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龙浩渺辗转坐了两个小时公车后,终于来到了贺家府邸。出乎他的意料,贺府在这一带非常好找,因其占地面积巨大,远远超过了龙浩渺之前的想象。
龙浩渺站在门口,只见贺府青砖黛瓦,大树林荫,是非常典型的拟古式建筑。而他一眼就认出门上的兽形铺首,至少是个宋代以前的老物件。一般人可能只觉其典雅古旧,但龙浩渺对这些可谓驾轻就熟,一眼就认出了它的价值,为此,心中不禁有些佩服起来,敢将如此贵重的古物置放于大门之上做日常用途,可见这座贺府在表面云淡风轻之下,安保工作可谓十分严密。
龙浩渺确认地址无误后,抬手扣响了门上的兽形铺首,随即,大门被打开来。
迎接他的是一个二十八九岁左右,身着西装,长相眉目清秀的年轻男子。龙浩渺递上拜帖,他在接下来后,微笑着告诉龙浩渺他是贺府管家,名叫叶青,早就恭候多时了。龙浩渺见叶青给人感觉风度秀雅、清识难越,举止间颇有股相识感,于是,心中当即松了一口气,顿时减轻了不少自己的紧张感。
他跟随叶青进门,印入眼帘的是一座恬然静谧、意趣盎然的庭院,两人一前一后行走于廊檐之下,但见小桥流水,一步一景,府中景物有如画卷般缓缓铺开。二人在行走了十多分钟后,最终来到偏厅。叶青礼貌的告诉龙浩渺贺先生正忙,请他稍等片刻,一位仆人即时奉上茶盏,随后便和叶青一同退下了。
龙浩渺独坐偏厅,很快便开始东张西望起来。我国古建结构历来讲究,尤其是这类贵族建筑,小时候万安爷就好这口,对古建几近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暑期里经常带着他和龙柯南下去看各类老建筑,并且孜孜不倦的告诉他们各种建筑的区别与传承渊源。
说起来,万安爷对古建的研究可谓是殿堂级别,为了研究古建,老爷子几乎倾付了自己的终身心力,有时想想,一个人若是较了真去干一件事情,那气势真是无人能挡。只是,小时候的龙浩渺和龙柯过于淘气,注意力全都放在那些稀奇古怪的罗汉尊者上了,对建筑之类全然不感兴趣,如今想想,实在有些辜负了万安爷的盛情。
北京城里有钱的主儿不少,不过,像这样低调又古式的龙浩渺倒没见过。其实别的有钱人他也没怎么见过,也不太有兴趣,不过,龙浩渺印象中的有钱人,比较倾向于古琳老爸那种格调,虽然架子不小,但不至于让他紧张,反而今天要见的这位贺先生,倒让龙浩渺有些不真实,因为就像看电视剧一样,总觉得哪哪儿都不像现实中出现的情节,加上置身如此环境,人或多或少也跟着拘谨起来。
龙浩渺正坐着发呆,叶青又缓步走了进来,并告诉龙浩渺饭菜已备下,贺先生已在正厅等候。
龙浩渺吃了一惊,因为他并没有想过要在这里吃饭。但他如今也不好随意推辞,于是,只好起身跟着叶青去了大厅里,这才终于见到贺先生的真面目。
说也奇怪,在见到贺先生后,龙浩渺反而一点也不紧张了。这位贺先生年纪在五十岁左右,说话沉缓,语调温和,身着一袭黑色中山式服装,样式简单贵重,看上去尤为随和。贺先生主动上前和龙浩渺握手,并引他入座,这让龙浩渺有种突如其来的亲近感。
而快走近座位时,龙浩渺才发现贺先生身后还有一人,仔细一看,不禁吓了一跳!竟然是前几天龙柯才带他见过的他们系里的高材生,程颖!
她怎么也在这里?
然而,贺先生似乎并没有想到介绍她的身份,龙浩渺自然也就不好询问。他们并坐下来,开始闲聊,而贺先生的亲和自然也去除了龙浩渺身上最后的一点拘谨气息,加上龙浩渺本身也有点饿了,也就没那么多顾忌,真像来吃饭的一样,与贺先生十分愉快的聊了起来。
至于程颖,龙浩渺自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也只好安慰自己,或许她跟自己一样,是为了赞助事项,才被派来跑腿的。
但随即他便发现自己的推测不对,程颖显然随意得多,整个席间她甚至都没有讲过一句话,只是听他们聊天,偶尔动动筷子,夹少许食物来吃,不一会儿,便起身独自离开了。
跟上次一样,她简直没把别人放在眼里。龙浩渺说的别人是指他自己。
不过,程颖离席后,龙浩渺反而轻松了许多,再也没了先前那般的拘谨。贺先生博学多识,聊天时很容易引导话题的深入,他们聊京剧,聊笔墨纸砚,聊古诗词,天南地北,无所不聊。而这些东西大多是万安爷从小教过龙浩渺的,所以,对谈起来可谓既真诚又自然。
贺先生见龙浩渺见地不俗,也就问及一些更深层次对古人的看法,常以对举,如李白与杜甫,曹操与曹丕,等等。
对于李杜,两人本是世人皆知的大诗人,又生活在同一朝代,本没有什么好说的,但二人性情与际遇不同,才使得最终一个豪迈洒脱,一个深沉悲悯的截然不同的作诗风格。而自古学诗之人都有“重杜轻李”的传统,认为李诗不切实际,不知人间疾苦,不如杜甫坚实有力。但对此,龙浩渺却有不同看法:
“常人之所以能读出杜诗中的深意,往往代表自己的人生已有一番强烈的经历,因此,涉世越深之人,越容易为杜诗打动,反过来便觉得李诗轻浮、不耐琢磨。但他们也许没有想过,这也是自己为世事规则限制太深,已失掉自身天性中的淳真的缘故,才会小看李诗中的高远。”
贺先生见龙浩渺说得认真,不禁问道:“这么说来,你是喜欢李白了?”
