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那么恐惧,比全军覆没更加让人不可忍受.一种立刻就要失去的恐惧彻底将他包围,秦大王的身子几乎在摇晃,仿佛从未经历过的残酷的战役.
他一把抱住她,几乎是在怒吼,“丫头,你为什么不在岛上休息?为什么要跑出来?”
“来的是刘宁,我没想到是刘宁,他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就放手……”
“谁管他刘宁张琦?丫头,你管这些做什么?我告诉你的话,你从来都不会听!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是故意想寻死离开我?你……”
“叫你休息,你不好好休息……真是的……马苏呢?我一定要重重惩罚他,完全无视我的命令,三叔也是……”
“你不要怪他们啦……是我强求的,他们也没法…………”
“他们简直不把老子放在眼里,都怪他们……”
一只手伸出,轻轻放在他的嘴唇上,捂住了他喋喋不休的滔滔怒语.
他一怒之下就扭开头:“丫头,你少这样,别以为我会放过你……”
“阿爹,你为什么骂妈妈?”
一个稚嫩的声音,小虎头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阿爹满面的怒容.陆文龙站在他身后,也满脸的惊慌.火光下,能看到妈妈越来越惨白的面孔,如一层金纸一般,令人胆战心惊.
小虎头也觉得惊讶:“妈妈,你怎么啦?”
秦大王扭过脸,双眼微微湿润,怒声道:“都怪你两个臭小子,叫你们回落霞岛,你们不听,也不看着妈妈……”
“阿爹,大坏蛋……你骂我妈妈……坏人……妈妈,你怎么啦?”
花溶微微一笑,柔声道:“妈妈没什么,小虎头,我们回家啦……”
小家伙根本没意识到什么情况,忽然看着外面冲天的火光,惊讶道:“有坏人来啦?”
还是陆文龙回答他:“刚才来了好多坏人,已经被我们打跑了.”
“哥哥,你为什么不叫我看?为什么?”小虎头好生郁闷.
“那时你在睡觉嘛.”
“睡着了也该叫醒我,我一直等着看的……”他嘴巴一扁就要哭起来,“你不叫我……妈妈也不叫我……”
花溶看着他委屈的小摸样,轻叹一声,这一次,他还能在船舱里安然无恙地睡大觉,以后呢?赵德基能善罢甘休?只怕,真正的危险还在后面.
她转眼看着秦大王,他瞪大双眼,她甚至能在里面看到自己清晰的倒影.
“秦尚城,我真担心刘宁去而复返……”
“丫头,先别担心这些了……”秦大王又气又急,又埋怨,那是一种心碎的感觉.刚刚大胜的喜悦,在被慢慢的冲淡.
他抱起她,大步就走下船舱.
船舷上,站着杨三叔和马苏,都是全副武装,看到秦大王抱着花溶下来,立即觉得有些不妙:
“大王……”
“大王……”
秦大王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疾步就走.
花溶微嗔:“秦尚城,你不要这个样子,是我下的命令,你不能责怪他们……”
他暴躁地低吼一声:“闭嘴!”
都这个样子了,还不好好休息,还要逞强!
她果真闭了嘴巴,嘟囔一声,窝在他的怀里.这一刻,身上的痛苦远远比不上心灵的安宁.那是一种极大的安全感,只要有他在,只要有他在身边,一切,有什么可怕的呢?
可是,他的脸色依旧是黝黑的,就如暴风雨前的乌云.
她凝视着他的愤怒,又垂下眼睑,这才发现,已经天明了,自己也累了,真的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了.
岛上,所有的居民的惊慌失措已经慢慢在平息,一晚上的战争,就在前面几十海里处发生,谁能睡得着?
但见己方大获全胜,尤其是秦大王和夫人归来,众人才松一口气.
有好些人见他抱着花溶,正要上来打招呼,他却沉着脸.几名侍卫立即阻拦了众人,他抱着花溶就冲进了自己的“皇宫”.
