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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98-1999年

三月

1998-03-25

暴青了,暴青了。我在心底轻轻地喊,如水的春意柔柔地涌来,荡漾着。

三月。村里有着别样的静谧,可以听到鸟雀似跳跃的音符般鸣声。河的两岸大都是柳,远看,一片微黄;近瞧,微黄点点,散发着乡村诗的气息。游戏浅滩的鹅鸭、挤出地面的草苗、思乡心切的归燕都在诉说,没有比村里来得更早的春天。

三月,一切都是新生的,嫩嫩的、小小的,招人喜、惹人爱。野莓啦,青葙啦,马兰头、狗尾巴啦……叫不上名的各式的精灵,一个个探着小脑壳儿,眨巴着小眼睛,闻着春光的香气,走到哪里,都让人沉浸在无边的轻盈与舒适中。

孩子耐不住了,脱下厚重的外衣,舒展舒展小胳膊小腿,显得轻巧灵便。和着轻风,拽着风筝,欢快地跑着、喊着、笑着。斜阳如画。小姨来了,大伯来了,放学的大孩子也来了……沉寂的村庄沸腾了!

这三月的美!

四月

1998-04-27

四月的村庄被红花绿柳淹没了。四月的田野绿油油金灿灿,把我的村庄装扮得小夜曲般宁静幽美。

蚕豆花开了,伸展着蝶翅样的花瓣儿,在四月的阳光里休憩着。随便走走,花与草铺就的田埂在眼底舒展,很是亲切,我就骄傲地想:我是个地道的农民的儿子,我是大地的儿子呢!四月的雨不冷也不凉,不阴也不潮。走在雨里,满眼的景致。村庄洗了个澡,仿佛长满了晶莹的眼睛向我们调皮地挤弄着。枝叶绿得发亮,不知名的花开得起劲……昨日一夜春雨,打下一片桃花,让你怜爱得不忍踩下。

四月,瘦西湖被踩得更“瘦”了,太湖乐园“乐”得沸腾了……而我正徜徉在无边的田地里,呼吸着甜润的气息,在脉脉小径上感受——

家园,是最好的景点。

五月

1998-05-13

油菜把金装送给麦田的时候,就是五月了。一爿爿田头,小麦、油菜、大豆都长满了喜悦,羞羞答答地挂于枝头,仿佛一个个临盆的少妇,正紧张地等待着幸福的降临。

麦苗把绿衣披在桑田时,就是五月了。一张张绿得厚实、绿得鲜亮的桑叶,正静候着采摘的人儿。一阵风动,好似翘首而望的恋人:哪个是我心仪的她?

五月,刚入夏。蝉儿起鸣了,村子更静了。忙碌的身影在田头流动,原本静静的田野注入了欢笑声、吆喝声。银镰挥舞,汗湿衣衫。一片片小麦躺在大地温热的怀里,安详地表现一种收成的美好。

五月,我的家淹没在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桑海中了。屋前屋后,大都是桑;屋左屋右,大都是桑。五月忙采桑。蚕是个娇贵的小宝贝,凉不得,饿不得。“三眠扛,四眠挑。”一到那会,人手就不够,于是早起摘叶看朝霞、晚归采叶数星星成了常事。要不怎么说,江南的丝是由蚕、桑、人相织成的呢!人瘦了,桑少了,蚕胖了,这才有了丝啊!而“丝丝”风韵,融进了勤劳朴实如我母亲的蚕妇们多少个不眠之夜啊!

五月,太阳也起得早归得晚。一切,都向夏之深处走去……

六月(两章)

1998-06-26

院子

六月的葡萄架子郁郁葱葱,密得漏不下光来。整串整串的葡萄是青的,藏在碧绿密集的叶子间并不显眼,可无论近观远瞧,谁都看得出这沉甸甸的收获。3岁的女儿忍不住了,瞅一个空档儿,摘下几颗就往嘴里送,呀!孩子,干吗皱眉吐舌呢?

农宅院子大,东头葡萄西面桃。六月桃,正当朝。也不知怎的,院里的桃总结得累累硕硕的。三四棵桃树,熟透的、刚熟未熟的,大的小的红的青的,各式的桃纷纷攘攘聚于枝头,枝儿压得受不住了,一个劲儿往下弯,这可便宜了那群不满三尺的“小馋猫”们了——不用上树,就能享受这新鲜的美味。

紧靠南墙边,两棵矮矮的梨树吊着数十个幸免于女儿之手的梨子,三只未归的晚蝶兀自从容飞舞,也不知想干什么;一棵柿树,玉牙色的花已退去,正暗藏着小小的果宝宝呢!

