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溶抬头看看对面的血红,残阳的魅力就在于这样的魅惑,但因此,就显得分外妖娆和残酷.那是一种宿命的轮回,不详的标志.复仇需要付出代价,自己要在千军万马中杀了秦桧全身而退——她笑起来,能诛杀此贼,纵然身命俱陨,又有何妨?身后,是十八名正在操练的勇士,那是她从大蛇部落里要的唯一一支力量,此后,这些人就会跟着自己,纵然会牺牲,纵然会失败,也在所不惜.
“妈妈,你是不是要独自去报仇?”
花溶看着他那张聪颖的面孔,镇定自若地摇头:“不,我不报仇.孩子,你放心,以后你和小虎头一定会生活得很快乐.”
“小虎头也会来这里么?”
“不,我们去另一个地方,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人打扰我们.”
“就是我们看的那个有大象的地方么?呵,那个地方真好,我和小虎头要去骑大象……”
不是,不是那里.可是,究竟是哪里,自己也不知道.心里这才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至今,依旧根深蒂固地依靠着秦大王,也许,他会照顾孩子们,一定会的,就算他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也会照顾小虎头和陆文龙.
她掉转头,看着陆文龙:“你有没有原谅舅舅?”
“妈妈,你说坏蛋舅舅?先前我恨死他了,可是他后来又来救我们.妈妈,坏蛋舅舅说我是他的儿子,我最不喜欢他这么说了……”
她语重心长:“他会像待亲生儿子一样待你好.”
“不,他没有我阿爹好,谁都没有我阿爹好.”
“那你去跟着你阿爹.”
孩子再次涨红了脸:“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妈妈……我一定会跟着你的,你待我比阿爹还好,我一定会跟着你,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花溶了然地看着他紧张的面孔,这一刻,她其实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他去跟着金兀术的.可惜,他显然误会了自己.
她笑起来:“你放心,妈妈不会抛弃你的.我会给你们兄弟找一个好地方,好好生活.”
他不放心地追问:“妈妈,你会跟我们一起么?”
她又看看那片血红,才点头,并不看孩子的眼睛:“会,我会跟你们在一起.”
这一日的浇花河,如一场盛大的节日.
是一个阴天,直到午后太阳才出来,微风吹着,不冷也不热,正是最舒爽的那种天气.金军的粮草络绎不绝地送来,族人们欢欣鼓舞地迎上去,粮食,牲畜甚至一些马奶酒.大家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战争赔款”,喜不自胜,大蛇亲自指挥族人将东西一一搬进新搭建的树屋,所有人都暂时忘却了战争的忧伤和悲惨,只欣喜着这一刻的丰收——这就意味着,这个冬夏,差点被摧毁的大蛇部落又能繁衍生息了.
陆文龙也背着长枪跑来跑去,跟其他孩子一样,帮着搬运储存,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情.乌骓马落在后面,直到粮草入库,金兀术才缓缓上前.大蛇部落的人立刻行礼,金兀术拿了一份盟书递过去,大蛇接下.
这是花溶第一次见到金兀术的行事风格,面上并无丝毫骄矜之气,跟他昔日流露出的傲慢迥然不同.她微微意外,从大蛇手里接过盟书细细一看.盟书并不长,和花溶所料想的有一点区别,并非是完全要大蛇部落彻底称臣,而是双方联盟,约定了互相的义务和法则,增加了保护条款.花溶细看那一条,若是大蛇部落遭到进攻,金军第一时间派兵支援.但大蛇部落也需成为金军的窗口.
金兀术紧紧盯着对面的女子,她已经洗干净了面颊,不再是昔日的血污.因为身份的彻底暴露,她干脆不再掩藏,不再是野人们的打扮,而是一身骑马的胡服,看起来十分精神.
“花溶,这是本太子亲自草拟的条约,你看看,可还满意?”
“多谢四太子.比我想象的更好.”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你难道以为本太子会如何?会趁机为难你们,提出许多不平等条约?”
她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
一边的武乞迈却忍不住了,四太子本就是为了讨好这个女人,所以给了这样优厚的待遇.可是,他却不敢说出来,只瞪了花溶一眼,心想,这个女人可真固执,四太子如此待她,难道她这一辈子也不想嫁给四太子?
