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天前——
洛阳城恰逢宵禁。
入夜时分,寂寥的夜街,忽有一抹魅影闪过,有人沿墙根摸到一家店铺门前,抬手轻扣门环。
嘎吱——!
门开了。
一个丫鬟拎了盏灯,迎出门外,冲来人迭声抱怨:“怎的才来?”
“我得先把马车赶到后巷,让你家姑娘赶紧绕后门,乘上马车。”
门外车夫哈腰赔笑。
“瞧你这胆小的样,没个出息!”
丫鬟啐了一口,拎了灯盏往门里引路,引着车夫进了卖扇子的店铺,往后门一指,“奴婢还得守着铺子,你自个绕后门去,接人。”
店铺后门,一条青石巷中,当真停了一辆马车。
拉车的一匹马,马蹄子上包了厚厚的棉布,垂了门帘子的车厢里隐约映出个人影,——要接的人竟已坐到车厢内,等候多时了。
“姑娘,咱们这就走?”
赶车的见怪不怪,上前拉起缰绳,赶着马往僻静幽深的胡同里绕。
“知道去哪儿吧?”
车厢内,轻悠悠飘出的语声,似在人的耳根子旁幽叹如烟。
“知道!”
车夫跃上车辕,翻开坐垫,瞅见一袋亮澄澄的碎银子,赏银到手,即便是城中宵禁,也值得他冒险一试,“洛阳城中,风流鬼宅!”
风流鬼。
这是一座宅第之名。
宅中主人,复姓司马,洛阳第一花匠!
“天香”、“眉妩”、“三株媚”——洛阳花卉夺冠名花皆出自洛阳第一花匠之手。
据说,此人手中一把巧剪能把花簇剪成一张美人脸,花枝修为美人身,婷婷玉立,如闺中秀珍。只是此人有个毛病——懒!懒得盖房子,就在洛阳市井之中圈了块地,围了四堵墙,钉了扇木门,门上无匾,“风流鬼”这三个字还是以木炭在门楣上涂了鸦的,四堵墙里头找不到半片屋瓦房梁,只在圈来的空地上栽满了花卉盆景,花香馥郁。
洛阳第一花匠精心栽培的“美人花卉”,时常惹得名流仕子争相抢购,一片花瓣抵得了一两黄金,这四堵墙里的一地花卉,无疑是一地黄金,这一座既没屋瓦又没房梁的宅子,在花贩眼中也无疑是一处豪宅!
宅中主人懒时曲肘而枕,睡于花阴下,自诩风流的司马流风因这一身懒骨头,便被人戏称为司马小懒!
那辆绕着弄堂胡同而来的马车,便是停在了“风流鬼”那道涂了鸦的宅门前。
车厢里的人撩开门帘子,一下马车,车夫哈个腰,牵了缰绳,又急急把马车赶回深巷里,不见了踪影。
下了车的人,上前几步,轻轻推门,“嘎吱”微响,门开了,访客不请自入,踮起脚尖儿,轻悄悄探入门里头。
一对儿三寸弓底绣花鞋轻如扑蝶,踩香径,分手拂柳,于月洞门前停足片刻,寂凉的夜风中猝然弹落珠坠银盘般脆生生一串笑语:
“奴家夜来采花,宅中主人可否掌灯引路?”
话落半晌,不见宅中主人动静,月洞门外那抹魅影忽闪,轻悄悄往门内探入一步,孰料,前方风声忽来,漆黑夜色中倏地闪现一点幽幽烛光!
一只纸糊灯笼从宅院深处飘出,悠悠然悬空飘浮,恰似夜半鬼提灯盏,飘忽的光焰伴随飒飒阴风袭来。
直至灯笼飘得近些,看清挑着灯笼的杆子竟是系在悬接墙头的一根牵引绳索上,如此简单的“隔空移物”,叫人虚惊一场之余,倒也领教了此间主人的待客之道。
唤一根懒骨头来迎客,当真是一种奢望!
访客哑然失笑,绮罗香袖迎风微卷,袖口滑出白嫩嫩两只手儿,从牵引绳上摘来主人家这盏引路的灯笼,举步迈入宅中花园。
置身百花丛,提起灯笼照一照,冷不丁看到婆娑枝叶间微探一张美人脸,美人那婀娜体态幽幽然掩映在疏密花枝中,只露着一张脸儿小心窥探步入花圃的不速之客。
朦胧光焰下,依稀可辨花中美人倦眉低眸,单手托腮,慵懒倚卧海棠树下。
访客拎着灯盏往前紧走几步,一丛梨花锦簇剪枝的人形花卉显山露水,花中美人竟是缀花叠枝、巧妙修剪而成!