呵!六月的农宅,金果飘香,满园生机。

月夜

夏夜,幽幽的、凉凉的。

月夜的乡间林荫道,月光穿过树的荫翳,一缕缕很柔很顺地亲昵着小道。这样的意境,配着细碎无声的步子,思绪便软软幽幽地铺开去,纷纷沓沓的、沽名钓誉的念头都给夜的纯静消磨得不留踪影了。

静是乡村的特色,何况夜呢?可夏夜就是不一样。剪着手,踱着步,蛙声骤起,此起彼伏,一阵高于一阵,不绝于耳。说来也怪,这清亮之声并无半点浮躁之感。此蛙此声,把垄头畦边的清新纯朴营造得格外动人;这蛙这声,把夏夜点缀得诗意盎然。

月挑高枝。沿道的窗灯渐次熄了。信步踱回自家宅院,小楼的灯依旧散着温馨的亮光,我知道,那是一盏为我守候的灯。

七月(两章)

1998-07-20

雨后

七月的雨,一如七月的脾性,来得急、去得快。

一阵雨后,天空蓝得亮亮的,心也一下子亮堂起来。凭栏而望,河两岸,绿意浓浓。沿河而长的柳呀榆啊槐啦,都吸饱了,喝够了,挺起身子向河面舒展着枝头——两岸的枝枝叶叶互为攀绕,成了一个天然绿帐篷。

雨后的七月胜三月。村庄刚从天赐的淋浴中走出来,浑身上下凉凉爽爽的。绕村道踱一圈吧!禾有多精神,苗有多挺秀,菜园里的黄瓜、扁豆、西红柿……像是从刚绘就的水彩画上走下来,湿漉漉的,带着清香。渠道里的水顺势而下,有些叮叮的响声,细细瞧一瞧,逆流而上的鱼儿游得欢!

七月的雨后不一定有虹才美。你看呀,西边,一抹夕阳把最后的光芒涂在天堂,辉煌、迷人。我竟无法触及、捕捉,倒是几个头顶荷伞嘻嘻而过的孩童,未及逸出我的笔触,成了雨后最亮丽动人的风景。

蒲扇

对,也就是这光景。星星爬上来了,蛙们奏起了天籁之音。七八个大人,五六个小孩,带了凳子,别上把蒲扇,踏着树影摇曳的小路,三三两两聚向村口。

这当儿,我们不过十来岁。流行于伙伴间的是一种叫得很好听的“小锦蒲扇”。蒲扇的外围必用小花布缝了俏俏的边,小巧玲珑的。我们学着大人,老成地慢慢悠悠一扇,很规矩地听着大人们的闲文野史。乡间的夜,闷热的日子少,徐徐清风把夜凉得冰清玉洁。

忽而,萤火虫闪闪而至。谁家的孩子逃得过这诱惑?都失了刚才的孺子风范,疯疯地谁也遮拦不住,追赶着,捕捉着。不多会儿,一个个汗津津了,便去缠老爷爷讲故事猜谜语。伙伴们知道,老爷爷卖关子,无非是要我们循规蹈矩地站于一旁,用我们的“小锦蒲扇”替他扇几下。于是,从爷爷的皱纹间会跌出个故事,花白胡须里跑出段顺口溜,笑眯眯的眼神中蹦出些谜语。我们忽闪着星星一样亮的眼睛,沉静在乡音浓郁的天地。明天,这一切会在校园里传扬……

八月(两章)

1998-08-14

家往北不远,是小有名气的荷乡。

八月,左右无事,去那儿走走。放眼望去,嗬,好大一片荷!偌大的水塘盛满芙蕖,姽婳幽静,婆娑绰约。哦,八月的荷已出落得袅袅婷婷,在清风丽日之间,独显婀娜轻盈;围着翠翠的裙,有点绯红的脸,不加粉饰的幽幽的香,衬着池里清清的水,映着天上蓝蓝的云,这是怎样精美的景致!

