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310 上海异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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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安顺老伯

我们是在阿里旺旺上确认了老伯伯的往生。老板公布其父的病故,唯一的积极意义是平复客户的发货催促。一个月前,这招有过不错的疗效。当时他把父亲住院的消息挂上签名栏,外地的旧雨新知只好隐忍。

北京奥运那年,老板终于在安顺路凯旋路口搞定铺面,开了这家唱片店。他起初卖CD,因为这行饭他吃了快十年,在大二就赚足了四年学费,大学毕业后没上过一天班,引以为傲的是没卖过一张盗版。后来生意难做了,别人改行不影响他的坚持。也是缘分,他涉足黑胶,反正都是帮日本二手唱片店清理库存,试试看,没想到一路凯旋,于是专攻黑胶,转眼送走了“2012”。

二〇一三年没有老板设想的那么安顺。年初,久居美国的母亲加大了催促的功率,一通通电话招魂一样,盼他早定行程,去纽约发展。也只有这些电话能让他静下来。我们蹲在旁边挑碟,空气里若无电脑游戏狂躁的背景声,而他接电话的声调还是熨平的,那必定是他母亲又逼上门来了。那时老板的生意还很红火。客人打款到支付宝,一个月后能见着发货通知的都烧过高香。这些客户,黑胶新手居多,觊觎整箱八十张品种无重复的两三百元低价,有捡漏的幻觉。欧美艺人最紧俏,大碟等于瑞金医院的特需专家,单曲好比普通专家,唯独日本音乐(几百箱的囤积,堆没到小房间的天花板)亲民,当日挂号隔天发货。快递选配,发货流程,售后事宜,老板把种种不平等条款打上店铺的主页,红字加粗,语气蛮横,可即便如此,每天电脑一开,叮咚叮咚吵得他心烦。

渐渐地,母亲运作移民的苦辛成了瞎起劲。他当然没这样挑明,只是一拖二延三沉默的腔势,伤人心。她甚至连工作都打点好了——到布鲁克林的物流公司开卡车,月薪四千美金。“我去年光光淘宝收入就有毛三十万,你讲讲看,是去纽约当瘪三,还是来上海当老板。”老板冷冷地问我们。于是,当父亲的就愈加郁闷了,有事没事嘀咕:

“签证办了多少年啊,办下来多少不容易,现在倒好,讲不去就不去了。”

父亲的郁闷还在理财学上找到支持。安顺路的门面房子,多吃香。隔壁房产中介三日两头跑过来搭讪,巴不得老头子能劝走儿子。我们也算过一笔账。出租现有的店面,搬到偏郊的社区,一进一出,每年起码多赚六万。更极端一点,学这个行业里的外地同行,落户跳蚤市场,收益更可观。老板当然也动过贪念。叶家宅路的事久市场,虬江路的电子数码商厦,襄阳南路的现代电子城,可选的余地并不大。况且,他早先在大自鸣钟做过,对那伙人的厌薄与生俱来,即便过敏症状可缓解,朝九晚五的工时也会叫他崩溃。这些年我们在安顺路淘碟,最早的经验是下午两点。常是午休偷闲,我们拨电话,打探今天给不给看新货,可老板刚从梦乡惊醒;总是日落黄昏,我们对着透明的玻璃门站禅,上面贴的营业时间是17:00-22:00。沿街铺面还有一大方便,装卸货物更自由,加之安顺路毗邻虹桥,招惹老外。外国客户在老板的门面生意里比重不小,贡献却有限。“最好的客户跟最戆的客户都是中国人,”老板有过总结,“老外就是差差过,只有一两个是大户。”即便如此,老外就是老外,陪聊伴笑,若是买到积重难返,老板会发动他的路虎,送一段。我们并非这种一单破千的大户,也很少消费古典爵士这些高价盘,好在勤快,一周光顾两三回,单人一年也能开销两万多。说起来,线上线下把鸡零狗碎的也兜进,上海好歹有一帮人在做二手黑胶,但有实体店还够吨位的不过三家,安顺路是最体面的。这份体面在这个褪色的行业里硕果仅存,老板享受它呵护它,提到三观的高度:

“可能吗!哦,你有三套房子,最好的不住,住到蹩脚的落乡地方去,有啥意思!”

