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也就是樱花凋谢后的一个月,我正式开始了在“冰见子诊所”作为心理咨询师的工作。
由于自己不是正式医生及在心理治疗上缺乏自信等,我心理上多少还残存着一些不安,但是冰见子医生打了包票说我不要紧,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了。而且一些心理咨询师和从事福利工作的人也在进行心理治疗,所以好像也不必过于计较资格的有无。
只是有一点,因为心理治疗是在“冰见子诊所”进行的,所以前来进行心理治疗的患者们都以为我是医生,说是不在意,其实我还是蛮在乎的。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冰见子医生鼓励我,“你不要在意,大大方方做就好了”,所以我打算就把自己当作一个医生来进行这项工作。
至今为止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有一个叫中川凉子的护士,她反对我进行心理治疗。
中川凉子比我小三岁,今年二十八岁,两年前开始在花冢医院工作,现在负责西楼病房的患者。
我喜欢她大大的眼睛,以及凡事可以轻轻松松商量的性格。两年以前,有一次她在值夜班的时候,突然被一个男患者从后边反剪住双臂,听见她的惨叫声,我冲过去帮她解了围,从此我们开始亲近起来。
随着约会次数的增加,我们发生了关系,但不知为什么一年前她开始冷淡我,并拒绝我的求欢。
当我焦急地问她为什么突然回避起我时,她用一种拒人千里的语气说道:“你去找冰见子医生求欢不就行了吗?”
一句话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发现了我喜欢冰见子医生,因此十分不快。
凉子这种感觉我也不是不明白,但是我对冰见子医生的感情,只是一种单纯的爱慕。我告诉凉子如果把这种梦幻式的东西当真,也太可笑了,但是她摇着头不肯接受我的解释。
此后我们就中断了恋爱关系,只是偶尔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午休时我在职工食堂遇见了凉子,所以我把她带到了医院后院的长椅旁,把自己即将担任心理治疗工作一事告诉她以后,她当即表示了反对。
“这种事情,你还是不做最好。”
凉子虽然这样说,可她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女朋友了,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在意的。
“即使你反对,我也要做。”
我的话音刚落,凉子立刻用轻蔑目光望着我说:“你呀,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白什么?”
“你只是被利用了而已。”
“怎么会……”
冰见子医生利用我,这绝对不可能。因为她让不是医生的我,担任医生的工作。这对一个护士来说,可谓是一种破格提拔,在这件事上说冰见子医生利用我,这种想法真是大错特错。
事实上在众多的护士当中,能被冰见子医生挑选出来担任这样重要的工作,我对她感谢还来不及呢,根本就没有半点指责的意思。
“你想得太多了,冰见子医生给了我一个学习的机会。”
“是吗?”
“当然了,这还用说吗?”
凉子还是老样子,脸一直冲着别的方向。凉子乍看起来性格开朗,但是内心深处却强硬固执,因此不知和我发生了多少冲突摩擦。
“你这样评论冰见子医生不太好吧。”
作为比她年长几年的护士,我该提醒她时还是应该提醒她。
“不管怎样,我都接受这项工作。”
我把我的决定明确地告诉了凉子,她直截了当地反对,多少使我心里有些别扭。
我的首次心理治疗定于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时间是下午三点开始。
那天,我先把自己身上那套上下分开的白色男护士服脱掉,换上了内科医生常穿的连体白大褂,然后把乱蓬蓬的头发梳理成三七开的分头。
当然这些都是按照冰见子医生指示做的,当我换好衣服从更衣室出来的时候,她对我微笑道:“不错,你穿起来很合适。”
“谢谢!”