池塘边,几枝俏俏的碧玉叶儿伸上岸来,纤脉可见,娇嫩异常。花儿却矜矜作态,伫于池中,看不真切。要一叶轻舟,穿梭于荷群之中,满目旖旎是芙蓉,随手可摘是芙蓉。荷花俏立,半羞半就,纹理可寻,香气儿如丝如缕……正独自沉迷,起风了,荷一阵骚动,竟从里面冒出几个头顶荷伞的小脑袋,不细看,还真以为风吹荷舞呢。小调皮们以荷作盾,蹬着腿,泼着水,水花四溅,晶莹而下,散落成一颗颗水晶珠,攀附于荷叶之上轻轻滑动……

八月,就爱沉静在这无边风月里,席地而坐,举目而观,荡一舟涟漪,一湖冰清。

入秋

截了一茬的桑又绿得密密匝匝、枝繁叶茂。置于其间的泥径,桑特有的阴柔扑面而来,凉飕飕的。

八月新绿难觅。比之夏比之春,村庄绿得从容。田头地里、道旁屋后以及这高低错落的桑,绿意阑珊之下,浅绿深绿黄绿墨绿,都没了春之嫩夏之娇——八月,入秋了啊。再四下细细打量,无边的绿的视域里,稍留意即可发现:一簇簇浓浓淡淡的绿中或多或少夹杂着或黄或枯的残叶。菜园里瓜棚豆架的枝枝蔓蔓竟已萎黄。让你确信,入秋不只是日历的飘落。

一入秋,晨与晚明显地凉了。暮色四合,这凉意也就拢过来;晨曦已露,这凉意却不散去。可八月毕竟只是八月。刚从夏的怀里挣出来,还带着些噗噗的热气。白日里,蝉还会躲在枝头嘶鸣;成群的蜻蜓偶尔还来低空飞舞;从各家屋檐下飞出的稚燕似行云流水,毫无南去的意向……

八月,在夏与秋的边界,守望着它别样的日子。

九月(两章)

1998-09-30

稻花香

出门一拐弯,穿过树荫花影的村道,钻出桑树林子,站在河边老龙腰柳下,手搭凉棚,扑出身子一望:绿野苍苍,禾叶沙沙——秋天,又来小村作客了。

九月的夕阳隐没在房群树影里,垄上凉风习习,送来薄雾水气氤氲。春去秋来早,已是白露秋风、抽穗开花的当儿。方圆数百亩,绿茸茸的稻叶裹不住日益丰腴的谷穗,露出了惺眼蒙眬的谷宝宝,头上插一朵惹人爱的小白花,隐匿在稻叶丛中。秋风徐徐,香从中来。一会儿淡,幽幽的,若有若无;一会儿浓,郁郁的,沁人心脾。风来风去,浓一阵淡一阵,让人鼻子随着它转,脚跟随着它移。心思所至,细品之下,稻香花香草香都融入了这秋风秋气里了,哪能分得更细、辨得更明?临近薄暮,禾尖之颠都挂上了晶莹的小水滴,使得阵阵稻香清凉透爽……

枕月而眠

薄暮黄昏近相连,一转眼,明月秋空挂,玉帛般的光柔柔切切,泻得满地都是。农家住房宽绰,谁家没个露天的平台走廊?楼栏处,铺一床席子,迎一席月光。晚风从东边的河面上吹来,带来阵阵清凉的稻花香气,心安神定,心境幽远。

夜空清澄,又不显高远。月就挂在老槐树的枝顶,眨一下眼,月近了些;再眨一下,又近了些。月下村影迷蒙,宅院楼台都掩映在看不真切的竹林树影之中。目之所及,唯见婆娑树影,起舞芦苇,轻摆竹节。村河于月光照耀下清澈可见,泛着幽光,迤逦而去。一路去,又映下一路左冲右突左右逢源的槐榆桷柳;背光不一,使得河面时而宽、时而窄,蜿蜒曲折。

水中月、天上星,天上月、水中星,朦胧中分不清哪是天上的,哪是水中的,我竟全没了睡意……

十月(两章)

1998-10-23

秋收

——献给我辛劳的父母

白花花的茧刚出笼,随身一阵风,飘出些未洗尽的桑叶清香。还没来得及舒活舒活筋骨,踏踏实实打个盹,不知哪家性急,先磨镰动耙丁。一镰引得一村忙,都横镐挂橹,关门入地。

秋雾绵绵,怎等得晨雾退?一辈辈与土地相伴的农夫们,对田地庄稼的情感早已沉浸到了血液里。雾未散、人已动,跌这绊那,摸到自家田头,眉毛头发、衣服裤子都披上了蒙蒙的雨雾。隔田不见人,也不晓得河东的张家、村北的李家来了没。手忙嘴闲,搭三话四地打着招呼,银镰却挥个不停,稻儿翻转,身后跑出一溜黄毯子,真个一镰割三畦、双手敌四垄。秋意凉秋晨,秋露沾秋衣,这会儿也分不清是露是汗,一门心思,思不他顾,红日姗姗而至时,黄澄澄的稻遍地横卧,朝露附身。