他父亲看得更深:

“他就欢喜这种感觉,所有人统统围牢他,叫他老板。”

问题是,在我们看来他这个老板当得就像瘪三。体力活,高强度的体力活是他每天的课题。一吨黑胶四十箱,拆箱时张张校对,装箱时精心调配,都是他在忙。他先是把胶体彩色的彩胶分捡出来,再将单曲EP大碟日本这四块分门类聚,欧美单曲再按封套颜色细分“彩皮”和“黑白皮”,“黑白皮”裹了塑封还得帮它减负(一来省运费,二来塑封可以当废塑料卖)。有些唱片盘基薄,抽插不当比刀还厉害,因此他上工必戴纱布手套,一双新的撑不了几日,不然搞脏封套才叫损失。整个流程让人想起外地人卖甘蔗汁的流动摊车,看他分拣唱片,仿佛是在碾榨甘蔗,直到它流尽最后一滴。所以,生意越好日子越苦。多少次,我们推门发现老板披头散发还在忙打包,封箱带又换一卷。他以为收件员来了,抱怨活太多快递太积极,回头见是我们,改口道:

“来啦!今天少看几箱哦,昨天一点货我忙到凌晨两点钟才理清爽。”

他累成这样,完全有理由雇小工,但一次次的努力都跌倒在他爸那里。

我们最早来安顺路就觉得滑稽:如此挺括精神的唱片店,怎么请个老年人来帮工。“老头子,你的矮凳让给他们坐。”而老板的颐指气使,又让人不敢推断,蹲坐在门口抽烟的是他的亲生父亲。出于客气,我们叫他“老伯伯”。

老伯伯抵制雇工的道理极简单:他退休在家,什么事不能干?如果说能省则省是他的生存哲学,那么节俭就是他做人的乐趣——这点倒和老板的网上客户有得一拼。他买菜光是纠结价钱而忽略味觉,残菜败肉,关键在于吃的人是何心理。他开火仓,饭桌就是市场和天气的晴雨表,什么便宜吃什么,也不讲究烹饪。我们见老板三餐老是喊外卖,难免唠叨几句,可是听他回忆童年,仿佛看恐怖片,赶紧捂嘴。

好在忙乱不是一天造成的。起先,老伯伯就是跟在顾客后面,搬箱倒柜,整饬他们挑完之后的狼狈。当几次清道夫,包个把快递,看电视抽烟,这就是他的一天。可是,后来工作量激增,不是加法,而是乘法,他就吃不消了。父子合力还是缺人手。赚钱赚到举步维艰,本就贫瘠的社交干脆取消。老板一面憧憬小工,一面宽慰自己:

“不过就算请了人,我还是要自己过一遍,这种工作不懂货怎么做得来?”

他担心招来外行比他爸还笨,更惧怕内行的私赃,就屈服了,父子关系却愈加恶化。理货发货的烦躁仿佛一座山的干草,稍许火气就会燃烧。老伯伯是教师出身,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下海,干油漆买卖,蹬三轮跑单。他苦了大半辈子,手脚已跟不上指令,常帮倒忙。老板讲他两句,就会听到花式繁多的推诿或抵赖,结局是无休无果的争吵。老伯伯原指望儿子签证办成,自己能解套,现在梦醒时分,争吵也多了底气。他们吵起来比电视调解节目里的人更凶残,当着我们的面相互揭短。一个揶揄他只会往油漆里掺水,一个嘲笑他做生意买房的本钱都是他借的。有些事情也确实令人发噱。好比讲,杨浦一家广告公司订了几张黑胶拍片急用,催老板发当天件,老伯伯因为老年卡乘车免费,想赚快递钱,结果送件延误,吃了差评。凡此种种,我们听多了却觉得老伯伯可亲。偌大的申城,已经不适应这样纯粹的本帮小市民了。新一代的小市民缺乏城市认同感,精刮而懒,毫无生趣。

我们和老伯伯的对话大概就是那时频密了起来。老板若是不在,话题开放得好似我们在挖隐私,实际我们是听众,是诉苦对象。老伯伯的父亲还健在,这位百岁寿星也是多个下午的主角。“老早是大学教授,教英文。”讲起老爹,老伯伯并没有太多的骄傲,特定年代,父亲连累自己吃的暗亏也是匆匆扫过。他需要一根接一根的烟释放足够的迷雾,让他回到童年。他欢喜谈那段时间,谈吃喝谈享乐。无非是沈大成的菜包,凯司令的鲜奶蛋糕,家里那台电唱机的喇叭像狮子的爆炸头。他讲起老爹的唱片瘾:

“买了多多少少唱片呀!老早的唱片都是七十八转,又重又脆,比后头‘文革’时候的薄膜片子上档次多了。”

说完,他兜进暗室,捧出一叠收藏。外封蜡黄,没碰都像碎了。十之八九是去年那批“虫胶”。新世代的唱机基本只有三十三和四十五两种转速,差不动这些老兵,我们当时建议老板挂上网卖的,原来进了有心人的库房。就算是怀旧吧。他扣下老板的一台仿古样机,放这些“虫胶”,声音一塌糊涂,他倒蛮享受。

