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什么?”杨晓目光灼灼地看着许庆安。
许庆安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回去改正一个错误。”
“什么错误?”
“我,”许庆安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眼中泪光涌动,“我就是那个错误,如果不是因为我,我的父母也不会惨死,如果我不存在,那么我所爱的那些人应该都可以生活得很好。只要我回到过去杀了我自己,那之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高远和杨晓听得目瞪口呆,无论如何他们都想不到,许庆安回去的目的是杀死自己。高远还记得第一次见陈子重的时候他就是偷东西被抓,十八九岁年纪,眼睛里却蕴藏着远超于同龄人的狡黠和狠辣,而且话里话外都流露出一种娴熟的流氓无赖气质。打滚在江湖中,没有几年的浸染、熏陶,断然不会养成那样的气质。虽然许庆安和陈子重来自不同时空,不过根据相似时空的特性,估计许庆安年轻时候也不是一个能让人省心的主儿。从他刚刚的神态来看,想必那件事对他的打击十分重大,所以他才想要通过时空隧道回到他所来空间的更早时间点,只有这样才能杀掉过去的自己,从而改变已发生的事情。
“人这一辈子注定会做很多错事,无论你是成功者还是平凡人,都一样,没有人能够永远都不犯错误,就像没有人能够永远正确一样。有所不同的是,有些错误能够挽救,有些错误却无法弥补。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过我一个词汇——责任,这也是我学会的第一个词,虽然知道它的含义,却从未有所体悟。记得当时我差不多六七岁的样子,有一天和父亲出门,回来的时候在离家附近的小区中捡了一条流浪狗,那狗很小,纯黑,乖巧得令人不忍弃它而去。我要把它带回家,父亲不准,因为母亲不喜欢养宠物。我哭着求父亲,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走。终于他被我缠得没办法,答应下来。我开心得几乎跳起来,他却板着脸对我说:‘我可以答应你收养它,甚至还可以帮助你说服你妈妈,但你要答应我,你来照顾它,喂它食物,帮它洗澡,出去遛它,它如果咬了人你也要负责。现在,儿子,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还要不要收养它。’当时我的心中都是能够收养小狗的欢喜,连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都没听清就迫不及待地点头答应。父亲也果然像他许诺的那样说服了持反对意见的母亲。开始的一段日子,我还能按照父亲说的去给狗准备食物,定时带它出去玩,甚至清理它的粪便。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逐渐迷上了其他东西,不再那么认真地照顾那条狗,而且那些喂食、遛狗之类的事情开始令我无比厌烦。我甚至在心里后悔收养了它。我不知道我的心思是不是早已被父亲看透,虽然他从未和我说过,但他的眼神似乎一直都在提醒我不要忘记当初答应过他的那些事情。
“即便如此,我也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理所当然地认为就算我不去管那条狗,父亲也会照顾它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当我开始撒手不管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接手了。只是没想到,就在几天之后,它在穿过马路的时候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撞死。当我看到它被压扁的尸体时,伤心得要死,这时父亲却指着狗的尸体问我:‘你恨那个撞死它的人是吗?’我哭着点头,咬牙切齿。没想到父亲却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我捂着剧痛的脸对他怒目而视,他却更加愤怒地指着我的鼻子吼道:‘你应该恨你自己,因为你才是害死它的凶手,如果你能好好照顾它,牵着它出去玩,它也不会为了追你而跑出去,你还记得当初你求我收养它时说的那些话吗?你说你要好好照顾它,你做到了吗?你没有做到。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个教训,你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对应着一份责任。所以你要对你要做的事情仔细思考,三思而后行,因为你一旦做了,你就必须有承担后果的准备。’彼时我根本不知道那些话有什么意义,只顾着捂着脸哭泣。”