时光不早。一家几口,先有一人回家煮粥。稻柴火刚柔相济,不用多久,稠稠的米粥摆到了垄上。一家人席地而坐,捧着热腾腾的粥,就着自制的腌菜黄瓜。轻闲了手脚、忙着了嘴。都是老柳下的熟人,这家扯些家长里短,那家道些村头芝麻事。不觉两碗粥下肚,一支烟上火。也就这工夫,精神头又足了,忙碌的秋收秋种刚拉开了帷幕……

芦苇·芦笛

——献给我们十月的童年

要不,我背给你听听管桦爷爷笔下的芦花村:芦花开的时候,远远望去,黄绿的芦苇上好像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风一吹,鹅毛般的苇絮飘飘悠悠地飞起来,把这几十家小房屋都罩在柔软的芦花里。嘿!芦花是如此赋予村庄诗情画意呢。

十月,芦花盛开时节,我们活跃在村子周围的芦苇丛中,并且意外发现,村里芦苇不少:石芦、竹芦、水芦、旱芦。清凌凌的河滩旁、孤零零的低洼边,翠生生的芦苇、灰绒绒的芦花,似乎是在十月里呼啦一下冒出来的。我们等不到芦花似雪,便拉住披针形的绿叶子往下拽,折一支捏在手,比谁的光洁谁的小巧谁的精致谁的芦有模有样。有时,我们把芦苇藏在课桌下,乘老师转身写字之机,用马尾似的芦苇搔前排女生的脖领子。很快,我们便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纸检讨、一周罚扫。

我们用芦苇做成一支漂亮的芦笛:光滑翠绿的苇,末端一丛雪白的芦花,笛口一斜而下,削磨得光亮圆滑,居中用极锋利的小刀划一道直直细细的出气线。一支引以为豪的芦笛就这么成了。上学放学、朝霞夕阳,把我们一路呜呜喔喔的笛声涂成了金色。以至我的眼前时常浮现这样一幅金色的画面:夕阳散金,溪边芦苇,一个小男孩吹着纤巧的芦笛……又是十月,我想亲手做支精巧的芦笛,插在我盛满憧憬的笔筒里……

冬之约(三章)

1998-12-14

暖阳

天空湛蓝,毛茸茸的白云一动不动,几只鸟雀无声飞过。村庄袅袅之烟和着新米饭香飘过枝头树梢。一过立冬,天气出奇地好。

正是歇锄挂镰时节,奶奶在背风的墙边晒太阳,半躺于老式的藤椅里,干瘪的脸上一片安详。脚边两只生下不久的小羊,幼稚可爱,懒懒的闭目养神。

是个好日头。栏杆和竹竿上晒满棉被冬衣。暖暖的太阳有点春风的味儿。母亲收拾好家什,绷紧一春一秋的眼皮忍不住搭拉下来。靠着南墙,手一松,捧着的毛线团滚出老远。

二楼西边,砖砌的栏杆上,放着一盆万年青、一盆仙人掌,两盆之间一架半导体,评书《乾隆下江南》正讲到紧要处,父亲手里的烟夹着老半天没动,一截烟灰摇摇欲坠,终于飘落下来。

呵,忙碌了一载了呀,小花猫别吵,别闹,别淘气地扯线团,让他们安谧地晒一个暖阳。

迎霜

园里半夜迎霜,你看哟,青菜白菜卷心菜,葱也好,蒜亦罢,精神依旧,傲霜挺立。

红日初升,阳光从光秃秃的树杈间大片地投来,寒气微退,女儿戴着小花帽迎着霜问:是雪吗?跨出小院,我伏下身,指着白白的一簇簇说:霜,寒霜!

霜落满园。一经霜打,青菜便甜糯糯的。这时节,妻总不忘下一锅喷香喷香的菜饭。新米和着“霜菜”,入口满是生津。隔不了几天,馋劲又犯,园里摘半篮,先自油中炒个半熟,再与新米同煮。不消多久,呵,一锅诱人的饭香菜香直绕着你鼻子转。无须佐菜,胃口亦开,两碗菜饭爽爽朗朗落肚。

霜降天寒夜来早,三两个黄昏,妻手中的毛线编织着温暖,披在我心坎。

初冬

秋是收获,也是凋零。稻上场,粮入囤。黄叶飞,西风紧。一晃过“霜降”、走“小雪”。

今早,一开门,一股寒意袭来。呵,墙角边、柴垛旁,屋上瓦、园中菜,都星星点点撒上了白霜,院里那垄鸡冠花全蔫了脑袋,没了精神,盆中朵朵月季也不敢冒出它娇嫣的花骨儿,北墙边的红黄芭蕉一反清高之态,病蔫蔫地俯下了身。啧啧,却道天寒好个冬!

