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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陆是相信谢子维的,所以听谢子维讲卞克润、卞思伍的事越发认真,不过谢子维没讲当年穿海军衫给卞克润还莱卡相机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若老陆认为他是要查出凶手,报杀父之仇,那么他所提供的任何证据都会受到质疑,甚而有公报私仇之嫌。
谢子维拿出两个U盘,同时插到老陆的手提电脑中。老陆很快就看到了两组疑似和氏璧的图片,一组是谢子维从沈小禾电脑里拷来的,另一组是一撮毛从沈小禾电脑里拷来的,均为上下、前后、左右六张。两次拷贝的时间,才相隔三四个钟头,这期间没有一个人碰过沈小禾的电脑,结果就老母鸡变鸭,不一样了。
关键是这些图片跟银行失窃案并无直接关联,此刻追究这两组图片为何不同,似乎多此一举。显然老陆对图片及和氏璧的真伪不感兴趣,只知道银行失窃的是金陵卞氏家族的一样东西。是其始迁祖用过的小瓷碗也好,是神乎其神的和氏璧也好,反正这东西给小偷看上了,就对它采取了胆大而缜密的偷盗行动。
令人惊讶的是,小偷手里居然有C4胶泥炸药,其炸药爆炸的时间,均精确到0.1秒;炸药的用药量,均精确到0.1克。这件事比较大,因为这是本市第一次出现走私入境的C4炸药。查了探头录像才知道,小偷今晚对银行实施了四次精准性爆炸,这可是刑警界闻所未闻的事。
前两次爆炸,一是炸地下库房314号箱的锁栓,二是炸洗手间里头的TOTO水箱,几乎是同一个时间起爆;前者是19∶30∶30.05,后者是19∶30∶30.13。因为炸洗手间水箱声音大,炸保险箱锁栓声音小,所以保安先往洗手间跑。
第三次爆炸,是炸二楼走廊里的一个电闸箱,时间是19∶31∶00.25。即过了三十秒钟,小偷在紧急关闭库门之前,抽出了金属箱子,验明了手纹,溜到了门外头;只是背包带子给夹在门缝里,拽不出来,有刀子割断的痕迹。地下室断电后,探头看不到下面的情况,小偷跑入疏散通道,未被看探头的及时看到。
第四次爆炸,是炸三楼的走廊门,时间是19∶32∶00.18。即又过了六十秒钟,小偷成功溜到三楼走廊里。那是一条备用通道,平日没人往那边走,门上和地上都积了灰,小偷的鞋印子清晰可辨。虽然楼上有电,但这里没安探头,看探头的看不到小偷闪入哪个空房间。
警察是先下到地下室去抓小偷,后来听到三楼上有爆炸声音,接着有保安在那边喊叫,才知道三楼验手纹的走廊门给炸开了。这时候,小偷已经从那个空房间顺绳子溜走。绳子是灰色轻质涤纶多股绳,只见过空降兵用这种绳子。
单是小偷手里有C4炸药,就得当大案重案来查。何况炸的是银行库房,其爆炸手法又如此娴熟,而偷走的是小瓷碗还是和氏璧,委实无关紧要。老陆派人查各个路口、各个车站。
协查通报马上发出去,发到全市各个派出所,发到全国各个公安局。小偷虽然用的是假身份证租用银行保险箱,但留下的手纹及影像都十分清晰,胆子太大了。
另一件事也特别重要,即小偷对银行的大楼结构十分熟悉。哪块有探头,哪块有走廊门,哪块有空房间,哪块有电气箱,全知道得一清二楚。三楼和二楼的这一边没办公人员办公,一个探头也没安。后来是调了马路那边的探头录像,才看到小偷抓住绳子溜下来的一个模糊镜头。赶紧往前面去查,查到昨晚十二点三十分左右,有个人影像蝙蝠侠一样贴在大楼外墙上。赶紧对这两个影像作技术分析,虽然模糊难辨,但仍可确定这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这个银行失窃案是一人所为。
现已查明,这个小偷来银行来过五次。第一次是前天下午来的,来租保险箱,租到325号箱。第二次是昨天晚上来的,把一个什么东西放到保险箱里头。第三次是昨天夜里来的,扒墙头进来的。第四次是今天上午来的,又把什么东西放到保险箱里头。第五次是今天晚上来的,拿C4炸药炸了314号箱。显而易见,楼上两处定时炸药是昨天夜里安放的,地下室洗手间的是今天上午安放的。
老陆对这个小偷有手到擒来的自信。
留下这么多痕迹还捉不到,就辞职回家抱娃娃得了。
老陆点了烟说:“捉到了这个家伙,就晓得他拿的是不是你讲的和氏璧了。”
谢子维呼了一口烟说:“问题是什么时候能捉到他。”
昨晚跟同学喝酒喝多了,荀逸中有点头晕。醒来的时候快八点半了,赶紧给王嘉怡打电话,果然她搭了地铁正往火车站走。草草洗漱下,慌慌张张下楼,也没有吃东西,也没有拿水果,就跑出巷子打了的,往火车站赶来。
王嘉怡足足等了他三刻钟,却并未生气。上海那边也通情达理了,把碰头时间从上午九点改到下午四点半,时间就充裕了。因为来火车站晚了,只买到十一点三十二分的高铁票,两个人就到后湖这边遛遛,省得闷在候车厅里头无聊。昨晚下了雨今天气温不高,坐到凉风习习的曲柳底下,看湖对面的明代城墙,颇有闲情逸致的样子。
荀逸中顺口背出一句唐诗:“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王嘉怡背了这首诗的底下两句:“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嘉怡我要考你一下,唐人所讲的六朝,指的是哪六个朝代?”
