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为客天涯·老江湖
63675000000003

第3章 大江东去

湖北·咸宁赤壁、黄州赤壁

《孙子兵法》的诸多注家中,曹操是很著名的一位。于是,读到《火攻篇》时,很多人便会滑过正文,转而不无揶揄地搜寻起底下的小字来——谁都想看看,以兵法自负的曹操对火攻战术的独到见解。

与其他篇目相比,这一章中,曹操的注解明显疏了许多。不仅略过了不少段落,留下的寥寥几句还常常是“烟火,烧具也”“燥者,旱也”之类的简单说明。似乎他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什么,不过从他注解“火发上风,无攻下风”的“不便也”,“昼风久夜风止”的“数当然也”中,还是隐约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懊恼:

那明明是个冬夜,怎么就突然刮了那么久的东风呢?翻开这段文字时,曹操眼前又出现了那条宽阔的河流,还有水中的那轮明月。呻吟了一声,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掌心似乎又传来了铁槊的冰冷和重实,脚下也仿佛晃动起来。他永远忘不了猩红的大氅在风中猎猎翻卷的声音。他记得那晚自己喝了不少酒,反复高吟“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独立船头望着圆月仰天狂笑,惊起一群水鸟,在被烛火映亮的夜空里鸣叫乱舞。

那晚他终于醉得不省人事。醒来后,听侍从说,自己酩酊的眼神十分可怕,一手把长槊高高指向空中,另一只手则将酒觥狠狠地抛向对岸,眸子里尽是凌厉的杀气。那一刹那,江上静得悚然,所有人都屏息听着酒觥落入水中的扑通声。

“孤自烧战船,徒使周瑜成名耳!”几天以后,也是一个深夜,踩着满地的焦炭,曹操咬着牙甩下了这句话。然后,他扭转头,用力一挥鞭子,率着狼狈不堪的残部,打马跌撞北去。

曹操的脸上沾满烟灰,须发焦乱,五官随着火焰扭曲错位,显得格外狰狞。

或许那一夜曹操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一生,或许再也无法跨越那条河流了,虽然它曾经就近在咫尺。

建安十三年冬,隔着长江,5万孙刘联军迎战号称83万的曹军。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十月,极目楚天舒。用了八天,我从岳阳转道湖北咸宁的赤壁古战场,经武汉再去黄州的东坡赤壁,最后绕回江西九江,以那次著名的战争为主线,顺长江而下走了一段。在地图上看,那段江水恰似一张北向拉开,瞄着许昌、洛阳的巨大弯弓。

我听人说过,这一带流传着一句民谣:“说书莫打赤壁过,三岁孩童知三国。”其实类似的话在其他很多地方也有。从来没有一段历史,如三国这般被后人反复咀嚼,也没有任何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如《三国演义》这样受到持久和狂热的追捧。短短百来年的史事,几乎成了妇孺皆知的常识,除了小说和戏剧的推演,还有其他隐藏在深处的缘由吗?

几天里,我来回跨越着长江,在不同的铁路桥上俯视江水。终于有一次,我猛然意识到,三国的独特魅力莫非就在这条大江上?

有人统计过,《三国演义》全书有一半以上牵扯着长江,仅是与湖北有关的,120回中就多达82回。

正如孔子所云“智者乐水”,“水”,在中国从来就是一个等同于智慧的文化符号。流动,注定了它走向的桀骜与谲诡;而这种难以预测的轨道,对人类的思维永远具有一种强烈的诱惑,抑或,挑战。作为一部以谋略为重要主题的小说,因为始终蜿蜒于字里行间的长江,《三国演义》的每个章节都得以泡发舒展,笔墨淋漓、音调圆润,如同荷叶上的露珠,翻滚闪烁,完全洗去了寻常演史小说的沉闷黏滞。

据说孔子对水的感悟来自老子。他曾向老子问道,老子则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去学水的大德呢?”孔子因此请教水有何德,老子道:“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载于《道德经》的第八章;而在第四十二章中,老子演算过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数到三时,老子停了下来,“三生万物。”够了。他以为,“三”这个简简单单的数字有着不可思议的神奇,足以化生天地间的一切。