呀,入冬了。仿佛就在眼前——

于屋前的老槐荫下纳凉闲读;在它的庇护下与女儿拍着手掌唱儿歌:你拍一/我拍一/我们一起做游戏/你拍二/我拍二/荡着秋千唱歌儿……我们躺在满村满村的绿里无限惬意,宛然所吸之气也都成了绿色,透心透肺。夏之村,走到哪里,女儿总能采撷一丛不知名的花,端详一会,小鸟依人着说:爸爸,给你……

似乎从没如此经意地发现,四周已进入另一个天地。我所熟悉的槐榆桷柳,尽褪青衫,枝桠分叉,孤零而又倔强地袒露于半空。于是心底又涌起一个急切的念头:江南雪啊江南雪,别总萦绕我诗里,飘然而至我梦里,某个子夜请落满小院,好打扮我钟爱的村庄,好携着女儿伴雪而行。

冬之歌(两章)

1999-01-07

洋溢湖

(一)

洋溢湖名为湖,早些年围湖造田,现已名存实亡。低田成群,复又筑埂围田,辟出许多个塘来。塘内渔产颇丰,引得成群的白鸟迁居至此。

白鸟,许是鸥的一种。缘于白羽披身,皆以此名唤之。入冬,洋溢湖白鸟翻飞、飘然展翅,一卷怡人的田园书画。

湖风清寒,吹开高地边齐眉的旱芦,芦花点点。目光穿过芦影花絮,低空中悠然飘飞的不正是白鸟么?

这边,白鸟排行憩于水面,悠然自得。迎着湖风吆喝一声,顿时,白鸟们一惊而起,腾于半空作四散状……无须多久,又聚于此,养足精力,数十乃至上百只白鸟拍翅冲天,高低错落,呈扇形飘于冬日之碧空下,好一帧白鸟游弋图!顷刻,似心有灵犀,似有谁无声地指挥,鸟们南北相向成两列,白翼轻摆,翩翩而行。

静如处子,动似矫兔。瞧,这只大白鸟俯冲而下,迅疾敏锐,一扫处子之风。嘴里不知叼含了什么,又轻烟般袅袅飞离。

湖内长嘴鸟(因其嘴尖且长)亦多,体态纤丽,神情清癯;似鹤,只体形更小巧玲珑些罢了。漫步湖埂,脚边时不时地飞出黄雀之类。冬日观鸟,洋溢湖是个好去处。

(二)

年终岁尾,洋溢湖开网捕鱼。乘着这几日大好晴天,鱼塘主人邀上男子七八个,喝口茶、抽支烟,背上一应渔具,出发了!

一夜工夫,塘水已抽去大半。不安分的鱼儿若隐若现,缓缓犁出一痕柔柔的水纹。不歇了,大家都这么说。巨网拉开,南北各有人牵住纲绳,自东向西兜去。岸上吆喝声声,水底纲绳激波,鱼儿们哪还有闲情逸致,都尽力向上探,想探听些虚实。走在前的壮男只管牵着纲绳往前裹,后边的管住纲绳,稍凫出水。鱼儿撞在网上,顿时乱作一团,平静的水面被搅碎了。鱼儿们左冲右突,忽而凌空跃起,坠入水里,水花溅起,水纹层层叠叠向外推。

一路牵至西岸。好家伙,鲤鱼、鳊鱼、鲫鱼、草鱼……两三斤、七八斤,众多的鱼狠劲地摇头摆尾,弄得腥味浓浓。早有人穿着橡胶衣裤,手持鱼兜下水,一兜几尾,向岸上捞。鱼贩已守候多时,此刻正与主人议斤论两;一旁空下的帮工,燃着了烟,惊嘘鱼之肥鱼之壮鱼之多。沉静一载的鱼塘,映着暖暖的冬阳,流金溢彩般地笑。