“现在想来自然对父亲说的那些话无比赞同,但不免有些不愤,当时我还只是一个7岁的孩子,又怎能理解他的一番苦心。从那件事之后,我就从对父亲的爱转为怕,甚至是恨,我觉得他不应该为了一条狗那样对我。种因得因,种果得果。谁能想到一个耳光会对我之后的人生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这让我的整个童年甚至是少年时期都非常叛逆,顽劣不堪,为此父亲没少打我,但他越是打我,我就越是反抗。只要是他想要我做的我绝对不会做,他厌恶的、憎恨的我却甘之如饴。我抽烟喝酒,逃学打架,整日同街头的混子待在一起。理所当然,我被学校开除,甚至还因打架斗殴而在少年管教所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不是我当时还未成年,父亲说他肯定一早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对当时的我来说,自然不稀罕和他有什么关系。从少年管教所出来之后我就不再回家,只是在社会中胡混,并对所谓的江湖心向往之。当时年轻气盛,最易被那些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江湖义气所感染,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一股子血性,很快便在一帮混混当中闯出了一些名声。凭借着那些所谓的名气,我加入了当时盘踞在城北的一个黑帮,却未成想从加入的那一刻起就掉进了一个圈套,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黑帮老大是个瘸子,姓韩,心狠手辣,城府颇深。话里话外对我似乎颇为看重。我那时血气方刚,少不更事,人家对我好,便想着该如何报答,心中只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愚蠢念头,心甘情愿地给别人当枪使。后来我才知道,韩瘸子为了和城南的沈和尚争地盘,正在招募刀客谋划将对方干掉,而我则成了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想必你们也猜到了,我杀了那个叫做沈和尚的混子,然后亡命天涯,却未曾料到,沈和尚还有个弟弟,为了替他哥哥报仇,在一个雨夜中潜进我家,割断了我父母的脖子,鲜血喷得满屋子都是。等我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一年之后,当时我怔了好半天才醒悟那个一直令我厌恨的男人已经死了,我原本觉得自己即便不会开心也不会难过,却不知为何心中剧痛难忍。下一刻,我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我想起小时候他为了哄我,让我骑在他身上,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直到累得腰酸背痛;我想起为了给我买蛋糕,他顶风冒雨骑了几十里的自行车,回到家时浑身湿透,只有蛋糕盒子是干的;我想起为了能让我回到学校,他不惜放弃所有尊严去求他一直看不起的浑蛋,然后被对方狠狠嘲笑。那一瞬间我突然顿悟,原来所有对他的恨都是基于对我自己不能让他满意而郁积在心底的怨念。我自始至终都不愿承认,当若干年前因为那条狗的死,他扇我耳光的时候,我从他眼中看到的是无比的失望和沮丧。我受不了那种感觉,真的,那比打在脸上的那个耳光还令我难以忍受。我还记得那个下午,脑海中还回荡着那些关于父母死亡的描述,电话中曾经的那个很讲义气的兄弟的安慰声音逐渐远去、淡化,就像阳光照射下玻璃窗子上附着的水汽。突然之间所有关于父亲的回忆全都涌了上来,如同翻滚而来的滔天巨浪一般将我淹没,我无法呼吸,只能任由那些或熟悉或遗忘的影像呼啸着在我脑中奔腾而过,或者轮转不休。然后那些关于责任的话突然从我心底冒出来,非常突兀,令我猝不及防,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即便我做过那么多糟烂事,他都没有放弃我,因为我就是他的责任。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反思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越是回想就越是觉得我这辈子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伤害了太多的人,并让更多的人陷入到绝境之中。或许我就不应该被生下来,或许我就应该在小时候的那场事故中死掉,因为只要我死了,之后的所有惨剧就都可以避免。”
“现在,”许庆安将脸转向高远,悲怆而缓慢地问道,“我想要知道你是否能让我在我想要的时间点上回去?”高远点了点头,许庆安才松了口气。
看到许庆安面有喜色,高远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不过,你应该知道,如果在同一时空中,你杀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么同时你也会被擦除掉。”
“这个不用你管。”许庆安摆了摆手,“你只要在开启时空门的时候把时间设置在我所需要的时间点就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与你无关。”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看向高远,“我还有一个疑问,你真的能确定我是来自哪一个宇宙吗?”