我羞喜交加地向冰见子医生鞠了一躬,然后走进心理治疗室,坐到了医生坐的椅子上。
这时候室内已被负责挂号的通口小姐收拾得干干净净,在挂有针织窗帘的窗台前,摆着绿色的观赏植物,从房顶的一角若隐若现地传来一阵阵钢琴曲。
据通口小姐讲,冰见子医生为心理治疗室挑选的是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按照她的说明,拉赫马尼诺夫此前的作品,就是他创作的第一钢琴交响曲,问世以后不受欢迎,为此他在精神上备受折磨,并患上了精神病。但是拉赫马尼诺夫被成功地治愈之后,又创作了这首第二钢琴协奏曲,却大受欢迎,成为他东山再起的证明。
从房间里播放的这首背景音乐来看,不愧是冰见子医生,可谓是用心良苦。我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可是听了这番介绍后,再听这首曲子,心中也不知不觉升起了一种悠扬、浪漫的感情。
在我的面前,当然摆有一张患者用来躺着的柔软的病床,一边的床角下摆着一套熏香的器皿,可能是薰衣草吧,一种淡淡的香气飘浮在房间当中。
万事俱备,患者什么时候出现都没问题了。
在寂静的房间内,我一个人坐在转椅上,打开了即将到来的患者的病历。
今天前来就诊的患者,冰见子医生一星期前已经诊治了一次,她建议患者进行心理治疗,对方也同意了。
不用说,我对这份病历已经读得再熟悉不过了,患者名叫片山夏美,还是一个十七岁的高二学生。
一般的心理治疗,把那些抱有烦恼和问题前来就诊的患者,称作来访者。与之相对,用语言和态度来宽慰这些患者的人,称为心理咨询师。
来访者和心理咨询师之间的关系,和一般医院里常见的那种传统医患关系截然不同,在一般医院里,由于医生处于给患者治病的立场,所以治疗者属于权威地位。
然而对我们来说,两者与其说是一种对等的关系,不如说是心理咨询师需要患者听取自己的意见,处于辅助从属的地位。
虽然我属于临阵磨枪,但是这种程度的常识我也具备,今天的来访者一个星期以前曾和她母亲一起来过这家诊所。上次她穿了一件花连衣裙,今天也许是刚从学校出来,她穿着一件运动上装和一条格子裙子。
冰见子医生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位女高中生,让我进行第一次的心理治疗呢?我没有直接问她理由,但或许她认为年轻女性比较容易向我倾吐烦恼,或者说交谈内容相对简单,我比较好处理吧。
不管怎么说,对我来说,我第一次的工作开始了。
然而和一个女高中生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一对一地面面相觑,我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奇妙感觉。
我努力调整自己的思绪,提醒自己她是来访者,我是心理咨询师,然后尽可能地用明快的声音打着招呼:“下午好……”
“下午好。”女高中生口齿清晰地回答后微微鞠了一躬,把脸抬了起来。
病历上写着这个女孩今年十七岁,身高一米五五左右。她胖瘦均匀,运动上装里面系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格子裙的裙长至膝上五六厘米处,穿着一双松松垮垮的白色长筒学生袜。
她的头发染成了浅栗色,从披肩的长发中可以看出,是出了学校以后把辫子散开的。
她略圆的脸盘上残留着一部分天真无邪,粘着假睫毛的黑眼圈好像洋娃娃一样圆圆地睁着。
仅从她开朗的外表来看,不会觉得这位姑娘心里有什么特别的烦恼。
说实话,我对十七八岁的女高中生一点也不了解。事实上我只有一个弟弟,可以说和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无缘。
所以眼前这位叫片山夏美的女孩心里在想什么,我怎么能知道?不过没准儿这倒是件好事。
因为现在这种新型的心理治疗重点在于,让来访者依靠自身的力量解决苦恼,在其成长的过程中,心理咨询师只要默默地在旁守护,必要的时候施以援手就可以了。
这就是美国心理学家罗杰斯提倡的“只要把人放在适当的环境下,人们一定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成长”的理论。“来访者中心疗法”就是在这种理论基础上诞生的。
根据这种理论,我只要积极地参与到她的个人烦恼当中去就可以了,并不需要给她指导。在她打开心扉、说出各种烦恼的时候,默默地守护着她摆脱烦恼、重新站起来就万事大吉了。
在这点上,冰见子医生也是这样指导我的,如此一来,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使她放松下来,并使她一点点进入到想要自我倾诉的情绪中去。
所以我若无其事地说道:“可以的话,你在这儿躺下,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好吗?”
女高中生听到我的话,向床上看了看,一言不发。
的确,忽然被要求躺在床上,对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感到困惑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时我用床头上的摇把,把床头摇起来一些,又在床尾放上了一条毛巾被。
“你随便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女高中生似乎总算接受了我的建议,把书包放在床上,慢慢腾腾地躺到了床上。
为了表示不看对方,我把房子里的灯光调暗了一些,开口说道:“你在这儿说的话,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就把我当作一块听人说话的木头,对着说话就行了。”
这是昨天晚上我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台词,女高中生听到这句话,好像偷偷地笑了一下。
现在,女高中生躺在我的眼前。
我坐在她旁边,由于床头微微向上摇起来了,所以她的脸离我很近。
她的脸一开始就稍稍侧向与我相反的方向,我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和浅栗色头发之间露出的白色耳朵,以及略微隆起的胸部。
不用说我和女高中生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么近的距离究竟是否合适,正当我因困惑而垂下眼睑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酸甜的、好像奶酪般的气味。
这种味道和冰见子医生叼过的那枝樱花的味道又不一样,我边想边把病历拿到了手上。
“片山夏美小姐,十七岁。”
在来访者的名字后面记载着其家族人员。
父亲四十八岁,母亲四十七岁,还有一个弟弟。父亲在一家名叫K的大型电机制造工厂工作。夏美本人在品川附近的一所女子高中上学,至今没有过被警察辅导等特殊经历,好像也没有和朋友发生过什么纠纷。
“你今天是从学校直接上这儿来的吗?”