我们最近也在怀旧。可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让老伯伯开口讲起他的婚姻。我们没有刻意打听。这有违我们的初衷。我们的目的是缓和父子间以暴制暴的情绪,改善购物环境。所以才学老娘舅,为双方唱颂歌戴红星。思来想去,大概是那次夸他当过数学老师吧。当时,我们坐在板凳上,一面翻碟,一面敬仰:

“我们只晓得你老早卖过油漆,想不到你还当过老师啊。”

老伯伯来劲了,点起一支烟,回忆昔日的课程,学生如何顽劣,同事差强人意,自己在代数教学上的造诣。听他的介绍,基本可以断定他在学校里人缘够戗。不过,他的婚事却是同事促成的。“穷瘪三臭老九,谁肯嫁给你?”当时已是大龄未婚的他其实对相亲不抱希望。那一位呢,家里成分更糟。她的父亲是资本家,与年级里的领导有过从。领导本着试试看的心态牵条线,没想到双方见面也没互相嫌贬。“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老伯伯回家和老爹递话,最后说到她家住在常德路,很漂亮的一套老洋房。

这婚就算结了。

婚姻生活照亮了穷瘪三的腔调、大小姐的脾气。老板出生后,家里一百样事情通通丢给男方。老伯伯不干了。我们只晓得她后来随父母移民美国,老板留在上海全靠老伯伯养大。他的弃文经商,往油漆里掺水,应该就发生在这层背景下。至于离婚与否,没人过问,他们也从未提及。

私底下,老伯伯不仅善言,还懂得欣赏儿子。老板在经商上的天赋——拿黑胶唱片做挂钟,把彩胶理出来卖高价——当然归结为遗传。前年起,他拿下某国产黑胶唱机在华东区的总经销。他的优势是唱片唱机软硬双修,打包抬轿,于是,订单远赴新疆西藏内蒙古。他由此生了自创品牌的念想。“现在那些国产的唱机基本上都是空麻袋背米,你以为他们有生产线啊,狗屁,全部都是代工再贴牌。”他以五百元的入门款为例,零售一台他赚一百,品牌赚两百,高下立判。老板觉得上海人创业就该洋气——“名字也想好了,叫‘俄耳甫斯’,英文是Orpheus。”——还为自己的意大利品牌编了一串比乐符更动听的缘起。“在翡冷翠长大的小男孩,从小就喜欢音乐,”老板难得开国语戏谑,“但是家境实在贫寒,所以只好在城里的唱片行、音响店浪荡,趁别人试音的时候听霸王餐。他立志长大后要当一名音响师,打造理想的器材——”说到这,说书人咯咯乱笑,提前庆功。

“怎么可能这么便当!”老伯伯这冷水一浇,父子俩接着对咬。他看不惯他在外人面前不给自己面子,他见不得他在客户面前夸耀,这样会给他们留下坏印象,这家唱片店会一直开下去。他只有使手段倒撬边。于是,但凡老板因故外出,老伯伯就打烊拒客,营业时间亦如此。“店要关了,老板马上要出国了。”这是最常见的一招。还有一手留给我们这些熟客:“今天不回来了。”他受不了黑胶的霉味,把自己关在店外,对着马路抽烟。我们若是纠缠,他就编辑诸多缘由,建议下次联络好了再来。

偶尔,我们也会思忖:老板真去美国了,对他有什么好处?一个人孤苦伶仃守在上海,拌嘴掐架都没方向,往后谁来服侍?他的老爹有那么多小孩照样摊上养老难,亏得有套房子,子女不放心,轮流照顾。他呢?难道真就如他所言,卖掉安顺路,住到松江去。他在九亭有一套小两室,总夸那里空气好,心心念念想去养老。

所有郁结,今天有些能解通,有些仍旧称奇。

局面后来失控得突然。老板的货源在日本,二手唱片店的库存,回收处理到广州沿海乡镇的料厂,道道过滤,最后派分过来。二〇一二年货源断了,举国碟荒。起初,他觉得这是上天在帮他巩固地盘。他盘算囤在九亭的几吨货,加上安顺路的库存,预计能撑到二〇一四年春节。对手的弹尽粮绝,在生意人眼里永远比自己的丰衣足食更销魂。顾客不管这些,饿狼一般扑向老板的阿里旺旺,情况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他有点慌了。新货以前是三天开一批,一批八箱,现在八天动不了一次,一次四箱。价格也有调整,和当时连绵的酷暑一样让人不想出门。多少个夜晚,我们蜗在家里刷Amazon和Juno,阿里旺旺上聊天,老板很少搭我们的腔,感觉上,他在忙一件大事。等我们被知会,老伯伯已经进了医院。

回忆最后一次与老伯伯的会面,真正没什么新鲜。当日他一如既往地蹲在门口,要说难忘,就是牢骚多了一点,胃口不错。他吃完第二根盐水棒冰,还是抱怨热。我们没啥收获,出门道别也是老桥段:

“再会噢,老伯伯。”

“噢!再会。”

我们可以在各自的想象中,在回程的闲聊中,在联络的电话中为老板辩护。我们觉得他和父亲的情感远比我们与闻的复杂,但是,当这份感情赤裸裸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谁又能够预见呢?

