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黑的,今夜无月。
因为担心惜静怕生,柳絮借口跟惜静一起睡。这会儿,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仿佛是做梦一样,梦里天天想回这里看看,真的回来了,却是那么缥缈的事实,自己都觉得有点恍惚。
柳絮踏着白天时的雨迹,一个人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她曾经小小的院落。
依旧没有灯,她来的时候没有灯,她走的时候也没有灯,如今再回来了,还是没有灯。
她推开院门,黑糊糊的,两旁看似已经草长丈生,很久都没人来整理了。她缓缓走着,闻着一路的青草香走到屋子门前。门没锁,她一推便可以推开,然而手就那样停在门把上——里面断断续续的琴音声狠狠地抽痛了她的心。
那是,那是……那是她的音乐盒。里面有人?她怔愣!
屋子里燃起了蜡烛,昏黄的光影照出一个人的身影,柳絮退了一步,“是念恩?”她咬唇,提起裙摆想离开。
门“哗”的一声,仿佛是在意料之中地被打开。
“我知道你会来。”
柳絮的身影顿住,有点颤抖。
“为什么不进来?”
那淡淡的话语里,夹杂着无数回忆,仿佛是四年前他那轻轻的一问:“你明明醒了,为什么不睁开眼?”
她听到脚步声,沉重有力,停到了她身后。
“絮儿……”
一双手扶上她的背,她几乎要逃了,可还是没逃。她转过身,映进她眼里的是阔别多年但仍生长在她脑子里的一张脸,依旧透露着淡淡的神情,但那双眼,却是模糊的。
“我……我不是……”
“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承认?”
她低眉,她发现她根本没有力气去面对他。
“絮儿……不要再走了好不好?”苏念恩含着泪恳求道。
柳絮摇头,“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人。”
“絮儿?”苏念恩想去抓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她转过身仓惶地向外面跑去,她捂着脸,她咬住自己的手,她哭了,她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她跑远了……
苏念恩怅然,失心般地放下手,久久站在院子里动都不能动。
柳絮一路跑了很远,她躲到一处角落里喘气地停下,扶住墙壁时,眼泪统统掉了下来。她止不住地哭,止不住地流泪,慢慢地蹲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地号啕起来。她的心痛啊痛啊……为什么看到他好好的她还是这么难过?
还是爱着他吗?还是爱着他呀……
清晨,空气里交织着花草的味道。
柳絮帮惜静梳好头发便让她自己去玩,她同常宁一起去告别苏老爷。回来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惜静,她的脸顿时苍白了起来。
“惜静,惜静……”柳絮跟常宁大院小院地找。苏家的奴才大都还没回来,能帮忙的都在各处找了。
苏念恩从一边跑来,“东边跟北边都找了,没有,你这里呢?”
“没有吗没有吗?”柳絮抓住苏念恩的手,一双眼睛里满满的焦急。
“没有,”苏念恩扶住柳絮,“我们去西边找找。”
西边?那不是林玉住的地方?柳絮浑身都开始冒起了冷汗。
西面偏厢那边,“砰”一声,林玉狠狠关上房门,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
惜静望着刚才还和颜悦色要给她糖吃的阿姨转眼之间变成了这副模样,害怕地哭了起来。
“额娘……额娘……”
“叫什么叫!”林玉一把抓起惜静的头发,“告诉我,你娘叫什么名字?她不是福晋对不对?快说……”
“啊——额娘,额娘,皇阿玛,额娘……好痛……”惜静早上刚梳好的漂亮花辫刚好被林玉狠狠揪起来,发根扯着头皮是钻心的痛,她扯着嗓门开始眼泪鼻涕一起下来,完全不理会林玉的问题。
“别喊了,喊破了也没人来这偏厢的!”林玉手上一使劲,愣是把惜静拖到桌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剪刀笑道:“这辫子是你娘给你梳的吧?”
“呜呜——阿姨是坏人……额娘,我要额娘……痛,呜呜……”
“小贱人你敢骂我!”剪刀“卡嚓”一声,一股花辫掉到地上,几缕轻飘飘的头发还在空气里飘荡,“你娘是狐狸精,你是小狐狸精,我让你们娘俩再勾引我的人。”说着又是“卡嚓卡嚓”好几声,惜静原本长长的头发一下子被剪得参差不齐,如同被老鼠啃过一样,柳絮早上精心编的花辫此时已乱成一蓬。
惜静一挣扎,林玉便抽紧她的头发,“我整你娘的时候她都没吭一声,你这个小狐狸精居然敢反抗我了?!”林玉凑到惜静面前拍拍她的小脸。
挂泪的脸凝结了害怕跟恐惧,惜静一抖一抖地瞪着林玉,突然飞快地伸出双手抓住她的大手掌就是一口。
“啊——小贱人!”林玉倏地放开抓着惜静头发的手,扬起巴掌就是一记,“啪”一声,响亮干脆!她这打人的功夫可是很久没用上了。
惜静被挥到地上,小脸肿成一团,一时之间忘了哭,只是怔怔地望着林玉说道:“你是坏人,你要害我额娘,我叫皇阿玛砍你的脑袋!”
