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之后。
正是康熙二十四年暮春。
京城西郊玉泉山下的渌水亭里不断进出书生模样的人,来去皆是愁云惨雾,面面揪心。
天空碧晴,苍山顶不时有海冬青飞过,扇动的巨大翅膀仿佛带了一股血腥。
一驾华盖马车缓缓停到了门口,看门的立即搬了木梯迎过来,“恭亲王来了。”
说话间已有个三十左右,身穿灰色马褂,外裹薄坎肩的男子下车。
“下来吧。”男子转个身又伸出手对车里道。
青色云袖里伸出一只嫩白瓷手,轻轻扶住男子的手腕,衔着淡淡的笑钻出马车。
这一出,众人皆愣。
女子下车,扫视各周,她许久都没出来过了,面对这么多人的惊奇目光,她心里的疑惑也丝毫不亚于这些人。她侧过头对身边的男子道:“王爷,这些人……”
恭亲王常宁轻笑,“姑娘太美,惊刹这些人了。”
女子步赧羞,一层红霞飞上脸颊,若要说美,苏州的她才是美得极致。
两人悠悠跨进门,迎头一名家丁匆忙来报:“王爷王爷……您赶紧过去吧,公子公子可能不行了!”
双双怔住,“什么叫不行了?”
家丁已开始呜呜咽咽,“公子这次叫大伙儿过来,就是为着见最后一面。呜呜……”
女子若然面白,慌忙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家丁道:“快些将这个给你家公子。”
家丁抹了抹眼泪接过玉佩,这东西能救下他们主子?反正上头说给那就没错,想着就匆匆跑在了前头。
两人加快脚步赶到时,玉佩正被一人执在手中,疼惜地放在嘴边亲吻。那人斜躺在榻上,面白如纸,眸间里满满的忧几乎无处盛放,这病容将他的五官衬得很淡很淡,而这淡仿佛是一根刺,尖锐地扎进了女子的心。
多么相似的一张病容,多么让人揪心的一张病容,多么,让她经久不忘思念至今的病容。
女子走到榻前蹲身下来,“纳兰公子认得这玉佩吗?”
“呵——”纳兰带泪笑道,“当然记得,这是我送给小婉的定情之物,她说过将它转送给了位姑娘,没想到今天还能再见到它。可惜呀可惜……小婉已经不在了……咳咳……”
他身上有着不可比拟的草药味,他身上有着不能忽略的忧思,他身上有着不容置疑的书卷香。又是多么相似的味道,多么相似的思念。女子背过身,擦了擦眼泪,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依旧坚韧地活在她的心里?就算是只有一点跟他有关的东西,在她的思绪里便会无限扩大,合着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痛,如古木依旧散发沉沉的香。
这场聚会之后,一代文才纳兰性德溘然而逝。他来时带来了什么,走时又带走了什么?不得而知。留给世间的,唯有他的才气与他跟沈婉之间的千秋情话。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然而这世界上,又有谁能清楚地知道谁的心事呢?
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女子合目不语。
常宁拧眉望着她,“姑娘又想家了?”
女子嘴边苦笑,“我没有家了。”
她没有家了,她早就没有家了,她本来会有个家,可是这个家,没了。
正沉默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常宁皱眉掀开车帘道:“怎么回事?”
恭亲王府的小斯“咚咚”跑上来,手上托着一封信笺,“王爷,扬州苏家来急信,奴才正想去渌水亭找您呢!”
车内女子霍然睁开眼睛,“苏家?”
这是多么敏感的字眼啊……苏家苏家,苏家里有个病公子苏念恩,有个多少日夜都让她牵挂的苏念恩。
常宁接过信,脸上瞬间就变了颜色,生出满面的愁云。
女子隐隐不安,“出了什么事?”
“苏老爷病重!”
“老爷她……”女子面色微微发白。
“你想回去吗?”
“我……可以回去吗?”
常宁抿唇,思索了一下,“是该去看看了。把惜静也一并带着吧……”
女子嚅嚅嘴,默然点头,“她更应该回去的。”
半月后,扬州。清明,路雨断魂。
多少亡灵黄土下徘徊,多少生人黄土上惆怅?一酒把言情相默,君心早死。
时间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它拨弄人间最脆弱的感情,往往在人最想忘记的时候出来一段忘不了的回忆。清明,又是清明,该为你扫墓插花,理一理旧年的残霜了。
苏念恩静坐在坟前,看着墓碑上的两个字,泪雨****,她死了,而他却连刻上“爱妻”这两个字的勇气都没有。转瞬便过去四年,四年,四年……他在心里算着,他们认识十年了。若是她还在身边,她会怎么样?她会为他生儿育女,她会为他长出白发,她会轻轻用手指刻画他的轮廓,她曾经是多么爱他,而他,却是多么沉重地伤害了她。
墓前的蜡烛已烬,只剩下黑色的炭灰,被风轻轻一吹,便统统散成尘埃被雨打湿。
苏念恩起身,风徐徐剞动灰袍,身影高瘦里透出孤单。他转身,抬眸时,正见有个人提着竹篮往这边走来。他顿了顿,缓下脸来与他擦肩。
“哥。”
他被叫住,身子恍然一颤,回过身子,“怎么了?”