“东吴、东晋及宋、齐、梁、陈。”
“看来嘉怡的名记者头衔名不虚传。”
“荀老师底下要问,卞和璧在本地的一次失踪,是在哪个朝代,对不对?”
“嘉怡果然聪明,难怪端木教授喜欢你。”
“以后不要讲他了好不好荀老师?说不定这刻儿他正在床上跟另一个女学生在吃早餐呢。”
“不要把老师讲得这么坏。”
“可我的老师就这么坏呀。”
被刻为传国玺的和氏璧在本地的一次失踪,是南朝宋、齐、梁、陈的梁武帝时期。当时有个将军叫侯景的反叛朝廷,夺了这个传国玺要做皇帝。可好梦不长,很快侯景就兵败身亡。
临死前,他把传国玺扔到了栖霞寺里头的虎跑井里,给一个和尚看到了,捞出来秘密收藏。
这个和尚没野心,丝毫没有做皇帝的念头,所以后来等到陈霸先登基当了陈武帝,就把传国玺献给了陈氏朝廷。
“嘉怡知道秦淮八艳的卞玉京吗?”
“是不是跟明末诗人吴梅村有过一段才子佳人故事,后来去了苏州做尼姑,自号玉京道人,其后又隐居无锡,葬于无锡惠山的那个女人?”
“是的是的,就是她。当年吴梅村在苏州虎丘重逢卞玉京时,看她焚香,听她鼓琴,给她写了一首诗《听女道人卞玉京弹琴歌》,写得悲凉凄恻。”
“荀老师为什么突然讲到她?”
“因为卞玉京就出自金陵卞氏家族,卞和璧在明末的一次失踪,是卞玉京费了力把它找到的。”
“上次荀老师没讲到这件事。”
“我的外甥已经把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的那套《金陵卞氏堂谱》给我翻拍了一份,昨天下午传到了我的电脑里。我挑了几段看看,就看到了这段故事。”
“荀老师不愧是学识深厚的研究家,什么事情都研究得如此细致入微。”
王嘉怡的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号码。
“您哪位?是谢先生啊?原来是谢警官。昨晚正要给你打电话呢,突然有事情就忘了这个茬儿。《早报》上的和氏璧文章是我写的。我喜欢写大块文章。字写得多,钱就拿得多,不是多劳多得嘛。沈小禾跟我讲,你不许他再动他的硬盘。呵呵,原来是黑客捣的鬼。谢警官是要我跟你碰个头?好呀好呀,我在火车站前面,后湖十里堤这块,正坐在湖边等高铁去上海哩。”
挂了电话,王嘉怡心里有些纳闷,这个谢警官为何对和氏璧如此紧追不舍。
荀逸中说这个警官叫谢子维,怀疑卞克润老人是他荀逸中杀的,所以当杀人案仔细调查。
“事情没这么简单,因为谢子维找沈小禾查卞和璧的时候,卞克润还没出事哩。”
“那就是谢子维读了你的文章后,也认为卞和璧是确有其物,并非向壁虚造,身为国家公职人员,他认为代国家找到卞和璧责无旁贷。”
宗天佑每日上午九点钟准时达到他的工作坊。
宗天佑自称是一名工匠,工于玉器买卖,所以称自己的玉器店为工作坊。
这里距朝天宫只一箭之遥,有一条弯了几道弯的麻石小巷,从那边通过来。几乎每个小时都有买家或卖家从朝天宫那边来这里找他,不是看他的玉,就是给他看自己的玉。那些在朝天宫摆摊卖玉的,全是微不足道的小买卖。本市做玉器生意的,谁都晓得宗天佑在这里有一个明代万历年间的老房子,有全套沉得抬不动的红木家具,里头的一应摆设均古色古香,尽显富商巨贾气派。
工作坊女孩个个高挑标致,穿云锦旗袍,着绣花布鞋,斟碧螺春茶,仿佛古装展示,又像茶道表演,感觉假便假,感觉真便真。宗天佑朝斟茶的女孩点了点头,那女孩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轻轻带了下门。
他打开办公桌子上的电脑,输入八位数密码,调出一组图片仔细看。
这是昨天在网上刚出现的另一组和氏璧图片。
宗天佑拿起电话给房姓上海人打过去。
“老房我跟你讲,王嘉怡是一个记者,陪她过来的荀逸中是一个自称懂和氏璧的家谱学家,他们代一个姓解的来看货。姓解的叫解世海,是香港人,本地坊间有传闻,讲他的身价至少五个亿。不过究竟这个解世海对和氏璧有多大兴趣,对王嘉怡、荀逸中有多大信赖,仍不得而知。”
“我把碰头时间已改到下午四点半,因为热释光检测报告到下午两点才拿得到。”
“假如王嘉怡、荀逸中相信这就是和氏璧,成交的可能性就会有。”
“这东西蛮吓人的,不敢拿出来看。”
“你不要怕,只在你那边过一下手,有点赚头儿就卖掉它。让人家讲价,不怕跌得低,只要没低于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底价,就赶紧卖了得了。”
“知道知道。”
“你这是恐惧心理,不过一块石头罢了,哪能出鬼作祟?”
