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性的物质基础
生殖是生物界极古老、极基本的一个功能,所以行此功能的机构也是非常复杂,虽在今日,我们还未能完全了解。生殖不一定与性有关,性亦不一定与生殖有涉,但是性器官与性特征的充分发展,好比全身的发展一样,是建筑在配子或生殖细胞——男子的精细胞与女子的卵细胞的健全之上的;所谓健全,指的不止是双方生殖细胞本身,而是包括受精作用后产生的合子或胚胎与后来胚胎的全程发育而言。性是什么?就是最高的性研究的权威也轻易不敢下一个定义,但我们不妨解释一下。性的决定是和细胞里的所谓染色体有关的。在生殖腺里尚未分化的生殖细胞中,染色体早就有它足以断定性别的组织。细胞在静止的状态中,所谓染色体还不成其为体,而是细胞核里的一部分的成分,就叫做染色质;到了细胞分裂的时候,染色质才凝聚成若干条形或棍状的物体,而自动地排成一种阵势,这才是染色体。染色体的数目因物种而有不同,但在同一物种之中,这数目是不变的。人类实在都属于一种,所以不论黄种人、白种人或黑种人,也不论男女,这数目是一律的。[9]不过男女之间有一对染色体是不一样的,这一对,在女的方面,细胞学者叫做XX,而男的一方则叫做XY,而其中的Y比较短小,可以分辨出来,这就是性别的关键所在了。这不单是人类男女之所由区别,也是一切哺乳动物的牝牡相异的原因(其在鸟类,则雌雄之分适得其反,即雌为XY而雄为XX,或别称为WZ与ZZ)。这里所讲的是一般身体细胞与未成熟的生殖细胞的情形,但生殖细胞一到成熟而分裂的时候,又有些新花样出来了。它们实行减数分裂,分裂的结果,两个子细胞或配子各得每对染色体中的一条,至于得哪一条,就完全是碰巧的事了。因此,雌性动物经过复杂的步骤生成的雌配子或卵细胞只有一种,即凡属卵细胞皆含有X染色体,而雄性动物经由类似的过程生成的雄配子或精细胞则有两种,一种含X,一种含Y。当性结合而发生受精作用的时候,假如含有X的精细胞与卵细胞遇合,则两X相偶,成为坤道之女;假如含有Y的精细胞与卵细胞遇合,则成为乾道之男。男女的性别就是这样决定的。这里也是男女的性别一生发育的起点。〔经过埃文斯(Evans)与斯威齐(Swezy)二氏详尽的研究,已经把这个问题廓清了。〕按照现在大家公认的孟德尔氏遗传法则,性别的决定和发育往往有各种各样的变异现象,由于本书的范围有限,我无法在此作过细的叙述。有关孟德尔式遗传过程的知识,最初是由研究低级的生物取得的,而在人类方面的这些遗传过程则表现出更多也更复杂的变异。
总之,性是在成胎之顷便决定了的。可见社会上想在胎期内影响性别的种种方法,全都是无的放矢,我们搁过不提。[10]不过,男女之间的鸿沟也不是画得极清楚的。我们得假定男性中可以有几分女,或女性中有几分男,这几分到底表现不表现或表现到什么程度,就要看情形而定了。遗传家葛吕(Crew)说得很对:“在每一个受精卵里,不论其性染色体的组织是XX或XY,总具备一些发育推动力的物质基础,这种基础和发育推动力是多端的,有的要推动这个个体向男性的型式分化,有的要推动向女性的型式分化。”[11]
要说性染色体而外的这方面的知识,我们就得叙到所谓内分泌腺的作用了。腺学的发展还是本世纪以内的事,它和性心理学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
打头我们就可以说性也是腺的组合所决定的,即许多内分泌腺之和所决定的。接着我们要说的一点可以说已经是确定的:在腺组合之中,假如睾丸真能处于一个中心的地位,而腺组合的活动受它领导的话,这个人是不成问题的一个男子,否则,假如处于中心与领导地位的是卵巢,这人便成为女子了。这样的男女各有其正常的第一性征与健全的性器官的发展。到性发育成熟的时候,一切应有的第二性征以至于第三性征也就发展得很完备。所谓第一性征包括性器官的根本不同在内,是最容易辨别的;第二性征,如男子之有须,女子之喉音尖锐等,也是一望而知的;至若第三性征就不容易指认了,我们必须把两性的特点做一番统计研究,才看得清楚。各级性征都可以有很大的变异。性腺与第二性征可以向间性(介乎男女之间的雌雄间性)的方向移动,其移动得特别多的,可以在身体方面或精神方面,变得像一个异性的人,甚或两方面都像。
我们现在相信的这些特征,大都可以追溯到腺的作用上。腺有分泌,这种分泌又叫做“荷尔蒙”(hormone),是一种有激发功用的化学信使。内分泌腺并没有通到外方的管子,分泌物或荷尔蒙是直接由血液输送到身体各部的。性特征的成就是由于荷尔蒙的刺激或抑制作用,而此种特征的变异便也由于荷尔蒙太多或太少、或输送的不正常而来。不但性特征如此,就是一般的体格、性情、兴趣也是一样的受荷尔蒙的支配,充其极,原来是男性的,可以弄到像一个女子,或适得其反。一种荷尔蒙的功用失常,也可以牵动其他各种的荷尔蒙。各个内分泌腺本是一个和谐与平衡的系统,到此这和谐与平衡就不能维持了。这方面的研究近来很多,也是各国都有,新的事实与新的观点是不断地在那里出现。最近的一些发现里,特别注意到脑下垂体腺(pituitary)的前叶,认为它的荷尔蒙有特殊的激发力量,肾上腺(adrenal)的重要也比以前显著了。而性腺如睾丸与卵巢,相形之下,反比以前见得寻常起来。这也许是对的,贝尔(Blair Bell)早就主张过,卵巢或睾丸的地位和脑下垂体腺、甲状腺(thyroid)等的地位没有什么高下,“大家全都是一条锁链里的一些环节,这条锁链就是一个系统,不妨叫做性殖系统(gametal system)”。[12]睾丸所分泌的荷尔蒙,叫做“雄激素”(proviron),是对于男性第二性征的发挥有特别责任的,这一点是已经确定的了。卵巢所分泌的荷尔蒙有两种,一叫“雌激素”(oestrin),一叫“孕激素”(progestin),这两种荷尔蒙的功用现在还不大清楚。这方面的知识离系统化的程度还早,不过从事于性心理学的人,对于目前正在进行中的许多生理的与生物化学的研究工作,至少也应当晓得一点,这种研究的结果是一天比一天多,只要翻看各种医学和生物化学的刊物,就可以知其梗概了。
我们对于这些新的发展固然无法也无须从详讨论,不过有一点我们不能不了解,就是一种生理上的变迁,在以前认为是神经系统所主持发动的,现在我们应当认为是内分泌系统所主持发动的了,至少我们认为是内分泌腺系统的主动力量不在神经系统之下。有时候,内分泌腺的活动固然也听命于神经系统,但有时候,也与神经系统很不相干,甚至于神经系统与神经中枢的活动反而受内分泌的化学的节制。
要是我们接受勃朗(Langdon Brown)的见解[13],我们不妨说,内分泌腺是低级动物种种化学机构的器官化与系统化的精品;当初低级动物之所以适应环境,就靠这些机构。这样说来,它们的历史就在神经系统的发展之前了。内分泌腺的由来甚远,有一个很有趣的证明,就是各种分泌或荷尔蒙所从出的器官都是一些进化史上很古老的甚至是退化的结构,例如脑下垂体腺与松果腺(pineal)。同时,我们也应当记住,内分泌的来历虽古,其激发或抑制的力量而产生的特点却是一些富有人性的特点。这一点,在几年以前,鲍尔克(Bolk)早就特别地提出来过;并且,在人类学家基思(Keith)的眼光里,人类中种族的分化与构成也未尝不由于内分泌的作用。后来神经系统逐渐发展,以至于占到各系统的上峰,它就和这些早就存在的化学机构发生联系,尤其是它那管辖脏腑一带的最下级的部分,即所谓交感系统(sympathetic system)和副交感系统(para-sympathetic system)。交感系统,大体上是和代谢作用的谢的一方面与生理的兴奋活动有关,所以就和脑下垂体腺、甲状腺及肾上腺有连带关系;而副交感系统的功用既和代谢作用的代的方面与生理的抑制活动有关,便和胰腺(pancreas)发生了联系,同时,间接地也和副甲状旁腺(parathyroid)发生了联系。代与谢的作用是对峙的、颉颃的,而生命的节奏就树立在双方的均势之上。性腺,即睾丸或卵巢的分泌,则和代的作用一方面有关,即和交感神经系统及甲状腺等交相刺激。至于松果腺和胸腺(thymus),虽不是真正的内分泌腺(因就目前所知,它们并没有什么分泌),对于整个腺系统的作用,大体上是另一种的,即对于性发育有抑制的影响,而对于身体的发育,则有促进的影响。
各腺之中,脑下垂体腺实在是一个主脑,有人说过,假定腺组合是一个音乐队,它就是队长了。这比喻是不错的,这一个像一粒豆而和脑部用一根小茎连接起来的东西,古代的解剖学家就看做一个雏形的脑。如今想来,这看法是不算太错的。生理学家与内分泌学家库欣(Harvey Cushing)说得好:“在这里,在一个隐蔽得很好的所在,就藏着原始生活的唯一的源泉,原始生活之所以能饮,能食,能发为情绪,能生殖传种,饮水思源,都是它的功劳了;而在这源泉之上,到了人类,又努力加上一层大脑的外皮,使得饮食、情绪与生殖的生活有所节制,而这种努力是多少已经成功的。”这个腺对于性发育的影响,我们现在也比从前明白了,埃文斯和辛普森(Simpson)两家的研究,已经发现腺体以内一部分的细胞对于性发育以及体格的一般长大有因果关系。
甲状腺,有人叫做“功同造化的腺”,也是和生殖机能有紧要关系的。曾经有人一度认为它不但和生殖的造化有关,也是和一切创造的活动有关,包括理智的与艺术的创造在内,实际上这种主张又过了火。它分泌的精华,就叫做甲状腺素(thyroxine),对于一般的营养状态,也有一种渐进的影响(同时,我们应该知道,这种腺素目前已经可以用人工合成)。
肾上腺的肾上腺素(adrenaline)(也可以用人工合成)对于心脏、血管、肝脏、唾腺、大小肠、瞳孔和脾脏都有一种很急遽的影响,肾上腺素的支配虽广,但在分泌的时候,是受神经系统的严密控制的,有一位研究家图尔纳德(Tournade)在这方面研究得很清楚。
各内分泌腺之间也自有其相互的影响。把甲状腺割除的结果,脑下垂体腺就会畸形地长大,反过来,脑下垂体腺的早期割除可以使甲状腺的发展中途停止。甲状腺也可以刺激肾上腺,肾上腺则刺激肝脏,使它将储藏的糖元(glycogen)向血液中输送,而糖元的输送又促进胰腺中胰岛素(insulin)的分泌。脑下垂体腺的前叶,似乎产生三种不同的荷尔蒙或分泌物:一是促进体格的长大的;二是刺激卵巢,促使卵胞(graafian follicle)成熟,而产生雌激素,而此素的功用则在使子宫内部发生变迁,好叫它可以接受受精的卵;至于第三种荷尔蒙的效用,则在使子宫内部作进一步的调整,以便受精的卵得所安宅。雌激素是卵巢所分泌的一种荷尔蒙,它对生殖机能有特殊的实际效用,妇女小解中有了它,便是怀孕的一个明证,佐德克_阿希海姆(Zondek-Aschheim)的妊娠测验便以此为根据。
内分泌的化学作用和药物作用很有密切近似的地方。沙比_谢弗(Sharpey-Schafer)主张把荷尔蒙分做两种,而给它们两个不同的名称,有激发性的叫“荷尔蒙”或刺激素,而有抑制性的叫“刹笼”(chalone)或抑制素,而两者合起来叫“自动收发素”(autacoid),所以表示它们都是身体自己产生的近乎药物的质素。[14]
总结上文,我们知道我们分析生理的现象,不但要归结到神经的调节,并且要推溯到化学的调节,才能明白。我们也知道精神或心理现象的背面,不但有神经系统的衬托,并且有化学机构的衬托,而后者似乎尤其重要。我们又得以了解在我们身体之中,存在着许多质素,数量虽小,而种类甚多,力量极大,例如各种的荷尔蒙、维生素以及从外界得来的各种血清物质与疫苗之类,总结起来都可以叫做生物化学的药物。我们对这些药物的知识越进步,它们的意义越见得重大。但事实虽然如此,我们却没有理由把生物化学里的名词或术语输进到心理学的领域里来。我们以前看见人家把组织学里的术语引进到心理学里来,而认为它是一个错误,这错误我们不应再犯,一种情绪总是一种情绪,初不问,在体格方面所以促成它的,还是一种有激发性的荷尔蒙呢,还是一种有抑制性的刹笼呢。[15]
第二节 性冲动的性质
我们现在可以从性发育的纯粹生理方面转到心理或精神方面了。
在精神或心理方面,我们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大家公认的一番理论。在西洋,很老的一个通俗的看法是把性冲动很简单地看做一种排便似的需要的表示,和大小解一样,并且一样有周期的性质。那当然是一个不正确而且容易引起误解的看法。一则男子的精液并不是垃圾一般的东西,非得清除不可,再则在女子方面,不但没有什么东西可排,并且根本没有像要排便似的欲望。更冠冕的一套理论是把性冲动解释为一种“生殖的本能”。不过,严格讲来,这样一种本能是不存在的,并且,就性别已经分化的生物而论,也是不需要的。实际上所需要而已足够的,只是一个动作的冲动,叫两性彼此可以接近和接触,而使受精作用不落空罢了。只要这一点有着落,子女的生育保抱,就有父母慈爱的冲动做保障。总之,生殖的本能是毋庸假设的。
近时讲本能论最有力的是心理学家麦图格教授(McDougall),他那本《社会心理学引论》也最风行一时。不过说也奇怪,在这样一本比较有规模的书里,除了提到“生殖的本能”而外,对于性冲动竟完全没有过问;一直要到这书的第八版里,我们才找到附加的一章,叫《性的本能》。在这一章里,著者对“性本能”下了如下的一个定义:“性是复杂的、先天就组织成的、身心两方面都有关系的一种倾向,包括三个部分,一是识的;二是感的;三是动的。从神经的功能与结构方面看,一就属于传入神经或感觉神经;二属于神经中枢;三属于传出神经或运动神经。”麦氏又指出,在知觉的一面,我们有一种内在的倾向去感知与不断地辨别种种事物,同时这种感知与辨别也正是种族的安全所必需,不由我们不做适当的反应,换言之,我们自有一种能力来辨别异性,而一经辨别,一套适当的反应就如影随形似的连接而来,终于达到性交合的最后目的。
麦氏的定义,连他自己也说,实际上是适用于一切本能的,初不限于性的本能;同时他对一般的本能又有一个定义说:“本能是一些内在的特殊的心理上的倾向,凡属同一物种的个体所共有而必有的。”总之,这一类笼统的说法,对于两性所由接近以至于所由结合的过程,并不能有所发明,并不能增进我们对于这过程的了解。
心理学界很早就有一个废止本能的概念的趋势,对于这趋势我是赞成了好久的;固然,到如今舍不得它的人还是不少,例如麦图格、毕埃隆(Piéron)和许多别的心理学者。也许本能这个名词就根本要不得。一则这名词的来历就不很高明,这是鲍恩(Bohn)以前就说过的,再则它并没有一个大家可以公认的意义。当初斯宾塞(Spencer)曾经把它解释为“综合的反射作用”;就普通的用途论,这解释也未尝过不去,但在学术上,则总成一个问题;例如,本能的行动有没有意识作用,在主张用本能这名词的人,就把这问题轻轻搁过,认为无关宏旨。
一般生物学派的心理学者,包括那些没有受过洛布(Jacques Loeb)的机械学派影响的人在内,大抵赞成回复到当初孔狄亚克(Condillac)的主张,就是,放弃本能的名词不用。他们说我们的任务是在把种种自动的心理作用分析清楚,这已经是够困难了,如今要我们在分析的时候,再用上一个意义既很不明白而历史又极为复杂的名词,不是难上加难么?要他们做难上加难的事,他们并没有这义务。就我个人而论,我一向喜欢用“冲动”的名词。这名词的问题比较少,并且,弗洛伊德说过:“冲动性原是‘本能’的中心要素。”所以我们在下文的讨论里,不预备把性看做一种“本能”,更不预备把它和“生殖的本能”混为一谈;爱说“生殖本能”的人也许用意在使性的现象见得更雅驯些,但这种做法总是浅见一流;同时,把一种冲动的目的讲了出来,并不等于把它的性质分析清楚,何况这目的又是间接的,是可以达到而未必达到的呢?我们的对象只是性冲动与性冲动的分析,不问其他。