二十来亩鱼塘,须得三五日工夫。几网下来,天色已然不早,主人鸣金收兵。女主人早挑了几尾鲜鱼回家,蒸炒不停。一帮男儿们说笑而归,远远地,一股诱人的香味扑过来……

捕虾

即便是寒冬,水花生仍绿得欢。村上河域宽阔处、一家一户河沿边,都种养着,偌大一片,开春和着河泥发酵作肥。

那会儿的冬可没现如今暖和。村上别处的风景显得悲怆,唯独河两边绿得从容,空留出一条逶迤曲折的水道。父亲告诉我,虾也怕冷,都藏匿在草下呢。我缠着要跟父亲一起去捕虾。

父亲到底应允了。捕虾须静,得到夜里,周围全无声息,才不惊走虾,父亲说,船上不得闹。

盼得夜了,就催着父亲下船。父亲不急不慢,一手拎上竹篾编就的大簸箕,一手持电筒,腋下夹了个耙,收拾停当,喊我一声:去哉。跳上小木船,竹篙轻点,小船缓缓离岸。冬之月,怎么看都觉得很清瘦,孤零零挂得老高;星星在西南天,若隐若现,我持着电筒对着它照……

照这儿!父亲压着嗓子吩咐,就把簸箕置于水花生底下,一手擒住簸箕,一手持耙猛击水草。过了一会儿,父亲小心将簸箕取出,我移过电筒光,嘿!还不少,幼虾居多,也有大虾,父亲捡起虾丢入篓子,低低地问了声:冷吗?见我摇头,就把船撑向对岸的水草……

翌日,母亲把虾翻炒了一下,放置匾内,支起根竹竿,晒得老高,说是怕猫儿闻着腥味偷吃个光。我嘟噜着嘴:怕我这只馋猫吧!

冬之舞

1999-01-27

入冬是一声口哨,牵扯出一条条晃悠的皮筋儿。

玩皮筋,场地无须多宽,墙边屋后,避去北风,场中道旁,有一方暖阳便是好地方。“剪刀、石头、布”,几个来回,分作两帮,伴随小女孩一冬的皮筋出场了。

小小皮筋,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四弄堂、小熊猫、马兰花、青菜萝卜营养好……最中看、最有江南味的要数“轻又轻”。皮筋扳成三脚架,四五个小女孩,一齐小燕子般于皮筋上轻灵地剪动、追逐、嬉戏。足尖轻点,细腰轻扭,身儿轻跃,花辫轻摆,小人儿绕着皮筋轻舞不停,嘴儿糯糯地哼:轻又轻/跳皮筋/红领巾/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皮筋儿映衬着江南小女孩的轻柔纤巧,红扑扑的脸儿有点微颤,有点娇滴滴的样儿。一“曲”终,小姑娘们不解瘾。一番燕语低议,玩起了“马兰花”:马兰花呀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们捎来话/盼你快快快快快开花……小脚儿兜着皮筋忽而挑忽而踩忽而踏忽而移,不等你瞧出个名堂,欢欣的小燕子却已轻烟般停住了,撂了一下微乱的发。

皮筋晃呀晃,荡啊荡,伸缩之间,日出月落,不经意地越过了小雪、大雪。元旦前夕,女儿两岁半,缠着非要皮筋不可。拗不过她,扯了几尺。乐得她候不及觅个小伙伴,搬来椅子,扳好皮筋,也不知哪时旁观来的不成调的玩法,煞有介事地诵着: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黄脚/要比漂亮我第一……“我第一”三字,一字一顿,童音缭绕,饶有趣味。

前日课余,我正观赏小女孩们皮筋上的舞蹈,一群男孩涌去,也要跳皮筋儿。直挺挺的身子僵僵地扭,三两下子,皮筋受不住了,委屈地折了。男孩们涂了个红脸,得了个没趣。尴尬之际,我大喝一声:去,咱踢球去!心底不由浮起点点涟漪:皮筋上的舞蹈只属于女孩,只属于江南柔柔的水性啊!

冬日观戏

1999-02-15

农家人就是农家人的性儿。大忙时节昏天黑地地干,劳筋累骨盼着歇会;真入了闲,哪闲得住,老琢磨着找些个事儿,怕闲得闹出病来。

腊月头上,戏台搭进农家,闲慌的心总算有了着落,空日里转着戏台把戏瞧。说是戏台,只是两丈见方的简易大木台,一个帆布顶篷,三两件象征性的家什,诸如太师椅、八仙桌之类一摆,左侧留下一米开阔,靠放着胡琴琵琶,几把椅子供伴奏的坐。戏班子成员10来位,原也是些闲得慌的退休演员,几个老友凑在一块儿拉起了个戏班子,跑到乡下演戏,一来爱好,二呢,出门散心,见识见识乡下的风土人情。