落实到一个乱世,三国的三分天下,决定了它的乱没有五胡十六国那么杂无头绪,又不像楚汉争霸那么直接明了,乱得恰好,乱得有头绪,乱得有缓冲,乱得存在多种可能性——乱得能使无数后人摩挲着三只鼎足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一个“三”,一个“水”,“三”“水”相加,成就了一部不朽的《三国》。而作为最重要的背景,长江,在流经赤壁时,将三国无穷的“三”“水”变幻推到了最高潮。

在赤壁,三国的风云人物悉数登场。其中有的英雄还一身两用,比如关羽。一身沿着史书记载的路线秋风扫落叶般攻取江南的长沙;另一身则跨着赤兔马,驾一叶扁舟过了江,缓缓地踱到了泥泞而幽暗的华容道。

夜浓如漆。遥遥将部众留在身后,关羽一人一马,双目紧闭当道而立,除了长须在寒风中飘拂,雕塑般纹丝不动。终于,前方隐隐传来草木窸窣和急促的喘息声。枣红脸上卧蚕眉微微一挑,关羽横过了手里的大刀。

在咸宁,我生平第一次将手伸入了长江。一种透着浩淼的清凉从指尖慢慢向上蔓延。蹲下身,托着浪潮在掌上轻缓地荡漾,我感到了一股源自江心的试探力量。不动声色,轻描淡写,一触即退,但又有节奏,有韧性,一轮接着一轮永不松懈。

我脚下是一小片嶙峋的岩石滩,背后的山崖上,醒目地镌刻着血红的“赤壁”二字。三百多米高的崖顶,有一座六角石亭,传说当年周瑜与诸葛亮就在这里隔江观望曹营。

虽是下午,但江面仍然笼着一层淡雾,我只能隐约看到江那边是一脉薄薄的深色长带,应该是护堤的树林。偶有汽船开过,破开的波浪在阳光下闪着铜汁般的鳞光;没有鳞光的水面,则像一匹宽广无朋的柔软青布,低低起伏。

曾经的战场十分平静,甚至静得寂寥。在赤壁崖下,我记起了《孙子兵法》中令我神摇心醉的那段文字:“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难知如阴”,此刻以流水的形式出现在了眼前。

长江上的风、林、火、山,孙子对战术的形象比喻忽然令我醒悟:古往今来的无数战役中,或许赤壁之战所蕴含的元素是最完整的。

以中国的视角,古老而神秘的五行,赤壁战场一应俱全。木:舰船;火:烈焰;土:江岸;金:兵刃;水:长江。即使从古希腊四元素或者佛家“四大”的角度看,那晚的长江两岸,“地、水、火、风”也无一遗漏。

五行四大,再加上几十万人马齐聚小小的赤壁,相生相克搅作一团,难怪那个水火蒸腾的夜晚会成为永恒的经典。上了山崖,凭着栏杆俯瞰江水,我努力怀想“动如雷震”时的惊心动魄,但脑海中浮现最多的,却是一双修长而白皙的手,在斑驳的古琴上提按捻扫。

赤壁之战,给我最深的印象,不是悲壮,也不是雄浑,甚至没有一般战争的勇猛,而是一份从容,一份冷静,一份目送手挥的诗意——与其说隔江对垒的双方是以性命搏杀的将领,我更愿意把他们想象成两位诗人。

事实上,曹操原本就是第一流的诗人。“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不必提《长歌》《短歌》,曹操写给孙权的寥寥数语,千载之下依旧豪气凛然,眉宇神情跃然纸上。

回应他的是几声萧散的琴声。“曲有误,周郎顾。”曹操的千里连营,在周瑜眼中,不过是几条银丝般的琴弦。可能就在我站的这个位置吧,他白衣如雪袖手而立,恬静地注视着对岸,眸子清澈透着怜悯。

我以为,赤壁大战酣畅淋漓地展现了中国式的战争审美,儒雅、淡定、举重若轻;而不是西方的激烈、剽悍,硬碰硬的犟强。它追求的甚至不是军队血腥的冲撞,更多还是一种天人合一、协力自然的境界。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同样注解过《孙子兵法》的杜牧,更为人所知的身份是一名诗人。依照他笔下的意思,那场战役,头号主角并不是任何一个人,而只是一阵不符季节的风。

在小说中,作者把许多原本属于周瑜的潇洒连同那把羽毛扇一起转给了诸葛亮,还重笔勾勒了他的借东风:一阵隐秘的呢喃祷祝后,“近三更时分,忽听风声响,旗幡转动。瑜出帐看时,旗脚竟飘西北,霎时间东南风大起”。