苏及第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眼窝看起来就像两只黑洞洞的窟窿,多年前的那双多情细眼荡然无存,一丝也看不出那上面曾经桃花迷离。他亦转过身,对住苏念恩的眸光,“不跟我一起陪陪柳絮吗?”
苏念恩怆然,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不了,我还有事。”他们永远都不能同时陪在柳絮身边,生是死是,生生世世都是。这是还不完的孽债!
苏及第张嘴却没说什么,看着苏念恩离开了,才走到墓前蹲下身子放好祭品,点好蜡烛。
“柳絮,”他薄唇里嗪了沧桑,“我来了。你大概非常不想见到我,可是我还是来了……”他从旁边香筒里挑出一炷香,没有点燃,而是掰成了两段,伸手在前面插墓碑的泥地里认真地画着笔画。一横一横折再一横……一笔一划,钩出了“妻子”两个字。
他红了眼睛,两颗眼泪落进土里,“这是我替他写的,他不敢写,我来写。柳絮……你能回来看看我吗?我有好久没梦到你了……我真的想你啊……”
雨丝飘飘,与泪湿成一团。
他一坐,便坐到了黄昏才回去。
墓前再有人时,已是天黑,四周静若鬼魅。雨丝已经停下,但是空气里氤氲的泥草芳香却更加浓厚。
有小女孩的声音说道:“娘,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这里躺着娘。”
“胡说,娘明明在这里,怎么会死了呢?”
“傻孩子,死了的,是娘的心啊……”
女孩不懂,眨巴晶亮的眸子,“娘,你哭了?”
冰凉的眼泪从下巴滴到女孩嘴里,女孩舔了舔,把手伸向母亲,“娘,你别哭,你有惜静呀……娘,你别哭了,你为什么哭呢,惜静这么乖……娘,娘……”
她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哭声,“娘没事。”蹲下来望住女儿细细的桃眼,“惜静,以后在这里记得也要叫娘额娘,叫王爷阿玛,等回王府里了,再改过来,好吗?”
“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咬唇,答不出话,“王爷还在车里等我们,我们赶快走吧。”牵起女儿的小手,她步出的这一步,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清明,苏家异常冷清。苏念恩放了奴才们大假,准许为家里的父母尽点孝道,所以苏府此时并没有几个人在。
灯火已不再通明,几盏微弱的灯点在大门口,洒下昏黄的光。
马车自黑影里出现,缓缓停在苏家大门前。车夫跳下马车上前敲门,老半天,才有人来开门。
“找谁?”
“去禀你家苏老爷,说恭亲王已到。”
家丁闻言,立即开敞了大门,一边朝里面吼:“管家管家……少爷少爷,管家……”
管家弓着腰踩着白天积下的水出来,“吵什么呀,少爷正跟及第少爷吃着饭,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
“恭恭恭恭亲王驾驾驾到。”家丁憋足气,结巴地说完。
管家一听忙拉开家丁蹒跚地跑到马车前,“王王爷……还不快去通知少爷接驾……”
“不必了,”常宁含着笑钻出马车,“既然在吃饭,那就我们自己进去吧,也不是头一回来了。”
“是是是。”管家伸出手将常宁扶下车,再抬眼看车里时,顿时面色发白,颤着嘴唇道:“柳柳柳姑娘?”刹那间寒毛从后脖一直毛到脚底。见鬼了!
“她不姓柳,她是本王的侧福晋,管家,你认得她?”常宁撇过头来问道,表情很像那么回事。
“福晋?”管家揉揉眼睛,心里直骂自己,怎么会将福晋看成是死了的柳絮呢,赶紧提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奴才老眼昏花,误把福晋看成是那……”
“那什么?”
管家顿了顿,用余光偷偷打量车里的一大一小,心里又开始发起毛来,妈呀,他怎么越看越像柳絮啊?
她漆黑的眸子扫过管家,他不是赵管家?看来苏老爷为了她真是煞费了苦心。她佯装咳嗽一声,“管家是觉得我像谁吗?”
“像像——”听到她说话,他终于不再怀疑,柳絮死的时候早就哑了,怎么会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他在苏府当差好多年,一直克守本分,关于柳絮的流言他也是听府里丫头们嚼舌根说的,真正的活人也没看到过几回。现在他好不容易爬上管家这个位子,说什么也不能因为得罪福晋而丢饭碗,于是连忙思索了说:“像极了庙里的观音娘娘。”
福晋弯起唇笑了笑,“扶我下车吧!”
管家颤抖着扶下娘俩,赶紧走前面为常宁开路。
苏府很静,黑夜里的苏府更静。她踩在青石板上,站在这个地方,心里说不出的凄凉。她回来了,算是回来了吗?
“娘——哦额娘……这里好安静哦……”惜静搂着娘亲的脖子,轻轻在她耳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