“冷大,快叫冷大.”
冷大早已等在门口,拿着煮好的参汤,“大王……”
“先不喝参汤了,你快看看夫人的情况……”
冷大立即上去,摸着花溶的脉搏,面色微变:“夫人,这是……”
“是什么?快说?”
“劳累过度,损伤了心脉……”
秦大王声音微微发抖:“她到底怎样?快说?”
“休养,先好好静养.除了静养,再无其他办法了.”
“好了,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冷大退下,秦大王一挥手,将两个探头探脑的孩子也赶了出去:“都出去玩儿,不要妨碍妈妈休息……”
“妈妈到底怎么了?”
“快走,不然老子发怒了……”
“呸,妈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大坏蛋……”
秦大王不理小虎头的嘟囔,一下就关了门,将两个孩子的目光彻底关在了门外.
花溶苦笑一声:“你看,这不是没事嘛,你别吓着孩子们……”
他坐在床边,盯着她气若游丝的声音,还说没事,都这样了,怎会没事?他沉着脸,端起参汤,瓮声瓮气,“快喝!”
她不敢再说,只乖乖地喝完了半碗参汤.
“感觉好点没有?”
她点点头:“好多了.”
“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怎会好得那么快?你撒谎!”
花溶简直哭笑不得.靠坐在床头,拉着他的手:“秦尚城,你越来越霸道了.”
“哼.”
门口传来侍卫的通报:“大王……”
他面色一变:“现在,谁都不要来打扰老子……”
“秦尚城,有紧急军情,你先出去吧.”
“丫头,你还要操心这些?!”
她的眼神变得那么奇怪:“秦尚城,你知道.我等了这么久,就是等这样一个日子,我岂能不操心?”
他凝视着她忽然充满了神采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比在新婚之夜更加明亮,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斗志和激越的情怀.
心里一酸,那种强烈的心疼和心碎更是浓烈,声音却还是闷闷的:“丫头,你先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就让你全程参与.”
她的声音里也透出惊喜:“真的么?”
如果不让她参与,只怕比现在的情况更加严重.秦大王长叹一声:“不过,你今后必须全听我的,一直跟我在一起,否则,我就会送你去落霞岛.”
“哈,秦尚城,你以为我是小虎头?想威胁就威胁?”
他的眼珠子又变得暗沉了,这个时候,她还有心思说笑?
她吐吐舌头,立刻闭着眼睛.
休息就休息呗.
却一把拉了他的手,头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这个人肉枕头,真是好生舒服.
“你陪我休息.你不在,我睡不着.”
明明是这样激烈的大战,明明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却真的没有觉得多么紧张.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苟延残喘了这么长时间,命运,也真算得上充满了眷顾,自己还担心什么呢?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反而抱了一种享受的心态,过好每一天,才是人生的要务.
她的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彻底感染了秦大王,就连他,也暂时放松了心情,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的生命有一种能够自行愈合的能力.
她很快发出微微的呼吸声,那么均匀,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显然已经熟睡了.秦大王也累极了,抱着她很快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醒来,已是黄昏.
他睁开眼睛,怀里的人儿也在慢慢睁开眼睛.她睡觉的方式很奇怪,总是喜欢侧着身子,腿压在他的身上,几乎半个人都贴在他的身子上,手也放在他的胸口,彻底把他当成了一个人肉的垫子.
他早就习惯了她这种奇怪的方式,但见她的眼皮微微动了几下,才懒洋洋地稍微移动了一点手臂.
“丫头……”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里慢慢地染上了一层惊疑的色彩.
她的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怎么啦?”
她的头巾早已散落在枕头上,露出长长的头发.这头发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些新长出来的黑发,有五六寸长,竟然都是黑色的.
三分黑,七分白,显得那么怪异——却是青春,一种强烈的,充满了青春与活力的生命,仿佛一只浴火的凤凰,在慢慢地脱胎换骨.
