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宾馆顶上的酒吧里俯瞰下面,整个城市都晶莹闪亮地散发着光芒。
霓虹灯,高楼大厦的窗户,汽车灯,各种各样的灯光交错辉映。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高速公路,从空中俯瞰,那道路就像一条宝石镶成的金带子,逶迤地卧在城市中间。仔细看,那都是一台台汽车的灯光的凝集,而且都是在朝着一个方向挪动。
修子与远野坐在酒吧临窗的位子里已有一会儿时间了。两人默不作声的,隔着圆桌子,桌子上放着酒杯。旁人看去,好像他们谈话有些吃力了,正在聚精会神地欣赏窗外的夜景。
远野终于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
“可是,我不明白……”
听到远野的声音,修子也将视线落到桌子上。
“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为了压下焦躁的情绪,远野一口喝干了杯里的威士忌。
接着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叫起服务员,再加一杯兑水的威士忌,然后指着修子的杯子问道:
“再来一杯别的什么?”
“和这一样的就行了。”
服务员确认了一下修子杯中是酒精成分很少的鸡尾酒,便离开了。
“已经说过无数次了……离婚,已是明明白白的事了。”
不知怎的,每次听远野说“离婚”两字,修子全身就像触电一样感到可怕。
“我离婚,你没意见吧?”
当然,这是远野自己的事,修子是没有理由说三道四的。
“离婚之事,对方也同意了。”
远野只是出院时被修子逼着回了一趟家,之后一直一个人住在筑地的宿舍里。
“到这地步,我不可能再回头了。”
这一点,修子也是知道的。
“问题是,修子你是怎样考虑的,我一点也摸不透。”
服务员送来了威士忌和鸡尾酒,远野只好将话咽下,等着服务员走开后才继续说道:
“我与老婆分开,一个人生活,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
“你是希望我这样的呀。”
确实,修子的内心有这种期盼,甚至做梦还梦见两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往来的情景。
但这只是希望远野与妻子和好的情况下。现在他与妻子分开了,情况就不同了。
现在他离了婚,对修子来说就不是期盼,而是现实了。
这一星期,修子烦恼不堪的恰恰正是这现实的沉重负担。迄今为止,修子经常做梦,想象着与远野能够自由自在地在一起。可现在现实来到了身边,修子却感到一种太沉重的恐惧。
“当然,我想你心里是高兴的。”
又一次,修子的肩膀“呼”地抖了一下。
确实,修子心里有几分希望远野与他妻子分手。但说是高兴,却有些不对。远野离婚后,与有夫之妇姘居的罪恶感也许会消失,但这用“高兴”两个字来形容也许还不够妥帖。
“好不容易与妻子分手了,可以和你在一起了,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啊!”
修子不由得在心里叫了起来。
总算可以与远野结婚了,可修子却不能快乐地扑入他的怀抱,这理由修子一下子明白了。
刚才远野说“好不容易与妻子分手……”咬文嚼字地想想,这其中就包含着“全是为你”这样的意思。很明显远野想说的是“我为你到了这个地步”这句话。这明显透着对修子赐予的一种恩情。
可是修子不想让远野搞错的是,修子并没有逼迫远野离婚。现在的状况全是远野自己的主张,是他自己的事情。
也许修子在筑地远野的宿舍碰上他的妻子,被她抢白,导致远野对妻子态度更加坏。但导致离婚的原因若说是为了修子,那修子是十二分不情愿的。修子去远野筑地的宿舍,还有在那里碰上他妻子,都不是修子本意要做的事。
老实说,这几个月来,远野与他妻子发生的好多纠纷,在修子看来是完全与己无关的,完全是自己不想参与、知道、过问的事情。
所以这次远野离婚征询修子的意见,修子十分吃惊、迷惘,而且感到远野是十分冒昧的。
可是在远野心里,与妻子不和跟决心与修子结婚是联系在一起的。
与妻子裂痕加深,不可修复,使他更加决心与修子结合在一起。
联系起来也许有些牵强,但远野的态度是明明白白的。
老实说,修子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结婚,被人指指点点,说她抢了人家的男人。对她来说,这样太残酷了。
本来,如果真的爱自己,应该在与妻子关系搞僵之前,开诚布公地与妻子挑明,分手,再向修子求婚,这才是修子所希望的。
也许这种想法太任性,可修子就是这样认为的。她有她自己的标准。
可能察觉出了修子的这些心事,远野便换了一种口气说道:
“当然,我这样没有责任心,你也许不高兴。你也不是这种趁火打劫的人。”
修子低着头,看着杯里的冰块。酒吧很暗,天花板上的灯光直接射在杯子里,使那冰块闪着耀眼的光芒。
“可是,我到今天这地步,完全是为了修子你。如果没有你,我也许仍然是不死不活地维持着现在的这个名分。”
听着远野的话,修子越发感到呼吸困难起来。
“完全是为了修子”这话远野也许是在感谢修子,可修子最不爱听的就是这句话。
完全是为了修子才与妻子分手的,反过来说是如果不为了修子就不分手了吗?