性冲动的分析,以前也有不少的人做过,但是到了1897年,冒尔(Moll)的学说问世以后,这种工作才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16]冒氏认为性冲动中有两个成分:第一部分所以迫使狭义的生殖器官的部分发挥一种功能,在男子就是精液的迸出,这确是可以和膀胱的泌尿功能比较的;第二部分则所以迫使一性的人去和另一性的人发生身体上与精神上的接触。前者冒氏称为“解欲的冲动”(impulse of detumescence),后者为“厮磨的冲动”(impulse of contrectation)。[17]这两个成分都可推源到性腺上去,第一部分是比较初元的,第二部分则比较后来的,但彼此分得清楚,并且也许是各自分立的。正常的完整的性冲动是由于两者的结合。
冒氏的分析是很科学的,也是很精湛的。因此,到现在已经得到很多人的公认。但冒氏之说也有它的困难;例如,解欲之说适用于男子,而不大适用于妇人;同时,部分之说硬把一个囫囵的过程劈而为二,也不免有些牵强。关于后一种的困难,很有几位研究家曾经指出过,例如缪勒(Robert Müeller)与圣保罗(Saint-Paul)。这些及其他的困难又怎样可以免除呢?我在好几年以前就利用了达尔文进化论里最颠扑不破的一部分学说,就是性选择的那一部分,来修正冒氏的说法。[18]假如我们细察一般动物以及未开化的人群的性功能的过程,我们便很容易觉察我们绝不能拿“解欲”做一个起点。欲而需解,则事前必有一个积累的过程。解欲之前,必先“积欲”(tumescence)。在养驯的家畜中间及已有文明的人类中间,积欲是一个很容易发生的过程;在自然状态中,却往往不这样容易。在自然状态中,要把性欲积累起来,在雄性方面,要花上许多活动与炫耀的功夫,而在雌性方面,要费上不少旁观与考虑的时间才行。冒氏所称的厮磨的过程,无论其为身体的或精神的,其效用也无非在增进积欲的程度,所以厮磨的过程不妨说是积欲的过程的一部分。这样一来,性冲动的分析就觉得比较圆满了。
性选择的决定,就发生在积欲的迟缓的过程之中。斯登达尔(Stendhal)所称的恋爱的结晶化,以及种种个别的性的象征,无论其为常态的或变态的,也就在这过程中推演而出。积欲固然在前,但解欲终究是全剧的目的与高潮;解欲是一个解剖学和生理学的过程,而同时,无疑的也处处和心理学发生关系。解欲也是积欲的关键,关键不明,我们对于性冲动的心理分析,还是模糊的,不正确的。
就通常的情形而论,积欲与解欲是衔接得很紧的。积欲好比积薪,解欲好比积薪点着后火焰的上腾,这火焰不是寻常的火焰,而是生命的火焰,一经燃着,生命便可以世世代代地不断传递。这全部过程好像是两节的,而实际还是一贯的,好比平地上打木桩,打桩的那个极有分量的大铁锤,用了大力举起之后,突然放下,正打在桩子的顶上,就把桩子打下好几尺去。积欲的阶段好比大铁锤因蒸汽之力被高高举起的阶段,而解欲的阶段便是它被突然放下的阶段了;直到桩子入地,那积累的力量才完全解放出来,好比把精子推动到目的地才结束解欲的阶段。我们在这里所称的积欲,在文学上或社会学上我们也叫做求爱;一个男子,因性冲动的力量,而向女子接近,就是求爱。在未婚的人,求爱往往是一个很冗长的过程。但我们不要忘记,就在已婚的人,每一度的性交合,也必得经历这两节而一贯的过程,才算正当,才算有效力,对双方才能满足;换言之,在解欲以前,多少得经过一些求爱的手续。
这缩短的求爱手续,虽然缩短,却有它的功用。性交合的关系,天长日久则生厌倦之心,要避免厌倦的心理而增加欲力的积累,这手续是不可少的。缩短的求爱大部分属于触觉方面。触觉与其他知觉所引起的欲力的积累,到达相当程度以后,积欲的现象就由渐而骤地集中到生殖器官上面,终于到达了顶点,而解欲的现象便接踵而来。全部的过程最初原是神经的与精神的居大半,到了积欲的后期与将近解欲之顷,最活跃的器官倒是许多血管。进化史上古老的所谓以皮肤为媒介的性关系,到此还有它的地位:积欲到了后期,全身的血好像是完全向皮肤输送灌注似的,因而造成各部分的所谓充血状态。脸部变红了,同时生殖器官也起着同样的变化。生殖器官的充血,在男子方面,引起阳具的勃起;前人说过,“勃起是阳具的害臊”,虽属比喻,却有至理。不过脸的害臊与生殖器官的害臊有一点不同,在后者,充血的作用是一个确切与特殊的功能,就是在性交合的时候,可以插入异性的生殖器官。因此,阳具中的血管的机构是很特别的一种,是由多量的结缔组织、动静脉管与平滑肌肉纤维错综纠缠而成的,三者综合,叫做勃起性的组织。勃起性组织的勃起可以由神经中枢唤起,也可以由触觉激发。
不但雄性的生殖器官有此特点,雌性的也有。勃起性的组织和积欲过程的充血与膨胀的现象,她是同样具备,不过没有雄性的那般显著罢了。例如在类人猿中间的非洲大猩猩,雌的在性欲被激动的时候,阴蒂和小阴唇所显示的充血现象是一望而知的;到了人类,一则因阴蒂不发达,再则因有新进化的阴阜和大阴唇,充血的现象就几乎看不见,但是视觉所不逮的,触觉还是可以发现,原来这些部分自有其海绵式的弹性,一经充血,这种弹性就增加了。女子阴道的全部,包括子宫在内,事实上都是满布着血管的,所以在性欲发作时,也可以呈高度的充血之象,与阳道的勃起差可相比。
女子阴道发生充血现象的时候,又分泌着一种液体,散布到并浸淫着阴道口的四周。这就是一种无色而无臭的黏液,在平时就有,所以润泽女阴的内外各部。但性欲发作到相当程度的时候,这种黏液就可以比较大量地分泌出来,真可以说是放射出来,此其功用自然在于进一步润泽阴道口,而使阳具于交合时容易进出。在分娩的时候,胎儿要从阴道出来,也就得有此种液体的润滑的功用。这种黏液大部分是从腺里出来的,而腺的地位就在阴道口的里边一点。在积欲的过程中,此种黏液的放射是必有的一部分,也足证积欲是和脑神经中枢有活跃的关系的。同时,黏液的分泌也和情绪的变迁表里呼应;文学书上所说的“春情荡漾”的时候,也就是黏液放射的时候。因此,此种黏液的作用对于将来要讨论的恋爱的艺术有特殊的意义。
男子阳具的勃起与女子阴道的充血都完成以后,性交合的条件就具备了。
到此,假如女子是一个处女,我们还有一个处女膜的问题需略加讨论。在以前,我们对这一块小小的膜是看做异常重要的,一个处女的名节就挂在这块膜上。[19]不过我们现在知道这看法是不对的,至少是不正确的。第一,女子的贞淫并不完全建筑在解剖学之上。第二,处女膜的大小厚薄往往因人而有不同,这种不同是在自然的变异范围以内而不足为奇的。[20]第三,幼年的倾跌或其他意外的损伤,可以很早就把它毁废。(同注)固然,女子的手淫也可以有同样的结果,反过来,也有交合以后,此膜还是不破损的,甚至于在娼妓中间,也还可以找到完整的处女膜。
第一度性交合时,使处女膜破损,是不免引起疼痛与不快之感的。假如此膜特别厚韧,交合也许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就得请医师用些小手术;要不然,女子可以自己用手指的压力,渐进地把它伸张开来,这也是医生的一种指导而已经证明为有效的。在有的文化单纯的民族中间,做母亲的往往很早的替她女儿施行这种不用刀圭的手术,为的是,一则平时可以增进卫生,再则结婚后可以增加性交合的便利。这种习惯,虽出诸文化单纯的民族,我们不能说没有什么道理。
在一切高等动物中间,包括进化史上与人类最近的在内,交合的方式,总是由雄性一方前进到雌性一方的背面。到了人类,正常的方式,是男的前进到女的前面,即面对面的。这在西洋,有人叫做“爱神正看式”(Venus obversa)。这所谓爱神正看式固然可以看做人类特有的交合方式,但其他的方式还多,或为正看式的变通,或与动物的交合式很相近,往往因民族习惯而异,甚至于久已受民族社会的许可,认为最合理的方式,这些都不出通常的变异范围,假若我们一定要把它们当做秽亵与邪僻一流,那就是不对了。
现在要说到交合时节的肌肉动作了。肌肉动作固然有时候也牵动一部分的随意肌肉在内,但大体上是不能随意的;肌肉动作开始之顷,也就是解欲的过程发轫之初。在这时候,除非一个人特别用道学家所谓的操存的功夫,可以说十足有意志的动作是几乎完全搁起的。最后我们达到一个关头,就是射精动作。射精作用是这样来的,阳具与阴道的摩擦引起一种不断的刺激;刺激的反应是精液被灌输到尿道里去,灌输到一个紧张的程度以后,处在脊脑下部的放射中枢以及骨盘部分的神经丛(pelvic plexus)就受到刺激;而此种刺激的反应是使尿道四周的球海绵体肌(bulbo-cavernosus)发生强烈的节律性的收缩作用,逼使精液外射。
性交合的现象,综括起来,可以直接或间接地分成两组:第一组是属于循环系统与呼吸系统的,而第二组则属于肌肉动作的,固然这两组在事实上是分不开的。交合时节的呼吸是浅的、急促的,而且有些断断续续的,这种呼吸会叫血液变紫,即使静脉的血液增多,因而刺激血管运动的中枢,使提高全身的血压,尤其是勃起性组织的血压。所以在解欲的过程中,高血压是最显著的一个特点。据布塞普(Poussep)的观察,动物当交尾的时候,血管的收缩与松弛的转换是最快不过的,不但脑部如此,全身都是如此。同时,心跳是加多了、加快了;体表的动脉管更见得暴涨,而眼球的结膜或睛衣(conjunctivae)也变红了。腺体的作用在这时候也有全盘加紧的趋势。各种分泌的分量都有很大的增加。汗是特别的多,全部的皮肤的组织无形中都加紧工作,其一部分的表现就是汗流浃背与汗中所夹杂的有臭味的各种分泌,例如腋下的狐臭,大量生成和排出。口腔里唾涎的源头也打动了。在积欲过程的后期,男子方面,像女子一样,而不及女子的多,也有一种黏液从尿道口点滴地流出,这种黏液的来源也是一些小的腺体,叫做利特雷和考珀腺或考氏尿道球腺(glands of Littré and Cowper),都在尿道旁边,而和尿道直通的。以前讲禁欲主义的神学家也知道这种黏液的存在与意义,知道它和精液不是一回事,更知道黏液的流出是心头有淫念的一个证据;这在希腊罗马时代,也已经有人知道;到了后世,反倒有人把它和精液混为一事,这种错误对于神经不大健全的人,可以引起不少无谓的焦虑。同时肾脏的工作乃至全身的各种腺体的分泌也都增加了。
至于第二组动作的部分,实在是解欲过程的重心所在,因为,要是没有它,男子的精细胞即无由推进到子宫以内而与卵细胞接近。交合时的肌肉动作是全身的,也是特别与性作用有关的。这种动作也多少是不能随意的,随意肌肉的活动力量,到此不但不加多,反而减少。这种不随意的肌肉动作散布得很广,也很乱,是显而易见的。解欲的过程中,膀胱会收缩起来,便是一例。男女的膀胱到此都会收缩,但因为情况不同,其表现恰好相反;男子阳具勃起通常总会压迫尿道引起排尿故障,使暂时不能泌尿;但在女子,到此不但增加泌尿的欲望,而且真有不由自主而溲溺的。此外,如全身的发抖,喉咙的收紧,打嚏,放屁,及其他类似的不自主的动作倾向,都是证明。
上文说的是一般的不随意的肌肉动作,不过更要紧的终究是那些与性交合特别有关的动作;这些动作虽一样的不自主,总多少有些意志的成分在内。在解欲过程最初发轫的时候,肌肉动作就可以感觉到,这在男子,是相当的清楚,也是相当的简单的,当时的局势是要逼使精液从精囊(vesiculae seminae)里出来,推进至于尿道,在那里和前列腺液(prostatic fluid)混合以后,再从尿道口喷射到外面。这些都是需要动作的力量的,尤其是末后喷射的一段。至于当时的局势是怎样造成的,其间牵动什么神经,什么肌肉,上文已经叙述过。前列腺液是精液中同样重要的部分,目前姑不细说。
在女子方面,这些特别的肌肉动作比较不易观察到,比较隐晦、复杂,而不易捉摸。在解欲的过程真正开始以前,阴道的四壁也时断时续地有些节律性的收缩动作,好像是对男子阳具在射精时所要发生的动作,加以进一步的刺激而相与先后呼应似的。这种节律性的张弛的动作,也是平时本来有的一种现象,不过到此更变本加厉罢了;别的器官也有,例如膀胱。这种变本加厉的趋势,一到将近解欲之顷,就更进一步来得显著,而当时活动得最有力的是阴道口的括约肌(sphincter cunni)(相当于阳具的球海绵体肌)。
解欲之顷与解欲以后,精液从阴道进入子宫,这其间女子的生殖器官是否有些导引的活动,在从前是一个问题。西洋古代的人以为这种活动是有的。希腊人也曾经把子宫看做一种身体以内的动物;但到了近代,比较精密的观察似乎没有能证实这一点。并且这方面的观察也不容易有;女子子宫有病,请妇科医生观看,因为一时的刺激,以致引起性欲的冲动,甚至于性欲亢进,在这种时候,间或可以观察到一些,但这些是极偶然的,往往不足为凭。到现在为止,所能认为定论的是:在解欲或性欲亢进之顷,子宫似乎变得短些、宽些、软些,它在骨盘里的部位,更下降些,同时子宫口也有些忽开忽闭的活动;(同注)这在女子,和在牝马、母狗及其他曾经观察过的动物都是一致的。
子宫于这些活动之外,同时也放出一种浓厚的黏液来,而这种黏液显而易见是又一种,不是交合前期的清淡的一种,并且这种黏液的流出,女子在交合以后,自己有时也感觉到——这些似乎可以证明,女子的性欲亢进大约就发生在这时候了。(同注)女子的性欲怎样才算解除,专家的意见到如今还不一致,有的以为只要有大量的黏液出来,就是解除了,有的以为总需阴道的四壁,尤其是子宫的颈部(cervix)发生了节律性的张弛动作,才是解除了。我怕这种观察是不对的,黏液可以放出得很多,阴门可以浸淫在黏液之中,并且浸淫了很久很久,往往女子的欲才解;而节律性的张弛动作,也发生得比较早;并且真正到了解欲或性欲亢进之顷,这种张弛的动作和黏液的数量也并不见得增加。一样解欲,一样到达亢进,而男女所表示的静躁,大有不同,足征女子此际在神经上用的功夫要比男子为大。就主观方面说,女子所感觉到的身心上的舒泰,当不在男子之下,但就客观方面而言,这最后的顷刻是比较不容易形容的;有时候,女子和男子一样,一般的肌肉动作多少也呈一种痉挛的状态,但这在男子是一个必然的常态,而在女子则否。(同注)
解欲之顷,子宫自有它相当的活动,已如上述,但我们不要因此忘记,在精子方面,也未尝没有它的活动,有的专家相信,精子入女子生殖器官以后,可以保留活力至一星期或一星期以上之久;要是这见解对,那么精子尽有活动的余地了。一星期之说,也许不足以概括全部的精子,其间总很有些夭折的;但精子自能活动,是不成问题的。同时,我们应当知道,即使精子不自活动,再即使男子近门即泄,把它们放射在阴道口以外,它们事实上还有法子到达子宫内部而和卵细胞结合。原来在解欲之顷,不但子宫动,阴道也动,并且至少在有的女子,这种活动有时候不但一直牵涉到阴道口外,并且有一种向心的趋势,即向子宫的趋势,这样,精子即不自动,也同样有被推挽到子宫里去的希望。反过来,阴道在分娩的时候,是有力量可以把胎儿向外推挤而出的;所以有人相信,它也就有向外排挤精液的力量。这种力量应该任何女子都有,尤其是比较在自然状态中的原始民族的女子。此说而信,则自然的避孕方法又可以多添一种了。转回到上文,无论射精的深浅,甚或完全泼在阴门外面,因为精子与阴道双方活动的结果,精子到达子宫的可能性总是不会没有的;即使处女膜不破损,这可能性还是存在。因此,射精射在外面,并不是一个妥当的避孕方法,女子这样怀孕的尽有。假如男子不明此理,那时候一口否认曾和妻子真正交合过,而把妊娠的责任推到或怀疑到另一个男子身上,那就不免引起一桩冤案了。