龙浩渺想了下,脱口而出:“我喜欢陶渊明。”
而说到曹操与曹丕父子,贺先生则认为曹操的形象古为戏曲小说所毁,如今为电视剧所毁,因此,大多数人没有注意到他在文学和诗歌上面的本事,从前鲁迅先生便试图要在人们千百年的偏颇中为曹操平反,想要一改曹操历来惯有的白脸形象。
对此,龙浩渺看法颇为相同,他自小读三国,对曹操印象本不甚佳,但后来十几岁听万安爷讲曹孟德的诗歌,便觉其跋扈豪放之外,胸中自有真本领在。但相较而言,龙浩渺更偏向其子曹丕,因其思觉敏锐,诗句甚得人心,如其“高山有木,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一句,古往今来也不见得有多少人有这样细腻的心境。
贺先生点点头,随即又说:“不过,孟德行事虽然跋扈,宁负天下人,也不许天下人负他,但有生之年却始终未行僭越之实,武帝之名也不过是事后追封,倒是曹丕胆大妄为,坐实了心中一切妄想,这于当时封建礼制不容,所以,登高望远之时,情思隐匿处无人理解也是无可厚非的。他跟李煜一样,我认为都不太适合做帝王,他们没有一力担当的心。”
“所以,您喜欢曹操?”龙浩渺问
贺先生想了下,说:“我也喜欢陶渊明。”
说完,两人相视一望,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虽说龙浩渺自幼承教万安爷,但他从不认死理,从小学诗作画都有自己的想法,哪怕有时见解不全,万安爷也不会当即阻止,而是任其心性自由发展,循序善诱,逐渐引导龙浩渺往更深处去。而正是这点,让贺先生看出了龙浩渺的活泼善思,所以,两人虽是初次相见,相聊却也十分投契。
而问到对于古诗的偏好,龙浩渺坦言自己所喜者,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同源者,方显韵味悠长。”
“那你认为什么样的诗符合这样的特质?”贺先生问
龙浩渺想了下,脱口而出:“《黄鹤楼》”
接着又说:“《锦瑟》”
贺先生一路听下来,对龙浩渺的天性也了然了个七八分。不过,他十分好奇龙浩渺这样的性情从何而来,于是便微笑问道:“人家都说现在的小孩子,大多是不爱读书的,更别提古书了,怎的你是样样问你,样样都知道些?”
龙浩渺微笑回答,“我们家中有位万安爷,是已故爷爷的挚友发小,我与龙柯自小便承教膝下,算是老爷子一手带大的。只是我们淘气,对万安爷毕生学识所得不过十之一二,虽有愧于老爷子悉心栽培,但日常使用还是足够的了。”
贺先生听罢,微微点头。
龙浩渺接着说,“其实我觉得,读书与做人一样,是一件很自我的事情,就像同样是李白与杜甫、曹操与曹丕,也是有人喜欢有人恶,这很正常。每个人的见识与阅历不同,观点与看法自然也就不同,但如果自身认知能全面些,那么,看待问题的角度也许就会更为客观一些。因此,我认为读书,尤其是读古人诗书,重要的是明其心,彻其意,但不为其所缚。”
贺先生一听,不由轻拍腿部,大赞道:“说得好!”
一席话谈下来,两人都觉得十分愉快,大有意犹未尽之感。龙浩渺天性明快,对贺先生所问几乎知无不言,而他对自己的坦诚也十分意外,今日才初见贺先生,怎会如此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贺先生。
最终,贺先生答应捐出一件明代瓷器,让龙浩渺带回学校,龙浩渺一时激动,忘了道谢,不胜欢喜。
饭后,贺先生让龙浩渺去书房等候,他片刻就去取来。仆人们开始上来撤下碗筷,叶青带龙浩渺去了书房,一路上他都止不住的笑,这件难事竟然如此轻松就解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