总有殷实厚道的人家空出院子,迎留远来的客。一传十、十传百,一夜工夫,满村皆知。

逢到好天气,日夜两场,看戏的人着实不少。且说日场。院之东隅设戏台,看客多是带着儿孙的、上年纪的,捧着毛线无处搭闲的。背靠暖椅,手捧香茗,瞧台上人间悲喜。

胡琴低捻,旦未至,声先到,正本开场,恰是《琵琶记》。戏班子人手紧张,一人演多角。演罢“公公”,忙着换行头,一转身,又成了“员外爷”。《琵琶记》是出苦戏,演至“糟糠自厌”,旦角唱道:“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绪,骨崖崖难扶持的病体,战兢兢难捱过的时和岁……”台下唏嘘相应,不自禁搂紧了年幼的孙女……

看上了瘾,索性连着夜场。月牙儿怕是贪玩,迟迟没上山头。戏场子夜灯高挑,邻村旁屯、四处八荡又多了不少看客。尚未开演,难得这么个大聚会,经年未谋面的新朋旧友,却在这儿碰面了,打着招呼递着烟,聊聊近况。最开心的要数学堂里飞出来的小学生,小贩摊前站一时,人群中溜一会儿,调皮地扎进人堆,又入戏台底下钻溜儿,向着前排后座的人们扮鬼脸。长辈见了,直呼:快出来,快出来,当心头撞出包!

琵琶铮铮,喧闹的场子渐渐入静,一出《牡丹亭》上演了……

初夏的雨

1999-07-12

下雨,蝴蝶

这场雨是在“芒种”后的几天下的。雨来得并不突然,像是人们意料中的事期然而至。

雨来的时候,先是起了阵风,凉飕飕的,可以听见婆娑树叶互相摩擦发出的痒痒声。天暗得也不快,我们都可以看出天要下雨了,雨还是没有来,仿佛在等你就绪了一切,才羞羞答答地同你见面。

正是傍晚时分,女儿花蝴蝶般地追着几只白蝴蝶,凭她个小人儿,怎么捉得到蝶儿呢?待她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似的去捧那丛野花上小憩的蝶儿,蝶儿却全不买她的账,乘小手将到未到之际,从从容容地拍拍翅膀走了。更有一回,那只蝶儿是从她的指间大模大样地跳着舞走的。几次三番,我瞧得都手痒,女儿却乐此不疲。起风了,有片云骑到了太阳公公的背上,我对女儿说:看,要下雨了,咱们回家吧。女儿的心思仍在蝴蝶身上,头也没回地说:下雨又不要紧的。又发觉话没说完似的,补充了句:蝴蝶还没走呢!

雨来了,蝶飞了,我们才在最初的雨滴的脚步声中,小鸟般躲进邻近的人家。一路上,雨滴尽打在我们的屁股上,打在几只不及回巢的草鸡身上。等我们回转身,搬了小板凳坐下,雨已经下得有声有色的了。色,白如练子;声,宛如清音,宛如小调,宛如合奏,宛如不绝的余音……

雨停了,太阳并不急着出来,我们却急着回家,要去看看院里的那几棵桃啊梨呀的。路上见不到东奔西走的各种家禽,低头所见,一两只蹦蹦跳跳的田鸡,或者可以用来诱鸟的“蠊蛄”(方言,究竟是什么学名,就不得而知了)。偶尔看到一两只被雨水打湿翅膀而无力起飞的蝴蝶,女儿像发现宝似的把它们捧起来,又问:别的蝴蝶呢?它们上哪儿去了呢?它们被淋坏了吧。

雨后,思绪

初夏毕竟是初夏,还带着点春的味道,下的雨还没有夏的热烈与奔放,就在六月的梅雨时节,雨下得有点缠绵,又没有春样的悱恻。话得说回来,初夏的雨毕竟又有了些许夏的脾性,下了一阵也就停了,尽管明朝仍旧阴阴的,仍旧要下一阵子,现今它说停就停,毫不拖泥带水。

真的停了。雨后的空气新鲜得有点甜味,村庄宁静得似刚朦胧醒来才洗漱完毕,湿漉漉的,睡美人般。这刻从我家的阳台上往外看出去,无论你的视域剪取的是哪一帧图景,都是雨后鲜活的、充满生命灵性的。我搬了把椅子,两条腿搁在栏杆上,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不声不响,呆呆地坐,痴痴地看,空空地想。雨后的村庄像画像诗,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说不出的惬意,心里浓浓地涌起一股对生活对人生对世界无比留恋无比感慨无比珍爱的情愫……