解欲过程中女子特殊的肌肉动作,虽若复杂隐晦而不易捉摸,有别于比较明显的性兴奋时的一般肌肉动作,然而这种近乎痉挛的动作,功用所在,总是把积蓄已久的一股神经的力量解放出来。这在男女都是一样的。这种动作还有一个特别的目的,就是,精液的输送,在男子是施,在女子是受,施受不同,而目的还是一个。所以无论肌肉动作的隐显明晦,解欲或性欲亢进的过程与其所唤起的快感和满足,根本不能不建筑在此种动作——性领域以内的特殊动作上面。
积欲的过程将近完成的时候,在男子,面部表情往往见得特别的奋发有为,而在女子,则觉得特别的鲜艳可爱,到了解欲的过程一开始,双方的表现就不甚美观了。瞳人是放大了,鼻孔也张开了,唾沫禁不住要流出来,舌尖也不由自主地要来回翻动;这些综合起来,无非表示一种官觉的欲望的满足快要来到,而有迫不及待之势。在有的动物,到这时候,连耳朵都会竖起来,也是同样的道理。同时还有一种自然的倾向,就是说些支离破碎、半吞半吐、没有意义的字眼。瞳人的放大引起怕光的现象,所以进入解欲的过程以后,时常眼睛就会关闭。当性欲发动之初,眼部肌肉的紧张性(tonicity)是有增无减的,专司上睫皮开启的肌肉也收缩了。所以眼球见得特别的大,特别的流动,特别的有光芒;再进一步,肌肉紧张性过分增加以后,就会发生斜眼(strabismus)。
解欲的过程是深入四肢百骸的一种过程,它的震撼的力量有时候可以引起很严重的影响,人类如此,在其他高等动物里,这种影响也有人观察到过。其在人类,男子所受的影响较女子为大,女子解欲的过程来得迟缓,也许这迟缓就是一重保障。所谓严重的影响,最大的是死亡。[21]其次是各式各样的身心的失常,全都是神经、血管、肌肉兴奋过度而精神体力不足以支持的结果。初婚的男子,交合之后,有昏晕的,有呕吐的,也有遗尿或遗矢的。患羊痫的人,一度交合之后,羊痫可以大发。有时候内脏可以破裂出血,有人连脾脏都出过毛病。上了年纪的人,动脉管经不起高度的血压而破裂的也时有所闻,其在脑部的就引起脑溢血,而成中风或半身不遂的病症。老年人娶少妇或宿娼,有时候也足以致死。
不过这些影响终究是些例外。除非一个人的神经特别脆弱,经不起比较有力的刺激,也除非一个人太不自爱,连最寻常的性卫生的规矩都不肯守,这种影响是不会发生的。解欲的过程是一个十分自然的过程,它是生物个体的一种十分亲切的功能,所以就是对于一时不很健康的人,也是不会有什么不良的影响的。要是环境适宜,行之有度,解欲的结果可以说是有利而无害的。[22]对于男子除了消释积欲过程中所蓄聚的紧张的状态而外,除了减低血压与恢复肌肉系统的休息而外,它可以取得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一种通体安闲的感觉,一种舒适的懒散的心情,一种心神解放、了无挂碍、万物自得、天地皆春的观感。在这种情形之下,解欲不会产生痛苦,增加疲乏,触动愁绪或引起情绪上的厌恶。其在女子,其影响也正复相似,所不同的是那种懒散的心情比较不容易觉察,除非在短时内,有过不止一度的交合;但是安闲、愉快、解放以及此身得所寄托的感觉,是完全一样的。[23]女子经过一度满足的解欲以后,也往往有如饮酒适如其量后的一种感觉,即相当的醉而不至于迷糊;这种感觉可以维持到好几小时,并且也是没有什么不良影响的。
总之,积欲与解欲不是两个分明的过程,而是一个过程的两个阶段。这是造化的一个不二法门,一壁教生物个体多多地把力量积蓄起来,一壁紧接着,又教它快快地把这力量解放出去,而这解放也不是徒然的,生殖细胞的输送与结合,种族的弈世蝉联,越久而越不替,全都是此种力的解放的结果;即或因受阻而达不到生殖的目的,此种力量的由张而弛,对于个体的身心健康,亦自有其维护与培养的功用。[24]
第三节 所谓发欲带
什么是发欲带(erogenic zone)?这名词先需介绍一下。当积欲的过程中,我们身体有几个区域是特别容易接受性的刺激,即遇有性的刺激时,它们特别有一种敏感。这些区域就叫做发欲带,这带字的用法是和地球上寒带温带的用法差不多的。有几个区域,是凡属健康的寻常人都具备的;不过就个别与特别的情形而言,这种区域还多,我们甚至于可以说,身体的任何部分都可以成为这样一个区域,这种特殊区域的敏感程度当然也因人因时而有不同,大抵有先天根据或幼年习惯的根据的人,此种程度总要深些。生理器官的部分,口与舌,女子的乳头,都可以说是寻常的发欲带。耳、颈、颈的背部、腋、手指、肛门、大腿、男子的乳头,有时也常成为发欲带。[25]
发欲带这观念的历史也可以说一说。它和西洋古代对于“交感”(sympathy)一字的看法有关系。身体的甲部分受刺激,而乙部分发生反应,好像首尾呼应似的,这在当时叫做“交感”。在医学的病理学方面,最先在这方面有所论列的是法人夏尔科(Charcot)。夏氏研究女子歇斯底里式的神经病时,发现身体上有若干特别区域——最初是卵巢所在的区域,后来又推广到其他部分——是和歇斯底里的时发时止有连带关系的,只要在这些部分一按,歇斯底里就可以突发,或可以戛然而止;它就把这些区域笼统地叫做“激发歇斯底里之带”(hysterogenic zone),也可以叫做“发痫带”(epileptogenic zone),因为歇斯底里和羊痫发作的情形是很相似的。但夏氏并没有把这种区域和性的情绪联系起来,到1881年,巴黎医学家尚巴尔(Chambard)发现,在寻常人的皮肤上,尤其是女子,有若干区域,在某种情势下,不断地轻快地抚摸,不但可以唤起春情,并且可以造成性欲的亢进;有时性欲亢进的发生,非有这种抚摸的行为同时做陪衬不可。尚氏以为这种区域差可与“发痫带”相比,而不妨就叫做发欲带,后来费瑞(Féré)也观察到此,更进一步地认为发痫带与发欲带不但差可比拟,简直就是一回事;发欲带的名称到费氏手里也确定了,一直用到现在;常态下的发欲带,就等于病态下的发痫带,这是费氏以来已经受人公认的。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对于发欲带的研究也是极深刻的。弗氏分析“欲”(libido)[26]的发展,认为在第一期里,即自动恋或自我恋的阶段里,性冲动是没有对象的,既无对象,力之所及,只好到发欲带而止,到春机发陈期以后,更真实的性的对象出现了,于是此种力量才向外伸张。在儿童时期曾经供给过性的“前期快感”(fore-pleasure)的发欲带,到此便成进一步的快感的一个阶梯、一种陪衬、一件穿插。[27]
这样看来,我们可以知道,所谓发欲带实在是正当的性生活中一个很正当而重要的部分。要讲求性生活的健全的满足,要教导人家如何可以得到此种满足,发欲带的一部分功能,自不能抹杀的。每一个女子有她的一套发欲带,有的很显著,有的比较隐晦,尚有待于启发;做她的配偶的人,在求爱已到适当的程度而准备结合的时候,就先得探寻此种发欲带的所在,从而加以培植,更从而唤起积欲的过程,作为最后结合的一番自然而应有的准备。
人的先天素质各有不同。圆颅方趾的一般的模式尽管相似,细节目是很不一样的。因为不一样,所以各人性选择与求爱时所依据的因素也就不宜一概而论。不过对于发欲带的探索,我们但需根据触觉的因素,即不难寻获,而是尽人可以适用的。关于触觉的所以为性选择因素之一,详见下文本章第六节。
第四节 求爱的生物学[28]
求爱的现象,要是我们了解得正确的话,也是一个生物学的过程。凡是有两性的区别的动物都有这现象。要是积欲的过程是生理的,求爱的过程便是心理的、行为的,两者实在是一个现象的表里两个方面,其在行为方面,求爱也是所以取得上文第一节中冒尔所称的厮磨的方法。
就低等动物中举一例,雌雄同体的蜒蚰或蛞蝓就有一套细腻的求爱的手续。起初是两条蜒蚰彼此慢慢地追逐,接近以后,便彼此围绕,彼此的口部休止在对方的尾部上;双方都放大量的黏液,最后彼此的生殖器官渐渐地伸张出来,进而相互地纠缠不休,形成许多很美丽的方式,同时还放出珍珠色一般的光来,一直要到积欲完成,才告一段落。[29]这就是蜒蚰的求爱手续了。这一套手续,等而上之,我们一直可以推到文明程度极高的人类。
求爱的现象,在鸟类中是特别的彰明较著,历来在这方面的研究,也以关于鸟类的最为细密,并且所研究的种类也最多最广。鸟的羽毛、鸣声,这种声色的炫耀,或展翅,或翘尾,或趾高气扬的大踏步地游行,或做种种舞蹈的姿势,无非是雄性求爱的一些表现,无非是雄性的一些方法,一方面所以自己做一种交配前的准备;一方面所以刺激雌性对方,使做同样的准备。这在今日文明的人类里,也还可以找到一些相类的例子。据在海牙的一个荷兰人亲口对希尔虚弗尔德(Magnus Hirschfeld)[30]说,当第一次欧洲大战的时候,在荷兰境内驻扎的英国兵就和荷兰女子发生恋爱关系,结果是好几百个荷兰少女变做了母亲;原来英国兵走起路来轻快的步伐是很美观的,不想这种步履竟有很大的魔力,足以颠倒荷兰的少女。[31]
不过这种例子是不很多的。在文明状态中,懒惰、奢侈以及过度的温饱,已经使性欲的发作特别来得容易,积欲的过程特别来得短促,以致求爱的现象变成一种无关宏旨的勾当。话虽如此,求爱还是有它的地位,并且还相当普遍,不过方式上很有变迁罢了。文明人的求爱是改头换面了的,是比较细微而不显露的,并且往往限于一些心理方面的表现。
求爱的现象又和另一种生物现象有连带关系。在动物与未开化的人类中间,尤其是在雌性的一方面,性生活是有时期性或季候性的,而不是常年性的。在开化的人类中间,这种时期性的表现也还可以找到一些,并没有完全消灭。假如没有这种时期性,即两性的性的机构随时随地可以接应外来的刺激,并且接应得很快,那么,求爱的手续可以减到一个最短的程度,而积欲的完成也不呈什么困难了。但事实并不如此。一年之中,大部分的时间里,性冲动是毫无声息的,因此,就有求爱的必要了。求爱可以看做一种精神与行为上的努力,目的是在唤醒静止中的性冲动,再度活跃起来。
大部分的高等动物有它们的繁育的季候,一年一度或两度,即在春季、秋季或春秋两季。有的未开化的民族也有这种季候,世界上有许多分散得很远而很不相干的这种民族,在春季、秋季或春秋两季,都有盛大的欢乐的节气,让青年男女有性交合与结婚的机会。[32]在文明的国家,得胎成孕的频数也有它的时期性,一年中的曲线,大抵春季要高些,有时候秋季也比较高,看来就是这种节气的一些痕迹了。无论如何,这些现象的原因是同一个,不管这原因究竟是什么。这原因究竟是什么,各家的见解到现在还不一致。有的,例如法国社会学家迪开姆(Durkheim),认为这种季候性大半是社会的原因所造成的,好比犯罪与自杀的现象一样;有的,例如盖德肯(G?deken),以为真正的原因是太阳的化学的光线,这种光线在春天是最有力量的;有的,例如黑克拉夫特(Haycraft),认为和季候的温度有关;有的一面承认春初的暖气的刺激,一面也承认秋末冬初的肃杀之气也未尝不是一种刺激。[33]看来最后一说比较的最为近情。
近年以来的研究,不但发现文明社会的女子有性的季候性,男子也有,而男子此种季候性的发现初和性交无涉。独身与守身如玉的男子夜间不免有遗精的现象,这些有趣的意见便从研究此种现象中推论得来。1888年,纳尔逊(Julius Nelson)最先提出事实来,证明男子有一个二十八天的性的来复或循环。佩里_科斯特(Perry-Coste)的更精密与更长时期的探讨,也认为男子也有他的月经,并且认为这月不是寻常的月,而是太阴的月,每一来复占二十九天半;同时又说这二十九天半之中,又有两个顶点,即事实上有两个小来复。但这种结论是有人加以辩难过的。到了罗默尔(von Roemer)又把不由自主的遗精和自主的性交中的射精相提并论,他认为交合与射精也未尝没有一个来复;在已婚而性行为比较自由的男子,这是看不出的,但我们若就未婚而需寻觅交合机会的男子来研究,这按月的来复就看得出来了,并且这来复也有两个顶点,和佩里_科斯特所见的大同小异。罗默尔又进一步地观察到这两个顶点有大小,大的在月圆之候,而小的则在新月之时,这一点倒又是和原始民族的经验有些暗合;原始民族狂欢的集会也是和月的团有关系的。这些结论虽然有趣,恐怕一时还不能算做定论;怀疑这种结论的人并不少,例如法克斯(Munro Fox)。[34]
还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性活动的来复,就是一星期一度而以星期日为顶点的,也往往很显著。这种来复大概是由于社会的原因。但是以一年为期的来复是不能用社会的原因来解释的。这一层,我远在1898年就提出来过(同注),而三四十年来,也曾再三地加以证实。所有的证据都指着,一年之中,性冲动自然而然的特别活跃的时期确有两个,一在初春,一在秋季,并且往往秋季比春初还要见得活跃。(同注)
至于女子方面有没有这种常年的来复,我们现在还没有很多与很细到的证据。不过,来复或循环的现象毕竟要在女子方面见得最清楚;女子性生活的一个正当的特点就是此种时期性;月经就是最明显的事实。月经的存在,证明在性的时期性方面,女子要比男子为原始得多。关于月经的起源的讨论是很多的。以前有人以为,受潮汐的影响的低等动物总要表示出一些太阴的时期性,但这方面的证据很少。海边的贝壳动物,一般并不受什么月亮的影响。不过苏伊士湾一带的海胆是受影响的;月亮上弦,它们就大些,下弦,它们就小些。它们所以大,就因为一肚子卵的关系,一到月圆,这包卵就散出去了。这种影响虽有,却和四足的走兽总嫌风马牛不相及,并且,就在哺乳类中间,一直要到一部分接近于人的类人猿,才有月经的出现。瑞典的理化学家阿瑞尼乌斯(Arrhenius)提到过,月经的来源可以推溯到空中的电,上文引过的法克斯对这个题目特别有研究,认为电的说法是对的。(同注)他指出,空中的电是有变迁的,而此种变迁亦有其时期性,每二十七天又三分之一天达最高点一次,而这二十七又三分之一天的时光也正是月亮绕地球一周的时光。他在常年人口出生率的曲线里,也找到一个按月的略有波动的节拍。
在类人猿中间,月经虽属初次出现,但它是和更原始的一年一度的来复同时存在的,所以月经尽管一月一次,生产还是只限一年中的某一个时期以内。这在人类也还有一点痕迹。在人以下的高等动物,则一定要到所谓“叫春”(oestrus)[35]的时候,雌性动物才容许性的交合。在人类,女子性欲最强烈的时候大抵是在经期的前后几天;不过,这种性欲是比较分散而不容易确指的,尤其是到了文明大开的人类。但是大多数的专家都承认这一点,例如,德国神经学家克拉夫特_埃平(von Krafft-Ebing)就把女子这种顶点摆在经期的后几天。阿德雷(Otto Adler)则说,性欲的增加,是经前、经后与正在行经中都可以感觉到的。科斯曼(Kossmann)认为女子最需要性交的时候是月经刚过后的几天,甚至于月经快完的几天里。居约(Guyot)说经后的八天是女子性欲最盛的时候。坎贝尔(Harry Campbell)曾经说到伦敦某医院就医的工人,调查他们妻子的性欲的时期性,他发现全数的三分之二中,有的经前欲旺,有的经后欲旺,有的逢经欲旺,有的在三个时期里都旺。即四者必居其一。
到晚近几年,我们更有了些确实的统计材料。女医师戴维斯(Katharine Davis)研究过2000多个女子的性生活,发现她们性欲最热烈的时候,几乎全部是在经行前两天到经行后七天之内,不过她的发现里有一层和以前的专家不同,就是经前热烈比经后热烈者为多(69例对38例)。汉密尔顿医师(G.V.Hamilton)观察过100个知识阶层的女子,发现25人的旺盛期是在月经刚行以后,14人是在刚行以前,21人在刚前刚后,11人在经行中及月经刚行的前后,19人完全没有时期性,其余10人没有说什么。