其实此时胜负已分。诸葛亮淡淡一笑,散发披襟,施施然下了七星台,登上候在江边的一艘小船,“上复都督:好好用兵;诸葛亮暂回夏口,异日再容相见。”

如同一朵红莲骤然绽放于暗夜,水面上遥遥浮起了一团火苗。江崖上的周瑜轻轻吁了口气。他忽然有了弹上一曲的冲动,手指在袖筒里渐渐弹动起来;滚、拂、点、按,动作越来越快,最后,顺着风去的方向,随手一挥。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听到了琴弦铿然崩断的声音。

火苗轰然炸开,散成千万条火龙,紧贴水面呼啸着疾扑;江水煮沸似的咆哮起来,被东南风一卷,一股带着鱼腥的热浪重重拍过了大江。顿时,整个江面如同白昼,火光映红了周瑜和他脚下的山崖。

从这一刻开始,天地之间有了一座滚烫的赤壁。暗叹一声,周瑜转过了身子,望着诸葛亮离去的方向,眼神忧郁而暧昧。

“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东坡狡狯的一句“人道是”,在近九百年后,让黄州一处原本寻常的江崖也分享了赤壁的火光。

在我登上黄州栖霞楼的很多年前,江水就改了道;当年东坡泛舟之处,也已湮塞成了一个硬被命名为湖的池塘。

与咸宁一样,两处赤壁最重要的遗迹都是摩崖石刻。只是与咸宁鲜艳张扬的字体不同,黄州的“赤壁”只是一块翻拓的石碑,黑底白字,质朴而沉敛。

从咸宁到黄州,长江又流过了几百里。由鲜红到黑白,两处崖刻的色调差异,究竟只是偶然,还是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隐喻呢?

五行自有五色。无疑,火发的那个夜晚,江水流经赤壁时是五彩斑斓的。火的红,水的绿,烟的黄,炭的焦黑,脸的惨白。但浪头一卷,在滔滔流逝中,色彩一点点冷却、稀释、消溶;到了东坡眼前,只剩了一派苍凉的青灰。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刀光黯淡,断戟锈蚀,鼓角隐去,一出大戏已经退场,满地狼藉尽皆朽腐成了水底淤泥。箫声呜咽断续,大江上只剩了醉眼恍惚的主客三两人,单薄的孤舟随波浮沉如一片枯叶。

咸宁的“赤壁”横写,而黄州的“赤壁”则竖排——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两种不同的视线:曹操周瑜南北横望,东坡则上下求索?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面对亘古不竭的长江,俯仰天地,东坡愈发感到了作为一个人的卑微与渺小。他低头看着自己在月下的淡影,不禁为困扰自己多时的所谓“乌台诗案”哑然失笑——连曹公周郎的赤壁都不过是江流中的一个小小水泡,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感到一阵凉意从天而降,不禁裹紧了衣襟。

不经意间,被贬到黄州的东坡用一管瘦削的毛笔,将长江从惨烈的战场导入了广袤的宇宙。从此,审视长江的视线纵横交错、贯通古今:一武一文,两座并不奇崛的褐色山崖,前后矗立成了不可逾越的万仞高峰。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慢慢将一杯浊酒洒入江中,东坡抬起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云云,不过只是醉意上涌时的心血来潮。长江穿过三峡进入中游后,已变得越来越平展,越来越浩漫,再没有了当初在虎跳峡时奔腾叫嚣的狂暴;就像一位曾经锋芒毕露的莽撞后生,经历了越来越多的雨雪风霜后,不再轻易怒发冲冠拍案而起,而是举止稳重,满脸沧桑,将所有的悲欢都悄然埋在了波涛深处。

但赤壁毕竟是赤壁,东坡毕竟是东坡。一阕《大江东去》,仍不是任何艳女名姬所能曼声吟唱的,须得请来须髯如虬的关西大汉,饱饮了烈酒,拍起铁板铜琶,才掀得动那一江能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大浪。

在栖霞楼上遥遥向南眺望,目力尽头,一条长线苍苍茫茫融入天际。那就是如东坡词句一样束缚不住,偏离了赤壁的长江了。我突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从源头到海口,这看似心平气和的流淌中,竟然会有5800多米,相当于三分之二个珠穆朗玛峰的高度的落差!