三周后的礼拜六,老板叫我们五点到店里,说有新货。刚巧那天家淳有事。他先要去接好友嘉杰,帮他运一架手工拼制的木马。那是嘉杰给儿子订的玩具。嘉杰面子大,还惊动了禁淘多年的胖兄。大家难得碰头,约好了,先淘碟后聚餐。我们停好车,发觉店门没开,便联系老板。他和车子堵在五角场的高架上。说是这样说,经验告诉我们,有得好等了。一行人于是进了附近的茶餐厅。点完饮料,四个人围着手机欣赏嘉杰儿子骑木马的视频。餐厅一角的电视正在播送“黑色星期五”美国人抢购超市的新闻。说是抢购,抢劫也不过如此。我们想起当年的大自鸣钟,周六早上抢开头箱的盛况,碟在飞,血在流,与新闻里的混乱相比,仅仅少了警察拘捕的镜头。大家当时还是学生,过早感受了社会的残酷,可是谈笑各自的碟友生涯,无不觉得那是最最美好的时候。

“我帮家淳两人老早礼拜六可以兜一天的片子。”嘉杰讲起当年的淘碟地图,一个个已经消失的据点,覆盖大半个市区。自从叶家宅的颓败,他就基本不淘碟了,和胖兄一样转战海购,在英美日德的网络唱片店留下了上海人的腔调。两人还有一点交集是不碰黑胶,所以去安顺路赴的都是处子秀。

六点敲过,老板音信全无,我们决定先过去,如果不在就必须改期。毕竟嘉杰还要回家带小孩,聚餐不能太晚,尽管大家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讲。好在店里亮着灯。隔着沉沉的雾霾能望见老板的魁梧身量,弓背埋头,像是在打包。我们兴奋地推门,刚想说今天介绍两个大户给你认识,却听见呜咽的哭腔,发自那个颤抖的大身体。

封箱后来是嘉杰代工,胖兄帮忙填快递单,收件的见了这阵势也懵了。我们围着老板安慰他,了解老伯伯的情况,手里捏了多少餐巾纸,鼻涕眼泪还是来不及擦。原来人已经进了ICU重症监护,医生的意思,左右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我们需要大量的破折号和省略号来还原当时的语境——他的哀恸,他的悔恨。这对我们对读者都将是莫大的折磨。最好的证明就是那顿变了味的聚餐,还有某天夜里做的梦。事后,我们甚至害怕去安顺路,拒绝上阿里旺旺,只是为了逃避记忆。所以我们无法给出老伯伯的具体忌日。但可以肯定的是,老板的母亲在这期间回了上海。

圣诞前夕,老板的一通电话把我们召回陌生的过去。他强调这将是库存的最后几箱,希望我们周日过来。老板比我们想的要豁达。他母亲也没有老伯伯说的那么凶悍,她的淳朴着装更吸引眼球,完全看不出纽约长岛人士的风采,倒像是刚从长兴岛过来的。我们也不好意思打听,光顾着聊外面的动态:现代电子城关了,刀疤眉有十多箱黑胶打算出手;叶家宅到了一批日版中古CD,据说海关开了。

“是开了,来了五百吨CD。”老板说他的线人摸半天一张黑胶都没有。这也加剧了老板对未来的悲观。他怀疑往后即使到了黑胶,下面的饥饿也足以一口吞掉,一根骨头都不剩。事实也正是如此。熬过了几个月的空白,老板下了决心去美国。临行之前,他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又是一次不堪回首的聚餐,唯一的积极意义是给我们留了一张合影。老板的几处房产和车子处理得很妥帖。我们也是舍不得,家淳就提出想送他一程。

送别的那天艳阳高照。在奔赴浦东机场的高速公路上,汽车音响放的是《Oil On Canvas》的CD。Japan的这套现场专辑,初版黑胶是非常挺括的双碟Gatefold,我们在安顺路有印象的第一张尖货;有趣的是,最后一张尖货是Mick Karn的《Dreams Of Reason Produce Monsters》,Japan的这位传奇乐手此后还发过一些专辑,但是只出CD版。Mick Karn过世已经三年半了。

看着老板拖着行李的影子越拉越长,我和家淳只是缄默,因为彼此都很清楚,我们并肩作战的机会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