绕过梨花、海棠树,又见花圃中俏生生站着个翠衣少女,半折了柳腰,双手挽一片清凉薄纱,溪中浣纱状。近看,翠叶为衣,盘枝为曼妙体态,一副花容巧笑倩兮,真个使人分不清这是花枝妖化为人,还是美人变作了花枝?
走走停停,访客不时被花丛中浅藏的“人”影吸住目光,心生好奇,便伸手触摸了一下以一品红剪为红云香裳的花中一位“媚人儿”的脸,回眸媚笑的美人居然在顷刻间颦眉敛容,由媚笑神情转为羞涩嗔恼之态,如此鲜活的表情,委实令人咋舌惊叹!
凝眸细看,原来“媚人儿”一副花容竟是以含羞草匀染鲜嫩艳红的花汁绘粘而成,人若上前触碰花容,含羞草合拢叶瓣,美人脸猝变颜色,神情变幻,端的是妙不可言!
洛阳花神为牡丹。
花间自是不乏各色牡丹,令人啧啧称奇的是盆景中一束鲜嫩欲滴的绿色牡丹,恍若绝代妖姬,迎风招展,独具风韵!
自称“采花人”的访客发现这束墨绿色的牡丹时,目中绽放异彩,忍不住伸手去采。
恰在此时,深宅偏安一隅,忽有人声传来:“小翠一束,黄金万两。先交钱,后提货!”
懒洋洋的人语清晰落在耳畔,采花人着实吓了一跳,忙不迭缩回手来,脱口惊呼:“黄金万两?!”
青楼中色艺双绝的女子,赎身估价也不过百两纹银,一束异色牡丹居然有倾国倾城般绝色美人的身价,委实吓人!
觅着声源,采花人在凌乱花枝剪落的大片阴影中猛然发现席地坐卧的一道人影。
朦胧月色,飞花片片,但见花阴下一片素衣迎风翩然,于万千繁华、十丈红软中跳脱出素雅之色,顷刻扫净满目绚烂锦簇,独留一点清爽素色,叩人心扉!
“流风公子?”
风为裳、水为佩,那人儿于争奇斗妍的锦簇花团之中悠然把盏浅酌,兀自突显几分悠闲淡散、风流雅致!
采花人目闪异彩,拎着灯笼款款走来,驻足花阴下,拨开一丛花枝,坐卧花间的人儿于晕晕光焰中抬起头来,霎时间,采花人心弦“嗡”然作响,赏遍洛阳历届夺冠花魁,直至见了花间少年,才知何谓人间第一流!
少年唇红齿白,眉梢儿撩带笑落红尘的潇洒风情,慵懒半眯的眸子,眸中一抹魅色勾人!尤其是眉心印堂那一点邃古象形文般的“花”字朱砂烙印,恍若天界下凡的花神将,不同流俗!当他浅浅勾起朱色唇瓣,颊腮点落笑旋,那慵懒迷离的眸光,水漾多情,笑于花间,几多风流韵致,醉得群芳竞折腰!
采花人只瞧了他一眼,顿觉脸红心跳,方寸狂乱,几乎难以把持。
“采花人?”
宅中主人见了访客,仍是懒洋洋地坐卧花阴,只将手中一只空了的杯盏递向客人,懒懒散散地吐出三个字:“斟酒来!”
采花人盯着主人手中一只空盏,简直哭笑不得:客人上门,主人懒得起身招呼也就罢了,哪有让客人为主人斟酒的道理?
不愧是司马小懒!
“流风公子,奴家深夜冒昧造访,实有一事相求!”
有求于人,倒也无须计较太多,采花人接来空盏,依言把盏斟酒,满满一盏梨花琼浆,借花献佛,递了过去。
客人敬酒,主人却不忙领情,任凭酒盏递至眼前,他连接都懒得去接,目光只在采花人身上转悠一圈,便斜挑了一侧嘴角,似笑非笑。
采花人被他瞧得有些发窘,不自在地抬手扶一扶头上那顶遮掩容貌的乌纱斗笠,挽住彩衣裙裳的罗带,盈盈裣衽,“奴家貌丑,怕吓到公子,只得以帽遮容,让公子见笑了。”
司马流风慵懒地眯起双眸,眸中一丝促狭飞闪,淡淡散散地笑言:“夜入此宅的,多半是不留姓名、来去无踪的,我倒也习惯了。”
宅中一地“黄金”,主人若非太懒,委实得布下几张大网,夜夜提防。
“公子言重了,奴家可没那空空妙手的能耐。若不然,奴家入得此间,也不忙采花了,只偷汉子去!”
