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宁在康熙南巡的时候杀了白莲教多少兄弟,这等血仇,我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你是白莲教的人?”早就埋伏在他身边了?
“怎么?四阿哥现在才发现?”罗衣轻笑。
她居然知道他的身份?!苏及第一寒,“我不是什么阿哥,我是苏及第!”
“四阿哥不承认也没关系,只是罗衣为你感到不值啊!这大清江山原本可是你的,登上帝位,你要什么没有?何苦沦落到今天的寄人篱下?”
帝位?他不屑!有了帝位,他还能认识柳絮吗?有了帝位,他还会有惜静吗?寄人篱下?真是讽刺,他是寄人篱下吗?不呀……苏家顶着这么大的风险将他抚养长大,那是对他莫大的恩,是恩,养育之恩!
“难道你们教主这么好心,想为我苏及第造反夺皇位?”
罗衣一凛,似乎是被揭下了假面具般恼怒,“你不杀也没关系,你不杀他,那就自己等死吧!你刚才喝下去的那杯酒里,我可是下了白莲教的独门五毒散,明日辰时你若还没杀了他……那就准备替你自己买好棺材吧!”
酒?他蓦然想起罗衣刚才软软倒向他怀里的那一刻,她是在那个时候下了毒?苏及第顿然感觉喉咙里像是有虫子在爬一样,恶心得想吐。
“好好考虑清楚,若是你杀了他,那么辰时之前来萃楼拿解药,如果没有杀……那,我也只能是望君兴叹了!”罗衣施然一笑,度出门去。
杀常宁?杀常宁?这招真是高啊,他若是不杀,便是死,爱新觉罗家又少了一系血脉。他若是杀了,便已经默认了自己要弑兄篡位!那他到底是杀还是不杀?苏及第跌在了地上,他突然想起惜静的那双眼睛,“叔叔,什么叫孽种?”那无心的一问再次将他推到了决裂的边缘。惜静向他伸出了手,然而只能喊他“叔叔”……所有的追悔莫及都朝他扑来,他一下子躺到地上,望着屋顶的梁子,撕心裂肺。
“杀了常宁,杀了常宁。”
“登上帝位,你要什么没有?”
“叔叔,什么叫孽种?”
“如果,如果你心里还有一点爱我,就请好好对待念恩,好好对他,不要伤害他……”
“他是孽种,他根本不应该被生下来,你的女儿也是,他们都是孽种!”
脑子崩裂,好像每个人都在他耳边说话,好像每句话都争相钻进他的耳朵,“啊——”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痛苦,拉起旁边一条凳子往门摔去,“乓——”木凳碎成木片,他又起身掀翻了桌子,柜子,瓶子……一时之间只听到“乒零乓啷”杂乱地摔东西的声音。
“我是苏及第,我是苏及第……我不姓爱新觉罗……我不是四阿哥——”他嚣叫着冲出门,一路奔往苏家。
杀常宁,杀常宁……杀了常宁惜静就是他的,杀了常宁……
不,不……他是他弟弟,他怎么能杀亲弟弟?
杀了他,苏及第,你不是没有杀过人,你连柳絮的爹都敢杀,常宁算什么?杀了他,杀了他……
“啊——”
“砰——”常宁的房间被一脚踢开。
“啊……阿玛——阿玛——”刚刚睡下的惜静立刻就被吵醒,哭着喊着叫阿玛。
苏及第的心一下子沉了,惜静在叫阿玛,可是叫的不是他。
屋子里只有惜静一个人,常宁不见踪迹。
空旷的屋顶一直回响着惜静的哭叫,突然像一把锁链一样牢牢地扣住了苏及第的心。
“惜静乖,惜静不哭,叔叔在这里……”苏及第抱起惜静哄着。
惜静闭着眼睛抓住苏及第的衣服,吃吃地又睡了过去。
常宁去了哪里?他为什么把惜静一个人丢在这里?
苏及第放下惜静,刚想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被牢牢抓住,他恍惚间就觉得惜静是在说:“不要去,不要去杀他……”
他伸出手,一根一根掰开惜静小小的手指,最后看了一眼她熟睡的脸,便出了门。
夜更沉。
常宁从门缝里偷偷看着苏念恩抱着柳絮睡在床上,突然弯唇笑了起来。他这趟来,没打算再带走柳絮。
他转身,“噌——”寒光一现,苏及第握着刀柄将一把百练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干什么?”常宁低声问道。
苏及第漠然地看着他,“把惜静给我。”
“你疯了,惜静已经过继给皇上,她是代你进宫的!”
“为什么?我要柳絮的时候苏念恩跟我抢,我要惜静的时候你跟我抢,为什么?”苏及第吼道。
屋里的苏念恩霍地睁开眼睛,轻轻钻出被子。
“及第你这是做什么?”他开门一见那柄钢刀,就止不住升起无数寒意,“快把刀放下来!”
“哼哼……”苏及第笑,“我不想做爱新觉罗家的人,我只要柳絮,只要惜静,你们……给我好吗?”
苏念恩走近他,一股浓浓的酒味刺进鼻子,“你醉糊涂了!把刀放下来……”说着,就去拉苏及第。
“嚓——”刀柄转了个方向,立刻朝苏念恩挥来。
“小心……”常宁伸手一把拉过苏念恩,刀锋只略略划过他的衣袍,破出几条布丝来。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苏及第手臂一动,转瞬又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我很清醒……很清醒……”
“把刀放下来!”
苏及第退了几步,“哥……我刺杀王爷未遂,是死罪……我不想连累苏家……”
两个人都愕住,他何以转变得这么快?