女人也许有些不切实际,修子不想单纯地替代远野的妻子,她要绝对地成为一个真正的妻子。
遗憾的是,就远野的人生阅历,他还是不能看出修子的这种心思来。
“可是,正好水到渠成呀。”
远野又开始了游说:
“不管怎么说,我们已到了今天的关系,到了这个地步,不在一起还能怎样呢?”
“你等一下……”
修子慢悠悠地抬起头来。
“你说的这一切都是无法实现的。”
“为什么?”
“不可能的。”
“我们的所作所为,别人看来也许是有些不道德,但已到了这份上,也是没有退路了。”
修子说的意思并不是这个问题,别人怎么看,她并不关心。
修子所关心的是远野向她求婚的态度问题。
两人交往至今五年了,远野一直与他妻子关系不太好,可从来也没有分手的迹象,而且外表看上去还是过得去的一个家庭。对此,修子也一直没什么意见,可现在这种关系发生了危机,便要马上与修子结婚,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
老实说,修子现在对远野的这种自作主张很是失望。修子本来认为他应该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的。
修子一直沉默不语,远野便拿起了桌子上的账单,站了起来。
“这里谈不清楚,去你家里吧。”
“在这里不是蛮好的吗?”
今晚约好在这里见面,是修子的主意。远野的意思是去修子的家,或者干脆一起出去旅游,慢慢地谈才是。可修子不愿意,她怕这样一来,自己好不容易下的决心又会动摇了。
“就在这里谈。”
“为什么呢?”
“我感到这里挺好的。”
看着修子坚决的样子,远野老大不情愿地又坐了下来,可心情更加焦躁不安了。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
“是不想让我住到你那儿去?”
修子还是不回答,只管看着窗外的夜景。远野不耐烦地叫了起来:
“干脆表个态!”
“我们就这样说再见吧。”
“你是说,就此分手?”
老实说,修子今晚是不打算说这句话的。
昨晚想好的结论是即使远野离婚,自己也不同他结婚。至于以后与远野的关系怎么发展,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尤其是分手,根本就没考虑过。
可是在与远野今晚的谈话里,修子感到自己的态度暧昧反而会给远野添麻烦。这样针锋相对的,反而有些对不起自己。
“不用再隐瞒了,干脆些说吧。”
远野一口喝干了杯里的威士忌,颤抖着手将杯子放到桌上:
“是想与我分手啦。”
“……”
“你说话呀。”
被远野这么逼着似的,修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再平和一些,让修子有些时间想想,她也许能将自己的心事向远野说明,可现在这样一句紧逼一句的,修子除了沉默别无他法。
这样沉默着一声不响,远野又自说自话起来:
“知道了……你是从一开始就不想与我好的。”
“……”
“从一开始就是玩玩的。”
远野的这些话全错了。修子不是这种女人,远野自己应该最明白。可是他不这么说,此时此刻心中的一口闷气就出不来。
“没想到,你会变心。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被远野一问,修子又回忆起这几个月来的事情。
在筑地的远野宿舍碰上他妻子时,他在大阪受伤住院时,修子都是一直牵肠挂肚的。
修子的心真正开始动摇是近几个星期的事。
当远野出院后对修子说要与妻子离婚时,不知怎的,修子长期以来的夙愿眼看要变成现实了,她的心却承受不住了。
特别是最近几天,每天听远野诉说与妻子分手的事,修子觉得自己认识的远野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确实,迄今为止,远野刚强而又体贴,使修子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这不仅是精神上的,而且身体上也得到了莫大的满足。这五年来,修子作为一个女人,越发走向成熟,靠着远野,她一点也没有过些许彷徨与不妥。
可是听到要结婚,想到今后与远野两人生活,却有一种新的不安频频向修子袭来。
确实,远野是个很有力量的男人,但作为丈夫,却有着相当的大男子气概。一旦热衷于工作,他便会忘记家庭,忘记妻子。另外,他生活没有规律,回到家,便衣服乱丢,从来不问一下家事。
现在对他的这一切都感到是一种男子汉的气质,可一起生活的话,能容忍他的这些毛病吗?
