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下“苏霍姆林斯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心中首先升起的与其说是崇敬,不如说是亲切——在我心目中,他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位学识渊博、思想深刻的教育家,更是一位和蔼慈祥的长者,一位充满童心和爱心的真诚的朋友。
第一次听说苏霍姆林斯基,是我刚参加工作那一年。有一次,一位和我一起分到学校的同事兴致勃勃地给我介绍苏霍姆林斯基,并主动借给我看一本名叫“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的书。我随便翻了一下,没引起多大的兴趣——那时的我,自以为自己的“素质”“能力”至少应付中学语文教学和班主任工作是绰绰有余了,没必要也没兴趣还去读这些“闲书”,何况还是一个名字特别不好记的苏联人写的!
不久,我因打学生而被学校领导批评。在反思的那段日子里,我第一次认真读了苏霍姆林斯基的《要相信孩子》。可能是因为我几个月的教育实践使我有一些切身体会了,也可能是因为当时苦闷迷茫中的我在潜意识里有着寻求理论帮助的渴望,总之,这本定价0.36元的薄薄的小册子很快吸引了我。而且,现在想起来,当时这本书的意义远远不只是有助于我对自己所犯错误的反省,更为我开启了一扇教育思想的大门。后来,这本小册子在同事借阅过程中丢失了,但书中苏霍姆林斯基所反复强调的一个重要观点,至今还是我坚定不移的教育信念——
“我们的教育对象的心灵绝不是一块不毛之地,而是一片已经生长着美好思想道德萌芽的肥沃的田地,因此,教师的责任首先在于发现并扶正学生心灵土壤中的每一株幼苗,让它不断壮大,最后排挤掉自己缺点的杂草。”
随后,我不但重新借阅了《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而且还阅读了我所能买到或借到的所有苏霍姆林斯基的著作:《给教师的建议》《巴甫雷什中学》[1]《关于人的思考》《让少年一代健康成长》《怎样培养真正的人》《少年的教育和自我教育》《论劳动教育》《爱情的教育》《家长教育学》……我曾在我写的《爱心与教育》的引言中说过:“可以说,苏霍姆林斯基的思想,是在我教育生涯的早晨投下的第一缕金色的霞光。”
苏霍姆林斯基以他真诚的人文关怀和富有魅力的思想以及充满韵味的语言征服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一直到现在,我真正成了苏霍姆林斯基的“追星族”的一员!
是的,我不否认我的确是在用整个心灵迷恋苏霍姆林斯基,因为在我的眼里,苏霍姆林斯基的魅力是无法抗拒的。我曾经在三峡旅游时的轮船上进入苏霍姆林斯基的《巴甫雷什中学》,心中激起的感情潮水随长江的波涛一起翻滚;我曾经坐在医院的病房里,一边守候病中的妻子一边和苏霍姆林斯基一起进行“关于人的思考”——夜深人静的午夜时分,整个宇宙似乎只有我和苏霍姆林斯基在倾心交谈……这种体验不知有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都让我感到说不出的惬意:当我打开他的书,一股亲切而温馨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耳畔似乎便响起了一位慈爱长者诚恳的忠告和叮咛;而当我合上书,思想的天空万里无云,我思维的翅膀会继续沿着苏霍姆林斯基所照亮的航程自由自在地飞翔……多少次我甚至痴痴地幻想:如果能亲赴巴甫雷什中学见一见我所崇敬的这位教育导师,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事啊!1991年,当苏联解体的消息传来,仅仅因为苏霍姆林斯基,我就喟叹了好几天!十几年来,不知什么原因,“苏霍姆林斯基”的名字出现在我国报刊上的频率并不高,以致当我和一些教育同行津津乐道地谈起他时,别人往往不知我说的是谁。所以,前几天,当我看见《中华读书报》的一则出版广告上赫然标出“纪念苏霍姆林斯基诞辰80周年出版苏霍姆林斯基著作”时,我本能地兴奋了许久,两只眼睛久久地盯着“苏霍姆林斯基”这六个非常亲切的字不愿移开!在我接触苏霍姆林斯基的著作之初,我就有意识地学习他:学习他对学生的挚爱,学习他对教育的执著,包括学习他坚持不懈地写“教育手记”;甚至我最近出版的新书《爱心与教育》在行文风格上也打上了苏霍姆林斯基深深的印记……
和一般的教育家不同,苏霍姆林斯基不是以“学者”或“研究家”的身份去冷峻、“客观”、孤立地研究教育,而是充满真诚的人道主义情怀,把自己的一腔激情洒向他的每一位学生。他的深情的目光首先对准的是一个个人的心灵而不只是具体的教学环节或手段,他一生所关注的始终是每一个学生的个性的发展。这就使他的教育境界远远超过了一般侧重于研究教育技术的教育家,而使教育真正进入了人的心灵的宇宙。而且,苏霍姆林斯基在表达他那些充满人情味的教育观点时,所用的语言也是既充满坚定信念又亲切温馨甚至不乏诗意的语言:“每个儿童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我们的工作对象是正在形成中的个性最细腻的精神生活领域,即智慧、情感、意志、信念、自我意识。这些领域也只能用同样的东西,即智慧、情感、意志、信念、自我意识去施加影响。”“思想应该像高大的橡树一样坚强,像出弦的箭一样有力,像烈火一样鲜明。真理的坚定性,真相的鲜明性和思想的不可动摇性,是从同一个名叫困难的源泉中涌出的泉水。”“亲爱的朋友,请记住,学生的自尊心是一种非常脆弱的东西。对待它要极为小心,要小心得像对待一朵玫瑰花上颤动欲坠的露珠,因为在要摘掉这朵花时,不可抖掉那闪耀着小太阳的透明露珠。”……
