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一杯清淡的水,日子总在时光里蒸腾,以为快要蒸发完,却总发现杯底剩下的是绝情的泪。
柳絮应苏老爷的要求暂时留了下来,不为其他,就只是为了她。她依旧无法参透苏老爷的用意,一如当初从“爱屋及乌”开始。好在由苏老爷出面,终于是将她的卖身契拿了回来,她如今并不受制于林玉了。
五月夏至,随着衣衫逐日减薄,天气开始变得喜怒无常,空气里悬浮着的烦躁情绪仿佛会在下一刻就凝聚成头顶的五雷。每一口气的吐出都凝固在自己面前,挥不去,打不散,转而又被自己吸进肚子里。
这日午后,眼见着天空黑压压的,乌云一重叠一重,一场大雨想是在所难免。林玉吃过午饭便上榻小寐,最近她特别容易疲累,也更容易发火,所以身边也不敢有人来亲近。虽说成了正牌的苏家大少奶奶,却依旧被苏念恩置之偏厢而不理,自打那次用药迷了苏念恩,他便再也没踏入这院。林玉倒也会自得其乐,你不来,好啊,那我就去。可哪次不是落得个泼妇骂名又灰溜溜回来这偏厢收场?渐渐地,她也不那么急了,男人玩的是心计,女人不见得不会。她林玉可不承认她是省油的灯。只是在等机会,机会一来,谁都别怪她心狠。
正睡得迷迷糊糊呢,她从林家带过来的丫鬟淑湘便跑了进来,也不知是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张脸兴奋地跟上了红漆一样,火红火红的。
“小姐小姐啊……”
林玉渐摇渐止的蒲扇突然飞快地“啪”一声打在淑湘的肚子上,“死丫头火烧屁股了?你小姐我还没死呢!”
淑湘吃痛也不敢跳开,她闪了闪眉,福身道:“禀小姐,奴婢刚才出门帮小姐买梅肉,见到个叫花子。”
“怎么着?要饭的问你要钱,你就来问我要钱?”林玉倏地张开眼盯住淑湘道。
“回小姐,这个叫花子不是普通的叫花子!”
“是你爹?”林玉嗤笑。
淑湘窘了窘,“不是奴婢的爹,倒跟我们府上的一个人有关系!”
林玉撇了撇眉,立马挺身坐起,“谁?”
淑湘扶着林玉往她身侧拉了拉垫子道:“柳姑娘!”
柳姑娘柳姑娘,人人道她腰若纤柳眉如黛,皓齿明眸飞霞彩,点批——红颜祸水!苏家上下原本当她像菩萨一样供着,没想到,水性杨花,她名叫柳絮,可不就是杨花吗?
柳絮坐在池边的凉亭里,听着下人经过的窃窃私语,不禁苦笑。
谁都知道她原本才是要嫁给苏念恩的女子,谁也都知道,是她令平时温驯的苏及第公然与苏念恩作对,谁都更明白,偏厢那位有名的泼妇是因为她,才注定了要守活寡。红颜是祸不是福,怎不是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她不置可否,这一切的确是因为她。
“你们在说什么?”苏念恩从一旁踱出来,轻声问着两个闲话的丫鬟。
“回少爷……我们,我们……”
“闲话说说就罢,不能当了真。”
“是!”丫鬟福身,拉扯地退出苏念恩的视线。
柳絮晶亮的眸子注视着苏念恩,直到他来到她面前。
她福了福身,微笑着摇摇头。意喻不应为她责怪旁人。
苏念恩微微拢了拢眉,自他体内毒素清除之后,身子的确恢复了不少,知道此事的不外乎苏安跟胡大夫,至于始作俑者大概也已明了。只是旁人都只道是他苏念恩因为柳絮留在苏家而人逢喜事精神爽。
柳絮笑着看他,她努力避开见到他的机会,然而他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见到她的机会。躲躲闪闪的这些日子,倒也让她的心为之平静起来,只欠一句话,她便可以离开苏家了,并且带走他身边最大的威胁,如此,不如多看看吧!
“你依旧不改初衷?”
初衷?她的初衷是什么?恐怕南辕北辙吧!思此,柳絮没有做出反应,只是把目光擦过苏念恩的脸庞,望到他身后。
“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我是怎样的人?四目相对,原本应是炽热的眼底交流,但柳絮硬生生藏下了激动。
苏念恩抿抿唇,“不是她们所说的那种人!”
水性杨花吗?柳絮拿过苏念恩的手掌写道:“大少爷抬爱了。”
“絮儿!”苏念恩有些愠怒,无法理解她为何这般云淡风轻。
“但凡女人,都渴望有一个好的归宿,要一个疼她的男人爱她的男人。大少爷,我也只是个女人,很平凡的一个女人,所以我懂择优而选。”柳絮回眸,写这些话的时候,唇角留着笑意,“您可能真的看错我了。”
“及第疼你,爱你?”苏念恩淡笑,我的疼我的爱,你怎么现在却看不到了呢?“如果给你两个选择,一,一个人离开苏家;二,跟我成亲,你会选择哪个?”
“选?”柳絮迷惑。
“禀少爷,外头有个人说是柳姑娘的亲戚。”丫鬟过来道。
亲戚?柳絮侧目。
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柳絮跟苏念恩赶往大门口,远远地便看到有个人影坐在青石阶梯上,背对着他们,衣着破烂,头发蓬乱。
隔着距离,柳絮将他的每一根线条都刻进心里,尤其目光瞟到那人腰间的酒葫芦,心头硬是起了疙瘩。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笼罩着她,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他,是他……
那人一听到身后有动静就赶紧地回过头,一脸的毛发对着柳絮笑道:“娃儿!”