我问了一句没用的废话,夏美略微点了下头。从她的胸部到膝关节盖着诊所的毛巾被,她对我没有半点儿戒心。
我又看了一眼病历,看着“主诉”一栏,也就是记载着来访者前来就诊内容中最为关键的部分那一栏,我读着冰见子医生秀丽的字体。
从一年以前开始,经常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和家里人也不怎么说话。特别是对母亲反抗意识较强,母亲一说什么就大叫“吵死了”。一个月以前,把和母亲一起照的相片剪成了一堆碎片。在身体表现上有爱啃指甲的毛病,所以指甲被啃得乱七八糟;耳朵上穿了不少耳洞,所以耳朵上一直伤口不断。在学校略微缺乏协调性,特别是最近变得浓妆艳抹起来,班主任让多注意点。
仅从病历上记载的主要症状来看,这个女孩在家里处于孤立状态,特别是跟母亲关系极不融洽。第一次来诊所的时候,夏美是由母亲陪着一起来的,所以说不定病历上母亲的意见非常突出。
我“吭”地干咳了一下,接着唤道:“夏美姑娘。”
在开始进行心理治疗之前,应该如何称呼患者才合适呢?叫片山小姐吧,显得有些冷淡;叫夏美小姐吧,感觉好像毫不相干的人一样,还是叫夏美姑娘最为自然,这是昨天晚上我费了半天劲儿才想出来的。
“房间的温度现在这样合适吗?”
她点了点头,但是贴着假睫毛的眼睛还是圆圆地睁着。
“可能的话,把眼睛闭上,身体也放松一些,这样可能更舒服一点儿。”
要使对方说出埋藏在心里的话,首先要让她进入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夏美姑娘出人意料地非常听话,按照我说的把眼睛闭了起来,接着做了一个深呼吸。
看着她做完这些动作,我开始提问:
“夏美姑娘,你好像跟母亲之间发生了很多冲突,你是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我的话音刚落,夏美闭着眼睛爽快地点了点头。由于她点头时给人的感觉过于使劲儿,我不由得问出口来:
“你妈妈是你的亲生母亲吗?”
“嗯……”
“你妈妈对你不错吧?”
夏美的嘴唇动了一下,又停了下来,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说:
“我讨厌那个人。”
“讨厌?”
“我不想见到她。也不想看到她的脸。可是她却总借机找我说各种各样的事情……”
即使不喜欢,但是这种极端的敌视情绪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可那是你母亲啊。”
我刚一说完,夏美拼命摇头,浅栗色的头发左右乱摆。
“我可不想变得像那个人一样。”
夏美姑娘如此坦白,让我感到非常吃惊。而且她还把自己的亲生母亲叫作“那个人”,并一口咬定不愿意做母亲那样的人。
按照我单纯的想法,我觉得母女之间的关系会一直很好,而且两个人有说不完的心里话,但眼前的情形却完全相反。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刚开始工作的心理咨询师,我能让她把内心深处的秘密都倾吐出来吗?为了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我点了一下头后接着问:
“在我看来,你母亲好像非常慈祥,你讨厌她的什么地方?”
“……”
“她好像非常担心你呀。”
“但是,我可不想做她那样的人。什么事情都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在父亲面前趾高气扬,而且显得很老……”
“很老?”
我急忙反问了一句。母亲即便显得有些衰老,不也是很自然的事吗?如果老也不行,那么做母亲该怎么办才好呢?
“可是,那是你的母亲呀……”
“所以每天非见面不可,跟她在一起,连我都会感觉变得像她一样……”
夏美像是重又想起母亲一样,一脸厌恶的表情。
“可是……”
厌恶自己长得和母亲相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母女俩长得相像,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拒绝和母亲长得相像,是想要从此断掉母女的缘分吗?
但是一个星期以前,夏美和母亲来看病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她那样讨厌她母亲。当然我当时也察觉到夏美的脸总是朝着别的方向,却没有感觉出来什么特别的憎恶情绪。
这样看来,她只是讨厌变成像母亲那样上了年纪的人吗?
或是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孩特有的那种洁身自好的表现?
“你的母亲,我觉得看上去很漂亮啊……”
“您自然看不出来啦。其实她脸上有很多皱纹呀,而且小腹脂肪臃肿,胸部也……”
这个时候,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冰见子医生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没想到冰见子医生会来,所以一看到她就不由得站起身来。
难道她有什么事吗?我刚从夏美那里听到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正在暗自惊叹的时候,冰见子医生是因为担心我而前来相助的吗?