采花人“咭”地一笑,言语流出几分轻佻。
夜半私入民宅的女子,果非善类!
“哦”了一声,“风流鬼”宅中主人来了几分兴致,侧卧了身子,懒洋洋地抬手冲人勾一勾手指头。
三寸绣花鞋儿一蹭一蹭,采花人把盏凑身上前,不料眼前一花,遮掩容貌的乌纱斗笠已然被人摘去,晚风拂面,她惶惶然抬手掩面,酒盏脱手坠落。
原本懒洋洋卧于花阴的司马流风,猝然闪电般伸手稳稳接住落下的杯盏,杯中滴酒未洒,另一只手已然弹指夹住采花人的下巴颏儿,将那张无所遮掩的脸蛋转向灯笼光焰处,一张敷粉娇靥赫然映入眼帘——
粉面桃腮,秋水盈眸,尤其是那眉儿弯弯,新秀如月牙,只是左侧娥眉上贴了金粉花箔,闪闪发亮,眉眼风情自是娇俏可人。
“天生丽质,何须妄自菲薄?”凝眸赏花容,指尖不忘轻轻抚过少女的娇靥轮廓,凭着过目不忘的超强记性,他腹中已然敲定下一盆美人花卉的大致塑像。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遭人轻薄,少女娇靥绯红,幽幽然低垂乌云螓首,纤纤十指拧着罗带,一副羞怩之态,却在罗带绕上指尖的一刹那,眼角斜睨的秋波显露暗藏的心机,细密的心思看似娇羞,不过是诱惑此间主人的致命绝招。
“奴家名唤……夜来香!”
夜来香?!
听来不似真名,却似青楼挂牌姑娘的花名。
自诩风流的司马流风,心中几分恍然,抚掌而笑:“深夜来香,好兆头!”
他分明解得花语,却不点破,抚掌时促狭一笑,骤然流转的眸波幻彩,却溢满柔情,——少年躯壳之中斟满成熟男子品箫赏花般的风流神韵,这种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独特气质,如极品佳酿,使人醺然迷醉!
“公子乃洛阳第一花匠,奴家来此,只为闺中姐妹求得十二盆美人花卉!”
少女一双狡黠妙目,秋波频送,笑语如珠。
司马流风却伸出一根手指点落少女樱唇,堵其言辞,反问:“你可知一盆美人花,市价值多少?”
“奴家家境贫寒,虽买不起公子宅中一片花瓣,不过,奴家身上藏有一宝,足以换得十二盆美人花卉!”
语毕,小妮子面泛异色,拧着罗带的指尖猛然一抽,罗带上打的蝴蝶结松散下来,彩衣飘落!
她居然脱去裙裳,仅余贴身一片红绫抹胸,在朦胧月色下半裸了娇躯。
二月里,习习凉风吹来,她的脸已冻得发白,眸子里却蹿动着妖异的火蛇之芒,心口似乎在鼓动着某种意念企图。她一点点地靠近花间少年,接了那盏琼浆,饮下半盏,吐气如兰:“公子若能允了奴家所求,请饮下这半杯残酒!”
“姑娘与我素昧平生,却也知我性情。”
本是懒洋洋坐卧花阴下的司马流风已然徐徐起身,目光灼灼,在少女半裸的娇躯上流转片刻,忽又凝眸于她身上仅着的一片红绫抹胸,食指蠢动,终是忍不住接过那半盏残酒,一饮而尽,勾唇一笑,好不风流倜傥!
“留下身上宝物,三日之后,我在此等候姑娘偕同闺中姐妹十二人,一道来取美人花卉,顺道带十二壶女儿红来与我畅饮!”
“公子果不愧为风流雅士,十二盆美人花卉理当由十二位美人来取!”
捡起散落花枝的彩衣裙裳,少女眸中隐隐闪掠一丝诡秘幻魅之色,抖开了彩衣绕身一旋,挪步闪入一片兰花丛中,但见蝶袖翩飞,人儿倏忽不见。
拎回灯笼,司马流风缓缓步入兰花丛中,在摇曳的花枝上采得一片留有少女体温余香的红绫抹胸。
举灯一照,红绫上彩绘之物赫然映入眼帘——
竟是十二幅美人帛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