他惊得几乎跳起来:“丫头,你的头发……丫头……”
她嘻嘻一笑,脸色慢慢地红了,声音低低的:“在种家庄的时候,我向郎中打听过几个令头发变黑的偏方,自己悄悄的用……他说,女子头发早白,有一种偏方特别好,就是用一斤醋,和半斤黑大豆混合煮烂了,每次洗头发的时候就用来染发……我用了这么久……再说,你给我服用的参茶里,也有何首乌,何首乌也是可以令头发变黑的……”
他让冷大不知寻了多少的何首乌,本也是希望能令她头发变黑,但是,却不如她这么急切,因为,他从不在意她到底白发还是黑发.
她的声音更是低不可闻:“我本来想……本来想……”
“想什么?”
“想在和你成亲之前,就让头发变黑……可是,努力了这么久,一直没有能够办到,所以没有告诉你……其实,成亲之前,头发就变黑了一点点啦,但是,这样子更加奇怪,所以我没说……”
他眼眶微微湿润,天下哪个女子不爱美?原以为她是不在意的,这时才明白,她天天早上早早地起来包上头巾,然后天天坚持洗头.这些,以前他都不曾在意过,以为那是她天性爱洁而已.
原来,她也是个女人,也是个希望自己能做最漂亮的新娘子的女人!
她的希望,不过是做自己最漂亮的新娘子!
“丫头……你这样本来就最好看了……”
她嫣然一笑,红红脸摸着自己的头发:“你看,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奇怪?”
“不,一点也不奇怪,丫头,你真好看……”
她双眼微微地发亮,脸庞那么嫣红.
“丫头……”他的声音又开始变得浓郁,充满了一种浓浓的情意.他本就新婚燕尔,恨不得跟她朝夕不离,才有短短的几日分别,就如隔三秋.此时,拥她在怀,浑身的热血几乎都要冲出来了.
可是,欲望越深沉,动作就越轻柔:“丫头,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再生小闺女,好不好?”
她红着脸,只是点头,微微咬着嘴唇,听着他咚咚咚的心跳.
而自己的心跳,一时,竟然听不到,那么平静!
大堂里,灯火通明.
正中,放着两把同样的大虎皮金交椅.
秦大王和花溶并坐,看看一屋子济济一堂的将领.
这是众将领第一次目睹花溶如此慎重其事地坐在主位上——和秦大王不分彼此,不分尊卑.
要在以前,杨三叔一定会有微微的意见,可是,经过昨夜的那场大战,他亲眼目睹花溶在危急时刻爬上最高的桅杆舞动信号和进攻的旗帜,射杀万俟呙,才令得己方反败为胜.
他咳嗽一声,没有说什么.
马苏和刘武更不会说什么,他们早就习惯了.
秦大王环顾四周:“大家都说说你们掌握的情况.”
刘武先说:“大王,我们清点战场,烧毁了朝廷船只900多艘,缴获了船只300多艘,其中包括大船5艘,一艘是张俊用的指挥船.虽然尸体坠海,无法统计,但是,按照估计,这次,张俊率领的大军十不存一.”
马苏说:“刘宁绕道进攻,显然准备已久,他见机行事,逃得快,死亡不足三成.目前,已经退到百里外的海岛上,他一定还会卷土重来.”
海盗们无不欣喜:
“张俊这厮鸟跑不远了……”
“哈哈哈,什么朝廷水军,都是脓包……大大的熊包……”
“大王,我们不如趁胜追击,杀掉刘宁……”
……
秦大王一挥手,阻止了众人的争议:“你们说,该如何对付刘宁?”
刘志勇说:“刘宁不是陆军战将么?他怎么精通水战了?”