然而冰见子医生的手一直扶在把手上,她轻轻地举起右手,纤细的手指做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形。
我一看到她的手势,立刻明白她是问我“进行得顺利吗”,我点了点头,她大概看明白了,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也许冰见子医生一边在隔壁的诊室里为患者治疗,一边担心我这边的情况,所以特地过来看看。这仿佛是在告诉我,即使遇到什么难题,她就在我的旁边,让我放心大胆地去做。
我按照自己的理解思考之后,把注意力重新转向夏美姑娘。
“但是,人上了年纪脸上出现皱纹,腹部臃肿下垂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因为你母亲比你大三十岁,而且还生了你和你弟弟两个小孩。”
“但是,我讨厌这些。我绝不想变成那种样子。”
我觉得夏美的想法十分任性,但如果这时对她进行不合时宜的说教,就不能称其为心理治疗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是,让夏美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地说出她的心声。
“对了,绝不能变成那个演员那种人。”
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喜欢说教的演员的面孔,并告诫自己,然后问道: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你母亲的?”
“已经,从很久以前就……”
“那么,为了不使自己变成母亲那样,你一直非常努力吧。”
夏美姑娘干脆地点了下头。
“你父亲呢?”
“他是傻瓜,一个老好人……”
“傻瓜?”
“我父亲一点儿也不了解我母亲。所以不管我母亲怎样对他,他都一门心思放在工作上……”
夏美的情绪好像激动起来,粘着假睫毛的眼睑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仅从病历上的家族史和夏美母亲的外表来看,不会认为片山家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夏美父亲工作的公司,是生产电机的一流企业,她母亲我虽然只见过一面,但穿着打扮略显华丽,一看就是所谓的中产阶级的夫人。
在这种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夏美,却讨厌母亲,甚至跟母亲连话都不愿意说,而且还一口咬定父亲是个老好人兼傻瓜,一点儿也不了解母亲。
也许夏美察觉到了她母亲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一边担心自己有窥探他人隐私之嫌,一边顺藤摸瓜问道:
“你不喜欢你母亲,是不是还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
“有什么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
夏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使劲儿地咬了一下嘴唇。
“我妈妈有她喜欢的人了。”
“是你父亲以外的吗?”
对着点头称是的夏美,我又问了一句:
“那是怎么回事?”
“我母亲经常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外出。而且在家的时候,时常兴高采烈地打电话,放下电话后竟会唱起歌来……”
“但是仅凭这些,也不能确定你母亲就一定有了喜欢的人吧?”
“不,我心里明白。”
夏美如此肯定,我也不好再反驳什么。这里面也许还包括了年轻女性独特的第六感吧。
“因此,你和你母亲……”
夏美虽然没有回答,但是眼圈周围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泪光。她是努力忍着不哭出来吗?不管怎么说,知道母亲除了父亲之外另有新欢,可见她所受的打击之大,心灵上承受的压力之重。
“可是你父亲和母亲之间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争执吧?”
“所以,我才讨厌他们。”
夏美被浅栗色头发遮住的脑袋激烈地左右摇晃着。紧接着她如释重负一样,朝挂着白色花边窗帘的方向一直望去。
是因为把心中埋藏至今的重大秘密说了出来,夏美才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还是她对自己如此坦白感到有些吃惊?不管怎样,夏美总算是敞开了自己的心扉,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这个时候,我虽然觉得休息一下比较合适,但是话已至此,一气呵成让夏美吐出所有的苦恼,也许对她更好。
我感到自己好像一个无情的法官,继续追问。
“听到这儿,我差不多了解了你对你母亲的感情,但是你用剪刀把和母亲一起照的相片剪成碎片,也出自同样的理由吗?”
听到我问,夏美慢慢把视线转了回来。
“上次来这儿的时候,你母亲好像非常在乎这件事情,可是你母亲是怎么发现的呢?”
夏美的目光突然充满了挑衅。
“就是为了让她知道,我才把剪碎的照片放到了我的桌子上的……”
自己照片的脸部被剪成碎条儿放在女儿的桌子上,做母亲的当然非常吃惊,而且感到极不舒服。
“你怀疑你母亲和其他男性关系亲密,这件事你母亲知道吗?”
夏美不回答,只是左右晃了晃头。从孩子的角度来看,这种事情的确无法对父母开口。不,不仅是父母,就是对朋友,可能也难以启齿。
“看来这件事一直埋藏在你一个人的心里。”
这次夏美很干脆地点了一下头。
“你的感受我非常理解……”
我再次把目光转向病历。
“这里写着你经常啃指甲,而且指甲尖儿被你啃得乱七八糟的,耳朵上由于开了好几个耳洞而伤痕累累,这些都是真的吗?”
“……”
“给我看看行吗?”
