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商战春秋
63632700000004

第4章

1

一八四五年,一批骑在战马上衣着不整的美国军人来到了这片荒凉的海滩前。

一个头戴牛仔帽的军官望着面前浩瀚的大海,低头看了一会儿手中一张印刷非常粗糙的地图,对跟在身后的一个随军牧师说:德卡先生,看来我们再往西边走的话,就会到一个叫中国的地方了。

有海风吹来,风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儿。

牧师深情地望着远方的大海,说:这里真安静呀,愿主的光耀与安宁普世永照于此。

军官笑着说:你不会今天晚上再谱一曲,献给主吧。

牧师摸了摸挂在马背上的大提琴,说,我相信如果巴赫先生在世的话,他定能于此情此景中,在他的大提琴组曲中再添一首新旋律的。

也许有一天,德卡先生,我们在那片松林边上建一个教堂,每个礼拜日的上午我们的孩子们来这里唱诗,下午举办音乐会。军官挤了挤眼睛接着说:当然,教堂里还要配上一个声音宏亮的管风琴。

为什么不呢,牧师说着从马上下来,沿着海边向那片松林走去。

四年后,一八四九年秋天的一个黄昏里,太阳正在远远的太平洋中呈金球状缓缓地跌进大海的波涛中。

无数来自北加州淘金的人,带着心中的欲望和手中的铁镐沿着海边一路北上,继续地寻找他们的梦想。

远远地,他们看到了一片在风中摇摆着的松林。

有人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当地人回答:波特兰。

有人指着北边问:再往北呢?

西雅图。

这里发现过黄金吗?

没有。当地人摇摇头说: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港口,好像还有一些音乐。

音乐?淘金的人们问道。

你们仔细听,能够听到的。

淘金的人们低头侧耳。

果然,在松涛之中,他们隐约地听到了钢琴和提琴的声音,在树尖之上飘来飞去的……

托马斯·德卡已经闭着眼睛拉了有一个小时的琴了,怀里的大提琴像个婴儿般地贴在自己的胸前。声音从琴腔里绵延地传出,忽而颤抖,忽而挣扎,忽而跳跃。

亨利·约克夫坐在墙角的一架钢琴上默契地伴奏着。

两种交织着的琴声低语着、呻吟着、纠缠着,沿着教堂的墙壁爬来爬去。

黄昏里,有教徒依然坐在静静的教堂里,听着从教堂旁边一个小小的祈祷室里传出的那如泣如诉的琴声。

太阳用它一天中最后的一点色彩把教堂点抹出几点暗红。

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个穿着长袍的神职人员悄声地来到了他们演奏的房间前,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慢慢地走开了。

也不知拉了多久,托马斯手中的琴弓渐渐地停了下来,于是伙伴的手指也慢慢地僵在了键盘上。

“怎么了,托马斯?”亨利问道。

“你说,这次音乐节我们俩能拿到奖吗?”托马斯将手中的弓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蹭着。

亨利笑了笑说:“你呀,干什么都那么认真。你要想,拿到奖怎么样,拿不到奖又能怎么样?关键是,我们在练习和演奏当中所获得的那些快乐。”

托马斯说:“今年我们还是有可能得到二等奖的。毕竟比起去年来,我们之间的配合好得多了。想想当时我们准备德沃夏克的B小调一百零四号时,最后一个乐章的处理确实不太好。”

亨利眼睛看着托马斯,手指在键盘上调皮地跳动着。他摇晃着脑袋,面带轻快的微笑。

托马斯站起身子,举起手中的弓来,做劈杀状地砍向了同伴的身子,然而就在弓弦触到亨利的脖后的一瞬间,又一下子停住了。

亨利快乐地笑了起来,说:“好吧,为了不辜负你的期望,在喝咖啡之前,我们把那个适度的快板再合一遍吧。”

托马斯也笑了起来:“亨利,我刚才甚至在想,我们两个人即使都失业了,没准也能在萨尔斯堡或纳什维尔的街头活下去。”

“绝对的。”亨利说完,低下头,开始了他的前奏。

托马斯再次闭上了眼睛,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地敲响了他们的房间门。

亨利的钢琴并没有停下来,托马斯却抬起头来,看着房门。

接着,房门被重重地敲响了。

于是亨利的手也停了下来。

托马斯站起身来,拉开了房门。

只见一个神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起,托马斯,我想可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刚才他已经打来过一次了。”

“不会又是南希吧?”

“不,我想你周围的人大概都知道,每个周末的这个时候,你都会在这里练琴的。可这个人刚才就打过一次来的。”

“见鬼!”托马斯说:“你让他把电话留下来,一个小时之后,我会把电话给他打回去的。”

神甫有些犹豫地说:“他对我说,让你无论如何也要去接一下电话。”

“什么人?”

“他说是你们的总裁。”

“他不是到纽约去开会了吗?”

“对不起,”神甫强调说:“就我的理解,这个打来电话的人好像是你们克莱尔集团的总裁。”

和亨利互相看了看后,托马斯放下手中的琴,跟在那个神甫的后面,快步走出了房间。

2

吕家沟矿区离松阳市有六十多公里,其中真正不好走的路也就是二十公里左右。

在市经贸委主任乔宗良的陪同之下,从北京来的原冶金部的一位副部长丁老坐在一辆七座的金杯面包车上,一路谈笑风生。

“好,现在真比十二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好得多了。那时,从咱们松阳一出来都是土路呵。过一辆卡车,那灰三分钟也落不下来。”丁老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的老人斑,但声音依旧宏亮:“那次,我是带着他们克莱尔公司的一个副总经理来的,之前我们还去过贵州乌江边上的一个铅锌矿,但当时那边的交通情况比咱们这里还要差得多。”

丁老一口一个咱们咱们的,听得车上几个松阳市的地方干部人心里都热乎乎的。

乔宗良把头凑到前边丁老的脸旁,神态谦逊地说:“丁老说的是,其实咱们河西省到处都是矿藏,满地是宝,可就是什么东西一运出去,成本就上去了。”

“所以现在看起来,工业发展还得和基础设施建设配着套一起搞呀。”丁老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香烟来。

乔宗良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给丁老点上。

丁老侧过头来说:“小王呀,你还是当年那样,没有怎么变。”

乔宗良马上哈着腰说:“看丁老说的。我现在一身的病,耳朵也开始聋了,眼睛更是花得厉害。”乔宗良说着话,眼睛向边上的窗户上瞟了一眼自己,五十多了岁了,可头发还是黑黑的,皮肤也很光滑。总来来说,保养的还行。

离矿区越近,路况也变得差了起来。车开始颠得厉害了起来。

说起来,乔宗良和丁老相识的时间不止十二年了。八十年代中期,当时丁老还是被人称为老丁在有色金属司里主事,而那时的乔宗良只是松阳市政府的一个普通干部。

与河西省的其他地方不太一样,松阳地区最大的优势就是经地质部探明,发现这里的吕家沟拥有一个世界级储量的铅锌矿藏。当时国内一家比较大的金融机构下属的金属期货业务部,在芝加哥做商品期货没有赚多少钱,在伦敦的金属期货交易方面,更是差点把裤子都赔进去。但一来二去的,他们利用中央改革开放的政策,为美国西部的一家规模最大的矿山公司牵线搭桥,把吕家沟的资源介绍给了当时急于想和中国拉关系的美国人,拿到了一笔介绍费之后,这些人就溜走了。

当时松阳地区的主要领导却非常地重视这件事情,他们把开发好吕家沟的铅锌矿产作为振兴发展当地经济的一个主要突破口来抓。和当时全球最大的美国矿产公司搭上钩之后,地区领导真懂假懂地跑到美国转了几转,和那边的律师签了若干份文件,想搞个合资企业。可业务真往下推进时才发现,在当时的中国做事并不是一些地方领导想像的那么简单。当时国家规定,凡是合资企业的规模在三千万美元以上的项目,各省的计委都没有权利批准。得报到上边来批。而什么事情一到了北京,从程序上看,马上就变得复杂了起来。首先是要经过一个计委指定的国际工程咨询管理公司的论证。过了论证阶段,还有立项阶段,这当中,主管批复部门还需要会同业务主管机构批复会签。即使拿到了立项的批文,后面许多技术阶段的事情也是极为复杂的。搞大型的合资项目,外经贸委要点头。到了花钱阶段,为了外汇平衡、额度计划等方面不出问题,负责外汇审批的庙也要去烧香。总之,开始忙于立项阶段的那些领导都已经纷纷退休了,吕家沟矿区的那些美国人的巨型运输设备和开采设备还漂在太平洋里,没有在中国的海关报关呢。

为了能够更快地推进这个项目,当时松阳地区专门在北京设立了一个类似于公关机构的驻京办事处。由于乔宗良借着字典能够看懂国外发来的传真,同时能够说几句简单的英语,当时的领导大笔一挥,他成为了驻京办事处的一个主要成员。之后,乔宗良就开始在北京和松阳之间跑来跑去的了。当时他参与比较多的业务还是吕家沟铅锌矿的立项工作。在这中间,他结识了一些北京的机关的干部。后来关系一直保持得比较好的就是这个当年的老丁,现在的丁老了。说起来也有些可笑,当年的乔宗良打了三天的电话,才有机会把丁副司长从机关里约出来吃饭。前后吃过三顿饭之后,乔宗良才在一万个不同中找到了一个相同的地方,并及时地贴了上去。原来,在吃饭间的套辞中,他终于得知丁司长的母亲是河北唐山的人,而自己的妈妈也是河北唐山人。于是,尽管半个老乡算不上,但四分之一泪汪汪的关系还硬是给泡了出来。逢年过节种种礼物和各种礼数是一定要意思到的。搞定司长最关键的因素还是通过地区领导出面,由美国方面出钱,让这个当时主要负责有色金属项目的司长连北美带南美地玩了快一个月。这之后,由于有这位北京的司长相助,项目推进的力度就大多了。毕竟都是活在北京这块地面上,彼此间多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既然这位主管有色的实力人物亲自出面大力推动,各方面自然也都是一路绿灯,不到两年里,吕家沟里开始到处跑着那些来自美国、辘轳有一人多高的巨型矿山运输与开采设备。

“小乔呀,我前些时候看到了一份报告,说是你们从明年开始计划把规模搞到年产三十万吨的规模,是吗?”

乔宗良看了看左右,然后用一种有点神秘的口气说:“丁老呀,现在很多问题相当复杂呀。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们吕家沟已经不再挂在有色总公司下边了。”

“呕?你们是什么时候脱的钩呀?”

“几个月前就下文件了。”坐在前边一排的鲁平国回过头来插话道。这个长着满脸疙瘩、生了个红鼻头的市经贸委副主任大概四十出头的样子。

乔宗良对鲁平国使了个眼色,说道:“丁老,我现在真看不出进一步改革的路数来。我同意最终我们的体制还是要从计划经济向市场走,可很多时候,国家是不是还得有一个大概的步骤。现在一个文件下来,所有的事情都变成我们地方自理了。”

丁老笑道:“有意思,当年所有的地方都在抱怨上边管得太多,统得太死,现在好,真把一些经营权利下给你们地方了,又嫌没人管了。难怪前两天和一个前计委的朋友吃饭时,他说下边的机构都有点叶公好龙呢。”

乔宗良连忙摇手说:“丁老,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过去很多企业的发展是按照近期的计划和远期的规划来的,但现在咱们吕家沟的情况一下子变得谁都可以插一手了。上个星期一个河北省的一个私营企业集团老总跑到我们经贸委来,说是要与我们合作搞吕家沟铅锌产品。资金他们出,矿产品他们收,税他们交,但前提是所有的生产我们都不许再干预。”说着,他又指了指一个坐在不远处的中年人说:“这位是咱们吕家沟矿务局规划处的金处长,有些情况让他来跟你介绍吧。”

那个金处长情绪有些激动地说道:“这个河北商人三天前来我们矿务局谈了一圈之后,我才明白他的意思。过去,在有色总公司的规划之下,我们的矿山开采与炼制计划是建立在一种经济可持续性发展的基础之上的,平衡开采,环保优先,综合治理。在这一点上,我们和已经与我们合作了有近十年的美国克莱尔公司的在理念上是有共识的。而这位号称有着极深背景的商人提出的方案却是,开采方面怎么好挖的怎么挖,冶炼方面怎么省钱怎么来。按这位先生的想法,他准备在未来的三年里,把矿山里所有富矿先挖光了算,什么平衡开采,他们才不管这些呢。更可怕的一点是,原来从有色总公司到我们市里,为了综合治理、减少环境污染,我们已经采取了水冶的技术,但这位商人却建议说,还是回头去采取电解方法进行炼制,原因很简单,这种工艺成本低,至于是不是给当地的环境造成污染,他们才不管这么多呢。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听到这儿,那个红鼻头的鲁平国再一次插话道:“让人意外的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收了什么好处,我们经贸委里竟然也有人出面帮着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说话。”

乔宗良瞪了鲁平国一眼。

丁老吟沉着,对于他们所汇报的情况没有马上表态。

乔宗良本来准备说什么,但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很多事情不能逼着他人马上表态,否则就犯了中国官场里的一个大忌。

丁老现在已经退休了,按理说,他们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回到家里抱抱孙子,看看电视连续剧才是他们的主要业务。但乔宗良在北京混的那几年中,深深地意识到,在中国的人事环境里,那种到了年龄就请人走路的方式,至少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还是不太符合中国国情和政情的。多数干部下来之后,他们都本能地还是想发挥余热的。历史舞台不比戏剧舞台,上去不容易,退下来更难。正是基于对于这一点认识,他前几天他特意跑到北京请丁老来吕家沟来视察。视察是有着两层含义的,第一层意思是希望继续保持和巩固一下过去之间建立的那层关系。丁老毕竟在国务院系统里工作了那么多年了,他的脸就是一片巨大的无形的资本,他过去的那些关系就是一笔巨大的人事财富。这些财富的建立绝不是一般地方干部请几顿饭、打几场高夫球就能够建立起来的。其实,很多事情,在台上的干部是很难表态的,而恰恰是这些退下来的老同志,反而张开嘴就可以说,拍着桌子就可以骂的。很多人尽管退下来了,但他们的影响力却没有消失。在地方上,很多话,作为市经贸委主任的他是不好说的,也不能说的,但让丁老去说,他抓起电话来拨到省委省政府里去,可能都有人买他的账。其实,多数这些老同志退下来最大的心理负担并不是怕有人去烦他,恰恰相反,他们最害怕的反而是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们了。他们最敏感的恰恰是那种人走茶凉的人情。让丁老在吕家沟矿区发挥发挥他的余热,对于地区来讲,绝对是利多弊少的。第二层意思,如果说服了丁老在这里挂上一个什么顾问之类的名头,对于今后自己在北京活动,找口实拉关系,也是一种比较深远的策略。小鲁他们这些人怎么懂得这中间的许多手段呢。

想到这里,乔宗良说道:“丁老,你看我们矿区里的绿化搞得怎么样呀?”