爹……柳絮有点震惊,但很快又恢复淡漠,将近七年的光阴没见,而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把她卖掉的父亲,哪怕隔着他满脸的毛发。
苏念恩敛目,记忆一下子回到六年多以前那个纷飞大雪的日子。彼时他们的马车自他们父女身边经过,那时,他可不曾这么落魄。他仔细端详着坐在台阶上的人,腰背渐已伛偻,花发丛生,身上的衣服破地恰恰只能帮他遮羞,脏得冒油的鞋面上钻出几根分不出黑白的脚指头,浑身还发出一股馊味,这大热天的,蚊虫都绕着他转。
“去,给柳先生准备准备。”苏念恩对旁边的丫鬟吩咐道。
“没想到你这么有出息,捧了个金窝子!”柳吉生站起身一边挥掉面前几只苍蝇,一边绕着苏念恩看个不停,“我不打听还好,还以为你只是个陪嫁过来的丫头,一打听才知道你麻雀变凤凰,丫头变小姐了!哈哈……”
柳絮默然看着他,原以为他拿了那些钱会过得好好的,没想到自己的成全,反倒更加使他落魄。这几年,她找过他,以前的邻居说他将她卖了之后便不见了,谁知时隔六年,他却又突然出现,而且还出现得那么准确无误。
“柳伯父先府里请吧……”苏念恩见柳絮神色恍惚便说道。
“等等等等,”柳吉生拉住苏念恩摊出一只手道,“我刚才路过街面,看见有家绍兴楼,嘿……听说里面的极品花雕……”
柳絮拉住柳吉生打断他的话,她印象中的父亲何时变得如此无耻?
“怎么着,老子问女婿讨点酒钱有什么不可?”柳吉生扭过头来朝柳絮啐了一口。
“没有什么不可,没有什么不可。”苏念恩微笑着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柳吉生,“伯父记着买完酒快快回来,小婿今晚设宴为您洗尘。”
柳吉生飞快抓过银子,粲笑道:“行行!”说着便跑走了。
“你为什么要给他钱?如果他真是要酒喝,这苏家的花雕难道还够不上绍兴楼的档次吗?”柳絮憋红了脸飞快写道,“他这几年在外,定又是惹了什么坏习惯!”
苏念恩垂首,继而轻笑,“就当是我想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吧!”
柳絮笑不出声,生父这样使她难堪,她有什么可笑的?“他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什么叫做君子亦不懂,圣人不为五斗米折腰,可他可以为了一袋铜钱卖女,现如今又……”
“一文钱憋倒英雄汉,你就不要怪他了。”
怪他?柳絮心里苦笑,她是恨,恨他,恨他丢下她现在又来找她。
“眼见就要下雨了,我们赶快进去吧。”苏念恩抬起手搭了搭柳絮的手臂道。
视线落在他的衣袖上,还有那只拍动的手背,上面沾了几条类似爪子的黑印。她窘迫地挤出一丝笑,抽出帕子拿起他的手轻轻地擦起来。
苏念恩抿嘴笑着,她不说大少爷,不说您,这算不算她的真情流露呢?
“柳絮!”身后突然一声叫唤,苏及第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背后。
“小姐,奴婢看得千真万确,姑爷真是给了那个叫花子一锭银子。他们三人还一阵叽里咕噜不晓得说些什么呢!奴婢是没听清楚,可看柳姑娘的表情,奴婢这么笨也能猜出来跟她有关系,没准,还真是她爹呢!”淑湘将林玉扶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把银梳小心地替林玉梳着头发。
林玉听到此忽地转过头来,淑湘手上的梳子来不及拿开,梳子缠在头发上,硬是扯下一缕青丝,“哎哟,死丫头你活得不耐烦啦!”林玉抚上自己的脑勺瞪了一眼淑湘。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弄疼小姐了!”淑湘忙不迭跪下,连连磕了几个响头。
林玉稍微缓了缓脾气,抬起手理理云鬓,“起来吧!那叫花子现在在哪里?”
“回小姐,奴婢知道小姐一定用得着他,他一跑开,奴婢就将他引到了苏家后门,他这会儿正等着小姐呢!”淑湘瑟瑟说道。
“哦……”林玉眉开眼笑,“如果真是那贱人的亲爹,少不了你好处!”
“谢……谢……小姐!”
柳絮啊柳絮,现如今你不想与病鬼成亲,倒想与苏及第双宿双栖了,她林玉怎么会如此便宜了你?苏及第一心想与你远走高飞,她跟他之间的协约早就作废,他不来找她算账是因为他放弃了苏家的财产,但并不表示她林玉不会找他麻烦。是他背叛她在先,不能怪她算计到他头上。手上没了卖身契又能怎么样?只要叫花子的身份一证实,你不嫁也得嫁!
林玉露出一丝笑,带着丫鬟慢吞吞地赶去后门。
晚宴,苏家特地都聚在一起吃,苏老爷首座,柳吉生毫不客气地占了个次座,然后整个身子趴到桌上一阵狂风残卷。
林玉掩帕皱眉,虽然柳吉生已让人收拾妥当,但身上的异味一时半会还是去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