夏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把右手从毛巾被下面慢悠悠地伸到了我的面前。
夏美的右手圆润小巧,显得特别年轻,每一根手指都焕发着青春的光泽。
我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她的手,柔软温暖。我真想就这样一直握下去,但马上又凝神朝她的指尖望去。
人们常说指甲是青春和健康的晴雨表,夏美的指甲颜色的确宛若樱花一般,闪闪发光。
然而她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却剪得很怪,指甲盖上还有几处小小的伤痕,使她的指甲尖儿呈一种锯齿形状。
这恐怕都是夏美咬出来的吧。由于接触到年轻女孩儿活生生的世界,我感到有些窒息。
可是夏美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指甲啃成这样呢?毕竟这属于一种自我伤害行为。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啃指甲的……”
“从很久以前……”
夏美虽说把手递给了我,可回答我的问题时态度却十分冷淡。
“为什么?”
进行心理治疗时按理说医师不应该东问西问,让患者自由自在地倾诉最为理想,可是眼下如果我沉默不语,夏美也不会主动诉说什么。
“你是否有过非常烦躁不安的时候?”
“我啃指甲的时候,心里感到非常宁静。”
原来如此,不知怎的,我竟也接受了她的说法。
“可是这样一来,你就涂不成指甲油了啊。”
“反正在学校涂指甲油的话,也会被校方批评……”
在日本的高中,有些学校允许学生涂指甲油,有些学校则禁止,夏美上的学校看来禁止学生涂指甲油吧。
“这也和你母亲的事有关吗?”
“有没有关系我也不清楚,只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啃指甲了。”
啃指甲是一种情绪不安定的表现,这在书本上有过记载,但是眼前夏美被啃坏的指甲,已经远远超过了情绪不安的程度,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她是要把某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啃掉似的。
“把你的耳朵给我看看,好吗?”
听到我的话,夏美听话地把头扭向一边,用右手慢慢地撩起了披肩发,随着染成浅栗色的头发一层层被拨开,头发下面露出了戴着金色耳钉的耳朵。
至今为止,大概因为夏美化妆过浓的原因,我一直没能发现她从耳朵到脖颈的部分,白得近乎透明。
如果夏美的学校禁止学生涂指甲油,那么戴耳环就没问题了吗?
还是因为耳环可以藏在头发里面,她是悄悄戴的?总之,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种近在咫尺的距离,细看年轻女孩儿从耳朵到脖颈的部位。看着夏美十分柔软的耳朵及呈几重螺旋状的耳郭,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吻上去。
看来心理咨询师也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职业。我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羡慕……我赶紧警醒自己,用稍稍冷淡的声音询问:
“对不起,我摸摸可以吗?”
夏美没有回答,我就理解为同意,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耳朵。
夏美的耳朵和手一样,比我想象的还要柔软,我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耳垂,在金色耳钉周围可以看到点点细小的伤痕。这都是些针孔大小的伤痕,一共有四处,特别是在耳钉旁边的伤口显得很新,结着黑色的疮痂。
“这周围有些伤口,这些耳洞都是你自己扎的吗?”
“不是……”夏美答完接着说。
“第一次是去医院做的,其余的都是我自己……”
穿耳洞这种事自己也能做吗?我感到匪夷所思。
“很痛吧?”
“用毛巾包着冰块,先冷敷几次,然后再穿耳洞,所以也不是很……”
夏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只是听她说,就已经感到耳垂的地方变得很痛。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有一种想把一切都毁掉的欲望,因为我的脸、身体、指甲、耳朵都是些不好看的东西……”
“哪儿有这种事呀。”
处于青春期的十几岁的女孩子,会经常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一种不可忍受的厌恶和不快感。
从侧面看上去夏美显得青春年少,这个花季女孩儿为什么会陷入如此厌恶自我的情绪当中呢?如果是历经沧桑的大人还可以理解,是否因为女孩子越是年轻理想越高,由于梦想太大,一丁点儿的缺陷都不能忍受,因此才会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之中?