丁老侧着头向车窗外望着,说:“小乔呀,真没有想到,我几年不来这里,变化还是满大的呀。你们在环境方面每年投入多少呀?”

正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乔宗良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于是,他向那个综合处长指了指,意思是让他回答丁老提出的问题。

他把头低低地埋在了自己的腿下边。由于车的马达声比较大,还是听不太清楚,于是乔宗良一方面把手机更紧地按在自己一边的耳朵上,另外一只手指插到自己另外一边的耳孔里。

“是乔主任吗?我是市外办的。昨天晚上,市公安局收留了一个外国人,他在参加集体吸毒的时候被我们公安人员给抓到了。后来我们了解到,这个人是和咱们吕家沟矿务局合作的美国克莱尔公司驻华首席代表。我们想,由于他们公司一直是和我们经贸委打交道的,所以刚才我们的市长陈助理建议说,你最好马上回市里处理一下这件事情。”

“你再说清楚一点,他是谁?”乔宗良感到有汗从自己的头上流了下来。实际上,他听得很清楚打电话里的人所说的事情,只是他真的有点不敢相信,维克多怎么整出这么一桩事儿来了呢?

3

这是一家被修建在海边的餐厅。

远远地看去,大海之中的星光、月光与餐厅周围的灯光混成了一片。

光,在夜中跳动着,配着轻轻卷来的涛声,进餐的人竟将听觉、视觉与味觉的享受混为一片了。

这个海鲜餐厅很贵,当亨利在电话里提议来这里的时候,托马斯是有点犹豫的,但妻子南希说,为什么不呢,托马斯,你记得吗,那是一家多有情调的餐厅呵。

此刻两家人坐在一扇能够一眼望到大海的窗户前,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装着甜食的小盘子。

两个女人站在窗边聊着那些永远也聊不完的话题,孩子、老公与时装。

两个男人则沉默着看着大海,想着心事。

过了不知多久之后,亨利问道:“那你的决定呢?”

托马斯叹了口气说:“太可笑了,大老板让我去中国的理由竟然是,他们查了一下,在一大堆工程师中间,只有我曾经在杜克法学院里念过两个学期的书,再有就是我曾经去过一次香港。真见鬼,我在香港开的那次会议前后只有五天的时间!而他现在只给我二十四个小时来决定。”

“你和南希商量过吗?”亨利问。

托马斯摇头说:“我真希望她一生中曾经做出过一次正确的决定,包括这个婚姻。”

“这种幽默的颜色黑了点。”亨利笑了笑,接着说:“我觉得问题的关键是,大老板准备让你在中国呆多长的时间。”

“这取决于维克多犯的事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也许一周,也许两周,鬼晓得。我甚至都不知道,中国现在有没有律师?”

“别想得那么严重。中国的事情也许并不像你想像那样糟糕。你想听我一个小小的建议吗?”

托马斯说:“不胜荣幸。”

“要是我处在你现在这个位置上,我不能说毫不犹豫,但我可能只会大概地犹豫一下就会做出决定:去中国看看,就当是到那里旅游一趟。”

“我的上帝呀?到那个共产主义国家去旅游?”

“我不知道你对中国到底了解多少?”

托马斯耸了耸肩膀说:“在我的印象中,那好像是一个没有多少人权的国家。我真担心维克多在那里的监狱里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这一点我们谁也不清楚,但有一点我还是比较清楚的。托马斯,你有没有想到过问题的另外一个方面,假使你是公司的大老板,如果你希望自己公司下边的一个员工去救出另外一个员工,而这个人却找了个理由不想去,结果会是什么样子呢。”亨利顿了一下说道:“我们想得远一点,如果你是克莱尔公司的大老板的话,你会怎么做?是的,你不会逼着下边的这个人去做的,但是这个人将会给你留下什么印象呢?”

听到这里,托马斯内心确实有点发虚。

托马斯和亨利几乎是同时来到克莱尔公司的。托马斯是土生土长的波特兰人,而亨利则来自阿肯萨斯州。托马斯一来克莱尔公司就在产品设计部工作,因为他在俄勒冈大学拿到的是机械工程硕士学位;而亨利获得的只是南加州一个财务管理的学士学位,他的工作在克莱尔公司里已经换了好几次了,目前是在公司的财务部工作。不过,亨利在生活方面要比托马斯宽裕很多,原因很简单,他娶了一个俄克拉哈马州石油富豪的女儿。尽管富翁的儿子继承了绝大多数家族的财富和公司的权利,然而亨利的太太还是获得了为数颇丰的包括股权和不动产在内的遗产。事实上,尽管两个人年龄接近,工作的年限也差不太多,然而由于克莱尔公司太大,两个人在不同的部门工作,彼此间在很长的时间里并不熟悉。他们两个人走到一起是在一次他们的孩子共同参加的一个夏令营活动上,那次在活动的结束时学校要求以家庭为单元报名,各家出一个节目。亨利家的节目是,全家合唱,他用钢伴奏;而托马斯家的节目是以他的大提琴声为背景,儿子朗颂了一首拜伦的诗作。两家人分别获得那次活动的一、二等奖。活动结束之后,大家聊起来,才知道原来两家的男人都是在克莱尔矿业公司工作。自此之后,两个家庭之间走动也多了起来。

托马斯和亨利两个人成为挚友还是从几年前开始的。那次是因为托马斯所在的教会组织一次活动,过去一直与他合作表演的一个钢琴手因为私人的原因举家迁到了东海岸去了,托马斯找到另外一个教友给他做钢琴伴奏,不知是不是那位女士正在过更年期,脾气坏得要死,快了慢了全都成了托马斯的错误。由于配合不愉快,迫使托马斯想找另外一个人来合作,他想起了亨利来。他去找亨利谈,却没有谈成。原因是有着爱尔兰人血统背景的亨利是个天主教徒,他不愿意到托马斯的教会里来活动。

天主教比较保守,以罗马梵蒂冈为系统的最高层,一级级从红衣主教、大主教、地区主教、神父、修士直到教友教徒地排下来,搞得等级森严、仪式陈腐。托马斯所在的教会是属于浸礼教的新教,尽管他的祖先是被十七世纪英王詹姆斯二世从英国以异教徒之罪轰出来的,但这些当年的卡尔文教派的子孙还是顽强地在新大陆中打出一片天地来。新教比较自由,教会从上到下充满着一种平等的气氛。每到星期天做礼拜的时候,上至州长、参议员、大学校长,下到职员、学生甚至扫地的工人,只要同属一个教会,在主的面前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星期一到星期五,在公司、学校和机关里,大家按世俗的等级在不同的餐厅吃饭,不同的停车场趴车,不同的办公室里会客,然而回到宗教的生活里来,在那一个个不大的教堂里,无数的教友多少会感受到那种世俗世界之外的放松与平和,彼此间充满了关心与帮助。有个伟人曾经把宗教形容为麻醉人类的精神鸦片,然而不管伟人对宗教的定义是如何的准确或如何的荒谬,但常人,特别是一贯追求平等的美国常人,确实是在他们各自的教堂里得到了许多快乐并感受到教友与教友之间的很多真诚的。

亨利说,他不好答应托马斯的请求。托马斯劝说道,撇开宗教的因素,只是为了巴赫、为了莫扎特、为了柴可夫斯基,一句话,为了音乐,为了艺术,好吗。最终在托马斯的苦口婆心请求之下,亨利答应和他一起练习音乐,但参加活动报名的时候一定不能以教会的名义。托马斯建议道,我们为什么不以克莱尔公司的名义参加活动呢?自此之后,先是在当地的俱乐部,接下来在对方的家里,最后由于托马斯的教堂里有着一架用亨利的话讲棒得没法提的钢琴,许多周末里亨利陪着托马斯来到了这里准备他们即将来到的比赛。但双方说好,来这里只谈音乐,不谈其他。

尽管在音乐方面,托马斯的天赋要强于亨利,但在经济实力方面,两人之间的差异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连亨利都在担心的事情,到了托马斯这里不得不三思而行呵。

托马斯确实为自己目前在财务方面的处境而暗自不安。

“你们的德沃夏克准备得怎么样了?”南希走过来问道。

亨利回答:“如果今天晚上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把我们的录音向全国播放的话,我想谁也听不出我们克莱尔的托马斯和卡拉扬的罗斯托多波维奇,或者和祖宾梅塔的友友马之间有什么区别。当然了,钢琴伴奏除外。”

听到这里,大家都笑了一下。

“我真的相信。”亨利的太太用一种夸张的声调说道:“很多时候,对我们这些外行人来说,那些报考朱丽亚音乐学院孩子们的演奏在我听来,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完全可以出CD,到商店里去卖了。可他们竟然还需要在学校里学上那么多年才能达到他们老师所说的一定水平。这些音乐学院里的老师呢,据说都是被从舞台上淘汰下来的,不适合上台表演的人。即使有资格上台演出的人,媒体竟也会把他们的水平评出个三六九等来。可说句实话,听着那些在各个时代里被公认留传下来的演奏大师的磁带或CD,再听听咱们克莱尔的托马斯,真没有觉得互相间差到什么地方去。”

托马斯摇着手说道:“不要乱讲,我们也就是在这里自娱自乐罢了。”

“得了,谁今天下午还在暗暗地发誓,说是这次音乐节非要把二等奖给冲下来的。”亨利在边上说道。

“托马斯,这次音乐节是什么时候举办呢?”亨利的夫人问道。

托马斯叹了口气说:“三周之后。”

4

有好几次,那些机舱里的服务员经过公务舱时,都注意到那个长着一头棕色头发、戴了副金丝眼镜、身材高大的男人总是将右臂向上弯曲顶住自己的下巴,然后用分开的左手指快速地在自己的右臂上一边揉着,一边上下来回划动着,闭着眼睛,嘴里不声地有节奏地哼着什么。玩过弦乐的人,可能一眼就明白他在那里搞什么名堂了。

这架从旧金山起飞的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班机预计将在未来七个小时后到达终点北京。

不知过了多久,托马斯放下了自己的手臂,睁开眼睛,只见一个手里拿着咖啡壶的空姐正微笑着给乘客倒着咖啡。再定睛看去,托马斯发现,那个微笑着的女人绝对不能再称为空姐了,甚至不能再被叫为空嫂或空妈,简直就是空奶了。相比起来,很多新成立的航空公司在为乘客提供视觉服务方面,条件优越得多。很多老牌的航空公司由于工会的原因,不能轻易地把那些那些曾经为公司流过汗卖过命的女人随意地踢出机舱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喷气式飞机慢慢地把地球缩小了许多,而把人类直接几乎是面对面对推到彼此眼前的是互联网络。看来十九世纪巴黎公社社员们所憧憬的全地球没有财产的人联合起来的梦想并没有那么容易地实现,而几个西雅图西湖中学的孩子竟在摆弄计算机的过程中将另外一种梦想实现了,全世界有计算机者联合起来,打倒一切网上的管制主义。

互联网可以解决很多虚拟世界里的问题,但在现实的世界里,可供人类选择解决问题的方式依然是那么有限。

早晨,亨利和克莱尔公司总裁办公室的一个负责人亲自将自己送到了飞机场。那情景让人联想起战士的出征。

在候机室里,亨利看了看那个走向卫生间的总裁办公室的负责人后,小声地说:看来,这次大老板对发生在中国的事情确实是非常非常地重视。

看着这个挚友,托马斯把脸凑近问:你听到什么了吗?

亨利左右看了看,说:昨天碰见我们财务部一个非常接近大老板的同事,他透露说,一个月后就要召开股东大会了。那些机构投资者已经好几次逼着他退休了。

机构投资者?托马斯不解地问。

亨利说:就是那些管理着成千上万亿美元的养老金、在市场上玩着401K的人。这些人手里拿着我们公司一多半的股票。在股东大会上,只要他们联在一起,一举手,任谁也无法更改他们的决定。

托马斯耸了耸肩,说:对那些华尔街上的事情,我是不太熟悉的。

亨利哼了一声:可今天美国所有的上市企业如果得不到华尔街上的那些基金经理认可的话,那就等着瞧吧。用脚投票还算是好的呢。大老板着急呀!你要知道,你这次的中国之旅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他还能在克莱尔大厦顶层办多长时间的公。

托马斯有点疑惑地看着亨利。

亨利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有些事情,我以后在电话里告诉你。

听到机场最后一遍通知登机时,总裁办公室的人走到托马斯的面前,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记住,一到北京就和我联系,到了松阳市之后,也请时刻与总部保持联系。接着,他指了指亨利说: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及时与亨利联系。

托马斯庄重地点了点头,说:我一定不会让大老板失望的。

在走向登机口的最后一刻里,托马斯回过头来,只见亨利两个胳膊举着,一只手上伸出三个手指,另一只手做出个胜利的姿势。嘴里无声念着一个字,从口型上判断,那个词的意思是:音乐会。

近几年来,由于自己和南希的关系越来越僵,所以很多话在整个世界上变得只能和亨利讲了。

托马斯常常不明白,为什么人的婚姻最后会搞成这个样子。最可怕的就是,他常常不知道和南希说些什么。特别是儿子去了那所私立的寄宿学校之后,他和南希之间的日常的交流少得常常只剩下极其有限的几句日复一日的对白了。情感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枯萎和苍老了起来。

记得有一次在教堂里碰到了个一位年老的牧师时,他用一种忏悔的口吻谈到自己苍白的婚姻以及与配偶之间那种绝望的感觉时,那个生着一头白发、嘴有些歪的老牧师解释道:这就对了,托马斯,这就对了,在教友之中,这种事情我听得多了,都差不多的,结婚之前总是男人说得多,结婚之后女人说得多,有了孩子出现矛盾之后两人互相指着说得多,有一天他们人都不愿意再说了,这时说得最多的可能就是邻居了。怎么办?人如何才能真正地做到不寂寞,只有一条路,把灵魂交给主吧,向主祈祷吧,托马斯,主给你的感情永远是最新的。

托马斯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真诚地希望上帝能够帮助自己从婚姻的低谷里走出。然而,根本没有用处。只有当着外人的面前,南希常常象个正常人一样,有说有笑的,但只要两个人面对相处时,南希又回归了冷漠,无边无际的冷漠。

说起来,南希最大的问题,还不是冷漠,而是虚荣。

与一直想过一种非常简单物质生活的托马斯相反,南希在物质方面的欲望极强,而且热衷与别人比较,热衷于听到别人的赞扬。而许多这种赞扬,在托马斯听来常常是那么的廉价和可笑。

当南希得知亨利他们的女儿进到了一所收费昂贵的私立学校后,在未来的几乎整整一年里,南希每天都把话题往私立学校上引。当她得知周围的一些人由于孩子上学的原因,纷纷搬到了那些所谓的高尚社区时,她就开始左一趟右一趟地拉着托马斯开车到那些地价惊人的地段去考察,并一次次地约那些地产代理人。托马斯一次次地解释,我们不可能和亨利他们比,我们只有基本工资的收入;托马斯一次次地陈述,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挺好的,为什么要非要为了听起来好听而搬到那些所谓的什么高尚学区里去呢?