到了十点半的时候,姓房的打来电话,说王嘉怡要带一个姓谢的来,而姓谢的是什么人,她讲得很含糊,所以当即拒绝她,情愿不做这笔交易。
“没错老房,节外生枝的事越少越好。”
“我的感觉是,王嘉怡只想猎取一点新料,用来写新闻报道,怕是害我白折腾一回。”
“她若写出报道来,讲到和氏璧在上海,就会有更多的买主来找你。”
“这倒也是。”
2
湖边的风很大,远处有一只渔船停在荻芦岸边。戴立在阁楼上再次望了一下外头,湖堤那边看不到一个人影儿,只有一行柳树随风婀娜摇曳。后面是一个荻芦塘,隐约看见荻芦中那只看鸭人的小木船,两只水鸥在船边飞来飞去。现在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下去吃点儿东西就睡觉,睡它十七八个钟头,睡个够。
昨晚把车子停在高淳老街那边的停车场上,换了车牌才走。幸好雨停了,月亮出来了,跟戴正两个人往这边走的时候,不用打伞打电筒。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个多钟头,走过两道山冈、三片竹林、五个茶亭、八座石桥,才走到湖边,才走进这座带阁楼的老房子里。银行保险箱的那个金属盒,给远远扔到湖中间。
已经跟戴正讲好,至少两周时间都待在这里,不走出这屋子半步。大门外面仍挂着那把沉重的铁锁,连房东也不知道这屋里有人。有后门通后面的荻芦塘,后门从里面拴着门闩。
戴正在楼下的东面房间里摆弄他的定时器,又说他的自动断电装置万无一失。戴立不肯冒险去试,假如要断电的时候这个装置出故障,没把电断掉,给看探头的看到,就插翅难飞了。还是拿炸药炸稳妥,就一个小小的电器盒,用不了多少炸药。再说,现在弄C4炸药比以前容易得多,价格也便宜。
其实心里还是挺害怕的,这种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不管这个花梨木盒子里的东西能否卖大价钱,都要金盆洗手,以后不做炸银行的事,手头的炸药也全扔掉,免得成天提心吊胆过日子。假如真的卖掉这个东西,得到二百万美金,就去泰国找尤阿鼠去,跟戴正一人找一个会讲中国话的泰国女人结婚,做一点小生意,从此改邪归正做本分人。
戴立吃了一碗鸡蛋挂面,就拉来一条凉席铺在方砖地上,躺在有穿堂风的走廊里睡觉。
他很快就睡着了,又很快就醒了。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这怪兽很高,前腿抬起来的时候,兽角插到了乌云里。戴立是眼睁睁看着这个怪兽朝自己身上倒,仿佛一座高山斜斜地压过来,幸好这是在梦里给压死。醒来后惊出一身冷汗,就再也睡不着了。
戴正还在里头房间里摆弄他的定时器,一面给集成块焊蜈蚣脚,一面翻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昨晚一到这里,戴正就倒头大睡,一点心事也没有。因为夜里睡得香,现在有精神玩定时器。戴立睡不着,点了蚊香,上了阁楼,一直守在窗口听外面是否有动静。而且,一直觉得有件事没安排好。做事情要做到滴水不漏才行,判断事情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方可,而究竟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一定要把它想出来,不然容易出纰漏。
“那个花梨木盒子……”戴立自言自语。
“不是把它摆到阁楼上的二梁上了吗?”戴正觉得奇怪。
“应该把它埋到地底下。”
“为什么?”
“刚才睡觉的时候,好像那东西从上面掉下来,压住我的胸口,害得我喘不过气来。”
“你是讲那东西要入土为安?”
“没错没错。”
戴正不信邪,不怕那东西出鬼作祟,但戴立非把它埋到床底下不可,只好跟他一起去西屋搬踏板儿,抬雕花牙床,撬起几块地砖,往下面挖了三尺深,然后把那个花梨木盒子从阁楼上取下来,用塑料袋包了一层又一层,埋到了地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