老实说,现在每月见上几次面,对他的这些毛病,感到讨厌也是一时的,过后便不再记在心里。假如每天黏在一起,也许修子是容忍不下的。远野那些难得见面时表现出来的温柔、爱情,也会随着日子的消逝而被风化,变得不纯洁的。
修子心里理想的是夫唱妇随的家庭。结了婚,甚至有了孩子,修子也不想放弃工作,也许这种想法有些任性,但修子是绝对不愿意为了丈夫、为了孩子丢弃自己的工作的。
从这个标准来衡量远野,他与修子要求的丈夫还是相差着很大距离呢。
这样一结婚,远野就会成为修子的一个大包袱。
不知远野理解修子的想法与否,他又不依不饶地问了起来:
“你是知道我要离婚,讨厌了吧?”
这推测一半对了,一半不对。修子不是讨厌他离婚,是讨厌和他生活在一起。
“我一直以为无论碰到什么事,你总不会抛弃我的。”
“可是,我没这样说过呀。”
“没这样说过,但想想该是理所当然的。”
远野声音高了起来。修子不由得看了看周围。所幸隔壁桌子上没人,再过去一对客人好像也并不在意。柜台前的服务员不时地用眼睛打量着这里,可也并没有过来的意思。
“真正认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啊。”
远野说着,“咔嚓”“咔嚓”地咬起冰块来。
“让我爬到了杆上,自己逃掉,不是胆小鬼吗?”
“胆怯”这个词是一直在修子脑子里回荡的。现在远野说出来,便感到确实如此,但修子却并不认为自己背叛远野。
“也就是说……”
远野自嘲地凄惨地笑了笑:
“是讨厌我了吧?”
“不是的……”
“那么,干吗不肯跟我呢?”
远野声音又激动起来。修子每见他激动,心里便生起一阵的悲哀。
以前,自己相爱的、仰慕的不是这样的男人,而是比自己年长、饱阅人生、碰到什么事都能冷静对待、不显山露水的人。跟着这种男人自己是绝对不会吃亏的。
可面前的远野好像变了个人,又粗鲁又莽撞。修子所憧憬的那个冷静、气派的男子汉已不复存在。
“你在听吗?”
修子慌忙闭上眼睛,不想看到声嘶力竭的、孩子似的远野。
可是,远野的声音还是不能低下去。
“好不容易能在一起了,你还是希望现在这么偷偷摸摸的、不伦不类的、名不正言不顺的?”
“……”
“现在,这种情人关系你不怕?”
被他逼得没办法,修子只好点点头。
“真的……”
“……”
“真的这么认为?”
老实说,现在修子心里绝对不想说喜欢远野。想到不能再与他在一起,便又想到以前跟他在一起时那种爽心、那种神秘的心情。
“真搞不懂……”
对着背过脸去的远野,修子静静地叹了一声。
“棒极了。”
此时此地突然吐出这么一句话来,真是莫名其妙。但修子确实感到远野作为情人是棒极了,可作为丈夫还是有那么些不足。男人们在一起议论女人,总喜欢议论“那个女人作为情人可以,作为老婆不行”。与此相似,远野作为情人可以,作为丈夫是不行的。
迄今为止,修子只看到远野情人的一面。
“棒什么呀?”
“迄今为止的一切……”
“你是说,与我在一起,不如一个人生活?”
“我一个人能生活下去。”
“我不想问你这个,我是想把你从现在的误区里解放出来。”
“现在的误区,我是满足的。”
修子想起了法语中的“曼特莱斯”这词语,顿时感到一种女人可以自立与毅然的爽快感。
“你真的这么想?”