然而,在南希的不断要求之下,托马斯一家还是在交纳了首期付款之后,搬到了一家只是听起来比较体面,从实用的角度来看,并没有好多少的社区里。

很快的,托马斯就为当时自己没有坚持原则而后悔了。主要还是财务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每个月相当大的一块收入都要被银行作为按揭款项收去。加上其他一些分期付款的消费,托马斯的银行里几乎难得存下什么现金来。为了激励员工,公司曾经有一次以相当低的价格卖给职工们具有期权性质的股票,然而,托马斯手上不但没有多余的可以像亨利他们那样炒买股票的钱,就是买这种公司内部的期权股票的钱一时也拿不出来。已经有好几次了,每当亨利他们聚在一起讨论股票的时候,他都会临时找一个借口躲开来。

尽管南希也在一家计算机公司里做一份半日工,但她的那些收入可能还不够买她的那些永远也换不完的时装呢。

去年,孩子又去了私立学校念书,那又是一大笔的费用。

说来局外人难以相信,其实整个美国,从上边的政府到下边的普通百姓,口袋里都没有多少钱,都是凭着信用在举债过日子,日子过得并不都很宽裕。特别是美国政府,自己的一大堆事情都没有做好呢,还总爱去管别人的事情。最后是自己不落好,还招来一大堆的骂声。由于在这个地球上到处插手,搞得世界上没有哪个政府是真正喜欢美国的。

想来,这次克莱尔公司在中国遇到麻烦大概不是偶然的。共产主义国家怎么会喜欢美国呢?而这个维克多在那里到底做出了什么事情呢?

托马斯和维克多在总部开会时见过几面。从行政归属上来看,维克多是属于市场开发部的,与产品设计部之间,有联系,但不多,也不深。在有限的几次接触当中,他们彼此间也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对维克多略有点厌恶的是,这个人几乎总在不停的抽烟。在托马斯眼里,抽烟的行为和破坏环境、制造公害、影响别人的行为从本质上来讲是一样的。

真烦,坐长途的飞机就是这样,常常是想睡却怎么也睡不踏实,甚至是干脆睡不着。托马斯头有些昏,他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头顶上传来广播声:请各位坐在机舱边上的旅客把窗户上的小板拉下,我们下边将为各位乘客提供两部好莱坞最新的影片。

托马斯从脚下的一个小旅行包找到一个眼罩扣在了眼睛上。

根据过去到国外出差的经历,不论是最近的欧洲还是最近的亚洲,都与位于西海岸的波特兰有着至少八个小时以上的时差。每次出去十天半个月的,不论是到了当地还是重新回到波特兰,不光是睡眼的混乱需要调整,很多其他的习惯也搞得乱七八糟的。旅行的一个很大的特点是花钱找罪受。

特别是这次,考虑到三个星期之后的音乐会,托马斯真是一百个不希望到那个既没有选举,又没有言论自由的国家里去。而现在却不得不坐在这个一直发着一种讨厌的嗡嗡声的飞机上面。每每想到这里,托马斯的内心深处就泛起一种深深的无奈,一种在权利的驱迫之下被人强奸了还知道和谁说的无奈。

希望这次出差一切都顺利,一切痛苦都能很快过去。但愿事情不要像希恩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可怕。奇怪,这个维克多怎么和什么毒品沾在一起了?

5

乔宗良还是头一次与公安局打交道。经贸委的日常工作主要还是和工商、税务、计划、财政等部门互相扯皮,而和统归政法口下面的公检法几个系统基本上没有多少业务上接触。

当乔宗良在电话里得知克莱尔的维克多被公安局给收了时,他脑子跳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这个与经贸委合作多年的美国人到底有没有问题,而是政法口这边到底没有什么关系,谁能说的上话。在这个时候,能不能找谁能写个条子或打个电话呢?凭经验他知道,很多这类问题,问题解决得越早越主动。什么事情一旦检察院、法院介入进来,签了字走了程序之后,上边的领导即使想打招呼都不便拿起电话来了。可谓一针不补,十针难缝。

匆匆之间,他只好把丁老留给鲁平国照顾了。小鲁嘴上没有把门的,常是一副有怒就发,有冤就伸脾气,这点非常让他担心。但维克多这边的事情更让他担心。毕竟克莱尔公司与市里已经合作了这么多年了,特别是这个维克多,尽管他也是一身的毛病,有时候也给经贸委找一些麻烦,但总的来说,正是美国克莱尔矿业公司对从吕家沟铅锌矿开采的介入,一期工程的开发推进才使这个项目不但在市里、省里,甚至在北京也有了一点的影响,通过这个项目建立并保持了一定的关系。再有一点,就是维克多知道不少只有乔宗良和他两个人知道的事情,尽管这些事情之中没有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但是如果维克多在公安局手里的时候多了,谁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来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先见到维克多,看看他目前的状况如何。毕竟这是个美国比较大的上市公司中国的首席代表。解决得不好谁知道会不会整出什么事端来。

在回市里的一路上,乔宗良一直在打电话。先是问市外交的人,维克多关在什么地方?外办的人让他等一会儿,他们先去了解一下。过了一会儿,外办的电话打回来,说这个美国人目前被关在市公安局旁边的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小招待所里。辑毒大队的人在那里负责有关事宜。

乔宗良一个电话打到辑毒大队那里。对方说,这件事情是史队长亲自负责的,有什么事情请你直接和他说。

要到手机号码之后,打过去。史队长非常客气,说,这个事情是领导定的,他只是扮演一个执行人的角色。

谁是决策者呢?乔宗良追问道。

队长犹豫了半天后,说出了孙玉忠的名字来。

孙玉忠?听说过他的名字,但面对面地从来也没有打过交道。他问史队长有没有这种可能先把人给放了,但暂时不能让他离开松阳市,要是这个美国人真有什么问题,以后也可以随时传他。

史队长回答非常干脆,这种事情领导定,只要乔主任能够说动我们孙局长,让他打个电话来,五分钟之后,我就把这个死拧的美国人给送回松阳宾馆去。

听到这里,乔宗良只好向史队长要了孙玉忠的电话。

打过去之后,听到占线声。

奇怪的是,三分钟再打过去后,发现这个电话已经关机了。是不是刚才这个史队长将领导的号码给了自己之后,马上又后悔了,抢先一步把电话给领导拨了过去,于是这个叫什么孙玉忠的家伙马上就把手机给关了。

想到这里,乔宗良接着又给史队长打了过去,结果发现他的手机也被关了。

也不奇怪。在这个比较敏感的时候,有关的人让你找不到他,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

这个姓孙的!

乔宗良犹豫着是不是把电话直接给那个市长助理去个电话,毕竟是他提出让自己回来处理这件事情的,但他考虑了片刻,决定这件事情最好还是先听听孙玉忠怎么说的,在下边把情况摸得越多,掌握的事实越充分,到时候和领导汇报也就越充分,影响力也就越大。

想到这里,乔宗良让司机把车直接开到市政府去。到了那里,他就能够迅速地找到这个孙玉忠家里的住址。他就不信,这个姓孙的能永远躲着自己。

6

中午,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飞机准时到达了北京首都机场。

让托马斯觉得奇怪的是,当飞机还是跑道上滑行、没有停稳的时候,他身边的几个中国旅客已经纷纷站起身来,打开了头顶上的行李箱子,向外拉扯着自己的行李。

一个机组的空奶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解开了自己身上的保险带,走上前去,嘴里大声地喊着,一边拉住了那些中国人的手,一边又将搁放行李的箱子推回原位。一帮子中国人毫无羞耻感地站在机舱的走道中间继续大声说笑着。

真让人不好理解。这些中国人着什么急呢?即使比其他人早几秒取下自己的行李来,到机舱门打开放人离开时,不是还需要等一会儿吗?托马斯奇怪,一般来讲,这些乘坐公务机舱的中国人在社会上还是属于那些比较体面的阶层,他们的举止况且如此,可以想像坐在后面普通经济舱的那些中国人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了。

他叹了一口气。这些集权国家的人呵。

离开机舱,拖着行李跟着人流走机场大厅,看看周围的灯光和装修,托马斯内心为之一振,看来北京的首都机场确实已经是世界一流的机场了。

记得一年前曾经去过一个东欧前社会主义国家的机场,下了飞机之后,托马斯吓了一跳,以为那里是一个乡村的集市呢。拿着张行李票在窄小和黑暗的机场找了快一个小时的行李。出海关时,按照当地官员的事先提示,在自己的护照下边藏了十个美元,才没有受到太多的刁难。

更让托马斯惊讶的时,北京海关的效率高得惊人,拿着在飞机上填好的申报单和入境卡,不到五分钟就通过了那些海关边防检查人员的面前。看来,北京海关这方面的效率确实要比世界上很多国家包括很多发达国家高得许多。

几个月前亨利去日本公干,进出那里的海关排在一条专门为外国人设计的检查通道里,人都要给急疯了。一次,在排练圣桑的天鹅时,聊起日本人的认真来,亨利使劲地砸着钢琴说:过日本海关时,你只有一个念头,当年怎么没有多扔一颗原子弹在这里呢。

环视着北京首都机场,托马斯心里说,奇怪,这里是一个非常自由的国家嘛。既不用往海关和边防人员手里塞美元,也没有人检查你的行李,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大摇大摆地走进这个国家。

下飞机不到半个小时,托马斯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向着他远远挥手的希恩了。这个人过去在总部见过一面的,三十多岁,生着一个大大的鼻子,脖子短短的,缩在一个园滚滚的身子里。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托马斯问道。

希恩嗓子很尖:“还好,从旧金山飞来的飞机很少有提前到达的,基本上是在飞机预计到达的时间到这里就可以了。今天你的行李出来得快,有一次,我来这里接人,等了好几个小时。不像送人,接机是无法把握时间的。”

说着话,两个人来到了停车场。机场的设施都是相当现代化的,不到五分钟,他们的车子已经上了高速公路。

一路上,希恩不停地谈着维克多的事情。托马斯没有应和与评论。听得出来,希恩谈的负面情况比较多。这一点不难理解,在一起共事时间长的话,彼此间能够记起来的好事不会太多,留在脑海里的事情通常是受过刺激之后的印象和互相耿耿于怀的事情。人都是记坏不记好的,人性如此。希恩大概猜到了自己有一天会就维克多的问题给总部写一份报告的。

希恩一边开车一边说,在没有证据之前,他无法判定维克多是否在这里参与了集体吸毒的事情。但有一点他是了解的,那就是,有一次维克多自己说,当年他年轻时,作为驻韩国基地的美军,他曾经有一次因把毒品带回军营而受到过处分。

听到这里,托马斯内心一惊:“这个问题,到时候你能作证吗?”

希恩赶紧说:“这件事情是他在一次请客喝多了的时候自己讲的,如果真要就这件事情进行调查的话,我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查一查当年美国在韩国驻军的有关处分方面的记录。”

托马斯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窗外。

北京的秋天很美。蓝蓝的天,青青的山,高速公路的两旁到处是绿绿的树和一片片金色的田野,令人心旷神怡。

汽车在线型设计得非常科学的高速公路上飞驰着,托马斯侧过头来看了一眼,此刻希恩开车的时速竟达一百五十公里。

从美国来的人对于公里的时速没有多少概念,但托马斯做个简单的换算之后,吓了自己一跳,一百五十公里大概等于九十三英哩。美国的高速公路一般时速都限制在六十到六十五英哩之内,而中国高速公路的时速限制在一百一十公里,这已经大大超过美国多数州的交通法律了,而此刻希恩竟把车速开到了九十多英哩,这在美国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以这个速度在美国开车,可能还没有开出十分钟去,车后就会跟上交通警车了。

看来中国各方面的速度正在变得比美国还要快,托马斯心里想着。

很快地,他们的车子已经来到了一个叫居墉关的地方。周围全部是高高低低的山。

“这是什么地方?”托马斯问道。

“我知道你是第一次来中国,”希恩一边把车停下来,一边用一种讨好的口气说道:“中国有句老话,不到长城非好汉。我希望你踏上中国土地后的一个小时里,就是他们中国人心目当中的一个好汉了。”

托马斯想说什么,但他抬头望着雄伟、险峻的长城之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什么也没有多说。在心里,他还是感谢希恩这种安排的。

“我们可以在这里转上半个小时,象征性地爬上一个烽火台,随便照上两张相片就行了,误不了后面工作的。”希恩一溜小跑地去买票。

托马斯抬头再次向上望着。只见长城象一条龙一样,静静地卧在绵延起伏的山脉上,从一个个山峰的高处窥视着来往的人类。从近处看着面前那一块块巨大的石砖,长城像是一个雕堡,随时会向攻击者们喷出利箭和火团;侧面而视,长城像是一段段私家长长的城墙,挡住了无数闯进来的欲望,也围住了无数希望飞出去的梦想;极目望去,越看越觉得长城像是一条蛇,像一条蟒,或者像一条龙。

看着脑门上有些汗水的希恩手里拿着门票走回来,托马斯说道:“怎么这么快就到了长城了?在我的想像里,长城是在中国北方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也是去年陪着汤姆去接他的父母之后,才知道原来顺着新建好的北五环高速公路从北京的首都机场开车一个小时就可以抵达万里长城了。”希恩解释说。

托马斯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你说的汤姆是什么人呀?”

“他也是咱们俄勒冈州立大学的,现在在北京的一家通讯公司里做首席代表。”

托马斯眼睛一下子变得很亮:“难道你也是俄勒冈的人吗?”

希恩摇摇头说:“我是在北卡罗来纳州上的高中。后来考上俄大经管系。当然,你是我们的老学长了。我是九二年才从俄大毕业的。在中国,我们俄大的人有一个小圈子,算是中国的校友会吧。怎么样,要不要我们晚上去看看汤姆?”见托马斯没有反对,希恩掏出手机,一边介绍着居墉关长城,一边和汤姆联系了起来。

两个小时之后,在金壁辉煌的中国大饭店里,俄大的校友汤姆请客,几个人吃了一顿味道精美西餐。席间,三个人聊起俄大的上上左右的各种趣事来,十分快乐。在中国能够吃到甚至比波特兰还地道的西餐,确实让一直对中国抱有成见的托马斯心中感到十分震撼。

在上卫生间的时候,托马斯用希恩一见面就送给他的一个中国手机,给在太平洋那边的亨利打了一个电话。

算了一下时间,那边大概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

听着亨利略带倦意的声音,托马斯兴奋地说:“简直不可思议,亨利,我们已经在高速公路上开了几个小时了,而从机场到我们吃饭的这家酒店,一路上全部都是设计非常科学的高速公路,我们几乎没有经过一个红灯就来到了这座能与波特兰最豪华和先进的酒店相比的饭店里。亨利,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有机会你一定要来这里感受一下!音乐会吗?为什么不报名呢?我想,以中国目前的这种情形和这种效率,恐怕我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能回来的。你忘了吗,这次我们是要拿奖的!”