“相位仪有个功能,能够透析物质,然后通过物质成分追溯出该物质所属空间。”许庆安沉默了片刻,挣扎着站起来,对高远和杨晓道:“既然这样还等什么?”杨晓显然刀子嘴豆腐心,看到许庆安满脸痛苦,立刻关切道:
“可是你的伤口刚刚缝合,不应当剧烈运动。”
“没事。”许庆安摆手,“这点伤还不至于要了我的命。”说罢迈步向他来时的方向走去。
高远和杨晓还站在原地,看着他从手电筒的光亮范围内走进黑暗中,背影因苍老而显得佝偻,脚步踉跄但却坚定不移。
有相位仪在,找到孙兴并不是很难。难的只是如何毫发无损地将装置夺回来。怕就怕孙兴狗急跳墙毁掉装置,那一切就都玩儿完了。
为了避免类似情况发生,三人一路走一路研究,等回到中心站的时候基本上有了大体的计划。
其实所谓解决方法无非两种,一种是力夺,一种是智取。
力夺风险较高,容易出现鱼死网破的情况;智取的话,孙兴智商高,心机又阴沉,想要通过智谋把他降服,难度之大显而易见。但无论怎样,他都存在着一个无法弥补的缺陷,那就是想要通过那装置开启时空门,回到原来世界。开启时空门需要巨大的能量,整个中心站只有位于四层的核能发电机组才能满足这个条件。所以他想要开启时空门就必须先找到发电机组所在的能源中枢。地下四层面积相当庞大,单靠简易的示意图很难快速找到目的地。根据这些情况,许庆安提议三人在孙兴的必经之路上设伏,等他经过时猝然发难,用最快的速度将其制伏,以免他毁坏装置。
三个对一个,高远这方具有压倒性的人力优势,这算人和;许庆安在中心站待了几十年,对四层的环境极其了解,这算地利;最后一点,孙兴无论如何都无法知道高远具有相位仪这种能够追踪他的装置,更不可能想到许庆安会和高远合作,这算是天时。
天时、地利、人和,高远三人占尽优势,成功夺回装置的成功率极高。
确定了计划,许庆安带着高远和杨晓从三层进入四层,好在手上有相位仪,他们才能避开孙兴。核能电机组所在的能源中枢位于四层的东南区域,空气调节中枢、温度控制中枢等各种设施都分布在那片区域。那些设施都极为高大,所占区域有大有小,皆以厚实的银灰色的隔离墙分隔。如果能够从空中俯瞰,你会发现这片区域如同一块庞大的电路板,那些设施则是这块电路板上的无数种元器件,形状各异地插在电路板的各个位置,发挥着各自的作用,缺一不可。高远不知道这些设施是以什么样的规律设置的,看起来似乎没有半点秩序可言,自从他们走进这片区域,就如同闯进了一座乱糟糟的迷宫。
许庆安如识途老马一般带着高远和杨晓穿梭在那些设施之间,左拐右转,直行横插,很快便来到能源中枢。那是一个巨大的密闭球形装置,外表亮蓝色,没有任何缝隙,整个球形浑然一体。那蓝色球体被安置在一座高不过五六米的金字塔结构的精钢基座上,塔基只有三四层,看起来坚不可摧。有很多根手臂粗的缆线从塔基顶部插入到球体底部,进而延伸到球体内部,缆线的另一端插在不远处的一座高约两三米的矩形设施上。走近时能感觉到轻微的嗡鸣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难以想象这么其貌不扬的东西能够产生巨大的电能。
三人围着那东西转了一圈后,就在许庆安的催促下走进预先定好的设伏地点。随后由许庆安分配各自的分工。为了避免损坏孙兴身上携带的装置,高远携带的枪支只能放弃不用,唯一的进攻武器就是两把军用匕首。高远和许庆安两人主要负责制伏孙兴,尽可能留活口,如果对方反抗激烈,则立刻杀之。杨晓提供支持,并负责抢夺“撬棍”装置。考虑到对方有风暴步枪,在他们冲出之前,杨晓应向孙兴方向扔一枚闪光弹,破坏掉对方的视力,如此一来就可以废了对他们威胁最大的风暴步枪。失去视力的孙兴也就没什么威胁了。
一切都已就绪,只等着孙兴走进他们的埋伏圈。
“来了吗?”杨晓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道。
高远看了一眼手中的相位仪,摇了摇头,屏幕中代表孙兴的圆点还在距离他们较远的地方转悠。
“阿远。”杨晓靠着隔离墙坐着,把头枕在高远的肩膀上。
“嗯。”高远轻轻地应了一声。
“如果我回不去,一定要记得为我照顾陈慕啊。”高远侧过身将杨晓搂在怀里,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别瞎说,我们会一起回去的。”
“可是,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嘘——”高远伸手捂住杨晓的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接着把攥着的右手伸到杨晓面前,徐徐张开,“你看这是什么?”
“啊!”杨晓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她看到高远的手心中躺着一枚戒指,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怎么会有戒指?”高远却没有回答,反而陡然起身,转过来,面向杨晓,单膝跪地,低声道:“嫁给我吧?”杨晓整个人都呆住,泪水“哗”地流出来。
“你愿意吗?”杨晓捂着嘴,猛点头,泪水簌簌滑落,接着猛地张开手臂揽过高远的脖颈,死死地搂住。
高远被搂得有些呼吸不畅,心里面却开心得几乎发狂。
他想告诉杨晓,他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不可遏止地爱上了她,他想说如果没有她的存在,他可能早就丧失了活下去的动力。
他还想说,为了她就算是死也心甘情愿,他这么想确实也已经这么做过。他还想让她看看那戒指上面的字,两个字母,G和X,两个单词,Foreverlove,那个G代表他的姓,那个X意为杨晓的名,高远和杨晓,永远在一起,多棒的寓意。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在这个时候他只能将所有的话都压在心底,因为孙兴已经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