修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情,为什么自己甘愿当人家的情人。
情人的地位确实不稳定,但同时却代表着美丽的存在。
忘记日常生活的琐碎杂事,相互体贴,相互慰藉。难得的见面,使双方都将自己的美德表现出来。生日呀,两人初恋的日子呀,每一个有意义的日子,两人都一起过,那样的时刻便是最珍贵、最幸福的。
“就像现在这样很好的。”
修子又一次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高楼下的城市,仿佛无数条天上的银河落在了地上,流光溢彩。天气预报说,从西伯利亚大陆有冷空气过来。夜空中,空气被降了温,变得更加清晰。城里的灯光望去就更加鲜明光亮。
修子望着那无数的光彩,想起了自己的家。
从这里看不到自己的家。从早上八时出来,算来已有十二个小时以上了,那屋子是关闭着的了。现在回去,那屋子一定又暗又冷,但修子心里却十分向往着快些回去。
现在回到那空荡荡的家里也许会感到寂寞,但正是那寂寞中的静谧使修子感到格外亲切。
修子从窗口将视线收回,随手拿起了一边的拎包。
“要回家?”
“是的……”
修子颔颔首,远野却拦住修子去路说道:
“还没有,话还没有说完呢。”
“……”
“我们之间的事,还什么结论也没出来呀。”
远野说的也是,修子感到,结论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想法,是自己一个人认为这事已经解决了。
“我一定要与老婆分手,一个人生活的。”
刚才激动暴躁的远野,眼角有些湿润了。
“到底,你要怎么办呢?”
远野声音走调得十分厉害,表情都带着哭腔了。
“对不起……”
修子平静地低下头。
修子感到自己将远野逼到这种地步,自己应该表示歉意。
但并不是修子存心这样做的。本来,修子就从来没有打算与远野结婚,或者说心里即使有这种愿望,但嘴里是从来没有说过的。与妻子离婚是远野一人的决定,自己犯不着为此担负什么责任。也许远野本意是为修子,但让修子为此负起这责任来,修子是不愿意的。
“看来,你是铁了心不想与我一起喽……”
远野怒气冲冲地盯着修子,又接着道:
“求你了……”
远野将头一下低了下去,修子赶紧让过,闭上了眼睛。这样低声下气的远野,修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迄今为止,那个威猛的、有主见的远野到哪里去了呢?
“别这样。”
修子闭着眼睛,将头扭到一边。
五年了,相亲相爱的人,要与他分手,修子认为应该彼此高高兴兴、爽爽快快才是。
现在分手,修子对远野既不怨恨也不讨厌,反而对迄今为止远野所给予的很多关怀和爱情表示感激。
这样真正的男子汉,修子不希望他在女人面前低下高贵的头。希望他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坚强的,高贵而傲慢的。与从前一样,能摒弃世俗偏见,堂堂正正走自己生活的道路,这样才算得上是一个大丈夫。
修子不想看远野的软弱和苦恼。如果发现他竟是这么一个软弱无能的懦夫,修子便会为五年来深深地爱着他的自己感到失望与伤心。
“对不起……”
修子又道了一次歉,将拎包夹在腋下。
“你要去哪里呀?”
“回家。”
“不行。”
修子致了一个礼,头也不回地疾步出了酒吧。远野要付账所以一下跟不上来。
就在远野付账的时间里,修子乘上电梯,下到了一楼大堂里。
也许对远野太冷酷了,可现在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修子快步穿过大堂,出了宾馆的自动门。
修子径直朝出租车站走去,但很快身后传来了叫声:
“喂!等一下……”
回头看去,远野的脸在自动玻璃门那边一晃一晃的。
“这么做,太无情了呀!”
远野追了过来,呼吸节奏已乱,耸动着肩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打招呼就走,算什么呢?”
“不是说过,我回去了吗?”
“我还没同意呢!”