在读苏霍姆林斯基著作的同时,我也读了一些其他世界著名教育家的书。应该说,所有教育家的思想或多或少对我都有启迪。但通过比较,我感到苏霍姆林斯基的思想最富有个性特色,而且最容易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生根发芽。首先,苏霍姆林斯基的政治信仰、价值观念与我国的主流意识形态是完全一致的,我们最根本的教育指导思想都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培养具有集体主义思想、爱国主义情操、社会主义信念的共产主义新人,是苏霍姆林斯基也是我们最终的教育目标。其次,与中国长期占主导地位的教育传统观念有所不同的是,苏霍姆林斯基更注重教育在适应社会发展的同时还应有利于人个性的发展。他十分注重在教育中注入尽可能多的人情、人道和人性,而这恰恰是长期以来中国教育所最缺乏的。所以,读苏霍姆林斯基的书,很容易感受到一种情感的力量,感受到一种对心灵的抚慰。另外,苏霍姆林斯基的教育实践是一种始终面向基层、面向社会、面向普通学生的开放性教育实验,而不是在实验室里对少数学生的封闭式研究甚至经院式研究,这对中国广大的中小学教育者来说,无疑更有着可资借鉴的操作性。最后,与其他经典教育著作相比,苏霍姆林斯基可以说开创了一种崭新的教育著作文体:将理论融于一个个生动感人的教育故事中,或者在夹叙夹议中娓娓诉说自己的教育个例,并自然而然地以极其精辟凝练的语言表达着自己的教育见解,既给读者以形象的感染,又给读者以思想的冲撞。比起许多充斥着晦涩生僻术语的理论著作,苏霍姆林斯基的书当然会拥有更多的中国读者。
他的感情真挚而充沛,他的思想朴素而深刻,他的语言平易而精彩,“要培养真正的人!”让每一个从他身边走出去的人都能幸福地度过自己的一生,这就是苏霍姆林斯基的教育追求。仅仅凭这一点,他教育胸襟的博大和教育理想的崇高就远远超出了同时代许多的教育家(虽然以今天的眼光看,他的思想理论可能有着这样那样的不足和一些不可避免的历史的局限)。而在中国,我认为只有一位教育家可以与苏霍姆林斯基相媲美,那就是陶行知。
近年来,不少朋友善意地和我开玩笑,说我“言必称苏霍姆林斯基”,是“苏霍姆林斯基的狂热信徒”,而我从来都毫不讳言自己立志做苏霍姆林斯基在中国的忠实追随者。回想参加教育工作16年来的经历,他对我的影响的确是巨大的。正是苏霍姆林斯基,使我开始意识到应把自己的学生当作富有个性的“人”,而不是考试的机器、分数的符号,并且将发展学生的个性同自己工作的乐趣联系在一起:“如果你感觉到每个儿童都有个性,如果每个儿童的喜悦和苦恼都敲打着你的心,引起你的思考、关怀和担心,那你就勇敢地选择崇高的教师工作作为自己的职业吧,你在其中能找到创造的喜悦。”正是苏霍姆林斯基,让我意识到自己身边的教育弊端:“不要让上课、评分成为人的精神生活的唯一的、吞没一切的活动领域。如果一个人只是在分数上表现自己,那么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等于根本没有表现自己,而我们的教育者,在人的这种片面性表现的情况下,就根本算不得是教育者——我们只看到一片花瓣,而没有看到整个花朵。”正是苏霍姆林斯基,向我指出了教师本人素质的重要性:“能力只能由能力来培养,志向只能由志向来培养,才干也只能由才干来培养。”正是苏霍姆林斯基,交给了我一个重要的教育工具,这就是“集体”:“教师的聪明才智在于,使孩子们把教师的意图当作自己的意图提出来并加以实行。一个真正的教育能手永远也不会使孩子感到自己是一个发号施令的人。”正是苏霍姆林斯基,告诉我应该怎样对待学习困难的儿童:“教学和教育的技巧和艺术就在于,要使每一个儿童的力量和可能性发挥出来,使他享受到脑力劳动中的成功的乐趣。……如果教师善于把学生引进一种力所能及的、向他们预示着并且使他们得到成功的脑力劳动中去,就连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也能多么勤奋、专心致志地学习啊!”……
在我国实施素质教育的呼声日渐高涨的今天,苏霍姆林斯基的思想再一次显示出真理的光芒:“所谓和谐的教育,就是如何把人的活动的两种职能配合起来,使两者得到平衡:一种职能就是认识和理解客观世界,另一种职能就是人的自我表现,自己的内在本质的表现,自己的世界观、观点、信念、意志力、性格在积极的劳动中和创造中,以及在集体成员的相互关系中的表现和显示。正是在这一点上,即在人的表现上,应当加以深刻的思考,并且朝着这个方向改革教育工作。”“共产主义教育的英明和真正的人道精神就在于:要在每一个人(毫无例外地是每一个人)的身上发现他那独一无二的创造性劳动的源泉,帮助每一个人打开眼界看到自己,使他看见、理解和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人类自豪感的火花,从而成为一个精神上坚强的人,成为维护自己尊严的不可战胜的战士。……人的充分的表现,这既是社会的幸福,也是个人的幸福。”甚至在我看来,半个世纪以前苏霍姆林斯基在他的家乡乌克兰所创办的帕夫雷什中学,实在是堪称素质教育的典范!