女子的羞怯也是演化而来的一个现象,它的原始状态在动物中就可以找到,并且是以性的时期性做依据的。性的时期性,加上羞怯的心态,也是求爱的一个主要条件。最初,羞怯可以说是雌性动物的一个拒绝的表示,因为叫春的时节还没有来到。不过叫春的时节来到以后,羞怯的心态还继续存在,到那时,和性冲动的力量结合以后,就成为若接若离、半迎半拒的献媚的态度与行为,到此,雌的对雄的便时而接近,时而逃避,或虽属逃避,而走的路线是一个圆圈。所以羞怯这种心态,起初是拒绝性交的,后来很快地和别的冲动联合以后,就成为一个很复杂的东西。到了人类,它就包括下列的四五种成分:(一)就是上文所说的由于时期不合而拒绝性交的表示。(二)一种生怕引人憎恶的恐惧心理,性器官的地位和排泄器官的出口处最密迩,排泄物是无用的、惹厌的,即在动物,似乎便有这种感觉,此种惹厌的心理后来不免转移到生殖器官上去。(三)原始人认为性的现象是有巫术的影响,是很可怕的,此种恐惧心理促成了种种仪式与礼节的行为,又进而演变为若干维持男女有别的简单的规矩,这种仪节与规矩最后又转过来成为羞怯心态的一种护符。[36](四)装饰和衣服的发展,一面所以培养羞怯的心态以抑制男子的欲念,一面亦充实献媚的工具,从而进一步刺激男子的欲念。(五)原始民族往往以妇女为男子资产的一部分,这种资产的观念难免不在女子原有的羞怯心态上,加上一重新的约束,认为不但本来如此,也是理该如此。这最后的一种成分也许没有前四种重要,但也时常有人主张把它加入。
无论成分如何,羞怯总是一个很大的动力,初不问一个民族开化的程度如何。羞怯的心态和衣服也不一定有什么分不开的关系。最野蛮的民族有难得穿衣服的,有完全裸体的,但同样怕羞。到了近代,有人提倡裸体主义,如裸体运动、太阳浴运动、很流行一时的德国裸体文明运动(Nackt-kultur)等等,也没有教羞怯的心态受丝毫的损失。不过,在文明社会里,羞怯的表现是分散的,是改换头面了的;我们在仪式里找到它,在男女应对进退之节里找到它;它在原始氏族里的那种不可抵抗的魔力是没有了,但羞怯的心态毕竟是求爱的主要条件,时代有今古,这是没有新旧的。要不是因为羞怯,我们就缺少一种迁延与节制的力量,这种力量的缺乏,一方面使男女积欲的过程来得太匆促;一方面使女子不能有从容观察与比较向她求爱的男子的品性的机会,来选择她认为最适当的配偶。[37]
第五节 有选择的求偶与性选择的因素[38]
积欲的过程,若从外面来说,是各种官能的印象直接或间接所引起的。官能接受外来的印象,印象造成刺激,刺激唤起反应,反应就是积欲。冒尔所说的厮磨,实际上不是别的,就是通常一性对于另一性的刺激所造成的身心两方面一切的印象的总和。一个异性的人,最能供给合意的印象的,就是中选的人,这就叫做性选择。
我们用这个“性选择”或“性择”的名词,就牵涉到达尔文的进化论。性择论是达氏进化论的一部分。[39]不过,就达氏原有的说法而言,性择论并没有完全得到学者的公认。第一,我们要特别记住,这种选择很难说是建立在审美观念之上的。求偶之际,所选择的不见得是美,而是强壮与其他显著的特点。第二,在一般的动物界中,性择的效力究竟有多大,也还是一个问题,即在对动物生活有专门研究的人,也认为这问题并没有解决。换言之,这种发乎本能的求偶的方法,究竟有几分力量,一面可以选择一部分的品性,使之遗传到下一代,一面可以淘汰另一部分的品性,使之不再遗传,是很大的一个疑问。近年以来,自从孟德尔的遗传法则流行之后,性择的问题就更见得隐晦不明。不过这问题实在有两个部分,一是有选择的求偶,即对于性对象不能无轩轾取舍,一是此种轩轾取舍,因遗传的道理,而影响到后代族类的品质与品性。成问题的是后一部分;至于前一部分,也是和我们实际上有关系的部分,是比较不成问题的。配偶是有选择的,不过落选的分子是不是根本得不到配偶的机会,因而独处终身,我们还不明白;在高等动物里和未开化的民族里,这种找不到配偶的分子,在数量上似乎是很不足挂齿的。[40]在鸟类中间,求爱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既费精力,又费时间,无疑地表示一种选择的工作。但此种求爱的成功是否影响族类的品性遗传,有如达尔文所假定,还是很难确定的。霍华德(Eliot Howard)是一位很精到的鸟类学专家,在他的《不列颠的莺类》那本巨著里,他虽不完全否认达氏的性择论,但是对于性择的影响究竟有多广,意义究竟有多大,言论之间,是很犹豫的。许多别的鸟类专家也是一样的小心。
到了人类,性选择的影响似乎比较清楚了一些。即远在古代,落选的人要找到配偶而留传他们的品性,事实上恐怕总有几分困难。古代的巴比伦有一个宗教的习惯,就是,凡属女子都要到米立达(Mylitta)的神社那里去操几年淫业。[41]据希腊史家希罗多德(Herodotus)的记载,那些姿色稍差的女子也许要等上三年四年才有男子过问,古代任何民族的婚姻习惯里,无疑地有很多这种现象,即健美者容易得偶,而反是者不免怨旷终身。不过在未开化与半开化的民族里,女子似乎迟早会怀孕(有的观察家说野蛮民族中就是最丑陋的女子也不例外)。所以,就在人类,此种展缓的性择也许可以减少不中选的品性的遗传的机会,但对于族类全般的选择影响毕竟是有限的。[42]
就以往的情形而论,达氏所称的性择的影响固属有限,但若就人类文明的前途而论,这种影响是可以很快扩大的。就在今日,有大量的男女便终身不偶,其所以不偶的缘故,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因为没有能力去打动异性的求偶的愿望。假如未来的文明,一面能够教求偶的事脱离种种世俗的计虑,一面更能把求偶的真正健全的选择标准与理想严格地树立起来,那么,性选择真可以成就一番取精用宏的事业,而成为人类进化的一派强有力的导引的力量。黑曼斯(Heymans)说得好:“假如男子希望未来的女子要比现在的高大些,感情用事得好一些,他们只需就目前已有的女子中,找高大的与不大感情用事的分子做配偶就是了。[43]这种女子目前何尝没有呢?不过这种自由选择的趋势,一时怕还不容易发展。”那就是因为健全的标准还没有树立起来,而世俗的不相干的计虑还是太多的缘故。
总之,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能把达尔文的性选择论看做造化的一把凿子,把未来的生物不断地凿成许多翻新的花样,同时又把凿坏了的随时抛置一边。在相当限度以内,女子之所以为女孩,或女性型式的演变,多少总要受男子选择标准的影响,而为所陶冶;男子之所以为男子,或男性型式的演变,也不免同样地要适应女子的理想。黑曼斯也有过这种见解,我以为这见解是很正确的。独惜所谓相当限度的限度,似乎是不宽绰的,并且也不容易捉摸;因此,我们到如今还不能把男子看做一个经由女子再三选择后的创造物,看女子亦然。
上文的一番讨论是很必需的;在进而研究性心理学的基本事实之前,这也是一些不可少的准备。我们要了解的是,我们虽袭用“性选择”的名词,我们实际上所注意的只是求偶时一些诀别的功夫和诀别时所依据的各种官能的作用。至于这种诀别的功夫对未来的族类究有何种影响,那就属于达氏进化论的范围,我们除了上文一些旁敲侧击的话以外,暂且存而不论。
求偶是目的,求爱是手段。当手段进行之际,其间虽有比较与抉择,却不一定发生与情敌竞争的行为。自达氏的学说流行以后,一般人不察,总以为自然生活里必须有“物竞天择”,而求偶生活里必须有“男竞女择”,但至少在性择范围以内,这竞争的成分是可有可无的。不过求爱手段的本身是无所不在的,任何人求偶,要用到它;求偶成功以后,要维持性生活的正常与满足,在每一度性交之前,也要用到它;求爱所费的功夫,可以有大小,但不能或缺则一。研究家若霍华德,一面尽管怀疑动物生活中“性择”的功用,一面对于求爱现象的铺叙却是不辞琐碎的。
与求爱及求偶有关的官能是触觉、嗅觉、听觉和视觉。我们似乎没有理由把味觉牵引进来,因为所谓味觉,一大部分还是由通于口腔的后鼻孔所传达的嗅觉。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地说,我们不引进味觉是有一个很好的理由的;要知味觉是人生另一个大欲——饮食的工具,假若味觉局部也成为男子一大欲的工具,则人生两大欲不免发生夹杂混乱的危险,而男女在求爱之际,兴会所至,也许不走交合的路子,而走吞噬的路子,把求爱的对象变做果腹的对象了。动物中,有时候也有以对偶做食粮的,但毕竟是一些很少的例外,并且总是雌的吞食雄的,而吞食的时候总在交合与受精作用已经成功之后。味觉与求爱很不相干,不但于常态的人如此,即于变态的人亦未尝不如此,这也是应当说明的。
第六节 性择与触觉
触觉是最原始的一个厮磨方式。性交合动作的本身,就是一种厮磨的动作,而其最关紧要的部分便是触觉。在儿童中,挤在一块儿呀,接吻呀,拥抱呀,也是不外乎一些厮磨的活动,用以表示一般的亲爱或含有性的成色的特殊的亲爱。这些活动,对于成年的恋人是同样的有用。
触觉虽与性择有密切关系,但司触觉的官能并不因此而有什么特殊或专化[44]的地方。皮肤是一切知觉官能的基础,而性的知觉又是最古老的各种知觉之一,所以性的知觉,就大体言之,必然是一般触觉的一个变通,而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所在。触觉既属原始,而所占的面积又广,既散漫,又模糊,所以一经激发,它的情绪的陪衬总是特别浓厚;所以在一切官觉之中,触觉是最缺乏理智的,同时,也是最富有情绪的。触觉既有这些特质,又加上它和积欲与解欲的机构很早很早就发生了拆不开的关系,所以,要找一条路子来唤起性的活动,它是最方便的一条,也是最有力量的一条。
低等动物求爱时,触觉往往是最占上风的一条途径,我们根据上文,对于这一层也是可以想象得知的。虾蟹的求偶就由触觉来决定;对于蜘蛛,触觉往往是主要的求偶的官能。牛、鹿、马、犬等高等动物求爱之际,舐的动作占重要的一部分。纽曼(Neumann)曾经目睹一对象求爱,牡象先用鼻子在牝象的身上往来抚摸,其次,两象并肩而立,彼此的鼻子纠结着,彼此把鼻尖塞在对方的嘴里,人类求爱到达相当程度以后,这种类似的情不自禁的动作也是常有的。有的人,尤其是女子,在没有或一时不能有完全的交合行为之前,这一类的触觉方面的活动已足以供给适当的快感与满足。
女子的情绪生活里,触觉原是一个特别显著的成分,到了她的性生活里,这一层尤其看得清楚。马丁(Lilian Martin)研究大学女生的审美的情绪,观察到基于触觉的情绪比其他的情绪要来得彰明昭著。克拉克(Pearce Clark)叙起一个九岁的患羊癫疯的女孩,说她只喜欢一种人,就是和她皮肤接触时她觉得最舒服的人,又说她把所有认识的人分门别类的时候,是拿在握手或接吻时她所得的感触做标准的。女子当春机发陈[45]的年龄,所表示的性的欲望,大抵不在性的交合,而在接吻或拥抱一类比较纯粹的触觉的行为。塞吉尔(Sadger)说:“许许多多青年女子所辉耀的像佛光似的贞操之光是这样的,性器官部分的冲动固然很少或没有,但是在全身的皮肤里,黏液膜里和肌肉系统里,却充塞着强有力的性爱。”这一层,事实上不止春机发陈期的少女如此,就是已婚的女子,已有交合经验的女子,亦莫不如此。换言之,自春机发陈起到将近解欲或性欲亢进之顷止,这种泛滥无归的性爱是始终存在的。[46]十八世纪的一部性爱小说里写道:“她尽管竭力地撑拒,挣扎,想摆脱他的两臂的环抱,但一望而知她的目的无非是要把他和她接触的点、面、线,尽量地增加。”女诗人费菲恩(Renée Vivien)说:“触的艺术是诡异的、复杂的,它和香的梦境以及音的奇迹站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这句话出自女子之口,尤其是值得我们的注意。触觉对于恋爱的重要,在一般女子的认识里,也是一种良知良能,这又是一点足以证明触觉在性生活里,比起其他知觉来,实在是最太初与原始的。
上文说的都是一些有关常态的话,触觉与性生活的关系也可以有畸形及过敏的发展,此种发展的种类不一,有些情况男女都有,例如各种织物恋或兽毛皮革恋(喜欢抚摸玩弄兽的毛皮、丝绒、绸缎等物)[47];有些情况女子患者独多。而往往与社会治安有关,例如窃恋。[48]又有一种变态不妨叫做挤恋(frottage),则男子患者独多,至少,其表现的程度在男子为特别显著。患挤恋的男子喜欢在公众场所,和完全不相识的女子拥挤摩擦,以获取性的满足,而发生摩擦处虽以生殖器官的所在部分为主,但并不限于这一部分;不用说,在这种场合下,即在寻求性欲满足的男子也始终是衣冠楚楚的。有许多女子有时在群众中站着(例如在热闹戏园的后排,甚至于在礼拜堂里)忽然感觉到这一类意外惹厌的接触,那就是此辈之所为了。这种变态是可以引起法律以至于法医学的问题的,而有此种变态表现的人也许在别的方面是很正常的人,不但很有身份,并且也是很明白事理的人。
怕痒不妨说是触觉的副产品;它的基础是一些反射作用,在胎儿期内,早就有些发展的。[49]怕痒和性的现象也有密切的关系。比方说,怕痒是积欲的一种游戏,而笑是解欲的一种游戏;假设有性的刺激当前,此种刺激也多少已经引起一些性的欲念,但事实上这欲念是无法满足的,或以不满足为是,于是便用咯吱一笑的方法,来排遣这种欲念(在已有性意识而怕羞的少女往往有此行为)。怕痒虽属积欲的一种游戏,但可以弄假成真,引进到积欲的境界,所以一到成年,即性关系通常开始的年龄,它就渐渐地消灭。成年人不大怕痒,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怕痒的意义是不止一方面的。上文把它看做一种皮肤的羞怯现象,迟早不免消灭,不过是方面之一罢了。怕痒的起源,我们可以确定是和性现象没有关系的,它的基本功用大概与身体的保护有关。鲁滨逊(Louis Robinson)说得很对,在幼小的动物身上,凡属最容易受侵害而最需要保护的地带也就是最怕痒的地带。话虽如此,性器官一隅以及各个发欲带的怕痒,和鲁氏所说的怕痒,是不一样的。性器官和发欲带的皮肤里的神经细胞有一种特别的本领,就是神经学家赫里克(Herrick)所说的它能够把许多连续的刺激积累在一起,积累得越多,那神经中枢的皮层细胞被牵涉而积蓄的力量便越大。比方说,山坡上半融解的冰块往山下泻,越泻越多,其势便越锐不可当。这种力的积累也就是我们在上文所已讨论过的积欲的过程,而其终极,即是力的解放,也就是解欲的过程;还拿冰块作比方,就算它一泻万丈,终于轰然一声,打着了山脚下的平地,但一般的皮肤里的触觉细胞则不然。它们接受刺激后的反应不过是肌肉抽动一下,或忍俊不禁地大笑一阵罢了。无论如何,一切性爱的厮磨,尤其是性交合本身,和怕痒是有一个亲切的关系的。哲学家斯宾诺莎(Spinoza)著名的恋爱定义就建筑在这一点上:恋爱是“同时有外缘印象做原因的一种发痒”。(Amor est titillatio quaedam concomitante idea causae externae)高尔斯(Gowers)也说过,性交合的动作归根结底是一个皮肤的反射。
