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人命官司。
知府老爷再派衙门里的捕快倾巢出动时,洛阳花会也正开锣剪彩如期举行。
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手持牌票、铁尺的捕快夹在嘈杂的人群当中,汗流浃背地找了好几圈,愣是没找着疑犯的影子,一个个就纳闷着:从衙门里跑出来只片刻工夫,怎就找不到姓“司马”的这个人了?
官兵封锁了城门,司马流风此刻还能往哪里躲去?
洛阳花都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
城中勾栏院、牡丹坊的规模也是数一数二的,章台路上长竿子挑起的盏盏红灯笼亮着“小桃红”、“杏十娘”、“香织”这等香艳流融的娼门花名,缭花人眼。
妃色十四——
这是一座销金窟。
它虽不是洛阳城中最大最富盛名的勾栏院,但它绝对是最最能够使人一夜成名的一个地方!
“妃色十四”开业不过十来天,想来这里附庸风雅的,却囊括了洛阳城中所有的纯爷儿们!上至官宦子弟、下至贩夫走卒,但凡喜好渔色的,个个都削尖了脑袋争着抢着想往这倚陌红楼里头钻。
不过,真个迈进了“妃色十四”门槛的男人,却只有两个。
一个是洛阳首富万有财。
“妃色十四”开业的头一天,他便兴冲冲赶了来,不料,人家竟是关着门、掖着窗做买卖的。敲了半天门没能进去,万大爷一上火一来劲,搬了自家小金库里的金砖,堆了满满十大车来,好歹砸开了那扇娼门,揣足了银票进得门来,只一夜工夫,这位爷就从“有财”变成了“无财”,两手空空在街头沦为乞丐。
“万无财”这名儿也在一夜之间传遍洛阳的大街小巷。
另一个更加了不得,半夜里带了一拨黑衣人马、乘一顶轿子偷偷摸摸地来,只往“妃色十四”的门缝里塞了一物,那扇门竟也打开了,那人进去坐了片刻,又趁夜色偷偷摸摸地走了。
那晚宵禁,巡街时瞧见这拨神秘人出入销金窟的一个更夫,第二天与人闲嗑牙,说自个看到神秘人乘的轿子是黄缎子绣龙的。
凡夫俗子可没人敢坐这画龙添凤的轿子!
“龙轿大爷”这名儿当天便不胫而走,名动洛阳城!
区区一个窑子,有何能耐摆出这么大的谱,招来满城风雨?
说穿了,不过是此处倚门卖笑的姑娘妙得很!
楼中姑娘不多不少,整十四位,从一到十四,先听听人家那名儿:
一昭仪,二婕妤,三经娥,四榕华,五美人,六八子,七充依,八七子,九良人,十长使,十一少使,十二五宫,十三顺常,十四无涓。
好嘛,皇宫十四等级的嫔妃那可是网罗了普天下的美女精挑细选的,那是美人中的美人,极品中的绝品!如今可是一股脑儿地摆到了洛阳城中,有那福气一亲芳泽的,散尽家财又有何妨?好歹尝过坐拥三宫六院的个中滋味,不是皇帝胜似皇帝!
自打章台路上新添了这家销金窟,大老爷们那两眼珠子就不老实,往红楼那头瞄上几眼,就觉心里头跟打了鼓似的,贼兴奋!
况且,今儿个适逢洛阳花会,凑热闹的人们更是伸直了脖子,眼巴巴盼着“妃色十四”大大方方敞开了门,送“十四嫔妃”来与洛阳“百花”争奇斗妍,好歹饱个眼福!
盼了大半天,牡丹坊那边的花魁竞选已出了结果,仍不见“妃色十四”往花楼擂台上派出个姑娘来,爷儿们意兴阑珊,走了大半。
晌午时分——
一人走到“妃色十四”紧闭的那扇楼门前,敲门。
笃、笃、笃!
不紧不慢,敲了三声。
那声音说大不大,却让章台路上所有行人的目光齐刷刷“钉”在了敲门人的身上。
瞅了那人一眼,街面上一拨闲人禁不住狂跌下巴,一个坐轿途经此处的,居然蹦出轿外仰头看了看天色,——怪了,今儿个天上没下红雨呀,大白天的懒鬼怎么也冒了出来?
在街对面敲门的少年水色素衫一袭,勾唇浅笑的风流相貌一张,懒散半倚的身子骨架三两,不正是姓司马绰号小懒的洛阳第一花匠么?
日当午,这根懒骨头一不坐轿二不乘车三不骑马,居然使唤着两腿、趁几拨捕快忙于搜查容易藏匿踪迹的冷僻场所时,自个儿跑到了洛阳市井最繁华、最热闹的章台路上,寻花问柳。
奇哉怪哉!
街上行人忙着捡下巴,更让人叫绝的事儿又来了——
司马流风两手空空,敲门三声。
“妃色十四”那扇紧闭的楼门“嘎吱”一响,居然开了一道缝隙,门里头猝然甩出长长一条鸳鸯丝帕,往倚靠门板的司马小懒的颈项上一绕,牵了人的脖子往门里头拽。
娼门女子那风味儿够呛!
就这么猛劲儿把人给拽进门去,门缝儿一合,街上的大老爷们窥不着门里桃色春光,牙根直痒痒。
“妃色十四”销金窟第三个入门者,洛阳第一花匠!
甩一条香帕牵人脖子拽人进门的,正是“妃色十四”当家的一位主儿!
