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医院肝科十八病区的重症病房再次骚乱时,已经快午夜一点钟了。
半小时后,心电图拉成一条直线,呼吸已经停止,马大夫朝他的女助手打了个STOP(停止)的手势,放弃抢救这位心力衰竭的老人。
病房顿时一片死寂。一个中年男人的黑剪影贴在窗玻璃上,看不清他的脸和表情。脑死亡至少有十五分钟。也就是讲,此时此刻,这位老人的思维尚未停止。
等待最后的十五分钟是马大夫的工作习惯。他至少等待过二百五十位病人的脑死亡,每一回都费力捕捉他们临终前的思维,但从未有过令人信服的结果。从发狂般的抢救,到平静观察死者的苍白面孔,只是瞬间的事。他有时会这样想,所谓的心灵感应,所谓的中阴得度,全是骗人的谎话。但就算默送一位死者的远去,就算对死神的敬畏,也该守十五分钟再走。
点滴瓶上写着老人的姓名:沈金海。
老人耳鬓处的一块老人斑像秋天的花叶一样逼真,它是如此的褐红、苍老、平静,遗落在老人的白发边缘。低头细看,竟看到眼皮的一丝丝微动。这种微动,究竟是脑活动所致,还是肌肉的自然动作,马大夫吃不准。
老人的嘴角突然抽动起来,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嘴角和眉毛都挣扎着朝两边移动,仿佛因触电而变形,变得恐怖吓人。马大夫抬头看一眼心电图,图形倏地跳了好几下。唯有这一次,大夫的胖脸几乎是贴近了死者的面孔,屏气凝神,直到这最后的十五分钟完全结束。
缓步走出重症病房,大夫拍了拍外面那个男人的肩膀:“节哀顺变。”这人是老人的长子,军人出身,浓眉大眼,自制力强。大夫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抬头问这个壮汉:“沈先生,老人家是不是有一只铁皮箱子?”
“有。”
“那么,老人家应该有一块玉石印章。”
“没听他讲过。”
于是马大夫明白,他自以为在死者临终思维中捕捉到的“铁皮箱子”、“玉石印章”等等词语,又是他本人的胡思乱想。假如这就是老人的临终思维,那么老人突如其来的惊愕表情,应该是他突然想到自己珍藏的一块玉石印章会给他的家人带来杀身之祸而惶恐不安。
第二天中午,马大夫在家里接到沈先生的电话,说他特地去了一趟他父亲住的老屋,打开了他父亲的那只铁皮箱,里面全是拿毛笔字写的日记,另有一卷底片,没看到有玉石章子。
既然这个章子是子虚乌有,那么所谓的杀身之祸就无从谈起。
挂了电话,马大夫把搁在床头的《西藏度亡经》插回书房里的书架上。这是一本讲死者的临终思维及中阴得度的书,他以后不会再看。大夫躺到书房里的躺椅上,闭眼打算再眯一会儿。忽然,在黑暗的眼幕中,他竟清晰看到死者那张因变形而吓人的面孔,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