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锁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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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青草如玉(13)

13

麦子。

麦浪。

麦浪滚滚。

麦香胜似草香。

夏日的太阳普照着西滩,它并没有因为草场变成麦地而吝啬自己的光芒,却似饥饿的鸟群扑向每一根麦穗。先期搬迁来的人们在界定的麦地里低头劳作着,呈现出一种迷恋农事的生动,主要是从齐腰深的麦子里拔除那种叫做燕麦的麦子和杂草。杂草似乎更具生命力,它的茂盛表达了久渴之后生长的力量,不遗余力地争夺着阳光和水分。尽管杂草长得没有麦子高大,但是一点都不萎靡不困顿,反倒构成波动汹涌的态势。和杂草相比,燕麦是很有趣的了,它长得比麦子细,却比麦子还要高,还要早熟,在阳光下招摇着洁白的穗子,很出风头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有一种轻佻的浪漫和风流。于是,同样是麦子,燕麦却被人们当做了杂草,结果是只能与杂草为伍。这对杂草是公平的吗?杂草自然也是草。

草不轻佻。草不风流。草就是草。

青草如玉啊。

我久久地眺望着麦地,这是我第二次踏上西滩,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虚幻的梦境。

我给宝元老汉带来的是一则坏消息。一番安慰之后,我直截了当地告诉蒙生:你的弟弟蒙土他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在南边犯了事,就他携带和贩卖毒品的数量,够得上枪毙十次。蒙生无言地垂下头去,说他对弟弟蒙土的结局,其实早就有预感,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制止?蒙生没有回答我的诘问,就像是保守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见蒙生这个样子,我不好追问下去了,事情已经发生,再怎么说也晚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

一阵难挨的沉默后,蒙生抬头看着不远处的那道土岗。那就是宝元老汉几十年来无数次端坐过的土岗。在辉煌的麦海之中,土岗保持着原貌不曾改变,不同的是,现在看上去更像绿色海面上一座小小的孤岛。有意思的是这土岗还像成熟的女人的一只饱满的乳房,生动中含了某种深长的意味。我说蒙生还行,给他的父亲宝元老汉保留了那道土岗,也算是西滩最后的一片“净土”吧?蒙生艰难地笑笑说,那道土岗也在西滩开发的规划区内,之所以没有被推平,是因为那道土岗在西滩是地势最高的一处地方,正好用于搭建电视转播塔。

哦,原来是这样。

我再度向那道土岗眺望。这一次我看见了宝元老汉,不过从我和蒙生现在站立着的距离望过去,端坐在土岗上的宝元老汉只是一个模糊的黑点,大概只有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那么大。

当然,这并不妨碍土岗和宝元老汉成为西滩的一道风景。

我说,我得看看去。

蒙生说,你去哪里?

我说,去土岗上。

蒙生说,干什么去?

我说,和老人家说说话。

蒙生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看见你爹了,他老人家就坐在土岗上。

蒙生说,你给我回来。

在西滩进行大规模开发建设,草场变成麦地的日子里,宝元老汉所剩不多的牲畜也死光了,失去草场的宝元老汉也仅仅在一夜之间,又变了回去,又变成了农民。

寻找能够生长麦子的土地,这曾经是宝元老汉几十年前走出东湖湾,背井离乡,一去千里之遥的一个朴素而执著的********。几十年后的现在,宝元老汉得到了,不仅得到了,而且得到的是西滩“最好”的土地,往后的事实完全证明了这一点,宝元老汉的麦地亩产超过了五百斤,而大部分搬迁户的麦地亩产只有两三百斤。在这一点上,儿子蒙生毫不含糊,没有哪怕是一丝儿的顾虑,他有这个权力,他代表政府给自己的父亲分配了最好的土地,理由是政府占用了宝元老汉的草场,给予这样的补偿,合情合理。宝元老汉却把自己封闭在由指挥部统一规划集中建造的一砖到顶的新屋里,与这个世界隔绝了联系。他足不出户,不与任何人说话,整个白天和黑夜,他都坐在屋里,像是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某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宝元老汉悄然地告别了人世,没有留下一句话。当时守候在宝元老汉身边的人,只有蒙生的母亲,这个像草一样朴实,像羊一样善良的女人。

还有变成了麦地的西滩。

那天恰好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是一个没有风的夜晚,西滩的麦子刚刚长得有一拃高,麦地里发出一种轻柔的细小的婴儿吃奶般的声音。据当时坐在田埂上谈情说爱的一对年轻人说,白色的月光下,他们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展开双翼从麦地上空掠过,扑向了月夜中苍茫的远方,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又一阵奇妙的嘈杂,嘈杂里有羊、骆驼、驴、牛和马发出的各种叫声……也许还有狼的叫声吧?

也许……

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是那个夜晚西滩上空的月亮太亮,反而使那一对坐在田埂上谈情说爱的年轻人产生了某种幻觉。也许是那一对年轻人突然心血来潮,模仿着某一部传奇小说里的故事和情节,编排了这样一出“恶作剧”。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