7

乔宗良通过市委的一个哥们儿,终于在市里的一个不太起眼的派出所里找到了那个一直躲着自己的市公安局副局长孙玉忠。

找到这个局长的时,只见他正光着膀子和下边的几个警察么五喝六地打着纸牌。

等局长穿好衣服后,乔宗良上前使劲地握了握对方的手。

寒暄过后,孙玉忠竟是一副完全是站在经贸委立场的态度说道:“实话跟你讲,乔主任,在改革开放、招商引资问题上,我一向是紧跟着咱们市委、市政府的战略部署的。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下边的人已经说过不止一遍了,我们工作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呢?就是为我市的经济发展保驾护航,其重点就是保障我市经济活动的正常运作和发展,一切以此为工作的出发点。前两天,分局的一帮子人跑到一个歌厅里去,去突击搞了个什么治安整顿,扫黄打非。那天晚上我刚好值班,下半夜了,他们分局报上来说,在他们区的一家最大的歌厅的包房里当场抓获几个大款在那里参与卖淫嫖娼的活动,连妈咪,小姐带客人地抓了一堆。我一听就火了,你们这是干嘛呀?你们下边不就想罚点款、捞点外快吗。别跟我着装,这事儿我门儿清。我就一句话,放人!特别是那几个从外省来咱们市里搞合作的大款,马上放人!人家凭什么来我们松阳市与我们谈合作呀,你们这么一搞,人家还敢和我们市里合作吗?说的不好听点,这些外省来的大款都是咱们市的财神爷。有些事情,你们必须学会睁只眼,闭只眼。多干点正经事儿!还是那句话,咱们市公安的主要任务就是打击本市的刑事犯罪,保证我市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治安。”

乔宗良看着面前这个人红口白牙地狂侃了一通后,小声说:“孙局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现在就是想了解一下,与我们市里合作的美国克莱尔矿业公司的维克多·格林先生的情况怎么样了。”乔宗良有意把与我们市合作几个字咬得很重。

“你说这个事情啊?”孙玉忠像是刚刚明白对方的来意似地,解释说:“其实,这件事情你们也不用太着急。人呢,还在我们下边的一个招待所里呆着呢。我们也没有对他怎么样,我们只是希望他给自己包括也给别人台阶下来,让他写一个认错说明,也让我们上上下下的也好有个交待。要我说,他这事儿也不算是什么太大的事情。不就是和一些中国人混在一块吸了点毒品吗?可现在,乔主任,你可能也知道,前一段市委、市政府不还专门为这个事情开过会。我们下边也不能拿领导的话太不当回事,你说是吧?说实在的,现在不是刚好赶在风头上了嘛。”

乔宗良笑了一下,一副非常理解的样子,可口气却非常强硬地问道:“听孙局长的意思是,如果那个格林先生不写个什么认错说明的话,你们方面大概就不会放人了吧。”

孙玉忠挠了挠头说道:“乔主任,也希望你能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替我们想一想。有些事情可能你也清楚,一般的事情,去卡拉OK歌舞厅和小姐干点什么出格的事情啦,深更半夜地聚在一起赌博啦,彼此间因为什么事动起手打架伤了人啦,开车撞人之后逃逸啦,甚至一般的不太严重的偷盗啦,在我这里都不是不可以通融的。可眼下,惟有这吸毒的事情,不太好办,什么事情但凡沾上这个毒字了,就什么话也不好说了,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里。真的,乔主任,真的希望你也能体谅体谅我们目前的处境。”

乔宗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听你的意思,这事情比较难了。”

孙玉忠左右看了看,然后把头凑到乔宗良的耳边,小声地说:“说实在的,骑上这只虎,我们这边也是够难受的。你不是到时候还要向市长助理那里汇报吗?”

乔宗良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孙玉忠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说:“乔主任,你还真的以为咱们松阳市里能藏得住什么真正的秘密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上边真的有意思,想让那个美国人出去的话,不就一句话的事情吗。关键是别让我们下边人太作难。”

乔宗良有些不解地看着孙玉忠:“你的意思不就是让市领导给你打个电话吗?”

“不是市里一般的领导,而是主要领导,而且不是打个电话的问题。”孙玉忠笑了笑补充道:“我不知道乔主任是不是听过有这么一种说法,有条子按条子办,没有条子就只好按原则办了。”

8

尽管希恩提议最好在北京住上一个晚上,但托马斯坚持还是越早到松阳市越好。托马斯没有告诉希恩波特兰音乐会的事情,他只是反复地说,最好能够尽早地见到维克多。

从北京到松阳大概多少时间?托马斯问。

希恩回答,北京到河西省的省会有高速公路相通。到达河西省省会的时间大概需要六个多小时。而从省会到松阳市只有普通的公路,这种公路由于要穿过很多的县城和村镇,速度不会太快。正常的情况下,时速能够达到六十公里就不错了。这样算起来,从省会到松阳市也要五、六个小时。

托马斯说:昨天晚上你休息得好吗?如果你还能够开车的话,我建议咱们今天晚上干脆到河西省会去。

希恩讨好地说:我没有问题,不就开六个多小时的车吗,关键是你在飞机上休息的怎么样。

托马斯说:如果我在你的车上睡觉的话,你不会在意吧。

希恩笑了笑,有点勉强。

就这样,当晚,两个人又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河西省的省会,找了一家星级宾馆住了下来。

晚上看不太清市容。第二天早晨醒来,托马斯在宾馆里吃完早餐后,一个人来到街上走了走,他马上发现,比起北京来,这里的街道又脏又窄,城市里充满了各种噪音。更让他奇怪的是,甚至有一些拉着菜的马车跟在一些最新款的日本丰田和德国大众汽车的后面,慢慢地走在城市的街道上。

这种情景,使他想起了世界上许多发展中国家的那些超级都市的街道来。管理极其混乱,最现代的和最古老的生活方式拥在一起,挤在大大小小的街头。看来,中国和许多世界上发展中国有类似的情形,国家的主要财富全部都集中到了那些规模巨大的城市里边去了。

有一点让托马斯觉得欣慰的是,这个城市至少在商业上是充满着活力的。抬头看去,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广告,街道的两边尽是店家商铺,民众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自由而满足的神情。

回到宾馆后,托马斯在大堂里见到了希恩,只见希恩正在用中文与服务台前的工作人员交涉着什么事情。

希恩昨天在汽车上说,他来中国已经三年多了,平时自学一些中文,由于有比较好的语言环境,所以简单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业务用中文还是能够应付的。

在托马斯看来,除了拉丁化的文字之外,世界上所有国家的文字,不是一串一串像蚯蚓一样,就是一个块一块地像砖头一样,和人类最早的那些楔形字、象形字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在波特兰的俄大曾经遇到过一些已经在校园里担任教职的中国人,和他们聊起来,他们竟然说,自己的孩子最怕的就是学习中文了。原因很简单,对于那些语言的学习者来说,中文实在是太难了。

希恩走过来说:怎么样,我们现在出发,路上顺利的话,也要在下午晚些时候才能到达松阳市。

托马斯有些感叹地说,一会儿在路上,你再给我讲讲,这几年来你们在这里是怎么渡过的。

9

鲁平国没有敲门就进了乔宗良的办公室里,“怎么样?”他大声地问道。

乔宗良看着这个风风火火的副主任,没有出声,心想什么时候小鲁才能改掉这种咋咋呼呼的毛病呵。

“维克多的事情怎么样吗?”

乔宗良看着鲁平国反问道:“丁老送回北京去了么。”

“绝对没有问题,和市政府借了一辆凌志。已经送回去了。”

“丁老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鲁平国不解地看着领导。

“顾问的事情。”

“他和矿务局的人,包括和克莱尔派在矿区的人都见面谈了话。只是谈谈话,其他的事情没有多说。”

乔宗良点了点头,问:“还有什么事儿吗?”

鲁平国先是一愣,然后说道:“是这样,刚才咱们综合处的人和我说了一下,我想问一下你是否知道情况。”

“什么事情?”

“朱丽说是准备去省经贸大学去学习一个什么EMBA,学费让由我们经贸委出。这事儿你知道吗?”

乔宗良又是一副未置可否的样子反问道:“怎么了?”

“这不整个一个学术腐败吗!”鲁平国有点激动地说:“都老太太了,还学什么呀?也不把机会让给那些年轻人。什么EMBA,整个一个利用职权用公款念书,一年可是十好几万呢。那些学校为了创收和赚钱,真是什么都不顾了。再说,我就奇怪了,她朱丽真有那么多的时间学习?说是周末过去集中学习,可你说,她哪来的时间做作业。如果她成天的复习准备考试,那她还怎么工作呀?”

“这事儿我知道。”乔宗良说:“我也向她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

“这么说,你同意让这个老太太去念什么EMBA了?”

乔宗良没有直接回答鲁平国的问题,而是小声地说:“我最近让综合部的同志拿出一个规定来,凡是通过考试,拿到学位的,学费由我们这里报百分之七十,拿不到学位的话,学费自理。”

“可我知道,那些什么EMBA跟那些野鸡专业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那些考试做做样子的,开卷考试都还算好的。”

“既然你都这么清楚,为什么还要这么不满呢?”乔宗良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来,似乎是要给谁打电话。

鲁平国见状,愤愤地甩了一句:“我就是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贪婪。什么都想要,这么一把岁数了,还要用公款学什么工商管理,累不累呀。”说完,他走出办公室去。

见鲁平国离开,乔宗良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电话筒,起身来到了窗户前,向楼下久久地望着。

鲁平国一口一个老太太的,其实这个老太太今年也就五十上下,调到市经贸委任副主任之前在省计委工作。据侧面了解,这个朱丽背景不一般。用熟悉她老底的人讲,当年这个十分好强的女人,凭借着三分姿色和七分的不要脸,贴上了一个当时在市政府机关里当处长的人。以后这个处长调到了省政府机关里,为此,朱丽也有几年离开了松阳市,并在这段时间里与老公离了婚。后来听说她在省城里闹出一段第三者的事端来,搞得有些臭,于是借着当年那个处长现在已经贵为省委办公厅副主任的帮助,重新回到了松阳,并被任命为计委副主任。可干了没有两年,就在计委里呆不下去了。熟悉她的人讲,这个女人什么亏都不能吃,还什么便宜都想占,一来二去的,被排挤了出来。没曾想,借用省里的力量,在很短的时间里,她竟在乔宗良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了市经贸委,并被上边指定为第一副主任。在一定程度上,由于她的到来,完全打乱了乔宗良藏在心里的一些意图。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乔宗良的思绪。

他回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来:“喂?”

电话里传来朱丽的声音:“乔主任,今天晚上有空吗?”

乔宗良马上换出一副非常客气的口吻说:“请问,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劳的?”

“看乔主任说的。”朱丽的口气也十分的客气:“省工业厅的崔厅长今天下午来咱们松阳,我想是不是晚上请他们一行人吃顿便饭,当然,也希望你能够出席。”

“崔厅长呀,老熟人了。朱主任你就安排吧,我这里没有问题。”

“那好,定好地方之后,我就来通知你。唉,对了,克莱尔公司首席代表的那件事情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事儿需要通过省里的力量疏通一下的?”

乔宗良心里一惊,怎么谁都在问这件事呵,但他的嘴上却是一副很平和的口气:“这个事情,我已经向陈助理汇报了一下,看样子问题还是卡在公安局那边。”

“这样,有什么需要的话,你就给我打个招呼。”

“多谢你了,朱主任。”

乔宗良客气地把电话放下后,一脸神情凝重地再次走到窗户前,继续想着心事。

10

当他们的车子抵达松阳市的时候,托马斯让希恩开着车子围着这个城市转一转,他想知道,在未来的一些日子里,自己即将生活的城市大概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当然,这些是不会写在报告里的。

像很多中国北方的城市一样,松阳市街两边很少看到花草,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比起大城市来,这里的人的生活节奏慢了许多。街边有不少的人坐在有太阳的地方,悠闲地打量着来往的车辆。

希恩开着车子在城市的几个主要街道上转了一圈。

城市不算很大,但总的来讲还算整洁。不到半个小时,就将城市的几条主要街道转过一圈。

机动车和自行车混在一起,不时有行人从汽车的前边窜过,以至于希恩的右脚下边忙成了一片。

整个松阳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红绿灯。路口站着的那些警察用一种懒洋洋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这辆当地很少见到过的黑色牌照汽车。

城市里高大的建筑不多,但给托马斯印象深刻的是,在城市中心一左一右两座很有气派的大楼高高地竖立在街边。

“这是什么地方?”托马斯不认识中国字。

“市委,市政府。”

“可在我们美国的所有城市里,最高大和豪华的地方都是那些商业和金融机构呀。”

“中国人总是把官看得最重的。”希恩向托马斯挤了挤眼睛。

托马斯看到有几个台球桌子支在街边,一些年轻的人嘴里斜叼着香烟,脚竟踩在球台子上。

“那些人是在打台球吗?”托马斯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到台球桌子旁的那些年轻人,他无法想像,在波特兰许多酒吧间里黑暗而优雅的灯光之下的台球,竟在中国北方一个城市的白天当中,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当他看到一些男女坐在路边的一张桌子前搓着麻将时,他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些人在干吗?”

“在打一种叫麻将的东西。这些中国人可以一整天地玩这种游戏。”希恩解释说。

“为什么这里的人喜欢把很多游戏带到街边来玩呢?”

希恩耸耸肩:“当地的文化吧,谁知道。”

托马斯记起几年前去希腊时,在酒店里碰到一个法国人,聊起来后,那个法国人评价道,到一个新的国家去旅行,你总会有一种感觉当中的秩序,首先接触的是一个城市的外表,它的商业,从你走出机舱到你入住的酒店,你就会形成一个这个城市最表面的印象了,但那仅仅是一个商业的印象。接下来,如果你在这个城市多住些时候的话,就会从商业的层面进入到当地人行为的层面,也就是法律的层面上去了。最后只有你在那里生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才能形成对这个民族或这座城市在文化方面的印象,而一个人只有了解了当地的文化才能说是真正地了解了那里。从这个意义上讲,多数参加旅行社组织活动的游客们经过一个城市之后,都不太可能留下比较正确的印象。比如有一天,你拿着个照相机跑到我们巴黎的埃菲尔铁塔、圣母院、凯旋门或凡尔赛宫的艺术品前拍了几张相片后,就以为你已经了解巴黎了。那不是很可笑吗?