怕痒的地位也是随文明的程度而发生变迁的。在野蛮民族的性爱生活里,怕痒是很有地位的。即在欧洲民族的初期生活里,怕痒也还相当重要。到了近代的文明社会,一部分的青年女子虽或时常用搔痒的方法来觅取性的快感,但大体上这种方法是无关宏旨的。在文明单纯的民族中,往往搔痒就是求爱的表示,并且有时候,搔痒和交合在语言上是一个字。南美洲南端的火地岛的土人便是一例。德国人把女子的阴蒂(clitoris)叫做Kitzler,就是“怕痒之物”的意思,也表示语言上的一种会通。拉丁文里也有类似的例子。拉丁文里的一个词Pruritus释做“痒”,如今在医学的专门名词里还在沿袭通用,但此词也有“贪淫”的意思。近代医学说人体上有若干特别怕痒之点,而这些痒点所在的区域,在幼年和将近停经的年龄,往往可以因自动的搔痒而引起性的快感,可见拉丁文中的一词两用也是很有意义的。斯坦(B.Stein)说,十八世纪中,俄国某皇后有一个奇癖,她在宫里豢养着一批宫女,平日专替她捏脚取痒,同时还要说些淫辞,唱些艳曲;有时,此种过度淫乱的生活引起了疲乏,还得替她施行一种特别解闷与提神的方法,就是吮咂她的臀部。担任这奇特差使的人,不用说,是当时俄国的一部分贵族女子。[50]俄国某皇后的此种奇癖,是有一个生理学的解释的,费瑞曾经加以证明,搔痒的举动,适当的话,是一种可以提神而增加活力的刺激,但若过了度,便可以叫人疲乏。
怕痒与性感觉的关系还有一些事实的证明。有一个女子讲起她的性经验时说,在她没有交合的欲念时,假如男子碰到她的生殖器官,她只会发痒,但若欲念起时,痒的感觉便消释了。因此,我们不妨说,痒的感觉是性的感觉的一个替代,而性的感觉是痒的感觉的一个变相。怕痒的现象,原先好比一个把门的卫队,是为拒绝外来的接触的,但后来面目一换,变做一个前哨的先驱,为欢迎与招致外来的接触。
皮肤与性生活有亲切的关系,怕痒的现象而外,还可以从皮脂腺的行为里看出来。皮脂腺是毛发腺退化而成的。人类的祖先是全身有毛的,皮脂腺便是体毛蜕落后的遗留。当春机发陈的年龄或性系统发生障碍的时候,皮脂腺有恢复生毛的倾向,但其结果不是毛发,而是大量的粉刺;女子到停经以后,皮脂腺也真有生毛或须髭的。[51]
所以不但皮肤和性系统有密切的关系,连毛发以及毛发的变态也是如此。萨布罗(Sabouraud)发现女子若患局部的秃顶或斑秃(alopecia areata),率以春机发陈的年龄及五十岁光景为多;但在男子便没有这种年龄上的限制。又如女子因病将卵巢割除,以致月经中途止绝,也往往会引起毛发的大量脱落;妊娠期内月经暂停,有时候也会发生同样的现象。
性交合大体上是一种特殊的皮肤反射,固然有如上述,但是在一般的皮肤触觉和此种特殊的反射之间,还有许多第二级的性触觉的中心,这些中心的所在地域,我们以前已经介绍过,就是若干发欲带。
这些第二级的中心有一个共同之点,就是都和身体上的出入口有关系,也就是都安排在皮肤和黏液膜衔接的地方。这些地方的触觉,经过长期的进化以后,是特别的灵敏,特别的细腻。就大体言之,这种人身上的边疆地带和异性的同样的或类似的边疆地带发生接触之后,假如环境适宜,便可以唤起积欲的过程,以至于产生强烈的性的刺激。此种地带的彼此接触,或直接和性器官接触所引起的反射,可以说和性器官彼此接触后所引起的反射完全相像,其所发动的神经的力量也是一般无二。它们所以成为第二级的性触觉的中心,原因就在此了。
我们必须记住,这些现象,这些出入口地带的接触,都基本上算正常的。有人把这种现象的一部分看做孽邪或淫秽一流,那是不对的。无论如何,假如这种接触是用作积欲的一些帮助,一些手段,而自身不成目的的话,我们总应当把它们看做在正常的变异范围以内,而不是变态或病态。从审美的立场看,可能不堪入目,但这类评判当然另属一回事。不过我们也得注意,美的标准往往因性的情绪而有变迁;一个不相干的人所认为不美的许多东西,一个在恋爱状态中的人却以为是美的;他的恋爱的情绪越是热烈,他的通常的审美标准越容易起变化。我们要不从性的观点说话,全部性的现象事实上可以说是很不美的;除了积欲过程的初期的活动而外,其余全部都说不上一个美字。
利用发欲带而取得性的兴奋,不能算不正常,还有一个简单的理由,就是,在人类以外的许多动物里,这也是一个很普通的现象。总之,假如此种兴奋的目的不止在促进积欲,而也在取得解欲,即上文所已说过的不止是手段,而也是目的,那就不免有几分放僻邪侈了。不过这种放僻邪侈也还在疑似之间,自避孕的方法流行以来,许多人往往改变他们性交的方式,或运用一些特殊的避孕的技术,假如这些不能算做邪僻一流,则此种以手段为目的的性行为也还不能看做过分的超乎理法之外。
接吻便是此种性行为的一例。嘴唇是人体上的一大边疆地带,是皮肤与黏膜毗连的一个口子,是有极锐敏的触觉作用的。在许多方面它很可以和阴门或阴道口相比,并且有一点比阴门还见得灵活,就是,它还有一个神经更要锐敏的舌头做它的后盾。所以嘴唇的密切与长时间的接触,在适当而可以招致积欲的环境下,是可以引起很强烈的刺激作用的,其强烈的程度,虽次于性器官直接的接触,在各个发欲带里,总要推它为首屈一指;一样是许多条可以把神经的力量导入性领域的路径,只有它是第一条大路。一般的接吻如此,而所谓斑鸠式的接吻(columbine kiss)尤其如此。在法国南部某一地区所流行的一种接吻,叫做沼泽佬式的接吻(maraichinage)的,也就是斑鸠式接吻的一种[52];不过在一部分神学家的眼光里,这种接吻是一桩万劫不复的罪孽。接吻与类似接吻的表示,在其他动物中也很多,例如蜗牛和昆虫的以触角相接,鸟类的以喙相交,狗与其他动物在交合时彼此的舐咬。到了人类,接吻有两个成分,一是触觉的,一是嗅觉的,不过触觉比嗅觉的来历更为古远,而在欧洲民族中间,它所占的地位也远在嗅觉之上。不过偏重嗅觉的接吻,实际上比偏重触觉的要分布得广;欧洲或地中海区域而外,大都流行偏重嗅觉的接吻;在蒙古利亚种的各民族中,这种接吻发展得最完全。[53]
接吻虽属积欲的一大手段,还有其他属于触觉的比较次要的手段。异性之间任何其他出入口的接触都是积欲的手段,其效力有时也不在接吻之下;这些手段,其实都属于接吻一流,不过接吻最富有代表性罢了。舐阴(即以舌舐女子的阴部,西文为cunnilinctus,普通误拼为cunnilingus)和咂阳(即以舌咂男子的阳具,西文为fellatio)([54]及[55])都可以说属于接吻一类;并且也不能看做违反自然,因为在他种动物和未开化的民族中间,我们同样可以找到这一类的活动。把它们看做厮磨的一些方式与积欲的一些帮衬,它们原是很自然的,并且,在一部分人的经验里,它们正是所以获取性快感的一些无上的条件;至于这种活动的是否合乎审美的标准,那是另一问题了,大概总算不上美吧。不过这一类的活动是可以走入歧途的,假如畸形发展到一个境界,弄得喧宾夺主,取正常的性交合而代之,那就不免受“邪孽”或淫秽一类的讥诮了。
乳头也是一个有出口的边疆地带和很重要的性触觉的中心。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它根本和子女的养育及种族的繁衍有关,至于它和性的关系还是后来演变的结果。这无疑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婴儿的唇与母亲的乳,两相接触,可以说是一切性接触的滥觞;成年男女唇部的性触觉就从婴儿哺乳时唇部的触觉演进而来。
乳头既然是分泌乳汁的器官,它和性器官的关系是必然很亲切的,婴儿呱呱坠地之顷,便需要乳汁的营养,要不是因为这番亲切的关系,乳头这种得心应手的哺乳的准备便无从而来。乳头的吮咂,在客观方面,可以教子宫起一种反射的收缩作用,在主观方面,它可以教女子感觉到很浓厚的性的情绪。这种主观的影响,以前没有人在学理上发现过,一直要到十九世纪的初年,法国的学者卡巴尼斯(Cabanis)才最先有这种记载;他说,有几个做母亲的曾经告诉他,在婴儿哺乳的时候,确乎会引起这种感觉。[56]这一重很正常的关系是很容易有一个解释的。为维持哺乳动物的种族的生命起见,这种关系也正复万不可少。假如没有这一番快感,做母亲的又何乐而必得负起哺乳的劬劳责任来呢?乳汁的分泌固然可以减少乳腺的涨闷,而引起一种松弛的快感;但这是不够的,于是最现成的方法是拨开性的情绪的源头,而让它来供给更大量的快感;好在这条路子是早就打通了的,在妊娠期内,性器官对于乳腺,早就发生过一番作用,女子在受胎以后,卵巢方面便有特殊的信使(荷尔蒙的一种)派遣到乳腺方面去,为的是叫它准备乳汁。
不过乳腺和性器官的关系虽属十分亲切,这种关系或许不是很特殊的,即乳腺而外,还有其他可以和性器官发生同样关系的器官。库尔迪诺夫斯基(Kurdinovski)用兔子做试验,发现身体上其他出入口的刺激,例如耳朵,也可以引起子宫强力的收缩,再推而广之,也许任何身体外周上的刺激都可以循反射的路径而唤起子宫的收缩。这样一个假定牵扯到皮肤的一般的性触觉以及发欲带的特殊的性触觉的现象。
乳头和性爱的兴趣有重要的关系,还有一件历史的故事可以证明,就是,天主教的神学家对于这题目也曾下过不少的工夫。十八世纪中,这班神学家对于抚摸乳头的罪孽问题,曾经有过一番激烈的论战。一般的教会与宗教法庭的主张是,这种行为是有罪的,但是著名的耶稣会神学家认为,只要一个人没有淫秽的动机,就是抚摸女尼的乳头也不过是一个可赦的罪过。在某一个耶稣会所设立的感化院里,他们更进一步地主张说,若有人否认这种行为根本上可以是无罪的,那人便有离经叛道的危险,并把自己置身于詹森派的叛徒(Jansenist)之列了。[57]
第七节 性择与嗅觉
就动物进化的历史而言,嗅觉和一般的触觉起初是并不分化得很清楚的。嗅觉渐渐地分化而专化出来以后,又添上更后发展的味觉,动物界最后才有了一个化学的知觉官能。在脊椎动物里,嗅觉终于成为一切知觉中发展得最进步的一个;动物能察知远距离的物件,第一要靠它;对于近距离的物件能有一个准确的认识,也靠它;大多数的心理活动要靠它做先导,而这些活动的情绪的冲动还得借重它以达于意识的领域。在爬行类里,好比后来的哺乳类里一样,不但一切涉及性的心理活动大体上与嗅觉有关,就是一切外来的印象,也是大部分要经过嗅觉的官能,换言之,嗅觉所接受的印象,在数量上,要超出其他官觉之上。从嗅觉的刺激里,一个动物不但可以得到相当的性欲的激发,并且此种刺激的力量往往足够抵过其他官觉所特受的刺激而有余。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我们知道在动物的脑神经里,嗅觉中枢所占的区域原是特别的广大。这方面的专门学者如埃廷格(Edinger)与史密斯(Elliot Smith)早就指给我们看,大脑的皮层起初几乎全部是一个接受嗅觉的中枢与教嗅觉得以影响行为的一个发号施令的机关;同时,我们也知道,嗅觉的印象可以直达大脑的皮层,而并不假道于间脑。总之,嗅觉在心理学上的地位是很特殊的,它可以说是“一切高级的心理作用的种子”,至少,它有一种力量,可以把它们都联系在一起,原始的脊椎动物是住在水里的,在水的环境里,嗅觉的功用是特别大,它几乎控制一个动物的全部的行为,它的意义的远大,自不待言(不过当时的嗅觉和味觉更相近,并且比起其他官觉来也更容易受刺激的影响)。
到了较高等的类人猿及人类,情形却完全变了。嗅觉固然还是普遍保留着,并且还是异常的细致,不过我们难得用到它罢了。无疑地它依然有许多的用处,不过这种用处已退居一个辅助的地位。常有人评论未开化的民族不识香臭,至少对于恶臭的东西,漠不关心而不知回避。这种情形确乎是有的。不过,这种民族也往往很能够识别各式各样的臭味,若说他们的嗅觉一定不如我们,或高出我们之上,倒也都不见得。到了文明社会,各式臭味在人的情绪生活里,当然也始终有它们的地位,尤其是在气候炎热的地方。
不过,无论在实际生活或情绪生活里,也无论在科学的领域或艺术的领域里,就普通的情形而论,嗅觉总是一个辅助的官能。因此学术界对于嗅觉的研究,一向也是异常的冷漠,一直到1888年,荷兰乌得勒支大学(Utrecht)的兹瓦德马格(Zwaardemaker)发明了嗅觉计(olfactometer)和把他的研究工作发表之后,这一部分的学问才算恢复了它应有的地位。[58]过了不多几年,比京布鲁塞尔的黑宁克斯(Heyninx)又做进一步的研究,他想把它安放在一个严格的物理学的基础上,他定出了一个光带似的臭带,把各种臭味,根据它们的波线的长短,安排在上面。照他的看法,臭味之所以能感动嗅官而成为意识的一部分,乃是由于一种分子的颤动的力量,而不是由于化学的力量。同时,别的专家,例如派克(G.H.Parker),则始终以为化学的知觉有别于物理的知觉,例如触觉由于压力,听觉由于声音,视觉由于光的刺激,而嗅觉实在是一个化学的知觉,并且是化学的知觉中最属主要的。化学的知觉由来甚古,可以远溯到当初水栖的时代;主要的嗅觉而外,又包括味觉、包括通入鼻腔的雅各孙器官(organ of Jacobson)的功能和一个共同的化学的知觉,关于嗅觉方面,我们虽有这一类的研究,但可靠的结论到现在还不能算多。
嗅觉从触觉分化而来,所以其传达的知识也多少有几分模糊不清,不过它所牵扯到的情绪作用往往是很浓厚的。因为这种种特点(即虽然模糊,却有它特殊的功能,虽属无用,却与动物的生存十分关切),有许多作家认为一切知觉之中,唯有嗅觉最配叫做想象力的知觉。的确,嗅觉的接受暗示的力量是最强的,它唤起遥远的记忆而加以浓厚的情绪的渲染力也是最丰富的;同时,同样一个官觉,只有它所供给的印象是最容易改变情绪的力度和格调,使和受刺激的人当时的一般的态度相呼应。所以各式香臭之气往往特别容易控制情绪生活或受情绪生活所役使。在文明社会里,原始时代情绪生活所养成的种种对于臭味的联系关系,不免有解体之势,不过,同时嗅觉和想象力的一部分关系却比以前发达了;文明人在嗅觉方面会有什么奇怪的癖性,也就在想象力这一端上表现出来。
香臭的气味对于整个神经系统是一些强有力的刺激,像许多别的刺激一样,适当的话,可以增加活力,过了度或时间太久了,又可以使精神疲乏。因此,医学界很早就发现凡是含有挥发性的油质香料可以用作麻醉药和治痉挛的药;这些香料也可以增强消化作用,促进血液循环,并刺激神经系统,但若分量过重,则功用适得其反。费瑞的试验,一面叫人吸用各种香气,一面用测力计和肌动描记计一类的仪器来测量他们的使劲的大小或疲惫的程度,对于研究嗅觉刺激的各种作用有特别大的贡献。
我们现在可以讨论人类性生活与嗅觉的关系了。第一层我们应当注意的是,无论男女,身体上总有几分臭味。这种臭味往往因年龄及族类[59]而有不同。关于因年龄而发生的不同,西洋医学的祖师希腊人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在二千几百年前就有所认识。就是,凡是和性现象有关系的臭味总要到春机发陈的年龄才取得成熟的种种特点。事实上,婴儿、成年人、老年人各有各的臭味;莫宁(Monin)甚至说[60],在相当程度以内,我们也许可以根据一个人的臭味,来发现他的年岁。无论男女,从春机发陈期起,中经青年期、成男的初期或成女的初期,都得经过一个体臭的渐进发展的历程,而其臭味的成熟也可以从皮肤上与排泄物里闻得出来,并且这种渐进的发展是和第二性征如毛发与色素等的发展并进的。事实上意国人范托利(Venturi)确乎把体臭归作第二性征的一种。[61]
嗅觉的地位虽重要,但在人类实行性择的时候,真正完全靠嗅觉的力量的却也不很多见。这倒不是因为嗅觉所得的印象不管事,乃是因为叫人起舒服之感的种种体臭力量方面总是不够强,而嗅觉又是过于迟钝,于是嗅觉的地位便不得不退居视觉之后。
