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不完的日月 过不完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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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

梁衡

春节回家乡过年。初三那天,作家赵越、亚瑜夫妇请吃饭,做的全是山西菜,不为别的,就是要个乡土味。席间,我问赵君,最近又写了什么好歌词。我知道这几年他在词界名声大振。从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到山西歌舞剧院出国演出,无不有他的新词。他说别的没有,倒有一首《走西口》,还可自慰。赵君这一说,再加上这满桌莜面山药蛋、酸菜羊肉汤,乡情浓于水,歌情动于心,我忙停箸抬头请他将新词试说一遍。他以手辗转酒杯,且吟且唱:

叫一声妹妹哟你泪莫流,

泪蛋蛋就是哥哥心上的油。

实心心哥哥不想走,

真魂魂绕在妹妹身左右。

叫一声妹妹哟你不要哭,

哭成个泪人人你叫哥哥咋上路?

人常说树挪死来人挪活,

又不是哥哥一人走西口。

啊,亲亲!

挣上那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

就这么几句,我不禁为之动容。确实是旧瓶装新酒,变女声为男声,其悲中带壮,情中寓理,虽无易水之寒,却如长城上北风之号。只有在黄土地上,在那裸露的沙梁土坎上,那些坡高沟深,无草无树,风吹塬上旷,泥屋炊烟缈的黄土高原上才可能有这种质朴的、赤裸裸的爱。我说,你以前所写的诗集、歌词都可以烧掉了,只这一首便可使大名传世。这时,一旁的亚瑜君插话:“别急,你听下面还有更实在、更语重情长的呢——”赵君接着吟唱:

叫一声妹妹你莫犯愁,

愁煞了亲亲哥哥不好受。

为你码好柴来为你换回油,

枣树圪针为你插了一墙头。

啊,亲亲!

到夜晚你关好大门放开狗。

……

叫一声妹妹哟你泪莫流,

挣上那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

我是在西口外生活过整整六年的。大学一毕业即被分配到那里当农民,也算是走西口,但不是为了糊口,是“文革”中对“臭老九”的发配。当时我也未能享受到歌中主人翁的那份甜丝丝的苦,那份缠绵绵的愁。因为那时还没有一个能为我流泪滴油的妹妹。正是天苍苍,野茫茫,孤旅一人走四方。但那天高房矮,风起沙扬,枣刺柴门,黄泥短墙,寒夜狗吠,冷月白窗的塞外景况我实在是太熟悉了。赵君谈得兴起,干脆打开了音响,请我欣赏著名民歌演唱家牛宝林演唱的这首《走西口》。霎时,那嘹亮的带有塞外山药蛋味的男高音越过了边墙内外和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坎坎、峁峁垴垴。我的心被深深地陶醉了。

听着歌,我不禁想起那一年我在西藏碰到的一件极普通但又印象极深的事。那天我在布达拉宫内沿着曲曲折折的石阶木梯正上下穿行,这座千年旧宫正在大修,到处是泥灰、木料,我仔细地看着脚下的路,忽然隐隐传来一阵歌声。我初不经意,以为是哪间殿堂里在诵经。但这声音实在太美了,乐声如浅潮轻浪,一下下地冲撞着我的心。我便翻架钻洞,上得一层楼上,原来是一群青年男女正在这里打地板。西藏楼房的地板是用当地产的一种“阿嘎”土,以水泡软平铺地上一下一下地砸,砸出的地板就像水磨石一样,能洗能擦,又光又亮。从一开始修布达拉宫到以后历朝历代翻修,地面都是这样制作,他们称为土水泥。我钻出楼梯口探头一看,只见约30个青年分成男女两组,一前一后,每人手中持一根齐眉高的细木杆,杆的上端以红绸系一个小铜铃铛,下端是一块上圆下平如碗之大的夯石。在平坦的地板上后排方阵的小伙子都紫红脸膛,虎背熊腰,前排方阵的姑娘们则长辫盘头,腰系彩裙,面若桃花。只听男女歌声一递一进,一问一答,铃声璨璨,夯声墩墩,随着步伐的进退,腰转臂举,袍起袖落。这哪里是劳动,简直就是舞台演出。这时旁边的游人被吸引得越聚越多,青年们也越打越有劲,越唱越红火。特别是当姑娘们铃响夯落,面笑如花,转过脸去向小伙子们甩去一声歌,那群毛头小子就像被鞭子轻轻抽了一下,喜得一蹦一跳,手起铃响,轰然夯落,又从宽厚的胸中发出一声山呼之响,嗡嗡然,声震屋瓦绕梁不绝。和我同去的一位年轻人竟按捺不住自己,跳进人群,抢过一根夯杆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来。我看之良久,从心里轻轻地喊出一声:“这样的劳动怎么能不产生爱情!”