两周的时间里,我是不是也要很可笑一次。托马斯在心里说道。

汽车经过街边一家音像商店时,托马斯竟然看到了店门口竖立着一部刚刚到货的DVD美国大片广告,他知道这部好莱坞最近投巨资拍出的电影甚至在波特兰的各大影院里也才刚刚上映。这太不可思议了。怪不得,说起国外的那些盗版的事情来,国会的议员们总是显得那么愤怒呢。

像是看出了托马斯的惊讶,希恩说:“有了MP3、互联网络和职业盗版者后,现在全世界的娱乐市场几乎不分早晚了。”

托马斯点点头,说:“看来,这个城市不是很大,但有趣的东西还真不少。”

希恩说:“要不就先转到这里,我们一会儿去酒店里登记吧。”

托马斯有点不安地问:“维克多现在被关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11

崔厅长非常健谈,吃饭间,荤的素的,讲了一大堆的笑话。最厉害的是,别人笑得不行的时候,他却能眨着一双绿豆一样的小眼睛一脸的严肃看着你,那神情好像是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乔宗良听着崔厅长用一种自嘲的口气讲到他到省里各地视察项目时,双方闹出的很多笑话,好几次众人笑得饭和汤一起喷了出来。

同桌吃饭的还有一位外国人,听着中国人讲的笑话,他居然也能笑得前仰后合的。看得出,他的中文非常好。吃饭当中,他用流利的中文自我介绍道,他姓林,中文名字叫林志强。只有正式场合下,你们中国人才叫我林先生呢,一般的情况下,所有认识我的中国人都叫我的英文名字,吉姆。他对乔宗良笑说着,你可以像他们香港人一样,叫我阿强,或者还是像你们大陆多数人那样,叫我吉姆就好了。

乔宗良侧过脸来观察了吉姆一下,发现他长了一根细细脖子,眼睛一个大一个小,藏在一付近视眼镜片后,几缕头发搭在那个硕大的脑门上,长得竟有些像某个卡通片里的人物。

吉姆熟练地用筷子夹着菜,说道:“其实,我的母语是广东白话。也就是说,当我说梦话的时候,我说的全是广东话。事实上,我的祖先能一直追到几百年前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去。我们家世世代代住在香港,一直做航务,到了我父亲这辈子上才做了金融。我的哥哥和妹妹继承了我父亲的行业,现在分别在渣打和怡和里供职。这一代里,只有我一直在做贸易和咨询方面的业务。”

看着吉姆那种非常诚恳与随和的样子,乔宗良内心产生了一种好感,他问道:“吉姆,有幸能与你相识,可我很想知道,你怎么会到我们松阳来的呢?”

吉姆笑了笑说:“我和老崔是好朋友,我也是没事就跟着他瞎转。来,乔主任,咱们把杯子里的这点酒走了!”

乔宗良笑道:“不说干了,说走了。吉姆,你可真比我们中国人还中国呀。”

吉姆和乔宗良杯了一下,然后一仰头,把杯中的酒干了,抹了抹嘴说:“乔主任,你随意。”

“为了能有你这么个朋友。”说着话,乔宗良也是一口把杯中的酒给干了。

“我说,你们俩不至于吧。别喝高了,就跟前些时候下边的一个副县长是的。”崔厅长说。

一直坐在边上没有太吭声的朱丽问:“那个副县长怎么了?”

崔厅长眨了眨小眼睛说:“那天,他喝得高了一点呗,中间晃晃悠悠地去了一趟厕所,回到席间和在座的人感叹道,这家餐馆生意可真够好的,连厕所里也摆了两桌。正说着,几个大汉冲进包间里,揪起我们这位副县长就搥。我们赶紧起身拉住那些大汉,问他们干吗打人。他们指着副县长说:这他妈小子进了我们包间里,一边嘟哝着,一边对着墙角解开裤子就尿了一泡。”

听到这里,桌子的几个人大笑了起来。

“好,好,”吉姆笑着说:“为了崔厅长这么精彩的笑话。”他手里抓起了一个啤酒瓶,一看空了,再抄起一个来,又是空的。于是他拖长了声音道:“小姐,啤酒!”

崔厅长说:“吉姆,差不多了。”

“那哪行呀,还没尽兴呢。”吉姆对着走进包间里的服务小姐说:“再来两瓶啤酒。”然后又冲着几个人挤了挤眼:“我和老崔的双簧每次都演得差不多,他说行了,我就再要两瓶,他挑餐馆请客,我掏钱包买单。”

看着一脸神态得意崔厅长,再看了看眼睛喝得有点红的吉姆,乔宗良心里说,看来这两个的关系真是用酒精给泡出来了。

就在乔宗良嘴上还挂着笑意的时候,朱丽把头悄悄地凑到乔宗良的面前,小声地说:“乔主任,怎么听综合处的同志讲,员工出去学习的事情咱们临时订了一个规定。这是怎么回事呀?”

乔宗良心里一惊,然而他脸上依然保持着一种笑容,眼睛看着吉姆和崔厅长,嘴里却回答道:“是这样的,这件事情我让他们综合处的同志去查了一下国家、省里和咱们市里的有关文件,尽管各方面的条例略有出入,但基本的精神是一致的,鼓励学习,但学习费用要与学习效果挂勾。有些文件规定,为防止学习完成后,学习者与其单位发生纠纷,甚至双方还要签合同,要求学习者至少要服务几年后,才许离开。我看咱们经贸委就不必这样了。”

“可我的理解是,我去学习,还要自己掏钱。”朱丽口气有些不快地说。

“我真的不行了,这是最后一杯了,我可不想一会儿挨别的包间里的人揍。”乔宗良把手中的酒杯向转过脸来的吉姆碰了一下,几乎是同时,他把嘴凑到朱丽面前,眼睛却看着崔厅长,说道:“有可能,你们原来的计委或是其他的单位和咱们经贸委的规定不一样。”

听到这里,朱丽一下子站了起来,接着摔门而去。

“怎么回事,小朱是怎么回事?”

乔宗良笑道:“可能喝得高了一点吧。”

崔厅长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看着乔宗良。

吉姆在边上说:“唉,你们可得小心呀,一会儿,我没准许儿把门摔得更响。”

乔宗良用一种感激的眼神冲着吉姆点了点头。

12

托马斯跟在一个嘴里叼了根香烟,腰上挂了许多钥匙的警察后面,走在一个筒子楼里边。也不知走了多久,两个人来到了一间门前。

那个警察掏出钥匙来,把门打开。

屋里很暗。一开始,托马斯什么也没有看清。

只见那个警察轻轻地咳嗽了一下之后,说道:“格林先生,有人来看你了。”说完,他把门边的一根绳子拉了一下。

咔嗒一声,屋里亮了。

维克多穿着外衣,抱着一张毯子从床上慢慢地坐了起来。当他看到托马斯时,显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托马斯看了看那个站在门边的警察。

“你们先谈着吧。”警察嘟囔着走出屋去。

满屋的烟味。托马斯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设施还可以。靠近门边,有一间不大的卫生间,窗户前放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一袋还没有冲开的方便面和一些看去肮脏的餐具。桌子旁边有个小衣柜,上边放着一台电视。一张弹簧床靠在墙边。床脚边扔了很多的中文杂志和报纸。

托马斯原以为维克多见到自己之后可能会非常激动的,然而他的表情却出奇的冷静,甚至有点冷漠。维克多个头不高,长着一对绿色的眼睛,除了耳朵和后脖子的上边有着半圈头发,头上几乎没有什么头发了。

“我叫托马斯·德卡。前天从波特兰飞过来的。”托马斯向维克多伸出了手来:“怎么样,警方没有虐待你吗?”

维克多表情冷漠地问:“我在总部好像见过你的。”

托马斯点点头,说:“我想是的。我记得你曾经带着客户来过几次我们产品设计部的。”

维克多说:“我没有想到总部会派人来。希恩怎么没有来?”

“警方只让我们进来一个人。”托马斯找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怎么样,能不能讲讲有关的一些情况。”

维克多拉开床边小桌子的抽屉,从里边摸出一包香烟来,弹出一支来,递给托马斯。

托马斯摇摇手说:“不会吸,谢谢。”

维克多一下子坐在床上,斜靠在一叠被子和毯子上,点着香烟后,竟然把一口烟深深地吸进了肚子里,没有吐出来。

托马斯有些惊奇地看着维克多,他一下子想起了路上希恩提到维克多曾经在韩国的那些事情了。

过了好一会儿,维克多才说:“我真的是被人害了。可我想不出来是谁下的手。那天晚上,我们和他们市经贸委的人先一起吃了一顿饭。”

“和经贸委的什么人吃饭?”托马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笔记本来。

“一个女的,姓朱的。”维克多回想着说:“对,他们下边的人都叫她朱主任的。一起吃饭的人很多,没有几个认识的。后来说是去歌厅去唱歌,接着喝酒。我本来真的是不想去了,可吃饭时有个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叫什么三子的人,非要拉我去,说是那天晚上从俄罗斯来了几个跳脱衣舞的女孩子。我就去了。可一帮子人坐在那里喝了半天的酒,也没有见到什么俄罗斯的女孩子,那个三子说那几个俄罗斯女孩子每天晚上都要赶场,迟到晚来是常事,于是我们就坐在一个很大的包间里喝着啤酒。突然间,一群警察冲了进来。结果一帮子人被带到了附近的公安局里测尿样。谁曾想,拉我来的那个三子什么事情也没有,放了出去,而我的尿样却呈阳性。”

“那是不是有人把什么东西放进酒里了?”

维克多点点头说:“毫无疑问是这样的。只是当时我们在一起都喝了啤酒的。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叫什么三子的,把一杯酒分别倒在了两杯子里,然后我们举杯同饮的。”

托马斯想了想,说:“那么会不会他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把毒品放在了你的杯子里的呢?”

维克多摇了摇头说:“前天一个帮我打饭的警察和我聊起这件事情时,他问了我一个情况,就是当时包间里有没有矿泉水什么的。我回忆了一下,突然想起,那个三子确实是和啤酒一起还带了一些矿泉水的。那个警察说,那就对了。你肯定是被他们给做了。我问他什么意思,警察后来告诉我,有经验的人,只要在短时间内一口气连喝一大瓶矿泉水的话,被抓住测尿的话,一般来说不会有问题的。”

托马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题是这些害你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天晓得。”维克多歪了歪嘴说:“我现在就一条,我希望抓我的警方向我解释清楚这一切的原因,并向我认错。不然的话,我宁肯永远地在这里呆下去的。”

“警方怎么说?”

维克多说:“事实上,他们只跟我比较认真地谈过一次话,那就是他们希望我写一个认错书。我跟他们讲,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我向你们承认了所谓的错误的话,那我就会失去一切的。我的美国总部,不可能容忍一个吸毒的首席代表在这里开展工作的。现在我需要一个能够主持正义的律师,我希望马上展开调查,让他们帮着我找到那个叫三子的人。”

“那还不容易吗?你只要找到那个当天晚上请你吃饭的经贸的的朱主任,不就可以找到那个人了吗?”

维克多说:“可他们跟我谈了一次话之后就再也不理我了。好像是把我给忘了一样。”

“这样吧,维克多,”托马斯说:“我今天晚上,就给总部打个电话。把你刚才说的情况向他们解释一下。现在呢,你也别着急。记住,公司会给你提供最好的援助的。”

13

近些年来,乔宗良养成了一个习惯,静思。忘了是在哪个回忆录里看到的,那些大政治家,大谋略家好像都有这种习惯。乔宗良有自知之明,已经这把年纪了,什么家不家的也不敢再想了,但过去的一些时间里,他确实觉得,很多事情先搁一搁,很多文件先放一放,很多话说之前再想一想,很多字签下去前再考虑考虑,确实可以减少很多无谓的失误。一般人和特殊人的区别就在于,一般人常常是想了就说,想了就做,而特殊人却能在定力的控制之下,想了才说,想了才做。别看一个就字和一个才字,古往今来,能成事者,恰恰是那些把这两个字想透了的人。

此刻他站在自己的窗户前,望着窗外,调整着呼吸,思绪却在飞快地转动着。

二十分钟前,当朱丽推开办公室时,他原以来这个女人又会在学费的问题上纠缠一番呢,不曾想她的身后竟跟着昨天晚上一起吃饭的吉姆。

对那些能够理解中国文化,甚至还能讲上一些中国俏皮话的外国人,国人从内心里多少都是心存好感的,毕竟人家是虚下心来学习你的文化和语言的。

乔宗良赶紧目前握住吉姆的手:“怎么今天有空到我们这里来指导呀?”

吉姆笑着说:“没有啦,刚才到朱主任那里讨教点事情。”

朱丽站在边上接着话说:“吉姆提出来想我们合作,搞一些经贸方面的业务。我一想,也刚好对口,就约过来谈一谈。”

乔宗良本想叫人来倒茶,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亲自来倒,这样显得更亲密一些。

见乔宗良倒茶,吉姆赶紧一步赶上,说受不得。

朱丽说声,你们谈吧,就离开了办公室。

“我们松阳这么个小地方,不知能为你林先生提供些什么服务?”乔宗良问。

吉姆四下里看了看,见周围没有什么人,就从随身带的小皮包里摸出一个纸袋子来,并把纸袋子放在乔宗良面前,声音压得很低的说:“这点小小的见面礼请乔主任无论如何也要收下。”

乔宗良一愣:“林先生,您这是干吗呀?”

“一点小小的心意啦。”吉姆把纸袋子打开来,从里边拿一叠购物券来,说:“这里有三万元的购物卷,是省城最大的合资商场的购物券,是朋友送给我的。可我要这些也没有多少用,不像你们河西人,我买了东西也拿不回香港的啦。”

乔宗良,轻轻地把那个纸袋子推回吉姆的面前,但表情依然还是非常轻松地说:“还是请林先生把这些东西送给别人吧。说实在的,我也用不着这些。”

吉姆笑了笑说:“唉,乔主任误解我的意思了,那就这样吧,这些购物券就算是小第我送给嫂子买点化妆品或是换些小首饰的礼品券吧。这种购物券非常的方便,去商场里直接换商品,不需要背书签字,还有三个月的效期。什么时候乔主任去省城的话,如果不便去商场的话,也可以让司机换些东西啦。就算乔主任真的不想用这些购物券的话,也可以把它送给其他需要的人么。”

“林先生,你的这些购物券我是绝对不能收的。”乔宗良心里变得十分警惕,但脸上却仍然是笑着说:“林先生,你要真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着办的,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吉姆又是非常警惕的神情看了看周围,小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非常大的事情啦,小弟我也是在香港帮着客户找些订单,混口饭吃。前些时候,一家意大利设备制造公司驻香港的代表找到我,希望我能帮忙。后来,我考察了一圈之后,就决定先到咱们河西省来看看。”

乔宗良问道:“你说的什么意大利设备制造公司是不是那家叫洛斯蒂尼的公司呀?”

吉姆有些惊讶地看着乔宗良说:“怎么乔主任,您认识他们的人吗?”

乔宗良笑了笑说:“那还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当时他们想参与我们吕家沟铅锌矿的设备供货。我们当时也觉得他们生产的那些用于矿山的电剷、凿岩机、粉碎机、输送带以及那些大型的矿山运输车都是不错的。但后来我们各方面平衡来平衡去的,最后决定还是用了美国克莱尔公司他们提供的设备。”

吉姆笑了笑,身子向后轻松地一仰,说:“几年下来,你们觉得他们美国方面行吗?”