司马流风入得门径,头一眼就盯准了老板娘甩香帕的两只手儿——
那双玉手儿委实没有半分瑕疵,十指纤纤白如玉兰,手劲儿却委实“猛”得惊人,柔柔的一块丝帕捻在兰花指中,绷拉牵扯的力度与铁链相比,竟毫不逊色!
锁牢了人的脖子使劲往里拽,拽到一楼厅堂内的客座上,缠人颈项的丝帕好歹松开少许,那双纤纤玉手往桌面猛力一拍,桌腿儿抖震几下,老板娘冲人说的头一句话,可算让人明白她这火大的猛劲儿是打哪里憋出来的:
“姑奶奶瞧你眉心印堂一枚朱砂烙印,便知你就是那个洛阳第一花匠!今朝放你进门来,姑奶奶倒要看看你有何过人之处,竟将一盆盆花卉卖出了天香国色的美人身价!妃色十四门里头活色生香的美人,莫非还盖不过你手中一把剪子捣腾出的美人花卉的风头?”
拍了桌子又两手叉腰,老板娘原本白净净的一张瓜子脸,此刻跟搽了胭脂似的霞红一片,明艳动人!
以相貌而论,她的年龄似乎“嫩”得很,此刻摆了茶壶状,偏就做那徐娘般老气横秋的架势,自上而下审视人的目光也十分老辣,——反衬极大的容貌气质,委实让人瞧得目瞪口呆。
“盖得过!”
司马流风懒懒地支颌,流目看着妃色十四这位当家的。“至少,我捣腾不出如嬷嬷这般既有二八年华的少女容貌,又有四旬徐娘的老辣眼神的美人花卉!”
艳人儿目闪惊异之芒,缠人脖子的香帕往回一抽,捻在手中半掩了唇边笑缕,“猜得出姑奶奶实际年龄的人可不多,就凭你这份眼力,姑奶奶破例不收银子待客一次,说吧!想见楼中哪位姑娘?”
颈项解了禁锢,司马流风沾上椅背靠舒服了,慢悠悠道来:“三天前,有个名叫‘夜来香’的姑娘托我修剪十二盆美人花卉,而今约定的期限已至,应当来提货的人还在嬷嬷这栋小楼之中吧?”
艳人儿目光微微闪烁,道:“妃色十四并无一个叫夜来香的女子!公子何出此言?”
司马流风瞧着她,勾唇浅笑,“那位姑娘面生得很,洛阳城中我尚未见过面的美丽女子,除了妃色十四,委实找不到第二家!”
艳人儿瞪了他好一会儿,忽又笑问:“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司马流风笑而不语,抬手抖了抖袖口,桌面飘落片片花瓣。
艳人儿凝眸一看,落在桌面的花瓣竟叠出了一张面孔轮廓——
眉儿弯弯,新秀如月牙,左侧娥眉一点花箔样式……
“长使?!”
只瞅了一眼,当家的便脱口唤出个人名。
“嬷嬷楼中这位长使姑娘心思可细密着,挑着洛阳花会选花魁之期,再将美人花卉往擂台上一摆,无须抛头露面,只凭历届夺冠名花皆出自我手的这点能耐,拔个头筹又有何难?”
司马流风在椅背上靠舒适了,闭了眼与人说话,“烦劳嬷嬷上楼催一催她,送货人来了,提货的也该露个脸了吧?”
“妃色十四的姑娘不是人人想见就能见得的,偏就有些个瞎嚼舌头的,说姑奶奶楼中的姑娘丑得见不得人!”艳人儿眨眨眼,明晰此事原委,遂喜笑颜开:“亏了长使想出这等巧法子,洛阳第一花匠巧剪的美人花卉摆上花魁擂台……妙啊!今儿便压一压牡丹坊老鸨那嚣张气焰!”
“妃色十四……”
司马流风忽又睁开眼来问:“楼中十四位姑娘,却为何只让我剪来十二盆美人花?”
“十二盆足矣!”
艳人儿沏了盏茶,摆上桌面,“姑奶奶济身十四妃之末,开门迎客、添水倒茶这事儿由着我来做,不便争那花魁拔那头筹。另一位嘛,不提也罢!”
“十四妃之末的无涓姑娘原是楼中当家的!”
司马流风一笑,推开茶盏,“货已上门,烦劳无涓请长使出来一见!”
“长使这丫头机灵,就是有了妙点子还瞒了姑奶奶,累得公子亲自上门送货!”
十四无涓明眸慢转,暗自斟酌片刻,语声更为和缓:“我这就催她下楼来,公子稍侯片刻。”
言罢,蹬蹬蹬地上楼去了。
司马流风本是瞅着老板娘步拾楼梯、轻摆柳腰那曼妙背影,直瞅到她拐入二楼回廊没了影,便耷拉了眼皮子,犯困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地将脑门子磕碰到桌面,他这才猛然惊醒,睁开眼时却不见上楼的人再下楼来。
说是稍侯片刻,眼下三盏茶的工夫都消磨了去,催人下个楼也无须这么久吧?
瞅着厅堂内侧盘旋而上的长长楼梯,他忍不住叹了几口气,这才从坐得十分舒适的椅子上挪起身来,慢慢吞吞踱步至楼梯口,负手仰头往楼上喊了句话:
“失火了!来个人哪!”
话落片刻,仍不见楼上动静,他这回喊得更绝:
“死人了!来个人瞧瞧哪!”
楼里荡了回声,如空谷回音一般,小小的一栋红楼竟也变得空旷寂寥!
楼下“失火死了人”,楼上却连个人影都瞄不到,司马流风此刻的感觉可有些不太妙了,这才提了衣衫下摆,一步一扶梯地上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