如果把那场曹孙刘定鼎之战作为参照物,那么能否这样说,长江从上游一路下来,是“三生万物”的累积,最终爆发在了武赤壁;而从武赤壁到文赤壁,在文化上却是一个简化还原的过程:由万物归三,三归二,二归一,直至虚空。

越到下游,长江似乎越显得洒脱旷达,这种大气的轻盈很自然使我想起了黄河。在那条与长江齐名的大河面前,所有人都会感到一种不可比拟的沉重。这份沉重已经深深溶入了河床,流淌时简直会令人感觉到水流与土地的剧烈摩擦。当然,黄河的沉重很大程度上来自它一路所裹挟的泥沙,但无疑同样也来自文化:黄河的下游,稳稳镇着一座泰山;泰山顶上,站着一位孔子。

面对流水,虽然孔子也有过与东坡类似的幻灭感,抒发过“逝者如斯夫”的叹息,但儒家所揄扬的水德,更多是一种脚踏实地的承载与担当,正如孟子对水的理解:有本源的水滚滚流淌,昼夜不停,把低洼之处都注满后,又继续朝前奔流,直至入海。有立身之本的就是这样,这就是孔子多次赞美水的原因啊。

由儒家我又联想到,老、庄都是楚人,道家最著名的圣地龙虎山、三清山都紧邻着长江;而真正将佛教本土化的禅宗六祖慧能,也是在赤壁三百来里外的黄梅东山悟的道。可以说,无论释道,他们最重要的根据地都在长江流域。而这两家虽然各有教旨,但终极目标都是要把自己从俗世红尘中拔离出来,这与埋头救济现世的儒家方向完全相反。

再想远一点,看看那些陶器青铜。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卷舒飘逸的曲线就是中国南方最常见的艺术表现形式;而在黄河流域,器皿上的线条往往却是正方、正三角,横平竖直,沉稳厚实。

想到这里,我脑中突然跳出一个美术史上的词汇:“马一角,夏半边”,这个词被用来形容南宋画家马远、夏圭所开创的独特构图:不再严严实实地画满整张纸,只在边角巧妙点缀,而留下大块的空白,却别有一种空灵的妙韵。

黄河的实,长江的虚;黄河的刚,长江的柔;黄河的方,长江的圆;黄河的浊,长江的清;

作为图腾的龙与凤;朴素的《诗经》与浪漫的《楚辞》;

石刻与水墨;魏碑与行草;……

不知不觉,我感到一阵眩晕,青黄两色在眼前飞快地盘旋。

太极?黄河长江就像阴阳双鱼,首尾衔接缠绕,夭矫腾挪,用亿万年时间旋转出了一片圆满的华夏大地。

这就是老子的“上善若水”放大到整个中国的意义吗?走在黄州赤壁公园外那条无法看见长江的防洪堤上,我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四顾无人,禁不住朝天吼了一句:“大江东去!”

此次长江之行的终点,我选择了九江的琵琶亭。元和十一年(816),也是这样的一个秋夜,诗人白居易因为一曲琵琶,在枫芦萧瑟的江头潸然泪下。

当年周瑜的水军基地九江,意为“众水汇集”,长江流经此处愈发丰沛。九江东去,就是鄱阳湖的湖口,被当作界线划分长江的中游与下游;过了湖口,北折斜入安徽,起码在一千两百里外,长江便已经能够感应到海潮的澎湃。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恰逢农历十五,尽管云层很厚,最后也没能等来月出,但我从琵琶亭下来后,还是在堤坝上伫立了很久。直到晚霞闭合,江水隐入夜色,仍在顺流远望。

混沌中,我想寻找一双眼睛,一双逆水而上的年轻人的眼睛。

“余邑正当大江入海之冲……生长其地者,望洋击楫,知其大,不知其远;溯流穷源,知其远者,亦以为发源岷山而已。”山北水南谓之阴。大江之阴,有位少年,望着西来洪流,目光疑惑而坚定。

他就是徐霞客。探索长江源头,是他毕生的追求。历尽艰辛,他终于在晚年将江源探到了金沙江,从而纠正了流传千年的“岷山导江”谬误。

踩着徐霞客的脚印继续溯流而上,有一天,人们诧异地发现:原来,长江与黄河,竟然发源于同一脉雪域;而两者的源头,只隔着短短几十里。

它们的源头,都只是一些由冰水融成的浅浅溪流——勉强能浮得起一只小小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