话虽如此,许多人的体臭,尤其是体格健全而在性的方面容易叫人爱慕的人的体臭,是并不惹厌的,甚至于闻起来相当舒服。要是这种体臭的来源是一个恋爱的对象,那就不但不惹厌,并且会有很大的引人入胜的魔力。[62]还有一点可以增加此种体臭的诱引的力量,那就是上文说过的许多臭味对神经有兴奋的作用,如今一部分的体臭恰巧就属于这一类。
无论男女,鼻子里司嗅觉的黏液膜和整个生殖器官也有一种亲切的关系,而时常发生一些交感的作用,这一层似乎也是已经相当确定而无可怀疑的。因此,外界对生殖器官所发生的影响有时候也会牵涉到鼻子,而外界对鼻子所发生的刺激通过反射作用也会牵动到生殖的领域。
在一部分人的情绪生活里,嗅觉不平常的占特别超越的地位,这种人为数不多,但在生活的其他方面却也十分正常,而与普通人没有区别。这些少数人,法人比内(Binet)在他研究物恋[63]的时候,就叫做“嗅觉型”。嗅觉型的人,虽不如视觉型、听觉型与精神动力(psycho-motor)型的多而重要,但也自成一型,而很可以和他们相互参较。嗅觉型的人,比起别型或普通的人来,不但特别注意到各式的臭味,并且容易在这方面表示好感或表示恶感。[64]这种人甚至可以从嗅觉方面获得性的满足。基尔南(Kiernan)曾经创制一个“臭恋”(ozolagny)的名词来称呼这种性心理的特点。有许多不能说不寻常的女子会因特殊的臭味的刺激而发生强烈的性欲(并且竟有不假其他的力量而到达亢进程度的)。这类特殊的臭味包括所爱的男子的一般体臭,或此种体臭与烟叶的混合臭味,或各种皮革的臭味;而皮革的臭味,究其极,还不就是皮肤的臭味么?这种女子,有时候想起了所爱男子的体臭,或嗅觉方面突然发生类似此种体臭的幻觉,也会引起积欲以至于亢进的反应。
就是对寻常的人,体臭在性的交际方面也有不少关系。两性之间,或因其臭味相投而接近,或因不相投而疏远,也是常有的事。[65]这种现象有人就叫做“嗅觉现象”(olfactionism)。不过因为人类的嗅觉要比其他的动物迟钝,所以嗅觉的活动,就一般情形而论,总要在求爱的历程已越过初期的境界以后,因此,它的性择的意义也就不如对其他动物的深远。无论如何,嗅觉在人类性择中多少还是有它的地位的,族类的文明程度尽管不同,对于性择的成败利钝,嗅觉自有它的一番影响。这一层可以说是可以确定的,不幸的是这种影响既比较不显著,我们只能有零星与偶然的一些观察罢了。
上文引过的基尔南认为,嗅觉对于文明人类性生活的影响实在是不小的,不过一向的看法不免把它的价值估得太低了些。这见解我以为是对的。不过我们也不必追随耶格(Gustav J?ger)而走上另一个极端,认为人类的性冲动,和别的动物一样,大部分或全部是一件嗅觉的事。[66]
人类和其他的动物还有一点不同,就是,不但嗅觉的性的意义减少了,并且身体上的嗅觉的对象也起了变迁。这对象本来是在下半身或后半身的性的区域的,到了人类便移向上半身来了。视觉的对象,在这一点上也有同样的情形。男女的生殖器官,在异性的眼光里,通常都算不得是很美观的东西,所以非到求爱的功夫相当成熟以后,轻易绝不呈露出来,而实际上可以呈露而有吸引价值的也是上半身的各部分。人类有文明而后,就有将生殖器官深藏禁锢的习惯,吸引的对象所以发生地位上的变动,无疑也和此种习惯有些关系。因此,体臭的性的诱惑,到了人类,就不从胯下出发,而从腋下出发,所谓腋气的就是;此外如皮肤毛发等,当然也有它们的气息,但就普通的情形而言,总以腋下为主要的源泉。就历史与理论说,腋气一类的体臭是应该有积极的性的效力的,但就日常的经验而论,它们的效力也许适得其反,即不但不能诱致异性,并且还会招人厌恶,除非是积欲的过程已经进入相当一阶段以后,不过,这还是就一般的情形说话,对于有的人,就在这一阶段,腋气一类的体臭依然可以引起厌恶而成为性生活的严重障碍。[67]就这一点说,我们对于人体的嗅觉的经验,以为是可以和触觉的经验相比,而不能和视觉的经验相比。嗅觉到了人类,已不再成为理智的好奇心理的第一条孔道,这第一条孔道的地位已经让给视觉了。各种体臭也还有它们的诱引的力量,但大抵只限于情绪想象等方面,而且非在关系极亲切的人中间不办,至于理智方面就更谈不到了。即在情绪与想象等方面,体臭有时候也似乎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效力,而唤起美国心理学家詹姆斯(James)所谓的“反性的本能”,即与性欲相谬的一种本能。
在动物中间,两性似乎彼此都容易受体臭的影响;要是雄性的方面在生殖器官部分往往有它的臭腺,雌性在交尾的季候里也往往有她的特殊的体臭,而其诱惑的力量也不在雄性之下。到了人类,男女两性对于臭味的一般感受力却并不相等,女子的感受力要比男子的大。德国学者格鲁斯(Groos)告诉我们,就在儿童中间,女童对于香味的兴趣要比男童为强;同时其他学者的研究,尤其是意国的加比尼(Garbini),发现女童不但感受力强,辨别力也大。其在美国,塞耶(Alice Thayer)证明女童的爱恶心理所受臭味的影响,要比男童的大得多。意国马罗(Marro)的调查还要进一步,他对于春机发陈期前后的女子做过一番长时期的观察,终于发现女子一到春机发陈的年龄,在广义的性生活开始的时候,臭味的感受力便会增加,而在其他官觉方面,则不如此。[68]此外,我们不妨再补充一些类似的观察,就是有的女子在怀孕的时候,嗅觉会变得过分的灵敏,女子即使到了晚年,这种超越男子的嗅觉,也还可以维持于不败,这一点瓦希德(Vaschide)的试验可以证明。总之,就大体而论,对于嗅觉的印象,更容易受它的影响而受得更多的,是女子而不是男子,这是范·德·弗尔德和许多妇科专家现在已经公认的。
臭味的种类虽多,来源虽不一,但化学的成分往往很近似或根本相同;因此文明社会里香水香粉一类的化妆品或许也有它们的性的效力,和原始时代体臭的效力正复相同。这种香品的由来似乎很古,布洛克(Iwan Bloch)特别注意到这一点,认为原始的女子很早就知道利用它们;不过她的用意和文明女子的有些不同;文明女子的用意往往在掩盖身体上自然的臭味,而原始女子则在增强她原有的体臭。假使原始的男子对于体臭微薄的女子不免存鄙薄之心,这种女子总得设法来补救她的自然的缺憾,好比近代的女子喜欢在身体的曲线方面,特别地下工夫一样。这种情形倒不是凭空想象的。太平洋中波利尼西亚群岛(即西太平洋上诸岛的总称)的土人(Polynesian)到澳洲悉尼游览,见了白种女子便赶快躲开,说:“她们没有女人的味!”[69]看到这种情形,布洛克就替我们找到一个解释,为什么近代以前女子所特别喜欢而采用的香品并不是一些最细腻的、最幽雅的,而是最强烈的、最富于兽性与肉味的,最充满性的含义的,例如麝香、海狸香、麝猫香和龙涎香。在这几种香品里,麝香无疑是最足以代表的,瑞典植物分类学家林耐(Linnaeus)所作的香料的分类里,有豕草香的一组,麝香与龙涎香便是这组的主要分子,若就其性的效力而言,则这组的地位仅仅次于山羊臭的一组[70];同时,我们应当知道,麝香的气味往往与人体的气味最相近似。[71]
归结上文,我们可以说,嗅觉到了人类确乎是退化了;不过,在我们远祖的生活里,它是性的诱惑的第一条大路。到了人类,甚至于在猿类中间,这种优越的地位已经多少让视觉占了去。此种退化固然是一个事实,但即使在今日,嗅觉依然有相当的力量,叫我们浸淫在各种臭味之中,而演化为种种喜怒哀乐的情境;而就它比较细腻的一部分功能而言,我们不但没有忽略它,并且始终在下些培植的工夫。
第八节 性择与听觉
生物主要的生理功能都是有时期性或周期性的,所以节奏的原则很早就自然而然地深深地印在我们个体的身上。结果是,无论什么外界的事物,凡是足以辅助神经与肌肉的节奏的倾向的,或足以加强或进一步发展此种倾向的,都有一种切实的力量,叫生活更兴奋、更发扬。我们虽不能接受比埃歇(Buecher)和冯德(Wundt)的见解[72],认为人类的诗歌音乐只有一个来源,就是在我们做有系统的工作时,我们总有一些押着拍子的喉音的陪衬,例如建筑工人打桩时的喊号或搬运工人的“杭育”。我们总得承认,节拍这样东西,无论是简单的呼喊或复杂的音乐,对于肌肉的活动确乎是有强大的兴奋的力量。瑞典语音学家斯珀勃(Sperber)认为性的现象是语言所由发展的主要的源泉。这一层我们倒觉得很有理由可以接受。斯氏的理论是这样的:原始生活里有两种情形,每一种里总是一方面有呼的;另一方面有应的。一是新生的动物在饥饿时呱呱的哭和母亲的应答;二是雄性在性欲发作时的叫唤和雌性的应答。[73]两种局面之中,大概第二种的发展在先,所以说语言大概是渊源于性的现象了。这种一呼一应的发展,大概在脊椎动物进化的初期就有了。
不要说节奏音调,就是一个单个的音符在生理上也可以发生一些刺激的效力;这是费瑞所已证明得很清楚的。[74]至于音调对于肌肉工作的影响,研究的人不止一家了。不论用测力计来衡量短时期的用劲,或用肌动描记计来衡量长时期用力后的疲乏,音乐上场以后,都可以发生一些兴奋的影响。塔查诺夫(Tarchanoff)的试验[75]是用肌动描记计的,他发现轻快的音乐对于神经敏锐的人,可以暂时抵消疲乏的影响,而弛缓和低调的音乐则适得其反。费瑞的研究发现不协调的音声可以增加疲倦;大部分的高调或长音键是兴奋的,但不是全部的高调,大部分的低调或短音键是抑郁的,但也不是全部的低调。不过假如疲乏的状态已经确立,则低调比高调反而见得更有兴奋的力量。这一层结果是很有趣的。我们研究虐恋的时候[76],发现在疲乏的状态中,各种痛苦的情绪反而有兴奋的功用;低调的影响大概也是这一类的了。总之,不论细腻的或粗放的肌肉活动,也不论随意肌肉或不随意肌肉的活动,音乐都可以刺激得到。
神经与肌肉系统直接或间接受音乐刺激的时候,循环作用与呼吸作用也有它们的反应。关于音乐对于心脏与肺脏的影响,已经有人做过不少试验,有用人做对象的,也有用其他动物做对象的,最早的一位是俄国的生理学家杜奇尔(Dogiel),他在1880年就发现动物的心脏可以因音乐而增加跳动的力量和跳动的速度。后来的种种研究证明不但心脏受到刺激,循环系统与呼吸系统全部都受影响。即如脑神经部分的血液循环,音乐也可以直接加以刺激;这是意人帕特里齐(Patrizi)所观察到的结果;有一个青年头部受伤,脑壳破落了一大块,因此就成为帕氏的观察的对象。音乐的影响教大量的血液向脑部流注。[77]
由此推之,音乐对腹部的内脏和它们各个的功用也自有它的影响。它也影响到皮肤,可以增加汗流;它可以激发流泪的倾向;它可以唤起解溲的欲望,有时真可以叫人遗尿。在狗的试验里,有人发现听觉的刺激可以增加氧气的消耗和二氧化碳的排泄。在各种不同的动物里,尤其是昆虫及鸟类,音乐也确乎有它的吸引的力量。[78]因为我们知道在性择的时候,两性彼此都能利用自己身上所发出的自然的音声。关于这一点的证据,达尔文在他的性择论里曾有过多方面的调查。[79]斯宾塞则以为鸟类之所以能歌唱,是一种“活力充溢”的表示,而歌唱对于求爱的关系,不过是一个配角罢了。[80]有人根据斯氏的这种见地,来非难达尔文,例如赫德逊(Hudson)。但就目前已有的更多的资料而论,斯氏的见地是站不住的了。无论动物的音调究竟是怎样来的,一般动物的音声以及鸟类的歌唱,在求爱现象中占很大的一个地位,总是一个已经确定的事实。就普通的情形说,好像总是雄的用它的演奏来引诱雌的,雌性引诱雄性的物类也有,但总属例外,并且我们只能在更低的动物里找到,例如有几种昆虫就是如此。无论演奏者是雌的或雄的,有音调天才的总只限于两性中的一性,即此一端,也足证此种才具是与性择的现象不无关系的了。
许多种哺乳动物的雄性成员都能运用发声的力量,有的平时也用,但在繁育的季节内用得特别多,有的则专在叫春的时候发挥出来。在类人猿中间,喉间的音声实际上是求爱的主要工具,同时也是表示兴奋或惊骇的一个普通的方法。达尔文在他的性择论里,也曾指出这一点。到了人类,大体上也还是如此。并且比起别的官觉来,只有听觉和性择的关系似乎最较正常。[81]费瑞研究人类性冲动的病理多年,认为在听觉方面,我们没有能观察到什么严重的变态现象,至少他在这方面找不到什么细密的观察资料,来证明这种变态的存在。[82]
人类以及和人类有近密的进化关系的高等动物都有一个发育上的特点,那就是,一到春机发陈的年龄,喉头和声带都要经历一番显著的性的分化。这种分化和性选择以及性心理的发展不会没有关系,是不难想象得到的。在这年龄里,在男子方面,喉头和声带都有很快的发展,喉头长大了,声带变厚了,喉音也变得沉着。在女子方面,这种变化也有,但程度较浅薄;在男子方面,则前后的区别很大,简直可以降低一个八度的音程,西洋人通俗把这种变迁叫做“破嗓”。[83]女子喉头的放大不过是五与七之比,而男子的则为五与十之比,即放大了一倍。这种变迁与一般性发育的不无直接关系,是很容易证明的;早不发生,迟不发生,而必在春机发陈的时候发生,固然是一个简单的证明;但比较更有趣的一个证明或反证是:当太监的人,就是在春机发陈的年龄以前睾丸就被割除的人,他的喉音始终保持童年的状态。
根据上文的讨论,可知喉音与音乐和人类性择的关系一定是相当密切的,可知在求爱的时候,喉音和音乐必然是一个重要的方法。在这一点上,我们对冒尔说过的一句话很可以表示同意,就是“从耳朵里传达进去的性的刺激是多而且有力,其多而且有力的程度要在我们平时想象之上”。[84]不过,同时我也以为这种刺激的力量虽大,男女之间还有一些区别,即女子的感受力比男子更要大些。这也是很自然而不待特别解释的。女性的喉音始终保留着童年的喉音的特质,男性的喉音确乎是很属于男性而自成一派;但女性的喉音则不然,女性听了男性喉音,便知道发音的是男性,而男性听了女性的喉音,却不便十分肯定发音的是一个什么属性的人,安知不是一个孩子呢?女性的容易感受性的刺激便从容易辨别男性的喉音中来。这一层,缪勒也曾讨论过。
固然,男子往往能够把童年时期最早的恋爱观念和女子的歌唱或吹弹乐器联想在一起;不过,我们若加以推敲,这种观念,这种一时的“着魔”,只含有浪漫主义与感伤主义的意味,而不是确切的性爱。至于一到成年,男子也往往受到音乐的感动,并且以为这种感动是显然属于性爱的,但事实也不尽如此,这种貌似性感的情绪是两种别的力量所造成的,一是音乐后面必有故事,往往是一个性爱的故事,一面听音乐,一面联想到故事的情节,就觉得音乐也富有性爱的意味了[85];二是在听的时候,理智方面总像在领会作曲者想把热情从音调里表示出来的一番努力,而此种热情在听者又以为多少有些性的成分在内。实际上这种音乐也许根本不引起什么性感。有人做过这样一个试验,就是在催眠状态下,叫被试验的人听取通常以为最富于性感的音乐(同注),而观察他有无性感的反应,结果是没有。但有人发现第二流作曲家的音乐,尤其是马斯内(Massenet)的,确乎有些性的影响。德国心理学家黑姆荷尔兹(Helmholtz)的见解最为极端,他认为音乐中所表示的对性的饥渴和所表示的对宗教的饥渴实在是一回事;这见解我以为是过火的。
费瑞提起过一个很特别的例子。某医院有一个患急性关节炎的男子,他在病室里只要听见(并非看见)院中掌管被单衬衣的某少女的声音,就觉得有趣,阳具便不由自主地勃起,勃起时却是十分疼痛;要不是因为这疼痛,也许他根本不告诉医生,而费氏也就无从知道了。(同注)不过这种现象似乎是很难得的,至少也是不很显著的,就我个人探讨的结果而言,我总以为只有很少的男子,听到音乐之后,会发生性的感触。