即使这样,夏美的情况还是有些异常,甚至可以说过于极端。夏美对自己的身体、容貌、指甲、耳朵全部感到厌恶,但是十七岁的她,个子虽然稍微矮了一点儿,但并不显胖。圆圆的脸,鼻尖有点儿微微上翘,反而显得十分可爱,我不觉得她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
但是她却想把这些全部毁掉,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说,会遭报应的哟。”
我简单劝了夏美两句,她根本就不接受。
“我对自己的眼睛、鼻子、嘴都讨厌得要命。”
“你长得十分可爱,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改变眼前的一切,所以每天化各种各样的妆……”。
听她这样一说,我仔细看了看她,只见夏美整个脸上的确色彩过浓,眉毛描成弯弯的山字形,眼线画得很浓,贴着假睫毛,涂了几重睫毛膏,眼睛好像洋娃娃一样又圆又大。
我一下子想起了眼下最为当红的那位年轻的偶像歌手,指出夏美“像H.A一样”,她使劲点了点头。
“但是,你是你自己啊。”
我回想了一下,发现最近那些年轻的女孩子长得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许正如夏美所说,她们都觉得那个当红年轻偶像歌手的脸型最漂亮,因此无比向往,所以大家都极力模仿那个歌手来给自己化妆。
“这样一来,你自己的个性不就没了吗?我觉得你现在不化妆的样子最可爱了,真没必要做这种画蛇添足的事情。”
夏美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对我怒目而视。
“我,回去了。”
“等一下。”
如果夏美这时回去的话,那我眼下所做的心理治疗就前功尽弃了。不仅如此,激怒了患者对我来说相当不利。
夏美突然提出回去的理由,不用说是我刚才的说法惹恼了她。
身体肌肤受之于父母,不好好地爱护,反而弄出很多伤口,甚至还要勉为其难地改变自己的容貌。对她这种态度,我出于义愤情不自禁批评了她两句,却激怒了夏美。
“如果我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情,请你原谅。”
看来我刚才得意忘形,说了一些过火的话。夏美肯定觉得这些话和平时在母亲那儿以及学校老师处听到的一样,所以才要回去的。
“对不起……”
但是,我为什么要向这个小毛孩子道歉?我哪点说错了?可这些在心理治疗上却行不通,这也许就是患者棘手的地方。
不管怎么样,如果让夏美就这样回去的话,会使特别提拔我担任如此重要工作的冰见子医生感到失望。
“等等,我是一个新手……”说完以后,我又慌忙纠正,“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像你这样年轻的患者,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刚一说完,夏美回过头来,用不解的目光望着我:
“医生,你刚做大夫不久吗?”
“嗯,也算吧,这边的心理治疗是刚开始的。”
我以为自己不是真正的医生之事要穿帮了,紧张得心里“嘭嘭”直跳,夏美重新回到了床上,把背靠到了床头上。
“你刚才对我说,你只是一块沉默无语、听人说话的木头……”
“对对,是这么回事,所以你还像刚才那样,把什么都说出来,好吗?”
这样一来,到底谁是心理咨询师,谁是来访者,我也搞不清楚了。
夏美总算不再生气了。
看到她脸上重新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我首先辩解了一句:
“刚才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你清水出芙蓉的样子,我觉得已经很漂亮了。”
“但是,我讨厌得要命。”
我知道如果再说什么,只会引发争吵。
“我明白了。”
我一边点头,一边重新看向夏美的脸。这是一张谁看见都会觉得青春靓丽、天真无邪的面孔,如果夏美自己有意的话,那么很多男孩都会主动去接近她,这点绝不会错。
但是,夏美对自己的长相却厌恶得不得了,从长相到身体,从耳朵到指甲尖,好像都成了她厌恶的对象。
人们多少都会有一些自我否定的倾向,特别是年轻时这种倾向更为突出,在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单方面苛求的同时,在其他方面则表现为对周围的人攻击性较强。特别是夏美,她厌恶她母亲,不想变成母亲那样的情绪极为亢奋,所以表现在言行举止上就是伤害和母亲有些相像的自己。
即使我这么一个临阵磨枪的心理咨询师,也能够察觉这些事情,问题是下一步,我应该如何处理才好。
“至此,你的想法我差不多已经了解了,你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吗?”
我看着病历上“和朋友之间缺乏协调性,有闭门不出的倾向”这句话发问:
“你和学校的朋友之间关系怎么样?”
“他们都不喜欢我。”
“是不是只是你个人的猜想?”
“不是,这些也都是那个人的错。”
又来了,夏美对母亲的怨恨好像很深。
“那么,你可不可以把那些事给我讲一讲?”
夏美盯着天花板望了一会儿,好像下了决心。
“那个人自己既狡猾又污秽,却总是对周围的人说我令人担忧,是个干什么都没出息的孩子,从朋友到老师她到处说我的坏话,装作只有她一个人担心我似的……”
接着,夏美把对母亲的不满和与朋友们相处不好的事情,一件件说了出来。
听着夏美滔滔不绝的述说,我好像在听自己的孩子进行哭诉一样。
夏美的述说有时是跳跃间断的,而且条理也说不上清晰,但基本上说的还是她对母亲的厌恶。母亲利用父亲的迟钝,仍在红杏出墙,她不能容忍母亲有外遇,认为由这样一位自私自利的母亲所生,她自身也有一种不洁之感,这甚至影响到了她与朋友之间的关系。夏美做不到心无芥蒂地与大家进行交往,结果导致了彼此之间的冲突。
所以出现了啃指甲、扎复数耳洞的现象,夏美有时称母亲为“老太婆”,或骂母亲是“恶魔”,甚至发展到深更半夜突然就不见了,出去买安眠药服用,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不相信母亲,还有就是为自己和母亲相像而感到烦躁不安。
大约二十分钟,夏美就像机关枪一样一个人滔滔不绝,最后不知是说累了,还是由于把自己在心中埋藏至今的秘密一口气发泄了出来,从而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夏美大大地叹了口气,突然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对不起。”
“没关系,这样就对了。”
我一下子感到夏美非常可爱,连忙抑制住想要去抚摩她脑袋的冲动,接着说:“你的感觉我非常理解。如果我是你的话,也许会做出同样的事来。”
“真的吗?”