渐渐地,各种声响嘈杂起来,先是鸡啼,复是鸟鸣,而后,人群出动了,话语传来了——

“伲去看看西面的黄瓜棚。”

“不晓得畦头的地蒲怎样了,伲去望望。”

村庄的宁静打破了,生命的气息就像水纹般地铺开来,扑过来,扑过来……

六月的愿望(外一则)

1999-07-05

我的愿望始于我学会了骑车。

我学车花的时间比较长,前后延续了半年多。我们家根本没有自行车。80年代初,自行车对普通村民来说还是个奢望品。我的伯伯有个远房亲戚,三天两头来。伯伯家离那条砖铺的公路较远,而我家就在公路旁。通常,这个远房亲戚就把他那辆破旧得连锁也没有的宝贝自行车寄停在我家,于是我有了学车的机会。

没有人教,大人们忙着呢。况且那会儿村里的大人们会骑车的也没几个。初学的几次有点心虚,跌了几跤,生怕摔坏了人家的老爷车,几次下来没事,胆儿就大了。放学一到家,见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整个人兴奋得过年似的,以至于有一段日子那辆“老坦克”迟迟没出现,我觉得生命的阳光一下暗淡了许多。学骑车,成了我少年岁月里的一扇快乐的天窗,打开这扇窗,就能看见夕阳西坠、晚霞满天,四周绿荫缭绕,一个少年在自家的砖地上专心致志趟车溜车的图景……

邻村的学校读完初二,初三要到镇上去读。我们村离镇上不远也不近,十来里的路,刚好够不上住宿的资格,走读吧,又显得路途遥远。我有了绝好的理由向父母申请:我想有辆自行车。父母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如果每个礼拜帮他们干活——和父母一起制瓦坯,就有希望。这个答复对我而言真是大喜过望!少年的我十分勤快,这是今天村里的父辈们对我的评价。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在我小小的心里面,原来存着这样一个鼓舞人心的秘密。它使我自觉自愿地干活,勤快卖力,毫无其他伙伴的不情不愿。

父母终于吐口:让跑外勤的舅舅替你买。得知六月里我就可以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崭新的自行车,我睡梦中都笑了出来。我想象着在期末考试骑上新簇簇的车子,耀武扬威地在操场上绕几个圈,然后在同学们羡慕的眼神中走进考场。我忍不住把这憧憬告诉了伙伴们,他们惊叹着,全都希望买来后他们也骑一骑。

我骄傲,我自豪,那是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我几乎是生活在六月急切而兴奋的盼望里的。随着六月尾声的莅临,我的盼望如窗外那盆得不到照看的文竹一样日渐枯萎、凋零。终于,我的梦想我的愿望伴着六月的梅雨,在阴暗中空空如也地走进了七月。我一直不清楚为什么六月里舅舅没买回车子,我一直暗暗伤怀。虽然七月的阳光依然灿烂,但我的农村少年生活,却就此在心里划上了个遗憾的休止符……

六月的夜

六月头上,秧苗还在稻板田里,突突突的拖拉机响个不停,犁好的田刚注上了水,夜间闪闪的火把亮过天上的任何一颗高悬的星星,那是一支支小小的捉鳝队。

我们这群野小子哪个没去捉过火鳝?倒也不全是为着吃一顿可口的美味。你想啊,三五个小伙伴约好了,又各自带上弟弟妹妹,拿着电筒火把,踩着月色,迎着夏夜的清风,听着蛙们清亮的歌唱,多么富有情趣的事啊!

打着捉火鳝的幌子,父母没有不同意的,最多加几声叮嘱。而我们也的确让父母们尝了几次鲜。那年头的鳝没现今的金贵,走不上十来条田埂,篓子里便有不少。我们并不急于回家邀功,能如此正大光明地在夜间自由活动,是应了捉火鳝的幌子的呀!平时一入夜,父母们的喊叫声就此起彼伏:毛毛——小刚——小新——夜哉——回转!我们的迷藏刚捉到半路,棋子下到瘾处,心里老大不愿,可大人们的呼喊我们岂敢违拗?

今夜不同,我们领着“圣旨”的,我们有权游荡。我们朝着约好的活动大本营——生产队的脱粒场赶去。从鼓鼓囊囊的兜里掏出军棋、斗兽棋或扑克牌,圈地为桌,火把作灯,直杀得天昏地暗。一旁的小弟弟小妹妹打熬不住,兀自歪着头倒在一旁的稻柴堆里去爪哇国了。夜深人静,唯有虫鸣蛙叫,该回去了,忙收拾器具,叫醒弟妹,顶着星星朝自家一溜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