乔宗良说:“我想,我们吕家沟矿务局每年对会对设备的一些技术指标做出相关的评估报告的。”

吉姆神情诡秘地问道:“我的意思是说,你觉得他们美国公司的人怎么样?”

听口气,这个吉姆似乎对一些已经发生的事情相当清楚了。乔宗良想说什么,但他又止住了嘴,过了一会儿,他反问道:“那么林先生,你觉得他们美国人行吗?”

吉姆直起身子来,口气坚定地说:“也许美国的设备质量还可以吧,但他们到这里来,为我们松阳市提供服务的人在做人的素质方面,在一些举止行为方面,恐怕问题还是不少的。很多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情不是很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了吗?”

乔宗良心里一惊,看来这个吉姆对维克多的事情大概是知道得相当清楚的。

吉姆接着说:“我想,先不用说意大利的产品的价格和质量怎么样,至少在做人方面,在维护最基本的社会风气方面,恐怕不至于做出这么多令人吃惊的事情来吧。”

“那么,听林先生的意思是,我们松阳方面应该考虑停止与他们美国克莱尔公司的合作了。”

吉姆摇了摇头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们经贸委在考虑吕家沟矿山二期工程的开发当中,寻找合作方的时候视野能够更宽一点,合作方式更加国际化一些。”

“你说的对。”乔宗良站起身来:“不过,林先生,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和你解释一下,你知道,吕家沟铅锌矿二期工程的事情,我们经贸委只能是参与意见的一方。尽管中央在走市场经济方面迈的步子很大,但毕竟很多外来设备涉及到外汇,那就会存在着许多指标和额度需要平衡等方面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很多是地方解决不了的。另外,从省里到我们松阳市,在立项方面,各方面的计委、规划局,甚至连环保方面的机构到时候也会参与意见的。这一切,绝对不是你们外国人想像得那么简单。”

见乔宗良一副送客的样子,吉姆也只好站起身来,说道:“乔主任,你要把我当外国人看就见外了。再怎么说,香港也回归祖国了么。说到哪里去我也算是半个中国人啦。我想,乔主任刚才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在中国做项目确实是这么回事。我在中国跑项目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我的想法非常简单,其他方面的事情我自然也会去活动的,但我就是希望,有一天在考虑进口设备的时候,只要你们经贸委方面不表示反对的意见,我想意大利洛斯蒂尼公司一定会十分地感谢你们的。说得更具体一点,只要乔主任个人没有什么反对意见的放在,很多事情我也可以和朱主任直接互相交换意见。”

听到吉姆提到和朱丽交换意见,乔宗良的内心一时间变得非常的复杂和敏感。当他看到那个放在桌子上的购物券纸袋子时,连忙叫住了吉姆:“林先生,我还是那个意思,你的礼物我心领了,但这些购物券请你还是送给别人吧。”

见此情景,吉姆神态非常自然地把那个小纸袋子放回了自己的皮包里,然后说:“那好吧,乔主任如果尝脸的话,什么时候请嫂夫人一起出来坐坐,到时候我亲自送给嫂子一点其他的礼物。”

把吉姆送出房间之后,乔宗良慢慢地踱到了窗户前。

现在看起来,昨天晚上崔厅长他们让自己去吃那顿饭是有预谋的。这个吉姆,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呵。他们在我的背后都搞了一些什么名堂了呢?还有从刚才吉姆谈话当中所表现出来的情形看,似乎他对维克多的事情是相当了解的。难道他的出现和维克多的事情有什么联系吗?

想到这里,乔宗良坐回办公桌,低头找了一下电话,他的眼睛在孙玉忠的名字前停了下来。

14

托马斯有些焦急地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市外办负责接待的办公室里还没有一个工作人员前来。

希恩坐在一旁解释说:“这里的政府人员中午都喜欢午睡的。”

托马斯有些不解地问道:“可现在都两点多了!”

希恩说:“你也许不相信,在夏天的时候,这里的官员们甚至要到三点以后才会来办公的。”

“我的上帝呀!”托马斯不耐烦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说:“前天我还在电话里和亨利说,看来中国真的已经进入了一个高速发展的现代化国家里了,可谁能想到,到了这么小城市里来,特别是看到这里管理方面的软件来,一切竟让人觉得整个中国仍旧停留在一个农业时代里。”

希恩笑了笑,说:“我刚来时也是很不习惯的。但现在已经慢慢地适应了。还有一点,和这里的人打交道,你是不能和他们太认真的,比如上午,你在公安局里那样。”

想到上午的遭遇,托马斯心里就非常的不舒服。昨天他们在电话里和那个负责涉毒案件的主管孙局长约好了,今天上午九点在一起讨论一下,就维克多的事情,警方有什么进一步的要求,克莱尔公司能够做一些什么事情。

九点不到,托马斯他们穿得整整齐齐地来到了市局的接待室里。有个年轻的女警察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并递给两份当地的松阳日报,说是领导正在开会,请他们稍微等一下,然后离开了。

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

就在托马斯等得心中开始冒火的时候,一个脸上长满了青春痘警察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说领导很快就会来与他们讨论有关维多的事情。他们正在研究有关的情况。

托马斯大声地说:我们来这里,不就是要坐下来一起研究维克多的情况吗?

年轻警察笑了笑,走了。

这一走,又是二十分钟。快十点了,那个年轻的警察陪着一个中年的警官来到了接待室。

年轻的警察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处长。

托马斯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希恩,又看了看来人,问道:我们昨天不是约好了要和你们的孙局长见面的吗?

中年警官解释道:我们孙局长上午去市里开会去了,他让我来接待一下你们。

可你们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们呢?托马斯有些激动地说:你们完全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前通知我们。

中年警官态度极好地笑笑。

接下来,他们几个人坐在那里讨论了半天维克多的问题。看得出来,那个中年警官什么事情也定不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情我们正在研究当中,一会儿又说,那件事情我还需要向领导汇报一下。

在托马斯看来,他面对的整个就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箱体,这个中年警察站在这个箱体的入口处,他不知道,克莱尔方面的信息从这个入口里进入到了那个黑箱子里,那里边发生了一些什么,又将会反馈出什么结果来。一切都让人觉得不着边际,摸不着头脑。

维克多的事情到底准备怎么办?是继续扣在那个半自由状态下的小招待所里呢,还是在推翻维克多本人的辨驳的情况下把他干脆送到戒毒所里呢,还是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地把他放出来,还是用什么形式通知克莱尔方面,让他离开松阳。总之,和那个中年的警官坐在一起,互相纠缠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中方到底是什么态度最后还是不清楚。只是知道克莱尔有什么更进一步具体的要求,中年警察负责反映上去。

难道我们提出的要求还不具体吗?我们希望你们公安局方面直接地告诉我们,维克多的事情怎么办?

中年警察给他们的答案是,这个事情根本不是公安局一家说了算的,孙局长说了也不算。

那到底谁说了算?!托马斯有些控制不住地喊了起来。

那个中年警察一副很有涵养的样子说:他个人认为,这件事情最好还是先通过市外办系统直接反映到市政府去,这样做更正式一些。说着,他让身边的年轻警察抄下了一个市外办的电话,给了他们。

此刻托马斯和希恩坐在这个不大的市外办接待室里。

托马斯心情有些急臊地坐在那里,他把自己的右臂举起,顶在自己的下巴下,左手的手指在右臂上跳动着划来划去的。

希恩看着有点好奇,笑着问他:“你这是在干吗?”

托马斯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无意识地情形下,正在揉着舒伯特一曲中的几个高把位切弦动作。他神情有些沮丧地说:“还有不到两周了。”

“什么还有不到两周了?”希恩问道。

托马斯刚想和希恩解释一下音乐会的事情,突然有人从接待室的办公区里走了出来。那是个中年女人。

托马斯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两点二十多分了。

中年女人的态度非常热情,尽管她说着一口非常蹩脚的英语。

希恩对她讲,可以讲中文。

但中年妇女看了看托马斯后,坚持说,大家还是讲英文吧。可她说的英文常常让两个美国人感到不知所云。

她非常认真地听了托马斯的陈述,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听懂了外文的意思,不过,她低着头,用中文在一个笔记本上认真地记着什么。希恩伸过过头来,看了看她记得笔记,似乎也没有看明白什么。

这个妇女的态度与上午警方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表达得非常干脆和清楚:“这件事情,绝对地、百分之百地需要他们经贸委出面解决。吕家沟铅锌矿的事情,最后全部归口在他们那里。这么多年来,凡是涉及到你们克莱尔公司的事情,都是到他们经贸委去解决的。包括几个月前,很多外省来的女孩子跑到吕家沟矿区去卖淫,最后对你们克莱尔几个工程人员的处理,都是他们经贸委最后帮着搞定的。”

当托马斯非常费力地弄明白这位中年妇女的意思时,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似地看了看希恩。那意思是,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中年妇女最后站起身来说:“他们那个乔宗良和你们那个首席代表关系可好了。逢年过节,你们克莱尔公司总是请我们外办的人去宾馆参加活动,吃个饭洗个桑那什么的,可每次去,都见着经贸委的乔主任和你们那个代表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听我的,没有错,你们就直接去找那个乔宗良。这事儿还真的不归我们外办管。你们真要是让我们插手的话,那就乱了。”

托马斯看着中年妇女说:“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找到了那个乔主任的话,维克多的问题也就可以得到解决了?”

中年妇女连着重复了好几遍英语之后,美国人明白了。乔宗良要是替他们去活动和说话的话,下午打电话去公安局,晚上你们就可以和维克多一起吃饭了。

他们向外办这个妇女表示感谢之后,送了她一个小礼物,那是一个克莱尔公司设计好专门送给客户的一种做工非常精致的银质小飞机,上面刻着克莱尔的名字。

中年妇女见周围没有什么人,笑纳了。

在两个美国人出门之前,她特意跑过来,塞给他们一张乔宗良本人的名片,那上边原没有乔宗良的手机的,但这张上面加了一个钢笔写的手机号码,不知是不是刚才这个中年妇女特意写上去的。

希恩用生硬的中文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乔宗良的办公室里。

是乔宗良本人接的。他说,他马上要开个会,建议他们半个小时以后去经贸委面谈。

松阳城市不大,从外办出来之后,他们回到了宾馆。

希恩说要处理几份从江苏一家大型设备公司和黑龙江一家重型设备厂发来的传真,建议托马斯回房间休息一会儿。

托马斯看了看表,三点刚过一会儿,估计波特兰那边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钟了,他本想给南希打个电话的,想了一想,决定还是把电话打到亨利的手机上去。

不管软件方面素质如何,现在中国绝大多数的中小城市还是开通了国际长途电话的。

不一会儿,他听到了亨利的声音。

互相寒暄之后,他问起了总部的情况,音乐会的情况,最后他让亨利明天在方便的时候给南希打个电话。

亨利问他这边的问题处理得怎么样了,明天白天可以给总部的有关负责人发一个电子邮件。

托马斯回答说,与当地的中国人打交道,常常是一头的雾水,中国的硬件已经全面提升了,但软件方面去糟得要命。

亨利在挂电话之前说,音乐节筹备组的人今天已经把他们演出的名单给印刷出来了。他也是向音乐节赞助商拍了胸脯的,到时候就看他们的好吧。维克多的事情很快就会解决吧。

托马斯用一种不太确信的口气说:“在这个鬼地方,什么也说不准许,但愿一会儿我们去市经贸时,能够得到一个好的消息。”

放下电话,托马斯和希恩下楼开车前往市经贸委。

三点准时他们来到了经贸委的会议室。

在会议室的门口,他们见到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妇女在等着他们。

经介绍之后,他们知道那个男的是经贸委副主任鲁平国,那个女的是经贸委综合处的张雪,一位负责对外接待工作的科长。

由于鲁平国听不懂英语,而托马斯也完全不懂中文,于是鲁平国的中文就由希恩翻译给托马斯,而托马斯的英文就由张雪翻译给她的领导。

双方落座之后,鲁平国说:“乔主任的会暂时结束不了,有什么事情,你们可以和我说。”

托马斯有些奇怪地看着面前两个中国人说道:“奇怪,在半个小时之前,你们的乔主任亲自和我们说,要与我们直接谈的。”

鲁平国解释说:“他先让我们来这里,接待一下你们,也许过一会儿,他会过来的。”

托马斯说:“你能代表你的领导吗?上午我们去公安局的时候,本来也是说好的,要见他们局长的,但后来来了一个下边的干部,他什么事情也决定不了的。”

鲁平国口气有些强硬地说:“公安局是公安局,我们是我们。”

看着鲁平国有些生气的样子,坐在他边上的那个年轻女人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胳膊。

鲁平国像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妥的样子,他连忙说:“请问,我们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事情呢?”

托马斯说:“我们公司的一个驻中国的首席代表被市公安局里的人指控为参与集体吸毒。我们想知道,你们经贸委是否知道这件事情,如果知道的话,你们是什么态度,能不能像你们市外办的人所说的那样,帮一帮我们的忙。”

鲁平国的态度非常明确,事情已经知道,但具体情况不清楚,如果证实维克多确实有问题的话,经贸委也无法帮忙。原因很简单,目前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政府都对有关毒品的问题极为重视。

“关键是怎么能够证实维克多所说的那样,他是被人陷害了的呢?”托马斯问。

鲁平国说:“这个问题不是一个非常清楚的问题吗?你刚才提出问题的答案显然不在我们经贸委这里,能够回答你这个问题的只有他们公安局。”

托马斯非常不满地说:“看来球又被你们经贸委给踢回去了。上午我们找到公安局的人要求证实问题,他们说这件事情归外办管。我们刚才去了你们市的外办,他们又说这件事情只有你们经贸委的人能够帮助解决。而你们现在却又说这件事情只有公安局才能真正地证实。我都被你们城市的这些行政机构给搞糊涂了。上帝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难道在踢足球吗?”

鲁平国说:“非常抱歉,如果我们经贸委能够帮助你们的话,我们一定会尽可能的帮助你们的。不管怎么说,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我们松阳市与你们克莱尔公司之间的合作还是相当愉快的。但由于现在贵公司的维克多被警方认为涉嫌与吸毒有关,问题的性质已经变成与司法有关了。”

“可他们外办的一个工作人员坚持认为,你们的乔宗良主任,如果能够帮助我们的话,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问题可能恰恰是,在这个阶段里,他帮不了你们。”

托马斯又一次激动地说:“可我想见到他,我想和他本人说!”

鲁平国也有点激动地说:“刚见面时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他现在有事,不在!”