夏美好像找到了知音,显出一种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的表情。
“但是,你最好把这一切全部忘掉。如果你一直纠缠在这些事当中,不断地对母亲进行反抗,或者伤害自己,最后什么目的也达不到。像你这样的好孩子,总是被这种无聊的事情所困扰,实在太可惜了。这样一来,不就等于你输给你母亲了吗?与其这样,还不如把自己的生活重心移向外面的世界,自然地和大家进行接触,那么高兴的事和有意思的事多得很啊。”
当我觉得自己又说过了头想要住口的时候,发现夏美一直在频频点头。
从夏美目前的样子看上去,她好像正在准备重新迈出人生新的一步。虽然在此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也许还会出现烦恼和挫折,但是那个时候再到这儿来谈心就可以了。
“那么,今天就到此结束吧?”
我看了一下表,从开始到现在正好五十分钟。
一次的心理治疗时间,大多定为四十五分钟到六十分钟。
从时间上来看,五十分钟刚好合适。
我把和夏美谈话的内容大略记录在病历上,然后到隔壁冰见子医生所在的诊室去了一趟。
冰见子医生正在诊治一位五十多岁的男性患者,看到我问道:“完了?”
“唔,差不多……”
“那,没什么问题吧?”
虽然夏美途中曾经提出要“回去”,但是后来她还是坦率地诉说了自己心中的秘密,因此我觉得还算顺利吧。“对。”我答道。
“你告诉她,如果她还希望进行心理治疗的话,请她跟诊所联系。”
我点了点头,重新回到心理治疗室,夏美已经从床上下来了,单手拿着书包站在那儿。
“那么,今天就到此结束,来这儿治疗以后,感觉好点儿了吗?”
听到我的问话,夏美回答:“应该是吧……”
“如果再出现什么情况的话,跟我们联系好吗?”
“那个,您的名字是……”
我连忙把挂在胸前小小的名牌拿给她看,同时自我介绍道:“北向,读北向而不是北风。”刚说了一半儿,夏美扑哧一下笑了。
“知道了……”
我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是夏美已经朝门的方向走去。没办法,我也跟着出了房间,把病历送到了挂号处。
就在我呆呆地站在办公室中间的时候,听到挂号处的通口小姐正在向夏美收钱。
“收您一万五千日元。”
一次的心理治疗费用,的确是这个价钱,但是收那么多费合适吗?是冰见子医生的话,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我认为未免有点儿贵了。夏美如数付了钱。
我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夏美,心中暗语:“对不起……”
夏美走了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刚开始的时候,我当然十分紧张,非常担心这次心理治疗能否顺利完成,但是完了以后我又有了新的担心,比如自己的治疗是否得当,而且觉得这种程度的治疗收费一万五千日元,总有点儿于心不忍。当然这些钱并不会装进我的口袋,但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我就这样一直站在办公室里,冰见子医生走了过来。
“怎么样?还算顺利吧?”
“对,还算是。”
“问题还是出在患者母亲身上吧?”
“嗯,是这么一回事。那个女孩儿的母亲好像另有了新欢,她察觉了这件事,所以变得越来越讨厌她母亲。”
冰见子医生缓缓点了点头。
“对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容易把母亲当作女人对待,所以反抗十分强烈。”
“因此她啃指甲,扎耳洞,化妆化得像个洋娃娃似的,而且她的朋友们也如出一辙……”
“因为年轻,所以对自己缺乏自信吧。”
的确在这一点上,冰见子医生打扮得极有个性,十分潇洒典雅。
眼下她穿着上下分开的白制服,上衣是紧身立领的,领口微微敞开,下身是同一颜色的白裤子。粗略一看,好像白色制服谁穿都是一样,可是双腿修长的冰见子医生穿上,就好像穿着一套上下分开的白色套装的模特似的。
实际上想让这位美貌的医生看病的男性患者很多。刚才那位拿了药就回去的中年男人,也是这群患者中的一个。
我正在琢磨的时候,“我要回去了,请给我叫辆车”,冰见子医生吩咐挂号处的小姐。
冰见子医生要去什么地方?我刚刚结束自己的第一次心理治疗,所以还希望和她再聊上一会儿,但冰见子医生有事,我也没有法子。
“请问,您是回花冢医院吗?”