男人与女人的纠纷,周围谁都一目了然。
进出宾馆的客人,宾馆的服务人员,都露出惊讶的目光。感到无地自容的修子更加快了去出租车站的步伐。
可是,远野从后面猛地将她的左腕抓住了。
“等一下……”
“不等。”
修子挣扎着想甩开远野,刚一挥胳膊,修子的脸上猛地挨了一下。
修子的整个脸面一阵疼痛,接着感到麻木,很快就头晕目眩起来。
“不要紧吗?”
宾馆的服务员马上奔了过来扶住修子。修子颔颔首,身后传来远野的叫骂声,还有男人们的劝解声。修子努力站稳身子,对服务员说:
“请帮我叫辆车子。”
修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逃离远野。
“车来了……”
服务员几乎是抱着修子,将她扶上出租车。
“到哪里?”
“濑田。”
回答了司机的问话,再回首看看后面,只见远野还在叫唤着,有许多男人拉着他的胳膊。
回到濑田的家,已经十点多了。
修子开了灯,调好暖气,坐在了沙发上。
挨了远野一巴掌,已有半个小时了,可脸上还是火辣辣的,而且,还碰上里面的牙齿,所以口里的皮也破了,口水里含着血丝。
照照镜子,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但嘴里皮破掉的地方有些疼,还有些肿。
用冷水敷一下,也许会好些的。修子便用冷毛巾捂在脸上,不由得又想起远野来了。
那以后他自己回家去了,还是与服务员吵架了?但不管怎样,到现在这时候,他早该离开那家宾馆了吧。
修子想象着自己走后远野失魂落魄的样子。
手里夹着大衣,在寒冷的夜里独自彷徨,或是钻进一家什么酒店狂饮乱嚼。
不管怎么说,今晚的这一记耳光是太棒了。上次与远野妻子碰面后,远野来修子家里,修子不理他,也吃了他一记耳光,但那次是有感情的耳光。这次不对了,恶狠狠的,毫不留情,这对修子来说还是第一次。
不过修子心里并不怨恨远野。
不顾场合,那样暴跳如雷,他一定是伤透了心。修子不由得又回想起今晚的事来。
起先见面时,两人还是心平气和的,还是想高高兴兴地分手的。一星期前,在电话里已告诉他自己的决心,今晚他应该是有心理准备,能通情达理的呀。
可是,这只是修子一厢情愿。
爱得越深,分手时就越痛苦,越憎恨。
如果真能好好地分手,两人也许便会感到这几年的恋情其实根本是在逢场作戏。
可是,难道就没有更理想的分手方法了吗?
不管怎么说,这样充满暴力的分手,使修子感到有些遗憾。
现在也许远野考虑的也不是分手,而是对这种分手方法感到后悔了吧。
但反过来想,这样一记耳光式的决裂,反而使修子心里更加踏实,不会再有什么牵肠挂肚的了。
人总是有必须散伙的时候,修子总算第一次尝到了分手的滋味。
远野终于下决心与妻子分手,修子却离他而去,这也许有点不通人情。可也许正因为远野与妻子分了手,才促使修子与他分道扬镳。
听到远野要与他妻子分手,修子顿时感到自己所作所为的可怕和一种要承担重大责任的沉重。
如果,远野不做出与妻子分手的决断,修子也许还会与他缠绵下去。
“是吗……”
修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调整了一下坐在沙发上的姿势。
现在修子总算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远野了。
因为远野是别人丈夫,永远不会与自己结合在一起,如果要结合,就会招到很多人的怨恨,还要有许多人为此做出牺牲。
修子爱的正是这种处境下的远野,或者说是爱着这种提心吊胆、偷偷摸摸的氛围。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修子在这氛围中生活得越来越洒脱、艳丽。
深深地爱着远野,对他的感情绝不负于他的妻子,希望自己在他眼里成为一个让人刮目相看、有争议的女人。这种朝上的、独特的人生观,使得修子越来越美,越来越朝气蓬勃。
仔细想想,远野对修子是有不少地方不能理解。
