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亮与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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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既然有关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文章已经写了很多了,我就不需要再长篇累牍地描述了。说到底,画家还是要用作品来说话。当然,和大部分人相比,我要更加了解他一些,远在他改行学画以前,我们就相识了。当他在巴黎过着贫乏的生活时,我和他见过很多次面。我从来没想过把我的一些回忆写出来,可是因为战争,我再次来到了塔希提岛。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就是在塔希提度过的,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在那里,我遇到了很多和他熟识的人。我发现我正好了解人们最不清楚的他灰暗的一生中的那段日子。假如“那些深信思特里克兰德确实是个伟大的人物”的人没错的话,那么曾经和他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对他的追述也是很有必要的了。假如有人非常熟悉埃尔·格列柯,就像我熟悉思特里克兰德一样,那么我们是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读他写的《格列柯回忆录》的。

可是,我并不想把这些事拿出来,给自己作证。曾经有人这样说过,一个人每天要做两件他讨厌的事情,以让灵魂回归平静,具体是谁说的我忘记了。这句话一定是个聪明人说的,我也一直谨遵这条格言:因为我每天早上都起床,每天晚上都睡觉。可是我这个人天生还有苦行主义的个性,每个星期,我都会让我的肉体遭受一次更大的痛苦。我从来没有漏掉任何一期《泰晤士报》的文学增刊。只要想到有那么多作者辛苦写出了那么多书,殷切地期盼着这些书籍出版,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这些书籍,这真是一种于身心都非常有用的修养。一本书从这茫茫书海中脱颖而出的希望是多么微乎其微啊!哪怕成功了,那成功也是非常短暂的。为了一本书,作者经历了多少磨难,消耗了多少精力,吃了多少苦,只有作者本人才知道。其目的只是让意外读到这本书的人可以短暂休息一会儿,让旅途中的疲劳一扫而空。假如我可以以书评为依据给出结论的话,很多书都凝聚了作者大量的心血,为了它,作者苦苦思考良久。有的书甚至是作者一辈子的劳动结晶。通过这件事,我意识到,从写作的欢愉中,从盘桓在作者心头的思想的倾诉中,他应该得到写书的回报,而不应该关注其他所有事情,看淡作品的成败,以及是被称赞还是被批评。

战争到来的同时,新的生活态度也随之到来。年轻人向我们老一代人过去并不太熟悉的一些神求助,看得出来,我们后面的人的活动方向是什么样的。青年人对自己的力量有所察觉,一派喧闹的模样,早就过了敲击门扉的时代。我们的宝座上已然是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吵闹声在空中回荡。有些老一代人也效仿年轻人可笑的行为,自欺欺人地以为现在还是他们的时代。这些人就像一些令人同情的风月场上的女人,尽管已经人老珠黄,却依然通过打扮、轻佻来留住青春。他们和最生机勃勃的年轻人比谁的嗓门大,可是他们却总是发出空洞的呐喊声。稍微聪明的则会装作端庄典雅的样子。一种大度的嘲讽在他们的微笑中若隐若现。他们回想起来,他们也曾经征服了一代雄踞宝座的人,也是像现在这样大叫着,他们早已料到终有一天,这些擎着火把的勇士们也要甘居他人之下。没有谁说的话是最后的结论。新福音书在尼尼微城处于鼎盛时期就已经很陈旧了。这些狂妄之人可能还在窃喜,他们所说的是一些亘古未闻的真理,其实前人早就用过这些话,包括他们说话的语气在内,而且是一模一样的。钟摆周而复始地摆动着,这一旅程没有终点。

当一个人享有一定地位的时期早已过去,而他今身处一个陌生的新世纪,人间喜剧中一幅最神奇的场景便会出现在人们眼前。比如说,乔治·克莱布乔治·克莱布(1754-1832),英国诗人。这个名字,如今还有谁会想起来呢?他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是名声大噪的,他享有天才这一声誉,人人都对他赞不绝口,这样的事在如今愈加复杂的现代生活中实属少见。他写诗的技巧源于亚历山大·蒲柏派,他很多说教的故事都是用押韵的对句写的。后来,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爆发,诗人们开始唱新诗。克莱布先生仍然不改初衷,写着押韵对句的道德诗,我想那些年轻人所写的当时非常流行的新诗他肯定读过,而且我还可以想象出来,他一定觉得这些诗根本读不下去。毫无疑问,大部分新诗都是这样。可是也有例外,像济慈和华兹华斯所写的颂歌,柯勒律治的一两首诗,雪莱的更多的几首,的确把前人还没有找到的开阔精神领域找到了。克莱布先生已经落伍了,可是他依然笔耕不辍地创作他的押韵对句诗。我们这一时期年轻人的诗作,我也读了一些,也许他们当中会出现一位更热情的济慈或更纯洁的雪莱,而且已经发表了名垂千古的诗章,这个我可说不准。他们的优美词句让我叹服——虽然他们年纪轻轻,却已经拥有满腹才华,所以不能只是说他们很有希望——对于他们精致的文体,我是刮目相看的。可是有一个缺憾:他们并没有把什么新鲜东西呈现在我们眼前,虽然他们用了丰富的词汇(从他们所用的词汇来看,你大概会以为这些人从一出生就开始读罗杰特的《词汇宝库》了)。我觉得他们知道的不少,但是感受不够深刻。我实在消受不起他们拍我肩膀的那种亲昵和跌入我怀抱的那种感情。在我看来,他们的热情好像没有活力,他们的梦想也不够出彩。对于他们,我是真心喜欢不起来。我已经被时代所淘汰了。我依然要创作押韵对句的道德故事。可是我写作如果不仅仅是为了自娱自乐,还有其他的目的,那我真就成了一个大笨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