男子之所以不容易在听觉方面引起性感的理由也就是女子之所以容易在这方面引起性感的理由。春机发陈期内生理上的变化教男子的喉音很清楚地成为第二性征的一种;同时,在一般的哺乳类里,也总是雄性的喉音特别响亮,而此种喉音的运用虽以叫春时节为多,却不仅以叫春时节为限——诸如此类的事实都可以让我们推论到一个结果,就是在雌性方面,对于雄性喉音的性的意义,总有一种感受的能力,此种能力有已经显露于外的,也有隐而未显的,但它的存在则一。我们可以作更进一步的推论,即这种感受的能力,到了有文化的人类,便转移到一般的音乐上去,换言之,起初所感受的只是男子的喉音,到此更添上一般的音乐,法小说家龚古尔兄弟(Goncourt)说得好,音乐对于女子是等于“恋爱的弥撒礼”。[86]在女子所写的小说里,我们往往发现作者特别注意到男主角喉音的特色和女主角对它所发生的情绪上的反应;同时,在实际的生活里,女子对于男子的喉音,往往一见倾心,甚至于有虽未谋面,而一聆倾心的。这些事实也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瓦希德与沃尔巴(Vurpas)又告诉我们,音乐对于女子即或不引起什么特殊的与狭义的性影响,至少也可以引起一些生理上的反应,而此种反应又是和性的兴奋十分相像而不易辨别的。大多数身心健全而受过教育的女子,听了音乐以后,总感觉到几分性的刺激,所听的音乐虽不限于一定的一类,而其感受刺激则一。对于神经上有变态的女子,这种刺激不免见得格外有力;而对于已成病态的女子(也是瓦希德与沃尔巴所说的),性交合的时候,必须有音乐的伴奏才能成功。[87]
还有一点值得留意的,就是春机发陈的年龄来到以后,青年人对于音乐及其他艺术总会表示一些特别的爱好。知识阶层的子女,尤其是女的,在这时期里,对于艺术总有一阵冲动,有的只维持几个月,有的维持到一两年。[88]有一家的研究说,六个青年里,差不多有五个在这时候对于音乐的兴趣表现得特别热烈,假如用一条曲线来描写的话,这兴趣的最高点是在十五岁的时候,一过十六岁,也就很快地降落了。
第九节 性择与视觉
在人类演化的过程里,视觉已经渐渐地取其他的官觉而代之,而终于成为我们接受外来印象的第一孔道。视觉的范围最广,几乎是没有限制,它有切实的用途,也有抽象的用途。好几种艺术是用视觉做基础而发挥它们引人入胜的力量;同时,我们饮食营养的功能也多少要靠视觉做帮衬,从性择的立场看,视觉更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官觉,可见是不足为奇的了。人类狭义的相思病总是为了一个异性的对象生的,但广义的相思总是对于美的东西的一个不断的沉思与渴慕。
美的观念到底怎样来的,是属于美学的一个问题,而与性心理学无干;而即在美学的范围,专家的意见也不很一致。至于性美的标准是怎样来的,是在一般的与更基本的美的法则的影响下发展出来的呢,抑或在我们一般的美的观念之下早就有性的基础呢——我们目前也不预备做什么肯定的答复,就人类与人类的祖先的实际经验而论,美的性成分与性以外的成分是打头就交光互影似的夹杂在一起的。一件从性的观点看属于美丽的东西当然开头就有一种力量,可以打动基本的生理反应的倾向;但一件普通的美丽的东西一定也有这种力量;我们见了美丽的东西总有一番愉快的感触,初不论这件东西是个寻常的事物还是个牵涉到性的事物。换言之,事物尽管有性与非性的区别,而我们的反应总归是一回事。我们讨论嗅觉的时候,不也有过类似的情形么?有的香味有性的影响,有的香味没有,但香味总是香味,就香的感觉说,两者也是分不清楚的。总之,美之一词是内容极丰富的一词,它是许许多多错综交互的印象的一个总和,而这种印象的全部都是由视觉的一条路以达于意识。
假如我们约略调查一下比较不大开化的民族对于女性美的标准,同时又把这些标准和我们自己的比较一番,我们可以发现这些标准往往和文明社会的没有很大的区别;他们认为美的,我们也以为美,至少也是和我们的标准不太冲突。我们甚至可以说,所谓野蛮民族的标准在我们身上所唤起的共鸣比我们欧洲中古时代的祖宗所遗留下来的所能唤起的还要多些。近代的欧洲人可以说是特别讲究审美的,对于美的事物感觉得特别敏锐,但他在所谓野蛮民族的女子身上,依然可以找出美来,即此一端,足证无论文明的程度有多少润色的影响,美与不美大体上毕竟是一件客观的事情。文明落后的民族对于欧洲女子所表示的艳羡有时候比对于本族的女子所表示的还要热烈;这一点更足以坐实这客观的说法。
在一般的生物界也有同样的情形。自然界里人类所认为最美丽的东西全都和性的现象或性的冲动有连带的关系或因果的关系。植物界的花开花落就是例子。动物界的事实更多。英国动物学家普尔顿(Poulton)说:“雄鸡的歌声或羽色,一面固然可以打动母鸡的求偶的冲动,但在人看来,也是十有八九认为是最可爱的。”[89]这一类人兽相通的事实,以前很少有人解释过,甚至于很少有人理会过,但看了上文客观的说法,也就觉得不足为奇了。
男性美和女性美的标准里,性的特征很早就成为一个很重要的成分;这是事实上无可避免的。用一个原始人的眼光来看,一个可爱的女子就是性征特别发达的女子,或因人工修饰而特别显著的女子;这样一个女子是最能担当生育与哺乳的任务的。同样,原始女子眼光里的男性美也包括种种刚强的特点,保证他在性的能力上可以做一个健全的配偶,而在一般的体力上,也可以做一个女子的保护者。因此,在所谓野蛮民族里,第一性征往往成为可以艳羡的对象。在许多原始民族的舞蹈里,男子性器官的卖弄有时候是一个很鲜明的节目;原始的舞蹈本来又往往富有性的意义,这一类的卖弄自属在所不禁。不说原始的情形,就在欧洲中古时代,男子的衣饰有时候特别要在性器官的部分加些工夫。在有几个半开化的民族里,女性在生殖器官的部分,如大小阴唇及阴蒂,特别要用人工放大,越放得大,越是令人艳羡。
不过这一类赤裸裸的拿生殖器官来炫耀的现象,一般只限于文明很落后的少数民族。在日本,性爱的图画里往往把两性的性器官画得特别大,只好算是一个例外了。此外引人注意的方法还多,事实上也是要普遍得多:一是在性器官上黥墨,二是加上饰物,三是服装上在这一部分添些特点,用意所在,有时候貌似遮掩,事实上却在引人注意。拿衣服之美来替代身体之美,也是很早就出现的一个原则,并且我们知道,到了文明社会里,更成为一种天经地义的趋势。这趋势发生之后,我们实际上的审美观念和传统的审美观念有时也弄得南辕北辙,彼此完全不能照顾。我们的艺术家眼光短浅,也往往弄得莫名其妙,无所适从;德人斯特拉兹(Stratz)曾经再三地说,他们的造像画,时常根据一些很不健全的活人的模型,而以为天下之美,尽在于此,岂不可笑。[90]
不过原始时代装饰与衣着的主要目的之一,上文已提过,是不在掩盖身体,而在叫人注意,叫人羡慕。同时我们也得承认,装饰以及肢体的人工毁损另外有一个作用,就是,从巫术的立场看,它们可以把原始人所认为有危险性的生理功能隔离起来而加以禁卫。这两种动机大体上是交织在一起的。在草昧初开的时代,性器官便开始成为一种神圣的东西,而性的功能也就从而取得了宗教上的尊严。生殖之事,造化生生不已的大德,原始的人很早就认识,是原始文明所崇拜的最大一个原则,原始人为了表示这崇拜的心理,设为种种象征,其中主要的一个就是生殖器官本身。这样一来,生殖器官就成为比较不可侵犯的东西,要把它特别装点起来,一面既不大可以侵犯,一面要它施行性的诱惑,也就不大可能了。阳具的崇拜可以说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即在文明很高的族类里也可以找到,例如帝国时代的罗马和今日的日本。[91]
除了巫术与宗教的理由而外,性器官之所以不能成为普通的性诱惑的直接刺激物,或始终保持这种地位,也还有别的理由:一是无须,二是不便。即在动物中,性器官极难得有形色美丽而足以打动异性的视觉的;其往往可以打动嗅觉则是另一回事。性器官所在的区域也是特别容易受攻击而需要保护,尤其是到了直立的人类,这种保护的需要又不免和卖弄的动机发生冲突。既不好看,又需保护,是“不便”之说了。不好看的一点,后来另有补偿的办法,就是把前半身和上半身的一些可以施展性的诱惑的要点演变得更鲜明、更可爱。这在低等动物里也早就很普遍地成功了,到了人类,更不待说。这便是“无须”的说法了。
性器官的不美观还有一个解释。它和别的器官不同,因为功能的关系,阳具所以插入阴道,阴道所以接纳阳具,事实上根本不能不保留动物界原始的状态。性的选择与自然选择的修改的力量在这一方面是势必很有限的。因此在情欲的驱策之下,无论性的器官对于异性如何的可爱,要从心平气和的审美的立场看,我们总不容易加以称赞。在艺术的影响之下,我们甚至于不免加以贬薄,因此,在反选择的影响之下,说不定我们的生殖器官已有缩小的趋势;在我们的文明里,艺术家要用一种作品来表示标准的男性美时,他绝不会把勃起的阳具安排进去。女子的性器官也不能算美,但在寻常裸体的姿势之下,比较隐而不现,所以一般的看法总以为女子的体态比男子的自然美丽,而值得鉴赏。一般人口口声声讲曲线美,艺术家造裸体像也多喜欢造女的,这便是一个主要的原因了。假如撇开了这一点显隐的区别,而从严格的审美的立场说话,我们不能不承认男子的体态之美至少不在女子之下。女子体态之美,很容易越过一个顶点而降落下来,男子的却不然。
文明进展以后,最初所以引人注意到性器官的种种方法终于改变了用途,而成为遮掩性器官的工具;我们讨论到此,也就可以搁过不提了。用第二性征来做性的诱惑的种种方法毕竟要普通得多,不但打头在动物界就很流行,就是到了现在,在文明大开的社会里,绝大多数的人口还是在这方面用工夫;在发育健全的人身上,凡属主要的第二性征也确乎是很美观的。我们不妨分别地缕述一下:
欧、亚、非三洲的土著民族大都承认女子肥大的臀部是很美的,这一个第二性征本来是女性型在结构上和男性型分歧得最清楚的一个,也是女性的生殖功能所必需的一个条件。美的东西既受人拥戴,就和性择发生了关系,生殖功能既为种族竞存的前提,就和天择发生了关系;所以这一方面,天择和性择是完全同功的,而其结果是女子臀部的越来越肥大。这种肥大的趋势,过了相当程度以后,是和审美的标准不合的;不过这总是陈义过高的话,若就一般的眼光而论,大臀总比小臀为美。[92]男子的臀部是组织得很紧凑的,和女子的恰好相反。这种大小的相形,加上臀部和活动有连带关系的观感,再加上臀部的健全发展是胎养与母道的基本条件——这些事实并在一起,就使大臀为美的标准越来越牢不可破。同时,我们不要忘记,世界上高级的族类都是有大的臀部的;臀部大,表示骨盆也大,骨盆大,才可以容许大的头颅的通过,而高级族类的头颅也一定是大的。
一部分黑种人很羡慕有的族类的大骨盆,并且进而就自己的骨盆的部分加以后天的培植,而成为所谓“脂肪肿臀的现象”(steatomata of the buttock或steatopygia);这一部分黑人的骨盆本来最小,有小骨盆的因,才有这种欣羡的心理与人工培植的努力的果,可见不是偶然的了。所谓脂肪肿臀,顾名思义,是由脂肪造成的,女子臀部及大腿上部的皮层下,本来有一片很厚的脂肪,这层脂肪的畸形发展可以成为一种脂肪性的瘤,那就是脂肪肿臀了,真正的脂肪肿臀,现在只有非洲的布什曼(Bushman)与霍登图(Hottentot)两族以及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部落的女子才有。在其他的非洲民族里,骨盆虽小,臀部却也异常发达,唯不到脂肪肿的程度罢了。有时候一个赞美大臀的民族也往往赞美一般身体的肥胖。这也是很自然的,女子的肥胖,假如不太过分,也可以说是一个第二性征,自有其引人的力量。[93]这种对于一般肥胖的爱好也是一部分非洲民族的一个特点。大臀的爱好与对妊娠时大肚子的赞美也有些连带关系,中古时代的欧洲人把怀孕的女子看做女性美的登峰造极。而形诸绘画,便是一例了。
女子的臀部而外,在比较有高级文化的社会里,最能够引人入胜的第二性征,要推女子的乳峰了。在欧洲人中间,乳峰的特别受人重视有一个很简单的证明,就是,社会生活一面严禁肉体的裸露,一面却又容许女子在雍容华贵衣冠楚楚的场合里,多少把乳部暴露于外。反之,在所谓野蛮的族类里,乳部却不大受人注意,有的甚至于认为坟起的乳部是很丑的,而设法把它压下去。这种看法,在近代的欧洲间或也有,而在中古时代的欧洲,还相当流行;中古时代以苗条瘦弱为女性美应有的标准,当然是不欢迎坟起的乳部的,所以当时女子的衣服也趋于逼窄一途,使坟起的变为平坦。[94]不过,到了文明更进的今日,这种看法是没有了;这倒又是和半开化的民族一样,在这种民族中间,乳峰的发展是很自然的。因为看重乳部,同时也注意到肥大的臀部,这一类的民族又用束腰的方法,使两部分变本加厉地突出[95],古代流传下来的紧身褡便是此种方法之一了。紧身褡的利用在欧洲人中最为普通,在有些时代里几乎普及全部的妇女界,在别的族类里也有。[96]
还有一个显著的第二性征,就是男子的须。它和女子的乳部与臀部不一样,它的发达与否,虽和性的功能不无关系,此种关系却不显明,而不能用作一个指标。因此,我们只能把它当做一个纯粹的性的点缀品,可以和许多雄性动物在头部所生的羽毛互相比较,例如牡马的鬣。须髯的培养是因时代与文明程度而有不同的,但在未开化的民族里,培养的功夫最为精到;这种民族甚至于把个人的须髯认为与人格的神圣有关,不许侵犯。但一到文明社会,须髯的一般价值便渐渐地减少,至于性择的意义便更没有人过问了。在古代的文明里便已经有这种情形。初期的罗马人是很讲究须髯与长发的美观的[97],但到了后期,风气一变,须髯成为从事学问的人的一种专利的点缀品。只有读书人才配有这种庄严的标识,其他行业的人就没有了。同时在罗马,女子阴毛的拔除,也曾经成为一种时髦的习尚。在希腊人雕塑的女像里,我们固然也找不到阴毛,但这不过是艺术上的一种习惯,显然与实际的生活无干;在同时代的花瓶上的画里,所有的女像是有阴毛的,甚至于在艺妓的裸体像上,阴毛也还存在;特洛伊的海伦(Helen of Troy)是希腊女性美的典型人物,她的画像里也有阴毛,其他就可想而知了。总之,人类对于毛发的估价,因民族而大有不齐,而在一个民族之中,又往往因时代而各异其趣〔关于这一点斯托尔(Stoll)曾经有过一番详细的讨论〕。有时候它的价值极高,在男子,它代表着人格的尊严华贵,在女子,它是美貌的一个至高无上的标识;但有时候它不免遭人厌弃,以至于被截短,被剃光,甚至于被拔净。[98]
这种爱恶无常的主要理由是不难寻找的。全部的毛发系统当然和性的现象有连带的关系,但虽有关系,却又没有什么确定的生物的价值,有之不足为多,无之不足为少。因此,好恶的心理就可以自由地发挥,而形成种种不同的习尚。宗教中的禁欲主义的成分显然是和毛发作对的,在古代的埃及就有这种情形,古尔蒙(Remy de Gourmont)说过一句很能够揣摩政教家的心理的话:“人体的不道德必有所寄托,而最大的窝主是毛发的系统。”[99]基督教是富有禁欲主义的色彩的,它当然也不免和毛发作对,所以早年则极力反对须髯的培养,后来又主张阴毛的芟除。就英国而论,即降至维多利亚女王的时代,一般人以为把阴毛在人像画里描绘出来是可以叫人做三日呕的事。总之,毛发的存在在文明社会的眼光里本来是一件不很雅驯而有伤风化的现象,宗教既以维持风教自任,自不免在这方面多用一些工夫了。到了今日,男子刮胡子,女子拔腋毛以至于阴毛,男女双方又就一般的毛发系统,努力设法缩减,相习成风,越流越广,其实还是这种见地的结果。
上文说过,美的标准是多少有客观的根据的,所以不论东西古今,至少就最有知识的一部分人而言,这方面的经验是可以共通的。不过共通的标准并不根本排斥各民族的地方色彩。不同的民族里,或一个民族的不同的时代里,性冲动活动的结果,总有一种倾向,一方面把这个第二性征抬出来;另一方面把那个第二性征压下去,而这种故为轩轾的行为就未必都合乎审美的标准了。