就拿今晚的谈话来说,“是为了将修子从情人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才与妻子离婚的”。他心里只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只憧憬着他那个妻子的位子。可是他的想法错了,并不是所有女子都是这么认为的。有不少女人是只愿当情人,不愿做妻子的。这种情人的爱情,不是一生一世,而是一时一刻的。这样才更适合自己,更能自由自在,更能展示自己的魅力。为此而忌讳那种结婚名分的女人为数并不少。
也许是自己对那个妻子的名分马上唾手可得时,才真正懂得了情人的好处,修子心里这么想着。
这具体地说,不结婚可以一个人自由自在,小到一天的日程可以自由安排,大到人生的道路可以自己确立。这种称心如意的事,实在是非常难得的。当然只要自己高兴,可以与知己小聚,与不同的男友交往,这都是妻子不能享受到的乐趣。
当然,一个人也有孤独寂寞、不结婚没有依靠的时候,这也是事物有利有弊的两个方面。
真佐子感到要结婚,生活能够安定;绘里感到要离婚,生活能够自由。人各有志,得失不同,对此是不应该有所非议的。
现在的修子不想否定结婚的好处,自己也不想将别人妻子的痛苦作为自己的欢乐。更何况,牺牲了自己的自由,在众人非难中坐上人家妻子的宝座,修子是绝对不愿意的。
“现在好了。”
修子自言自语地说。为了将毛巾用冷水冲一下,她来到了洗面台前。
镜子里,卸妆后的脸有些憔悴,腮帮处有些肿起而热乎乎的感觉。
修子凑近了镜子,用小指抚摸着自己的眼角。
眼角处有几道鱼尾纹,不过一化妆就看不到了。
毕竟不是天真烂漫、青春无邪的年龄了。
所以,更要抓紧时间享受自由,不受任何人的约束,自由自在地走自己的人生之路。
“这总可以吧?”
修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问道,那张有些憔悴的脸肯定地点着头。
“今后,可是任重道远呀……”
但修子有信心坚强地生活下去。
少女时代身体纤弱、老是哭泣的修子,自己也吃惊自己现在怎么会变得如此坚强了。
爱着远野的时候,他回到家便与他没有关系的时候,他与妻子分手便与他决裂的时候,修子都表现得格外坚强。
这样看来,女人的性格有时比男人更坚强。看其他的朋友,遇事深思熟虑,但变化也干脆。事情决定之前思前顾后的,一旦决定了便义无反顾。
不知不觉,修子也铸就了这种坚强的性格。
“不要紧吧?”
她又一次对着镜子问自己,这时电话铃响了。
她一手拿着冷毛巾,一手取过电话。是绘里打来的。
“已经回到家啦?”
修子今晚与远野见面,绘里是知道的。
“怎么啦?”
修子与平时一样,将电话线拖得老长,坐在了沙发上。
“全部说明了?”
“该说的都说了,最后挨了一记耳光……”
“哪边呀?”
“左边腮帮上。”
突然,绘里的大笑像从嘴里喷出来似的叫道:
“挨揍啦!”
“是突然打过来的。”
“他一定灰心丧气了吧?”
也不能说灰心丧气,只能说像失掉了一件十分珍贵的东西似的失落。以后他将一个人怎样生活下去,修子想想也真为他担心。可是,就是绘里也对此无法说得清。只希望分手时,他能落落大方、坚强豪爽便是了。
“他倒没什么灰心丧气的,只是我的嘴里边皮都破了……”
“打得这么厉害呀!”
“冷不防的……”
“这是因为你太刺激他了呀。”
修子一只手将冷毛巾团成一团。
“那是因为他爱你太深呀。”
“这我知道。”
“不后悔?”
“什么后悔?”
“与他分手呀。”
这问题修子也不知怎样回答,今后也许会有些后悔,也许一点也无所谓。可有一点是肯定的,五年来与远野习惯了的这种生活的影子是一下子难以消除的。
可是,既然已决定分手,再回想过去、怀念旧情也没什么意义。今后将会有怎样的人生在等着自己,这虽然无从知晓,但现在只有一步一步地、踏踏实实地走下去才是正确的选择。
“不会后悔的。”
“真的?”
“这可是决定了的事呀。”
绝不后悔。修子也不敢这么自信,但只有坚决地走自己的路才对。
“这样的结局,不错吧?”
“不错的。”
绘里给修子打着气,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地说:
“这样,你也一个人了。”
“完全的自由人了。”
“好吧,那就去再找个好男人吧!”
“好主意。”
修子情不自禁地说话爽朗起来。同时,她用冷毛巾轻轻地拭了拭不知何时从眼角渗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