1970年苏霍姆林斯基去世时年仅52岁。我第一次读他的书《要相信孩子》,是在1982年。当时在感慨万分之际,忍不住从心底发出深深的叹惜:“如果他还健在,今年也不过64岁!”十几年来,我多次情不自禁地掰着指头掐算苏霍姆林斯基的年龄:从64岁算到今年的80岁。去年我就提醒自己:明年是苏霍姆林斯基80诞辰,我一定要写一篇文章来纪念他。时间刚进入1998年,我又提醒自己别忘了自己的诺言。我曾想弄清苏霍姆林斯基的生日具体是哪一天,可查遍了我能查到的所有资料,我也没能如愿。但是,我因此便把今年的每一天都当作苏霍姆林斯基诞辰80周年的纪念日!
于是,在今天这个普通的日子,我,一个普通的中国教师,向原苏联、现乌克兰的伟大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写下了我对他的敬意,也写下了我对民主、科学、个性教育理想的热情憧憬和执著追求。
1998年10月11日初稿
1998年10月25日修改
整理附记
这篇文章的确是我有感而发写成的。记得那天写完后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而且还有一种发表欲——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和我一起纪念苏霍姆林斯基。但本文的发表几乎是不可能的:投寄杂志吧,算时间最快也得明年才能发表,那么“纪念80诞辰”便失去了意义;投寄报纸吧,很少有报纸会登这么一篇四五千字的长文,而我又不愿“割爱”。于是,我突发奇想:能不能想办法让苏霍姆林斯基的夫人读到这篇文章呢?当时,我真为自己头脑里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同时又激动万分。我着了魔似的顺着这个幻想继续做着我的“梦”,但终于还是觉得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于是只好作罢。
1998年11月23日,我去德阳市讲学并为学生上语文公开课。课间休息时,我坐在办公室里随意翻着一本《中小学管理》杂志,偶然看到上面有一则消息——“纪念苏霍姆林斯基80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将在北京召开”,而且消息中还说“苏霍姆林斯卡娅”将出席研讨会。我一下想到了我的这篇文章和我的那个“梦”:我一定要设法赴会!
于是,回到成都后,我立即将本文认真修改了一遍。然后,我通过长途电话与无锡市教科所的吴盘生老师(苏联教育理论研究的专家,并精通俄文)联系上了,我请他将这篇文章翻译成俄文。于是,凭着这篇文字,我于1998年11月25日—29日应邀赴京出席了这次国际研讨会。在研讨会上,我作了40分钟的专题发言。我还荣幸地结识了一大批中外研究苏霍姆林斯基的专家,并且和苏霍姆林斯基的女儿苏霍姆林斯卡娅、乌克兰基辅苏霍姆林斯基学院院长瓦西里莎、国际苏霍姆林斯基学会会长弗朗格氏,结下了真挚的友谊。
研讨会刚一结束,我这篇文章便在12月1日的《中国教育报》上发表了。编辑特意加了一段编者按:“李镇西是四川省成都石室中学的一名普通教师,自参加教育工作以来,就对苏联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表现出无限崇敬之情。他不但阅读了苏霍姆林斯基几乎所有的中译本著作,而且还创造性地实践着苏霍姆林斯基的教育思想,在素质教育方面取得了较大成就,成为深受学生喜爱的老师。在苏霍姆林斯基诞辰80周年之际,他特意写了这篇纪念文章。本报发表这篇文章,一方面是对苏霍姆林斯基的纪念;另一方面是对李镇西老师运用先进教育思想、教育理论指导教育实践的肯定。”
从那以后,我更加迷恋苏霍姆林斯基了,并与她的女儿苏霍姆林斯卡娅结下了友谊。2004年11月在江阴,我再次见到卡娅。2008年9月,为纪念苏霍姆林斯基90诞辰,我和一群中国的教育者亲赴乌克兰,来到了帕夫雷什中学。我和卡娅一起在苏霍姆林斯基工作过的校园里种下一棵树。然后我们来到苏霍姆林斯基的墓地,凭吊这位不朽的教育家。在苏霍姆林斯基的墓前,面对他的雕像,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今天,我们学习苏霍姆林斯基最好的方式,就是像他一样,怀着一颗朴素的心从事最朴素的教育!
2014年6月8日
注释
[1]亦译作《帕夫雷什中学》——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