“最怕的是朝廷又要增兵.赵德基既然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干脆,我们一不做二不休,起兵打到临安去,俘虏狗皇帝,推举大王做陛下,我们也博个开国功臣,封妻荫子……”
“对对对……”
……
马苏:“诸位先别激动.刘宁不比别人,他是目前宋军中最能征善战的将领……”
周七不以为然:“他再能征善战又如何?他的本事在陆地上,别忘了,四太子岂不能战?他到了海上,照样没有还手之力.”
花溶这时才慢慢开口:“我今天亲眼目睹了刘宁的战阵,他绝非是轻率出征,一定在战前做了详细的准备,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调遣了大部当年的洞庭湖水军……”
昨夜激战,看不清太远的情况,但是,那样的作战习惯,却是她所熟悉的,正是当初洞庭水军的精锐部分.
这是当年岳鹏举留下的最强军,也成了赵德基此后水军的主要力量,不料,后来却是用来对付他们自己的!
她心口微微一疼.
众人也一惊,他们纵横海上,生平听到最厉害的水军便是洞庭湖的钟相,杨么,就算是秦大王后来制造的巡洋舰,也是利用了杨么水军当年没能制造成功的大船设计图和模具.
当年钟相等依托洞庭湖富饶的鱼米之乡,广收信徒,势力最大的时候,水军都有20万人,向他们纳税的百姓多达一百万.而当时整个偏安的宋国人口才几百万.
就算是秦大王现在处于全盛时期,连续多年的岛上移民,加上收罗了大批北方流民和周围的渔民,到现在,所有军力民力孩子老人一起加起来,尚不足10万人.
花溶见众人露出惊惶之色,朗声道:“昔日钟相,杨么是依靠着迷信手段妖言惑众,为私人捞取财富,不管教众死活.许多人当年被岳相公大军俘虏时,完全是因为天旱欠收,铤而走险,为的不过是温饱而已,根本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杨么等号称水军20万,其实,能战者不过区区几万,这区区几万,又并不同心同德.我们长林岛岂可与之相比?岛上的财物,大家都是按照需要分配,多余的存起来作为军饷,孩子们也都请了先生教习读书……”
秦大王立刻接了下去:“这几年,老子从没饿着你们任何人.今日老子在此宣称,和你们生死与共,我长林岛全民皆兵,岂能怕了赵德基?!”
这番话掷地有声.
众人忽然想起,就连大王昔日的“皇宫”也赏赐给了李汀兰.他们夫妻成婚,都是居住在新修的简朴院子.再看花溶,一身衣服虽然谈不上陈旧,但也普普通通,并不穿金戴银.而他们的两个孩子,更没任何特殊,天天和岛上的孩子在一起玩耍,学文习武,绝非什么公子哥儿习性.
当年钟相杨么起事,提出的口号就是要“不分贫富贵贱,人人平等”,可是,他们却利用信徒的心里和捐赠,累积财富千万,住的是高楼大厦,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妻妾成群,多达几十上百的儿女们都封为王子公主,富贵逼人……
所谓均贫富,等贵贱,不过是一句骗人的鬼话.当年,岳鹏举正是取得了大量的事实后,每攻破一个地方,就以“杨么等过的皇帝日子,你等过的依旧是穷苦被奴役的日子”为策略——在大量的事实面前,攻心为上,很快令杨么等的大批信徒被瓦解.
秦大王,岂可与杨么等比肩?
众人为之振奋,但觉热血沸腾,七嘴八舌:“我们不怕赵德基!”
“大王待我等如兄弟,我等自然要誓死保卫家园……”
“大王,大伙儿誓死效忠大王,干掉赵德基……”
“……”
马苏和杨三叔这时都看向花溶,她微微点头,脸上露出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容.二人都暗叹,依照大王的性子和做派,岂能有这个本事?显然是夫人早已在一边提点.难怪大王这些日子,行事风格越来越“低调亲民”.就连他们二人,俗称智计百出,但是,一直以来都在盘算着如何让海岛发展壮大,但却从没想到这一点——真正稳固军心和民心的该是什么!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是国人根深蒂固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