坐在他旁边的张雪有点不安地看着自己的领导。

15

在托马斯和鲁平国都有点激动的时候,乔宗良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没有外出,也没有在开会。此刻,他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待着鲁平国和张雪他们前来汇报。

二十分钟之前,他给鲁平国布置的任务是,少说话,多听听对方怎么说。

在中国官场里,他深深地知道,很多人的错误不是在于他们表达的方式和内容上,而是错在表态的时间与场合上。混迹于仕途,两个问题始终是必须谙熟的,其一是表态,其二是汇报。很多人败就败在表态的时间上没有把握得当。在很多时候,你的领导对你的态度最关键的是要看到你能不能在他认同你表态的时候,及时表态,及早表态;而在他还吃不太准的时候,他需要你不要明确的表态,或晚一点表态。如果你对能够决定你升迁命运的领导对人对事的态度,领悟不深,揣磨不到,你就死定了。再一个诀窍就是如何看待并处理好汇报方面的工作。说得直白一点,当官的艺术就是一个汇报的艺术。首先是你怎么听下边的人向你汇报。在这方面,乔宗良是非常清楚的,他知道所有来到他面前汇报的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主观上都是挟带着私货而来的。面对着领导,事实在离开嘴里的那一刻里,或多或少要受到歪曲。自己的功,别人的过,尽在汇报的艺术当中体现出来,无非是有的下级比较直率一点,有的下级汇报时更阴险一些。很多领导也恰恰是在通过听取下级的汇报当中,来证实和判断事实的真伪与汇报者的用心。同样地,乔宗良自己在无数的场合里也要坐在自己领导的桌子前向他们汇报一下自己的想法与认识。一些不利于自己的信息,会非常自然而正常地在汇报当中被过滤掉了,而一些可能非常严重的问题会被自己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描述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相反,一些属于捕风捉影而来的东西,从自己嘴里出来,事情可能一下子变得十分紧要了起来。

托马斯他们走了之后不到五分钟里,鲁平国和张雪坐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们怎么说?”乔宗良开门见山地问。

“各个部门都在推。他们上午去了公安局,下午又去了市外办,后来外办又把他们推到咱们这里来了。”鲁平国说。

“看来,还是很着急呀?”

“希恩还好,毕竟和咱们一起共事那么长时间了,主要是那个叫什么托马斯的,说话挺冲,有点激动。”

乔宗良说:“也是,人家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了,咱们各部门又不给他们一个明确的说法。可以理解。”

“我觉得也是。”鲁平国建议道:“要不,咱们经贸委再派个干部去他们公安局那里帮着他们要个准话。”

乔宗良想了想说:“我再考虑一下。有些事,我们还真不能让他们美国人牵着鼻子走。这样吧,你们还是去工作吧。”

看着他们走出办公室后,乔宗良再次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前思考起来。

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回到办公桌前,用一部内线电话拨了一个电话:“小张吗?对,我是乔宗良呀。我想了解一下,刚才你们会见克莱尔的人时,鲁平国没做什么表态吧?”

张雪在电话那边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表态,鲁主任只是向客人们解释说,目前解决问题的关键还是要搞清楚维克多本人是否真像他自己说的,他是被人陷害了。可要证实这个问题,还是需要到公安局那里去求证。”

“那个叫什么托马斯的人,一点中文都不会说吗?”

“我想他大概是没有什么中文基础。”

“那好,就这样吧。谢谢你呀,小张。”王光明说完放下了电话。他猜想张雪一定会非常奇怪,为什么刚才当着他们的面没有问这些问题。当然,也许是自己多心了。这个张雪相对来讲,还是一个比较简单的人。

张雪生在松阳,长在松阳,父母都是本地的知识分子,父亲是个翻译家,母亲在市重点中学里教音乐。高中毕业后,她考上了天津的一所著名大学,学了四年的英语,毕业后和同是河西省的同班同学结了婚后,双双地先是在省城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为了照顾家里等原因,他们又回到了松阳。张雪来经贸委工作,还是通过教委的关系找到了当时还是经贸委处长的鲁平国,才获得机会的。鲁平国把张雪借来参加了一次招商活动之后,当时拍板决定,就是你了,尽管我的英语说不来几句,可我觉得你的英语确实是见到过所有的翻译中最好的一个。

鲁平国,这个人做事情有魄力,人很正直,年富力强,办事也比较公正。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在任何场合之下,他都表示也对乔宗良的绝对忠诚。在一起共事,忠诚度远要比能力更为重要。鲁平国只有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考虑问题比较简单,很多事情表态太快,做事情比较冲动。不过,从干部的选择与培养来看,小节上的问题谁都有。正因此,很久以来,乔宗良总是将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都交给鲁平国来做。他原来想,有一天当自己到点退下来之后,能够顺利地把经贸委交给他来主持。但官场上的很多事情绝对不是靠人算就能谋定的。几个月前,那个女人空降下来,把许多原来的构想全部打乱了。这个女人业务能力不怎么样,但背景却很深。

背景呀,在这个小地方生活,很多背景你要是搞不清楚的话,那就很可能出现那种你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情形。

想到这里,乔宗良从一个锁着的抽屉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来,翻了几页之后,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

半分钟之后,他站起身子来,把电话捧在手中,身子像个虾米一样地躬着,小声地问:“请问,是陈老吗?我是松阳市的小王呀。”

几分钟之后,乔宗良直起身子来,然后小心地把话筒放在了电话机座上,他坚信,那些在通话之前和之后犯过错误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自以为天上没有一只眼睛在冥冥之中注视着他们。乔宗良坚信天空之中一定是藏着一只巨大而深邃的眼睛的。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窗外有秋风卷着树叶飞过,把北国的小城吹得阵阵萧瑟。

乔宗良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六点多了。他收拾了一下桌子,把当天还没有看完的一些文件塞进了手提包中。他抓起电话来,给自己的司机打了一个电话:“小李吗,我是乔宗良。今天晚上,你就别送我了。我一会儿自己回去。好,就这样。”

说完,他提着包,走下楼去。

走在大街上,他深吸了几口凉凉的空气,觉得非常的舒服,也非常的自在。当年没有车的时候,开着那些坐在车后面的人,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感觉,现在上下班,骑上自行车从家里到单位也就是十几分钟的路,还要让司机等你。应该改革一下,今后如果没有活动的话,经贸委从上到下,谁也不许坐车上下班。不搞这套!可这种想法行得通吗?会不会有些干部,一到晚上就会名正言顺地找出一堆的借口来参加各种活动,结果还是治不了那种三分姿色,七分不要脸的人。看来任何一种制度的设计与实施都是一把双刃剑呀。奇怪,人在走路的时候,思维总是非常的活跃。

很多从不同的单位里下班回家的职工骑着自行车从身边飞快地经过。

尽管无法和沿海的那些大城市相比,但松阳市毕竟是比过去忙碌了许多,也繁荣了许多。

楼在一片片地建高,小城街道上的灯光也变得越来越亮,那些市中心商场货架上的商品越来越多。

看着那个在松阳繁华的街口刚刚建起的百货商场来,乔宗良突然想起了那个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吉姆,想起昨天下午的那三万元的购物券来。这个香港商人可谓用心良苦。以现金行贿,送的和收的都有罪,而收受礼品呢,那就是法律之中的一片灰色地带了。购物券算是什么呢?在开展三讲的活动中,市纪委和检察院的人对着全市各层干部大声宣讲,在座的,手都干净一些,胆子都小一点,最好别被人举报过来。在这里我们和大家讲清楚,一万元就立案,两万以上就判刑,请你们各位的脑子里一定要有这根弦。我们再重申一遍,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可不是和各位开开玩笑的。那么三万元的购物券怎么算呢?这个吉姆心里一定非常清楚,我们这里的干部一年下来,工资能挣多少钱?三万元,那可就是我们这一级干部接近一年的工资呀。作为小小的见面礼品,在办公室里吉姆都敢送这么多,那么如果你真的帮助他办事情,他送到你家里的好处又会有多少?看得出来,正像他自己说的,这个吉姆确实是个长了张外国人脸的中国人。我这里,一见面他就敢送这么多,其他的人那里,他明的暗的又会送多少呢?崔厅长那里,还有朱丽这里。这个香港商人,一定拉了不少大陆的干部下过水。而这种人他们绝对不会花钱白喂你的,只要你收了他的好处,就得为他办事,从他们口袋里出来的每一块钱后面都是连着一根绳索的。对了,昨天吉姆来办公室里,他胸口前的那个钢笔里会不会藏着一台微型录音机呢?还是藏在他随身携带的那个小皮包?如果自己真的贸然地收下了他的什么购物券的话……

想到这里,恍惚中乔宗良觉得街道两旁的灯光慢慢地暗了下来,一丝庆幸混着一片恐惧随秋风吹过,忽然间,乔宗良觉得有些冷。

16

尽管这几年,松阳市建起了几座专门为商务而装修的写字楼,但仍有相当一部分的商家留在当年全市档次最高的松阳宾馆里办公。美国克莱尔矿业公司在宾馆里长期租用了几个房间。

作为副代表的希恩曾经在市里几个新建的写字楼调查过一番,发现其中有的写字楼从价格到服务都要比租用松阳宾馆好一些,然而作为首席代表的维克多却认为,从这里搬出去,办公租金可能便宜了,但其他方面的费用可能反而上去了。特别是住房方面,由于美国克莱尔公司几乎是宾馆最老的客户之一,所以宾馆方面给的折扣也是相当惊人的。再有就是从吃饭到居住,有长年签单的优惠,再加上方方面面的人头也混熟了,在这种背景之下,维克多决定还是留在宾馆里办公。

这次托马斯从美国来,在希恩的安排下,他暂时用维克多的办公室办公,但住房还是另外开了一间。

由于北京时间与美国西海岸有八个小时的时差,所以这两天,每天夜里三、四点钟,他总是会准时醒来。

拉开窗帘,看看宾馆的窗外,外边还是黑黑的。打开电视,里边节目倒是不少,但全是些一个个放着音乐的彩色电子时钟,偶尔有几个频道还在播出节目,但托马斯一句也听不懂,只见着一群一帮地或穿白色长袍、或盘着头发的中国男女老少们,个个手里佩刀提剑的,三句话没有说完,已经在电视里噼哩啪啦地打成一片了。英文频道一个也没有。

电视看了不到五分钟,托马斯就把手中的遥控器扔到了床上。

这次走得太匆忙,行李当中没有放进几本经典的书籍,在机场买了两本在飞机上看的那种通俗小说,这种通俗小说,一旦作者设计好的那些玄念在书的最后两章里被揭开来,其再读的价值就所剩无几了。都怪这次走得太匆忙了。记得上次去香港开会,他随身带了一本从帕格尼尼到托斯卡尼尼的全套意大利音乐选集,闲来无事时,翻开乐谱,哼一曲普契尼的华彩或唱一段罗西尼的咏叹,内心竟也涌动着无限的欢乐。

想起音乐节来,托马斯有些烦燥地在宾馆的房间里转了几圈,看了看表,他自言自语到:现在给总部打电话可能时间刚好合适。

他从抽屉里找到一根笔,又从旅行箱里找出了一个笔记本,找到了总裁办公室的那位负责人的电话后,他在电话前坐了下来。

很快地,那位负责人的秘书接了他的电话,但她说负责人现在不在办公室里,请他留下自己的电话来。

当托马斯自己在松阳宾馆的房间号码告诉那位秘书时,在电话里听起来声音很老的秘书重复了几遍,才把这个对她来讲非常奇怪的号码记了下来。

五分钟之后,宾馆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大概这些电话十年前装进宾馆之后就再也没有换过,尖利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真有点午夜凶铃的感觉。

托马斯赶紧抓起了电话来。

“托马斯吗?”总裁办公室负责人问道:“你们那边是半夜吧。”

“差不多。不过有时差的原因,我现在清醒之极。”

“那就好,你们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托马斯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把他来松阳之后,从自己亲自去那个小招待所看维克多,到去公安局、市政府外办和经贸委见到的那些官员,前前后后的事情讲了一遍。

“在这种情况之下,你有什么建议吗?”

托马斯想了想后说:“我昨天和希恩商量了一下,如果松阳的官员态度还是这么暧昧的话,我们的第一个选择是不在什么公安局、经贸委这个层次上费力气了,从明天起,我们直接找到市委、市政府的主要负责人,向他们施加压力,这件事情到底怎么办,不能永远这么拖下去吧,中方必须给个态度,这是一种选择;第二种方式是,我们同时准备与北京的美国大使馆驻华商务处的官员进行接触,必要的话,通过外交的途径给河西省的有关当局施加压力,然后通过省里向这里的官员施加压力。”

“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负责人问。

“当然。”

“首先,你们的所谓第二种选择,想都不要想。你有没有想到过,这种事情一旦有一天让北京的商业圈子知道的话,特别是让那些什么可恶的新闻媒体注意到这件事情之后,那你就等着吧,你回克莱尔之后,大老板会把你的骨头给敲碎的。”

“公司是担心北京人多嘴杂,是吧?”

“那还用问吗?有一天,那些唯恐没有新闻写的记者突然写出一篇专访来,克莱尔矿业公司驻华首席代表参与当地的集体吸毒,那么我们克莱尔在商业圈子里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以后谁还敢和我们做生意。至于你所说的第一种选择,我个人认为,在态度上你们两个人还是要委婉一些,注意,一定要把握好,不要因为这件事情与地方把关系搞坏。必要的话,你也可以劝那个维克多做了一些让步来。只要事件不再扩大,我们就不要太计较那些。”

“可就我的感觉来讲,我认为维克多说的是实话,大概确实是有什么人把他陷害了。”托马斯替维克多申辩道。

“你怎么回事?听了半天,你怎么还不明白总部的意思呀。你要去和维克多说,他个人的什么脸面并不重要,现在对我们克莱尔公司来说,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够与当地政府保持良好的关系,我们一定要把在那里的项目继续做下去。也就是说,我们要不惜一切地把那个铅锌矿的二期工程给拿下来。维克多他个人的问题算什么?你刚才不是说,警方并没有虐待他吗,还让他住在一个条件听来还不错的房间里。”

听到这里,托马斯简单有点不相信他的耳朵:“请问,这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大老板的意思。”

“你想听听大老板的原话吗?”总裁办公室负责人顿了一下,说道:“大老板的原话是,我要的是合同,我要的是中国方面的合同!如果那个狗娘养的还是没有改掉他在韩国时养成的臭毛病的话,那就让他在中国的监狱里永远地住下去吧!”

托马斯手里拿着电话,一时呆在了那里。

“关键是拿到订单!如果今年年底前不能把明年的订单落实下来的话,那帮子拿着纳税人钱不干正经事儿的什么混蛋基金经理们,开完股东大会后,会用他们手里的控制的股份让我们全体克莱尔公司的人滚蛋的。到时候,我们都得卷着铺盖卷去波特兰市社会保险局去领救济金去。”负责人继续指示道:“现在关键还是要去松阳市经贸委去活动,如果我们总部这边理解没有错误的话,应该是他们那里对二期工程的合作方有着重要的决定权。当然,如果你们还有精力的话,我们听说在中国贵州怒江边上有个全球最大的铅锌矿也在积极的开发当中。那边的业务我们克莱尔也要争取拱进去。现在全球业务竞争这么激烈,我们只要放松一点,竞争者一秒钟都不会迟疑地就会把我们挤掉的。总之,你这里一方面要尽快地处理好维克多的事情。”

天那!可我的音乐会马上就要举行了。亨利昨天不是说,节目单都已经印刷好了吗?