皇阿玛?“哈哈……”林玉一把将惜静从地上拎起来,“你有皇阿玛?哈哈哈哈……就凭你娘这个小贱人的身份,你会是格格?哈哈哈哈……不要笑死人了!我看苏家两兄弟连着那恭亲王都被你娘这个骚包狐狸精给迷成白痴了!”
话声里,“哗啦”一声,门被踢开来。耀眼的日光射进屋内,洒在地面白花花一片。
“额娘……”惜静扑动四肢从林玉手上掉了下来。
柳絮看到这一幕,突然感觉一阵昏眩,天,林玉在干什么?她疯了吗?对一个三岁的小孩这样?她摇晃着进门抱起惜静,“惜静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啊?”
“你好大的胆子!”常宁一脚踢翻怔忡的林玉,剪刀“啪啦”掉到了地上。
苏念恩跟苏及第也冲了进来。
“你是不是疯了?”苏念恩咬着牙道。
常宁拍了拍袍子,像是被林玉弄脏了一样,“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我过继给当今皇上的小格格,你就等着掉脑袋吧!”
林玉一瑟,抱住常宁的腿道:“王爷,王爷饶了我,饶了我……”
常宁伸腿又是一脚,“我是白痴,我不懂饶人的!”说着,便心疼地抱过惜静小声哄着。
柳絮跌撞地走到林玉面前,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流着泪道:“难道你没有骨肉吗?要是别人这样对你的孩子,你会怎么样?”
林玉扫过锋利的一眼,“贱人!我的孩子早没了,你不知道吧……哈哈哈哈……他是孽种,他根本不应该被生下来,你的女儿也是,他们都是孽种!”
“啪”一声,还没对林玉的话做出反应,苏及第已经像风一样刮到林玉面前,赏了她一个大大的巴掌,“你再说一次?说谁是孽种?”
眼看着是一场拳脚的血腥场面,常宁赶紧捂住惜静的眼睛,匆匆出了屋子。
苏念恩也将气得哆嗦的柳絮扶出屋子,免得她又被林玉死咬着不放。
“絮儿,你怎么样?”
柳絮方才回神,挣脱苏念恩抓着她的手,“苏少爷真是误会我了,我不是你们认识的絮儿。”
她的眼神欲盖弥彰,而他的眼神里却是直白得不能再直白。
“我等你,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
柳絮惨白一笑,“我要去看惜静。”说着,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视线。
苏念恩回首,望着屋子里的林玉跟苏及第,一阵麻乱的心绪涌上心头。他转身,不想再去理会林玉,他对她的耐心实在够了,这几年做挂牌夫妻也终于到头了。迈开沉沉的脚步,他踱出了偏厢。
苏及第的那一巴掌真的把林玉打蒙了。
“及第……你——你居然打我?!”眼泪“扑簌簌”下来,她咬住嘴唇站了起来。
“她不是孽种!”
“那她是什么?哈哈……”林玉有些颤抖,“你要说她是你跟柳絮的女儿是吗?哈哈哈哈……苏及第,你难道还在做梦吗?”
“是,她本来就是我的骨肉,她是我苏及第的女儿,不是孽种!”
“你有种去告诉她呀?告诉你是怎么跟柳絮生下她的,你去说呀,去说呀……”
苏及第的脸转瞬便发白,“林玉,如果你敢再动她们母女一根寒毛,小心我要了你的命!”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苏及第轻笑,“我连柳絮的爹都敢杀,我有什么不敢?”
林玉摇头,突然抱住苏及第的胳膊,“及第,及第哥哥……不要这样对我。我忍辱呆在这苏家,都是为了你啊……我不要什么财产,我也不要苏念恩,我只要你,及第……我求你,求你爱我好吗?”
苏及第低下头推开她,“我也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柳絮。”说着,便出了屋子。
“呵呵哈哈哈哈……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
惜静受了惊吓,一直睡在床上,而且不时哭着喊娘,哭得几乎抽筋。
柳絮抱着她,将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前,默默心疼默默自责。看来这趟苏家来错了,来错了。
“可恶,怎么会有这种疯婆子?”常宁猛一捶桌子,惊得惜静又哭了起来。他赶紧捂住嘴巴不做声。
柳絮轻轻哄着惜静,双目滞涩,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常宁看她这模样,心猛地疼了疼,便转头步出了屋子。
“贱人!我的孩子早没了,你不知道吧……哈哈哈哈……他是孽种,他根本不应该被生下来,你的女儿也是,他们都是孽种!”
“啪——”
那声决绝的巴掌声不禁让她浑身发抖,孽种,孽种……她的惜静怎么会是孽种?可是……每当惜静问她为什么没有爹,只有皇阿玛的时候,她都无颜面对。她该怎么开口告诉她,她爹就在这里?
惜静是他们的女儿,这事在京城只有她自己、皇上跟常宁知道,在宫里人面前,他们都会教导惜静喊她额娘,喊常宁阿玛,她好像懂事得很,什么都不深问,只是看着自己的时候,常会问:“娘,我什么时候能在别人面前喊你娘啊?”惜静从小都不敢乱叫人,怕叫错了,泄露了母亲的身份……可是,她毕竟会长大……若是让她知道自己的出生是这么的不堪,她……她会恨谁?恨自己?还是恨她爹?
都该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