常宁动心一想,苏及第是故意的!
握刀的手微微用劲,刀刃上立刻流下血来,“王爷,扬州最大的妓院里有白莲教的余孽……我也是,我也是白莲教的人!”
“不要胡说……”苏念恩喝道。
“胡说?我以前胡说的时候你都信了,为什么这次说实话了你反而不信了呢?好……你不信!那你知道我的功夫是谁教的吗?是白莲教的人……哈哈哈……现在我杀不了常宁,我回去也是死,倒不如死在你们面前,还有个全尸!”
他哽了哽,又道:“我一生,做错了太多。就算是死一千次,也难洗脱罪孽。哥,还记得那个鸳鸯吗?她是我杀的,是我杀的……就因为她在柳絮面前说了我的不是,我就把她杀了……还有前街成衣铺里的一家大小,也是我杀的,就是为了掩饰我去补了扣子……还有对柳絮,我杀了她爹,我又把她……”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滑下,滴落到刀刃上。
“叔叔……”惜静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跑到了这边,他拉住常宁的袍子又伸手去牵苏及第的手,“你在干什么?”
苏及第退后,想笑却是哭,“惜静,你知道你的阿玛不是你爹吗?你想知道你爹是谁吗?”
惜静的眼珠浑然睁圆,迫切地看着苏及第。
“住口!”柳絮扑到门边,红着脸盯着他。
刚才那一幕,她全都听见了,从苏念恩钻出她的被窝她就已经醒了,她无法容忍他告诉惜静这个事实,无法容忍。他是想坦白一切,但是事实就像一把刀子一样,他难道没想过惜静?她还小,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肮脏的事实?
抱起惜静,柳絮揉了揉她没戴帽子的头发,“惜静的爹,已经死了!她只有阿玛……只有皇阿玛!”
苏及第惨笑,“何必呢?她爹明明是在这里,为什么不告诉她?现在,我也快死了……你就不用担心我会害他了……你也可以留在他身边,也可以好好留在他身边了!”
他在说什么?苏念恩的眸子里闪过光亮,他是想……
“呵……惜静,你爹就是他——”他看向已经发愣的苏念恩,“记住了,他叫苏念恩……”“嚓——”一声,刀刃嵌进脖子里,苏及第仿佛带着一抹笑,斜斜倒地。
“及第!”苏念恩慌忙过去扶他,“你怎么这么傻?”
“哥……”苏及第一开口,银红的血就顺着他的薄唇流了下来,很是凄凉,“替我跟爹说……说……对……对不起……我、我没能……孝敬……孝敬他老人家……我……”
“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去请大夫!”
苏及第拉住他摇头,“我已经……已经……中了……白莲教的……的、的毒……迟早……都、都要死的……”
“及第……及第……”苏念恩一遍遍叫着。
“柳絮……”苏及第的目光带着笑浏览上柳絮的脸,“我……我知足……了,至少,至少……因为爱你,我……我也无怨无悔……地救过你……出水,出水芙蓉……你,你你你……”
柳絮震慑了,她没想到苏及第会这样做,没想到……死也想不到!这一刻,她觉得苏及第变了,变得那么楚楚可怜,变得那么悲哀,变得那么让人不忍。她慢慢放下惜静,“惜静,去陪在叔叔身边……”
惜静下地,蹲到苏及第身边,一只手牵起苏念恩,一只手牵起苏及第,默默看着他们两个。那黑夜里细长的眸子,美若灿星。
注:元、明、清三代农民军往往借白莲教的名义起义。
尾声
扬州最大的妓院被封,传闻里面擒获白莲教的余孽,一时为街头巷尾的闲话。有传说是某位姑娘某个龟男,又有说是老鸨自己……反正是众说纷纭,什么版本都有。
不过莫衷一致的便是苏家的二少爷为擒反贼,舍身就义了。皇上立刻颁下圣旨,封了个什么什么义公的,不过人都死了,有什么用?
正当扬州沸沸扬扬谈论此事时,苏家的丧事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漫天的白扑入眼帘,白色的灯笼白色的藩条,祠堂后烟雾袅绕的穗帷里,躺着苍白的苏及第。和尚、喇嘛的颂经声喃喃,根本听不出在唱说些什么。但是奇怪的是少了人的哭泣,除了那含糊的超度念经声,这里竟是那么安静。
苏安从外边进来,慌忙从一边拉过苏念恩,“少奶奶……呃……是林小姐,找到了!”
“在哪里?”
“在后院的井里!”
“什么?”
“今天早上淑湘去后院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的,已经,烂了……”
林玉死了?
应该说是苍天有眼,还是说恶必有报?但是无论怎么样,她都不会跟及第一样,是想用死来忏悔。
几个月后。
苏家举家迁往了北京,江南的生意已经全数在掌握之中,苏念恩便想向北方发展,而北京无疑是个最好的选择。这当然也是闲人无聊的揣测。不过苏家到了北京之后,确实生意红火,财源广进。
又是一年暮春,空气里夹杂着雨后的水汽跟花木的香味。
和硕纯禧格格回恭亲王府探亲。她是恭亲王从小就过继给康熙的长女,名叫爱新觉罗·惜静。
格格一踏进王府,便除去了沉重的扁方,摘下琳琅的珠花,换了身民间的装扮只身匆匆出门,来到一户立有巍峨雄狮的大户人家门前。
她含笑上前扣了扣门,开门的是苏安。
“格格您来了?”
惜静温婉地点头。
“老爷跟夫人早就在厅里等着了!”
没等苏安说完,她便像蝶一样,飞奔了过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