此外还有一个趋势,可以教共通的审美的标准发生比上文所说的更大的变化,那就是种族型或民族型的影响。一个种族或民族总有它体格上的特点,爱护这种特点的心理很容易变为赞美与颂扬的心理。[100]在一般民族分子看来,凡是最足以代表民族型的,即这种特点最多与最发达的人,大约是最美的了。一部分人工的肢体的毁损与形态的畸变目的往往就在于叫原有的特点变本加厉地显露出来。[101]东方的女子本来就有很大与很鲜明的眼珠,这种大而鲜明的程度,东方人却犹以为未足,还要在艺术上加以渲染。日本北海道的虾夷是毛发最多的民族,所以虾夷的美的标准里,发是最重要的一个成分。紧密而圆满的乳峰,确乎是一个很美的特点[102],但在非洲的黑种女子,这种乳峰很早就松弛而下垂,因此,非洲民族里往往有人认为下垂的乳峰是最美而最可爱的。非洲人这一类的美的观念就不免和共通的标准离得太远了。男女所属的种族型太不相同,彼此之间不容易发生性的吸引,美的观感不一样,也就是一个原因了。
要把性美的观念分析得相当周到。我们还得提出一个因素来,那就是个人的风趣爱好了。每一个男子,至少每一个文明社会里的男子,在相当限度以内,总独自有一个女性美的理想。这理想往往有两个根据,一是他个人的机体和此种机体的需要,二是他有生以来一些偶然机遇而有性的引力的经验。这一个因素的存在,是文明社会里的男女都晓得的,在实行选择的时候,谁也都知道运用,我们自无须加以申说。不过这一因素可以有很多的变相,在热恋中的男女竟会把对方很丑的特点认为极美,而加以誉扬颂赞。[103]到此我们就接近性的歧变或性的病态的领域了。
时地的不同、种族的各异、个人的区别而外,我们还得承认另一个因素的存在,那就是好奇爱异与喜欢远方异域的东西的心理了。[104]在一般人的眼光里,凡属稀罕的东西总有几分美。严格说来,这是不确的,除非这东西并不太稀罕。他们也许见到一种新的拼凑出来的东西,也许在一件东西身上发现一些以前未见到过的特点。但这些大体上总得和我们经验里早已认为美的事物差得并不太远,否则还是不美,而只是稀有罢了。古语说得好:只有花样翻新的东西才有趣(Jucundum nihil est quod non reficit variatas)。近代文明生活的熙来攘往,厌旧喜新,更叫这种心理变本加厉地发展,即在有美术天才的人亦在所不免。因此,在各国的大都会里,民族的审美标准多少要因外国输入的影响而发生一些变迁,甚至于外国的标准、外国的时尚,喧宾夺主似的替代了原有的标准。
总之,性择与视觉的关系里,审美的观念固然是一个主要的成分,但不是唯一的成分,不论古今中外,一向就是如此,也是各地都是如此,在求爱的过程里,在促进积欲的种种努力里,审美而外,视觉的用途,尚不止一端,同时别的帮衬的力量也不少。
这种视觉的用途我们不妨略举一二:有一种现象叫做“性景恋”(scoptophilia或mixoscopia),就是喜欢窥探性的情景,从而获取性的兴奋,或只是窥探异性的性器官而得到同样的反应。在相当限度以内,这也不算是不正常的;有此种行为的人不能不出诸窥探一途,倒不一定因为这人根本心理上有变态,乃是因为社会习惯太鄙陋,平时对于性生活及裸体的状态,太过于隐秘了;平时禁得越严的事物,我们越是要一探究竟,原是一种很寻常的心理。有许多操行很好的男子在青年时期曾经探过女子的卧室,女子亦然;不过谁都不愿意把这类行为招认出来就是了。至若客店的女主人以及仆妇之类,这类行为几乎成为一种习惯,不足为奇了。那些专事窥探而一心培植这种所谓性景恋的人,在西洋就叫做“窥探者”(peeper);这种人往往喜欢在公共的厕所一带逗留,而被警察捉将官里去。
性景恋还有一种方式,就是看性恋的图画或裸体的雕像。喜欢看所谓淫书春画的心理属于前者,而所谓“雕像恋”或“皮格马利翁现象”(Pygmalionism)则属于后者。相传古希腊有一个雕塑家叫皮格马利翁,有一次雕好了一个女像之后,竟和它发生恋爱起来;“皮格马利翁现象”的名称就是这样来的。性景恋,包括阅读性恋的小说及观看春画在内,只要不到一个非看不可的程度,是自然的,也是正常的。但雕像恋却是一种病态,因为所恋的对象,已经替代了活人,而自成一个目的。[105]患雕像恋的人以男子为独多,但希尔虚弗尔德也曾说到过一个女子的例子。一个很有社会身份而在高等交际场中进出的女子,常喜欢到美术馆里去,把陈列的男石像胯下的无花果叶子轻轻举起,而在掩护的一点上不断地接吻。近年以来,性景恋表现得最多与最普遍的场合是电影院;影片不比普通的图画,不止是栩栩如生,简直就是活的,也无怪其魔力之大了。许多人,尤其是青年女子,每晚必到电影院光顾一次,为的是要对其崇拜的某一个著名的男主角,可以目不转睛看一个饱,因而获取一番性的兴奋。要不是因为这银幕的媒介,这还在千万里以外的男主角又何从得见呢?
视觉在性择方面还有一个用途,不过这用途必须和身体的动作配合之后才发生效力,那就是舞蹈了。塞吉尔把舞蹈叫做“肌肉的性恋”(muscle erotism),希利认为舞蹈是一种肌肉与骨节的享乐,又添上“皮肤的性恋”。不过舞蹈的时候,视觉确也有它的任务;视觉的观看与肌肉的活动需双方合作,缺一不可;而在相当形势之下,两者又都可以成为性的刺激,有时候观看所引起的性刺激比动作还大。在许多所谓野蛮的族类里,舞蹈是性择的很重要的一个方法;体格健全、动作精敏的舞蹈者真可以接受女子的青眼而无愧。到了文明社会,舞蹈的影响究属健全不健全往往成为一个辩论的问题。几年以前,美国精神分析派心理学者布里尔(Brill)曾经在纽约调查过这个题目[106],他找了342个特别热心提倡所谓“新式”舞蹈的人(其中有他的朋友,也有神经上小有问题,而曾请他分析过的病人以及其他可以供给可靠答案的人);其中2/3是男的,1/3是女的。他提出3个问题来让他们答复:(一)你作新式舞蹈时感受到性的刺激么?(二)假如你只看别人跳,而自己不跳,你也感受到刺激么?(三)假如你作旧式的舞蹈或看别人的旧式的舞蹈,你也感受到同样的刺激么?
对于这一个问题,作肯定答复的,有14个男子和8个女子;对第二个,则有16个男子和29个女子;对第三个,有11个男子和6个女子。对第二个问题作肯定答复的若干男女中间也包括所有对第一第三两个问题作肯定答复的那些人。作肯定答复的,绝对的数目虽男多于女,但相对的,则女比男的略微多几个;这些人都是布氏的相识,而在布氏的眼光里,他们在性的方面都是些神经过敏的人。其余的人里,大多数答复说,他们只得到一番高兴与舒服的感觉。无论如何,要说新式的舞蹈是一种粗野的舞蹈,足以煽动性欲,实在是不确的。布氏全文的结论是很公正的;他说新旧各式舞蹈多少都可以减轻一些性的紧张程度,无论它们所能减轻的分量如何,对于神经过敏与多愁善病的女子往往是大有裨益的,舞蹈的风气有时候可以弄得很披靡很猖狂,那固然是要不得的,但尽管有这种危险,文明社会还是值得加以培植,因为它是纵欲与禁欲两种势力之间的一个折衷,既然文明社会的生活锅炉里有到这两方面来的高压力,舞蹈便可以权充这座锅炉的一个安全阀了。[107]
我们的讨论将近结束了,不过还有一点应当添上,美根本是女子的一个特质,可以供男子的低徊思慕,就是女子所欣赏的也仍然是别的一些女性的美[108];反过来,通常的女子对于男子的美却不这样景仰崇拜。男子何尝不美,其美又何尝不及女子?不过男子之美所能打动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美术家和美学家,一种是有同性恋的倾向的男子,至于能打动性的兴趣,那就只有这两种里的后面一种了。无论在一般动物界的情形如何,也无论所谓野蛮族类的情形如何,在文明状况之下,最能得女子欢心的男子往往不是最美的,说不定是美的反面。斯登达尔站在女子的地位说:“我们要求的是热情,只有热情是靠得住的,美不过供给一些有关热情的概率而已。”[109]的确,女子所爱的与其说是男子的美,毋宁说是男子的力,身心两方面的力。力是多少看得见的,所以还在视觉的范围以内;但我们一想到力的使用,我们便又牵涉到另外一个官觉的领域,那就是我们已经讨论过的触觉了。我们往往很自然地不知不觉地把看得见的活力翻译成为觉得出的压力。我们称赞一个人有力,我们实在并没有直接觉得他有力,不过间接看出他有力罢了。所以,男子爱女子,是因为女子美,而美的印象是从视觉传达给意识的;而女子爱男子,是因为男子有力,而有力的印象,虽属于更基本的触觉的范围,却也需先假道于视觉以达于意识。
力的充盈在视觉方面发生印象,固然是尽人而有的一种能力,不过这种能力,在女子一方要比男子一方强大得多。为什么男女有此区别,是很容易答复的。女子不作性的选择则已,否则她总会选一个强有力的男子,因为只有这样的一个男子才有希望做健全儿女的父亲和保家之主。这固然是一个很普通的解释。不过,这解释总还是间接的,我们不妨搁过一边。我们还有一个更直接的解释。男女的性的结合是需要体力的,不过比较主动而用力的总是男子一面,而女子则比较被动;因此,女子有力,并不能证明她是一个富有效率的爱侣,而男子有力,却多少是一个保证,这保证也许是靠不住的,因为一般肌肉的能力和性的能力并不一定有正面的关联,有时候肌肉能力的极端发达和性能的特别薄弱倒有几分关联,但无论如何,肌肉能力的发达多少可以供给一些上文斯登达尔所说的“有关热情的概率”,多少总是一个性能旺盛的符号,不会全无效果的。这一番的讨论虽然很实在,一个正在择偶中的少女,即使她选上一个富有体力的男子而抛撇了另一个美貌的男子[110],她当然不会有这一类精密的考虑。这是不消说得的。不过,性择多少是一个良知良能的举动,她自觉的意识里尽管不做这种计较,她一般的情绪的态度里却自有一番不自觉的辨别与抉择的努力,而这种努力总不会错得很厉害的。总之,一样讲性择,一样用视觉来做性择,女子所注意的始终是更原始的触觉的方面;触觉原是最基本的性的官觉,上文早就讨论过了。
有人特别喜欢观看运动家那种敏捷、矫健与富有流线型的动作,而获得性的兴奋。费瑞替这种心理起了一个特别名词,叫做“动作恋”(ergophily)。动作恋男女都可以有,但女子的表现往往特别显著。这种心理虽不正常,却还不是病态;另有一种人不仅喜欢观看动作,而喜欢观看残忍与惊骇的动作,因而得到性的刺激,那才是一种病态了。费瑞曾经提出过一个极端的动作恋的例子,我们不妨在此转述一下。有一个少妇,对丈夫相当没有爱情,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她从小就很脆弱,在四岁的时候,有人带她出去看走江湖的马戏,马戏班里有一个玩球的女孩,年纪比她稍微大些,可是玩球的一套把戏真是高明,她看到高兴处,觉得生殖器官的部分一阵发热,接着又一阵抽搐,就不由自主地遗了尿。(抽搐是解欲的表示,但幼年时的解欲时或出诸遗尿的一途。)从此以后,这马戏班里玩球的小姑娘就成为她的白日梦里的主角,夜间睡梦之中,也时常有她的踪迹,而其结果也总是一阵抽搐与一次遗尿。到了十四岁,已在春机发陈以后,她又有机会看马戏,戏班里某一个漂亮而技术纯熟的运动家又在她身上产生这一类的影响;从此以后,那个小姑娘和这个运动家就在她的梦魂里轮流光顾。十六岁那年,她登山游览,一度饱餐之后,她睡着了,一觉醒来,好像那运动家就在她的旁边,而初度的经验到色情亢进却已不再遗尿(到此解欲的过程已与膀胱无干)。后来她到巴黎居住,从此一切精熟而矫健的动作,如戏院里的表演、工厂里的劳作等,都成为她觅取性的快感的源泉,真有取不尽用不竭之概。她终于结婚了,但婚姻生活并不改变她这种性癖,但后来她把这种情形对丈夫讲明白了。这当然是动作恋的一个极端的例子,多少有几分不正常,但轻的动作恋是不能算不正常的。
总结上文,我们可以说美的观念并不是一个飘忽不定的东西;有人以为飘忽不定,那是错了的。美的观念是建筑在很稳固的基础上的。(一)它有一个客观的美学的基础;古往今来的许多种族或民族,至少就其中最有见识的一部分人而言,对于女性美的标准,在小处尽有出入,在大处却有一个不约而同不谋而合的共同的看法。这一般客观的基础而外,我们又发现下列的几点。(二)民族与族类的特性上的歧异,对于美的观念的养成也有一部分力量,而使客观的标准发生变化。这是很自然的,在各个族类自己的成员看来,总以为其所以不同于别的族类的地方,正是其所以美于别的族类的地方;族类的特点越是发达,美的程度就越是进步。我们就客观的立场看,也至少觉得族类特点的充分发展多少是健康与活力的发展的一种指示。(三)美的观念又不能不受许多第二性征以至于第三性征的影响;很多地方的人所特别注重的,也许是女子的毛发,也许是女子的乳部,也许是女子的臀部,也许是其他更属次要的性征[111];但无论一个性征的重要程度如何,一经受人注意,对于性择的现象都可以发生意义,发生作用。(四)各人的机体与经验不同,因而各人的兴趣爱好也不一样,这种个别的兴趣也势必影响到美的观念。个别的兴趣又往往会集体化,而造成短时期的美的风尚,即始于一二人的好恶的,最后可以牵涉到许多人,虽时过境迁,终归消灭,其足以影响美的标准。(五)最后我们还有那好奇爱异的心理,在近代文明里,尤其是对于神经质而生活欠安定的人,这种心理是很发达的,他们所欣赏的美,往往不但不是本国原有的特点,如上文(二)以下所讨论的,而是外国人或远方人所表示的特点。
我们在上文又曾经讨论到男女在性择上都发挥作用但彼此的依据很有不同,男子看女子的美,而女子则看男子的力;同一利用视觉,而女子则事实上又转入触觉的范围。
我们这番讨论当然不能穷究全部性择问题的底蕴。我们讲了不少关于标准的话,但事实上性择的结果,也许和我们所说的很不相干;也许既没有参考别人的经验,又没有照顾个人的脾气和癖性;也许一大半是碰巧,是童年时一些性爱的印象和成年时实地的机遇牵扭在一起,是传统的一些观念和习惯染上的神秘的浪漫主义的色彩。选择的功夫一旦完成,当事者也许会发现他上了一个当,他的性冲动固然是被唤起了,但唤起他的种种官觉的刺激,大半不是他当初理想中所想象的,甚至于完全和理想相反。这是常有的经验。[112]
还有一点,性择的问题是不简单的,我们所已讨论到的不过是一些心理的因素,其间也许还有更基本的生物的因素,为我们所计虑不到的,我们时常遇见有一种人对于寻找与选择配偶的勾当,特别能干,他的力量比别人大,成功也比别人多;至于理想上与事实上他是否真正中选,真正最宜乎配偶的生活,反成为另一问题。这些人在身心两方面的先天气质,确乎有过人之处,他们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也比别人容易有成就,也就难怪其对于猎艳一事,也比较轻而易举了,不过他所以成功的理由,恐怕需向生物的因素里去寻找,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
总而言之,人类的性择问题是极度复杂的,我们在上文所叙述的,只不过是少许比较已经确定的资料,并且大体上和问题的真相大概不至于离得太远;我们当然更希望有些定量的研究,但若一时只能有些定性的研究,则上文云云也许就是我们目前所能做到的了。不过这些资料的切实的意义,我们还不敢说已经完全明了,假使我们一定要有一个结论的话,我们不妨说,性择的时候,在族类品性与人类通性方面,我们所求的是同;在第二性征方面,我们所求的是异;在心理品性方面,我们所求的是相得益彰。
我们求的是变异,不错,但只是一点轻微的变异。[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