其实,赵君的诗大多为歌、为舞而写的。这几年在舞台上有一股不太好的风,哪怕是唱一首很纯朴的民歌,也要灯光陆离,烟雾漫漫,然后再找一些不明不白的伴舞,在歌手的前后左右伸胳膊蹬腿,非得把那清粼粼的旋律,蓝格莹莹的舞台,搅得一团混沌才甘心。而赵君的词却自带着一份不可亵渎的清纯。所以他的词也给舞台的台风带来了可喜的回归。他这几年的一大功劳是与著名编舞王秀芳等人联合创作了两台乡土味极浓的歌舞《黄河儿女情》和《黄河一方土》。这两台戏大震京华,并多次远征国际舞台。可见人心思土,艺风贵朴。剧中有一段《背河》舞,就是编舞在他那首极富动感的歌词的启发下编出的,效果极佳。北方的河水清浅,又多无桥,男人一般能趟水过河。姑娘、媳妇胆小怕凉不敢趟水。于是就专门有人在河边做起背人过河的生意,挣个小钱。前面说过,凡有劳动的地方就有爱,就在河边这种特殊劳动的小皱褶里也藏着爱。赵君的《背河》词是这样写的:

背起小妹妹河中走,

背了个欢喜扔了个愁。

妹妹的细腰扭呀扭,

扭得哥哥甜格滋滋

像喝了蜜酒。

儿哟,儿哟,

莫怕那风浪三丈三,

妹妹哟,妹妹哟,

哥哥的劲头九十九丈九!

背起小妹妹河中走,

叫声妹妹不要害羞;

小心那掉在河里头,

快把哥哥亲格热热紧紧地搂。

儿哟,儿哟,

明年再背你下花轿,

妹妹哟,妹妹哟,

亲手给你揭开红盖头!

他的这首歌,又使我想起当年在口外当农民劳动锻炼时的一幕戏。春天里大地刚刚苏醒,春风吹过河套平原,有一丝丝的温馨,一丝丝的甜润。柳条开始发软,枯草刚顶出新芽。劳动休息时,四野旷旷无以为乐,经常的节目是摔跤。让我们这些洋学生大吃一惊的是,那些还没有脱去老羊皮袄或者厚棉袄的姑娘,手大腰壮,竟敢向小伙子叫阵。一会儿就龙腾虎跃,翻滚在松软的犁沟里,羞得我们看都不敢看。在劳动中油然而生爱心,爱心萌动就以歌抒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现在想来田野上这种超出舞蹈的游戏中又一定还藏有那歌之舞之所没有表达尽的爱。

在赵君家吃了一顿饭,听了几首歌,倒惹我想了这许多。临走时赵君送我两盒《走西口》的磁带,这回赴宴真是不虚此行。

作者系当代著名散文家,原《人民日报》副总编。此文在《光明日报》发表以后,有《读者》《词刊》《文艺家》《山西日报》等全国十几家报刊全文转载。后被作者收入《梁衡文集》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