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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苦夏(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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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匠能吃,也能干活。

一天一条四六羊毛白毡。

其实,这样的几天干下来,毡匠就有一些坚持不住了,手指抚摩着牛筋大弓,似有万般沉重。大弓横陈在毡匠胸前,晃动时像一座古旧的钟,还有堆积在弹床上的羊毛,都使毡匠的大脑处于一种无序和混乱的状态。在毡匠的人生经历中,这个夏天似乎是最热的了,连一丝儿的风都没有,整个毡房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这个夏日灼热而漫长的时光,在毡匠的弓声中一点一点地消逝。

毡匠很想脱光了去,却不能,至少也得剩个裤头。惟一的办法是,过一阵兜头浇一桶凉水。于是,毡匠跑得很勤,一趟又一趟地去向毡房后的那口水井。毡匠的头发被井水淋透,像一缕缕漆黑的鸟羽,贴在发亮的额头上,多出了几分顽皮。他很少睡觉,却总有难以抵御的睡意袭来;也饿,饿得心慌意乱,自从那顿羊油泼辣子拉面后,饭碗里尽是稀汤,再没有见过荤腥,桌上顶多是一碟陈年的酸沙葱,发出的气味像李六十那双臭烘烘的脚。

狗日的李六十。

狗日的婆姨。

狗日的夏天。

毡房有个后窗,很小,好比那黑黝黝的土墙上挂着一幅小画。毡匠在劳作的间歇,就去观赏这一幅小画。画里的风景可不那么美好,一律的浑黄和苍茫。一道道沙梁前呼后拥,野野莽莽地伸进天尽头。阳光垄断了天空,连片像模像样的云都没有。炙热的气浪里,稀疏的柴棵很坚硬地挺立在漠野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又有着怪异的姿态。看得久了,会产生某种幻觉,那一棵棵枯柴长了腿,羊似的蠕动起来,鬼魅地向着他走来。

毡匠于是又不敢再看了,缩回了头。

真不知道那些牧人都去了什么地方,突然被蒸发了般,从这里消失了。还有那一群一群的羊,它们在这样的夏天里吃些什么?难道吃沙子吗?还有眼前这空荡荡的院落,就只剩下了李六十和他的婆姨,他们为什么不去占一片草场,放上一群羊呢?

毡匠觉出了“静”,而且这“静”是不怀好意的,也总像是有着某种深意。

嘭空——

弓声复又响起。

稀汤喝多了,尿也多。大弓摆不了几下,就把尿给晃荡出来,这使得毡匠出入毡房的次数更加的频繁。摆弓的时候,毡房里纷纷扬扬的都是细碎的羊毛,落到毡匠湿淋淋的身上,拂不去搓不掉。毡匠就索性不去拂不去搓,让羊毛在身上留着好了,只露出两个眼睛,在那里转来转去的。这个样子其实很好笑,像什么?像一只竖起来的绵羊,猛地一看,有些恐怖,如果是在有月亮的晚上,能将胆小的人吓个半死也是说不定的。不过毡匠自己并不知道,就这样无所顾忌地出入着。

毡匠撒完一泡尿后,蓦然闻见一股酒香。

酒香是从对面的大屋里飘过来的。都说酒能勾魂,毡匠的魂儿此时就被勾得出窍,变得不由自主。这个李六十,有酒自己偷着喝,就不怕失了主人的身份。毡匠也是个好酒的人,哪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再说他干活干累了,喝点酒还能解一解乏。就是喝不上酒,也要当着李六十的面给他个难堪,天底下设有这样对待手艺人的。

毡匠向大屋的窗口悄然地摸去。伴着酒香,毡匠听到的是一阵蹊跷的声音,这声音粗浊而颠狂,还夹杂着女人的呻吟,听上去很潮湿,是有人陷进泥浆里后挣扎的感觉。毡匠便一下子兴趣盎然了,紧了几步移动过去,伸头往屋里看。

土炕上的情景一览无余,很黑的头发和很白的肉体叠落在一起,放浪地起伏着。那蹊跷的声音就被一下又一下地挤榨而出,那夹杂其中的呻吟有如乡村油坊里两扇石磨之间的胡麻。

在毡匠擀下的第一条羊毛白毡上,演绎着一个古老而又新鲜的人间故事。李六十和婆姨都进入了状态,在一种高潮中形骸着,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故事”旁边的桌子上,是一只空了的烧酒瓶子。那瓶子蓝幽幽地矗立着,瓶子上又正好贴着一纸粗糙的商标,像一个身穿军装的警惕的哨兵。看到瓶子的模样,毡匠突然很想笑一笑,却忍住了,酒瘾也就没了。后来,毡匠的脑子里又喧嚣着,开进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似的。不看白不看,白看谁不看。毡匠被这个“故事”吸引,眼睛里长出了一只手。

婆姨说了声:我要娃。

李六十说,好,正弄呢。

婆姨这时就将头转过来正对着窗口,两眼迷离,嘴里还衔着一缕头发,裸白的身子舒展着。有那么一瞬,婆姨像是停止了呼吸,眼睛睁得奇大,泛红的脸也突然变得蜡白。趴在婆姨身上的李六十却依然故我,运动得有理有节,完全沉浸其中,乖孩子一样执著地做着属于自己的游戏。

其时,毡匠也愣了。

在李六十和毡匠都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婆姨惨叫一声:鬼。

毡匠狂奔而去,一头钻进了毡房。

后来,毡匠听见李六十在屋里粗声大气地说,你不要胡说,哪来的鬼?分明是只“羊”么。哪天我杀了它吃肉。

李六十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