金军们在帮着搬运粮草,金兀术屏退左右,这片丛林里便只剩下了两个人.夕阳西下,这一片的天空如一团蓝色忽然被揉开,然后镶嵌了一丝黑色的金边,里面的一块晶莹剔透,蓝得不可方物.而外面,则是一层红,这一层红,慢慢地渗透,然后,剔透的蓝便被双重勾边,烫金描绘,妙不可言.而脚下,则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不知名的野花,从河岸一直延伸到河水,仿佛一匹巨大的天然缎子,层层叠叠地展开,延伸,五颜六色,美不胜收.
金兀术的目光从这片奇妙的景色里收回来,落在对面的那张面孔上.她坐在草地上,靴子被青草掩映,脸也是苍白的,仿佛绿色中奔流着一股妖冶的莫名的力量.她仿佛是倦了,靠着身后的那棵树,眼睛微闭,长睫毛偶尔一闪,密密遮住略带了黑色的眼圈,仿佛一朵花开得久了,周围的花瓣逐渐开始枯萎,一点一点地渗透,慢慢地,就要凋谢了.却正是最残酷也最凄艳的时候,透出一种凄婉的美丽.
他心里一震,低声道:“花溶!”
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神里的疲倦浓得化不开,最近常常这样,睡着了,醒来时,浑身就如散了架一般,骨骼都在疼痛.
“抱歉,我睡着了.”
他看着她眼珠子里遍布的红丝,自从大蛇部落遭到袭击以来,她几乎从未好好睡过一觉,也许是因为那份盟书,她心里一松,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的声音柔软得出奇,带了一丝深深的怜惜之意:“花溶,如果太累了,你就先歇歇吧.”
她蓦然睁大眼睛.
“花溶,我从第一眼起,就没有想跟你为敌……”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往事历历在目,“我第一次见你,便惊为天人,惊奇南朝竟然有这样的女子.后来在刘家寺那段时间,花溶,你不知道,那对我来说,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那于她,却是一场灾难,一段屈辱,北宋上万俘虏里的一员,上万遭劫女子的一次垂危之路.
“我真想不到,你竟然嫁给了岳鹏举.花溶,我真没料到……”他愤愤的,“我当初放你走,你只说你去找你弟弟……”谁知道弟弟变成了爱人,成了丈夫?若非如此,自己和她,也许总有其他的机会,这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
“四太子,昔日种种,不提也罢.”
若是昔日,她一定会和他争论一番,可是,事到如今,根本没得任何争论的必要.他被这无所谓的态度激动了,站起身,又坐下去,草地那么柔软,脚边的花草迎风摇曳,夕阳的阴影投射下来,他倒在草地上,一时不能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坐起身,对面,花溶依旧靠着树桩,假寐,睫毛的颤动表明她其实醒着.夕阳的最后一抹艳红投射在她的脸上,给她整个涂抹了一层红晕,遮住了早前的苍白,仿佛是一个通红的发光体.
他怔怔地看着她,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凄楚,就算怨恨也说不下去了.也许,所有的怨恨早就雨打风吹去了.
“花溶,你们母子呆在这里终究不是办法,一个女人,总要先照顾好孩子……”他迟疑一下,组织着语言,字斟句酌,仿佛不知要如何表达才最恰当,“我的意思是……你最好先将你的儿子接到身边,加上文龙,你们母子三人.宋国是不能再回去了,如果你们愿意在大蛇部落,那就呆在这里,不过,我认为,为了孩子的成长,最好换一个地方,燕京周围,有不少僻静的地方,我寻思了几个很不错的房子,如果你愿意……”
她语气十分平淡:“多谢四太子的好意.”
“花溶,我是真心希望你好,不想你那么辛苦.”
“杀了秦桧我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他长叹一声:“花溶,你要知道,秦桧真的不是那么容易杀掉的.”
她有些不耐烦起来:“你不是说要帮我么?杀掉秦桧,我就相信你是真心想帮我.”
他一时语塞.
她淡淡一笑,没有做声.
“花溶,我不是不帮你,可是……”
她凝视着他躲闪的目光,静静听他说下去.
“自从宋金和议以来,双方停止了战争.宋国的情况自然一派歌舞升平,但金国这面,却是高级将领的迅速腐化堕落,大家沉溺于物质和美女的包围圈里,被富贵荣华所消磨了斗志,许多高级将领很快变得脑满肠肥,连行动都迟缓起来,更不用说带兵上阵了……”
花溶惊奇地看着他,原本以为四太子也在权倾天下里迷失了自我,原来,他竟然还清醒着,如此冷静地分析着金国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