听到我问,冰见子医生摇了一下头。
“我要去一个地方,下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在赤坂的诊所,诊疗时间为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所以还有两个小时。这段时间里,我只要负责倾听来访患者的谈话,然后替冰见子医生预约下次的治疗时间就可以了。
“您放心吧。”
我的话音刚落,冰见子医生就走进了更衣室,不一会儿她穿着外出的服装走了出来。
刚才她还穿着上下分开的白色医生制服,现在却穿着一件黑色的领口斜开的连衣裙,戴着白金项链,上面披着一条白色针织大花的披肩。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都觉得冰见子医生与其说是一位医生,不如说是一位刚从时装杂志中走出来的模特。
我曾经跟这样一位医生单独去墓地赏过樱花,刹那间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种自豪感,但是不知冰见子医生是否知道我的感慨,她好像在说再见一样轻轻地晃了一下右手,就转身出去了。
冰见子医生走后,我充满紧张感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做些什么呢……”
我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起来,想翻翻护士方面的专业书,却又看不下去,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花冢医院的中川凉子的事情。
她反对我担任心理治疗工作,甚至直言不讳地指出我被冰见子医生利用了。
想起这些事情,我就给凉子打了个传呼电话,告诉她我刚刚结束心理治疗,但是她却闭口不答。
“患者是一位十七岁的女高中生。好像对母亲有许多不满。”
听得这儿,凉子接过话茬儿:“那个女孩子,好可怜啊。”
“什么意思?”
“因为她把你当作医生了吧?”
“谁不是一样,只要病治好了不就行了吗?”
“但是,这不是一种欺骗吗?”
“欺骗?”
我不由得喊出了声。我觉得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夏美最后也是接受了我的建议后回去的。凉子却说这是一种欺骗行为,这也太过分了。
“你是不是对我担任心理治疗工作有什么不满?”
“并不是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件事情。”
凉子的声音异常平静,愈发让我感到生气。
“我的确不是医生,但是进行心理治疗并不是非要医生不可的吧……”
我和那些没有医生资格的心理咨询师和社会福利工作者一样,他们也在进行心理治疗。作为一个护士,我进行心理治疗也不足为奇,我对凉子解释过,但是她却不能接受。
“但是,那个女孩儿以为你是医生才会让你治疗的吧。如果她知道实际情况,我想她是不会接受你的治疗的。你让她认为你是一个医生,这就是一种欺骗行为。”
“等一下……”
对于凉子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感到极不舒服。首先作为护士,我是她的前辈,可她每次都用“你”这种没大没小的称呼,对此我非常不满。曾经一段时间我们有肉体关系,那时她这样叫我,我也无话可说。可现在我们两个什么关系也没有,她难道不应该称呼我一声“前辈”吗?另外,尽管她比我小,却总用一种冷静的态度对我高谈阔论。
“说起欺骗一词,如果让冰见子医生听到了,那可不得了啊。正因为来访者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儿,所以她觉得我这种年轻男士比较合适,才让我担任她的心理治疗的。”
“是吗?”
听到凉子这种一成不变的扫兴语气,我一下子火了起来。
“你是否对冰见子医生的做法有什么不满?”
“是有。”
“如果有的话,说说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对她治疗患者的方法。”
“治疗患者的方法?”
作为一个护士,应该服从医生的治疗方针。凉子竟然对身为院长的冰见子医生的治疗方法有所不满,这样一来,这家医院的治疗还怎么进行下去?
“喂喂,你说的是心里话吗?”
我说完后突然想起挂号处的通口小姐还在身边,于是放低了声音。
“你说明白一点儿,的确有这种情况吗?”
“当然有啦。”
凉子的声音还是和平时一样冷淡。
“哪个病房的?是谁?”
我也是花冢医院的护士,所以几乎所有的患者我都知道。
“西楼二〇五号病房的村松先生。”
西楼病房不是我直接负责,但是那边的事我还是知道一些的。的确有一位四十五岁左右的男性患者,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应该是给他服用了不少药物,所以他迷迷糊糊昏睡的时候居多。
“村松先生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虽说患有抑郁症,但他当时说话还是清清楚楚的,我觉得他根本不用住院,但是冰见子医生却要他马上住院,现在他几乎都是躺在床上昏睡……”
“你是否有证据证明这是冰见子医生的过错?”
“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可是觉得可疑……”
“但是,冰见子医生一定是认为住院合适才让他住院的,觉得必要才让他吃药的。”
“是这么一回事吗?”
凉子的语气好像冰见子医生误诊了一样。
“你先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然后再发言。”
“我再怎么考虑,也觉得奇怪。”
再这样继续下去也只能是两条平行线,而且在电话中一直争论不休也毫无结果。
“不管怎么说,有时间我去查明这位患者的情况,但是你最好不要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我口气严肃地警告了凉子,然后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