放下电话后,托马斯想用尽全身的力量大声地吼一嗓子,哪怕把全世界的生命都惊醒!

而此刻,甚至连黎明还没有到来。

17

在家呆着,事情就会来找你,跑到外边去,就是你去找事情。于是很多官场的出走或出访常常就变成了由某种被动转化为某种主动的手段了。乔宗良发现,很多时候反而是离开办公室跑到外边去更清静、更省心。只要呆在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就会没完没了地跑来找你。

事儿总是追着人找的,你不在了,自然其他在办公室里的人就有责任把事情处理掉。实在决定不了的事情,才会顺着电话的听筒里来上你来。如果你再把手机什么的关上了,很多时候,下面的人只好硬着头皮先把人给斩了,再来找你奏报了。

这两年乔宗良也试过几次,有意在事情可能比较多的年初年末离开家里一段时间,结果经贸委的一帮子干部就开始紧密地团结在以鲁平国为核心的经贸委周围。即使真出了什么事情,自己从外边回来处理起来,几方也都多了些许的余地。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不可收拾的事情。

乔宗良一直不太放心鲁来国的脾气,但他很少怀疑过鲁平国的能力,更没有怀疑过他的忠心。

此刻,他坐在去吕家沟的丰田上。闭着眼睛养神。很多时候乔宗良发现,坐在一辆汽车去一个熟悉的地方,汽车的后座是一个最好催人入眼的摇篮。

前四十多公里,乔宗良一直仰在车的后座上酣睡不已。快到矿区里,车越来越颠了。

乔宗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奇怪,只要眼睛一睁开,那些撵不去轰不走的烦心事情就挤了上来。

自己现在之所以走在去吕家沟的路上,一多半也是出于无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越来越喜欢躲着事情走了。

早上,还在家里一边喝着豆浆,一边听着老伴那万篇一律的唠叨时,事情找上门来。

手机响了起来。接起来一听,市长办公室主任李正通打来了。主任说话非常有水平,先是亲切的玩笑开路,又是一通对你很细致的关怀,跟着他的亲切绕了一圈之后,最后主任的话题蹓到了这个电话的目的地:老王呀,听说克莱尔公司出事情了。以后我们市里还能和他们继续合作吗?看看能不能考虑一下其他的国外厂商呢。如果质量差不多,价格也说得过去的话,换家欧洲的公司来参与铅锌矿的二期工程怎么样呀?领导也是这个意思呀。总之,你考虑一下好吗?先和有关的欧洲供货商接触接触吧,有了具体的方案后,市里会安排你们汇报一次的。

放下电话后,乔宗良心里产生了一种自己的尊严正在遭到几个商量好了的人连诱奸带强暴的感觉。

很明显的,吉姆的购物券战术已经攻到了上边去了。

尽管从行政级别上来看,自己还高着这位主任半级,但人家离权利中心的半径却比自己近了好几倍。最主要的是,这种所谓办公室主任的意思,你也不知道是首长本人的意思,还是他主任自己的意思,很难打探和考证起。很可能真实的情形是,前天他收到了吉姆的好处,于是这位主任昨天在一个非常合适的场合之下,已经以你经贸委的名义向市长大人做了口头汇报,结果变成了你们经贸委发现了克莱尔的问题,于是你们经贸委准备一个方案,并准备向领导做一个汇报。市长大人很可能一边看着那一叠可能永远也读不完的文件,一边随口答应道,那就下周听他们经贸委的一次汇报吧,具体时间你来安排。乔宗良过去和这位主任打交道并不是很多,但他知道这位办公室主任当年在市长还是下边的一个副县长的时候就跟上他了。像当年在宫庭里操纵皇帝的宦官那样,现在国内相当多的首长的日常表常常是被这些所谓的政治大秘给操纵着。

乔宗良一想到那个以为有了金钱,就可以把中国的干部全部摆平的吉姆,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好吧,你就去找吧,你就花钱去吧。说下大天来,有些事情不是还得从我这里过吗?

心里已经很愤怒了,但嘴上的口气却是十分的热情的:绝对没有问题,我们经贸委将尽快地准备一个汇报的。另外,我会再到吕家沟矿务局去,也听听他们一线的意见。

李正通在电话那边笑了笑,说:有些事情你还不清楚吗?下边的人能定什么事情呀。说实在的,这些事情还不是你们经贸委说了算的。昨天晚上,你们那个新去的朱主任也和我就这个问题通过气了。看来,真换个供货商,问题也不大太大的。在有些问题上,我们也要搞点多边政策嘛,至少比掉在一棵树上要好一些。这个克莱尔公司今天能去吸毒,明天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呢。你说呢?

我能说什么?我能说的很多也只好在心里在自己说。乔宗良尽管心里这么想,但嘴上还是说:确实是像你说的那样。这样吧,这件事情,我们几个有关的人再碰碰头,研究一下。

那你看下周安排一个时间,好吗?李正通一点不放松地追问着。

行,下周吧。乔宗良放下电话来,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这个姓朱的女人又在自己的背后搞这些!乔宗良最讨厌的就是下边的人跨过自己、背着自己跳到上边去搞事儿!

老伴走到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怎么了,看你那样子。

他突然站起身来,说:不行,不能全是我们上边说,也得听听人家矿务局干在一线的人意见。

老伴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乔宗良决定今天不去办公室了,他直接给鲁平国打了个电话,说是自己今天要去吕家沟矿上看一看。

八点半差十分准时出门,上了已经停在家门口的丰田车。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说:今天我们去吕家沟,你方便时可以给家里挂个电话。

司机点点头,什么也没有问,车子慢慢地滑向了街头。

远远地,乔宗良已经看到了吕家沟矿区的那些高大的设备了。

先去找谁呢?还是先到矿区里转一转呢?见到这些人怎么说呢?乔宗良抬头看着前方,紧皱着眉头,脑子在急速地转动着。过去曾多次陪各级领导来过吕家沟,结果每次都是,矿务局大大小小的一大堆的干部前呼后拥的,参观者沿着事先设计好的线路,转上一圈,然后在一个放满了水果、鲜花和香烟的会议室真的假的听听下边人的汇报,然后吃饭之前合张影,吃饭之后题几个字,众人皆大欢喜。在这种情况下,领导们只能是从外表上大概地看一下企业,而企业内部到底真正的情况,特别财务状况和产品发展方面,基本上无从了解。

有一次,在一个小型会议上,鲁平国评论起这种领导干部下企业的活动来,直言为上下互相贴金的劳民伤财活动。在这种你骗我、我哄你的活动中,得实惠的还是下来考察的领导和上前接待的领导。考察的领导美其名曰下到了基层,接近了群众;接待的领导则想尽办法骗上一张领导站在中间,自己歪头、侧身、假笑的相片,等领导走后,赶紧送到图片社去修版放大;再不就是骗上一张考察领导那歪七扭八的题字,毫不知耻地等领导一离开,马上找个镜框或条幅把题字给挂起来。考察的领导拿着纪念品或土特产走了,接待的领导则在吃饭当中将陪同人员的名片收进了自己的名片夹里,谁知道哪天还会再碰见他们呢?

前几天陪着丁老来吕家沟时,乔宗良确实是想陪着丁老把矿区各方面的情况调查得更清楚一点的,后来因为维克多的事情,自己还没进矿就不得不返回松阳去了。今天无论如何还是应该把这里的情况调查得清楚一点的。

突然,一个矿山的机修车间牌子跳进了乔宗良的眼中,他赶紧让司机停住了车子。

从车子里走出来,乔宗良直接进了这个车间。车间里有不少人正在干着活。有人看见他进来,也没有当回事,以为他进来是找什么人呢。

乔宗良看到一个光是车轱辘就有一人多高的大型运输设备,他慢步走了过去。来到设备的背后,他看到有一个伙人正蹲在地上研究着一张蓝色的技术图纸,只见有个上身脱得只剩下小背心的黄头发正用他那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在图纸上指指划划的。很快的他边上有人开始点头表示理解了。

一个年轻的工人抬头,发现站在身后的乔宗良,他问道:“你找谁呀?”

听到声音,几个人把头从图纸上抬起来。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人用一种不敢相信的口气说:“您不是市里的乔主任吗?您怎么就一个人呀?”

乔宗良赶紧摇了摇手说:“你们接着忙,接着忙你们的,我也就是随便看看。”

那个上了年纪的人赶紧直起身子,从地上找到一团棉丝擦着满是黑油的手,然后对着那个年轻的工人说:“还不赶紧把头儿给叫来。”

“别,别。”乔宗良连忙拉住了年轻人,说道:“我就是来随便看看。”他看着那个黄头发问道:“这位是?”

上年纪的工人赶紧说:“理查德,我们都叫他老理。”

那个被人叫为老理的外国人伸出手与乔宗良握了握,说了句什么,乔宗良没有听懂,他看了看周围。

那个年轻的工人笑说着:“老理说的话我们都不懂,但指着图纸做手势的时候,什么意思我们都明白。这也叫默契吧。说来您也许不相信,中午吃完饭,我们和老理玩拱猪的时候,他小子当了三次猪后就明白了。我们打对家的时候,他鬼着呢。每次那个亮完了翻倍,他都知道扔给谁。”

老理似乎明白年轻工人在说着什么,他憨厚地笑了笑,用手指指自己说:“我,很油。”

周围的人全部都笑了起来。

乔宗良看着那个上年纪的工人问道:“如果以后让你们和其他外国公司的人合作,怎么样?”

“可别。”上年纪工人连忙说:“就跟他们克莱尔的人干,挺好。他们派来的维修技师一个是一个。”他用手指着远处的一个设备巨大的设备,说:“那个设备是从澳大利亚的什么海思顿公司来的。”

“这事儿我知道,”乔宗良说:“是不是三年前进的那几台凿岩机吗?”

上年纪的老工人点头说:“没错,老出毛病。咱们矿上用的几台他们克莱尔同样的设备,一是不太出毛病,二是即使有个啥的,咱们老理一天就能修得的设备,换上那两个狗屁的澳大利亚维修技师来,花上三天的时间,图还没说明白呢。”说着他拍了拍老理肩膀说:“是不是这样呀,老理。”

老理大概地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指指自己,又指了指周围的几个中国工人,用结结巴巴的汉语说:“我,他们,朋友。干活,快。”

“得了。”那个年轻人推了他一下,用一种模仿他的口气说:“我,女孩子,朋友。”

边上的人一下全都笑了起来。

上年纪的工人看着有点不解的乔宗良说:“这个老理,干活没得说,就是有个臭毛病,管不住自己的裤子拉链。挣的那些工资,每天晚上都交给了咱们矿区周围的那群鸡了。我们现在都劝他,注意点身体,别晚上干得比白天还累。”

听到这里,众人再次笑了起来。

看着这群开心的工人,乔宗良也觉得非常的开心。

在机关里什么时候真正地笑过,看着下级是假笑,看着上级是媚笑,看着同级是苦笑。

乔宗良带着笑意从车间里走了出来,他脑子除了浮现着那些中国工人和克莱尔技师快乐的面孔之外,一个原来不是很清楚的画面在脑子里开始变得清晰了起来。那是几张盖着经贸委和克莱尔矿业公司印章和签字的商业合作意向书。

在他坐进车里的时候,脑海里却又浮现出几张吉姆、朱丽及市长办公室主任的面孔来。

“走吧。”

“去哪?”司机一边开始问他,一边开始挂档。

他眼睛看着司机,脸上充满着一种迷茫的表情,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你先哪也不要去,等我一下,我去打个电话。”

乔宗良再次打开车门,来到车外。他低头在自己的手机上查找着号码,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机贴在自己的耳朵上,声音非常恭敬地问道:“请问,是丁老吗?我是小王呀,松阳的小王呀。”

“噢,小王呀。怎么着,是不是又是那个顾问的事情呀?”

乔宗良把腰躬了下去,说:“丁老,我现在碰到这么一件事情,有点难办,想请教一下你。”

18

也许是有意不收拾的原因,维克多满脸的胡子。这和托马斯几年前在总部产品设计部见到的那个春风得意的人判若两人。

“我以为今天希恩会来看我呢。”维克多的声调之中有些酸酸的。

托马斯赶紧解释道:“这两天他很忙。现在克莱尔业务全是他在那里盯着。中国的事情我是一概搞不清楚,加上不会说中国话,所以公司里的事情全部是他在那儿打理。”

维克多想说什么,又收住了嘴。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小子,以后你就知道了。”

托马斯记得上次他也提醒过自己。看来,不分国籍,不分人种,人只要在一起共事,就没有不产生矛盾的,而矛盾积到一定程度就没有不互相怨恨的。

过了一会儿,维克多神情沮丧地问道:“与中国人打交道有什么感受?”

托马斯想了想说:“你的事情我们问了一大圈,也没有搞明白到底谁对此事负最后的责任。”

维克多苦笑了一下:“你了解他们中国吗?”

托马斯问道:“你指哪方面?”

维克多坐直了身子后,用一种非常郑重的口气说:“中国官场里,就是两个字。责任。我现在的事情就是责任。都有责任就意味着谁都不负责任,谁都不负责任的话,就意味着集体负责。什么事情一旦集体负责了,就都没有责任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托马斯说。

“我在中国好歹也生活了这么多年了,”维克多深深地吸了口烟后说:“你要想理解这里许多官员的做法,你必须就要理解他们的想法,而要真正地了解他们的想法,你又必须了解这里的文化。”

“维克多,到这里的两天来,我是一直在尽着自己最大的力量的。”

维克多点了点头说:“这里的情况你向总部汇报了吗?”

“总部非常关心这里的情况。”托马斯想起了今天凌晨的那个电话来。

“他们不会建议让我在这里一直休假吧?”维克多苦笑了一下。

托马斯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他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把一切都告诉维克多的冲动,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不过,我相信,咱们克莱尔一定是有个人会对我负责的。那就是大老板,毕竟我是他的一个麻烦。”说到这儿,维克多叹了口气。

“别想得这么悲观,大家都在为你的事情努力呢。”

“不,我可不这样想。我觉得克莱尔首先想到的是生意,而不是我。他们一定觉得我给克莱尔带来了麻烦,他们一定希望我越早地从他们眼前滚开越好。这一点,我太清楚了。”

托马斯心中一惊,他甚至觉得维克多一定是听到了他和那个总裁办公室主任的谈话了。

维克多摇了摇头,神情郁闷地说:“你知道有一天我离开这里之后,我第一件事情会干什么?”

托马斯摇了摇头。

“我会给大老板打个电话的。”维克多愤恨地说:“我会在电话里从他祖先一直骂到他的后代,我会对他喊,见克莱尔的鬼去吧!我会的。然后,我就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放松它几个月。我就不相信,离开克莱尔,我维克多会被饿死。”

托马斯有些欣佩又有点同情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维克多接着说:“我早就想了,给谁干也不如给自己做。托马斯,说实在的,我不清楚你目前的境况,但我劝你,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有了什么好机会的话,就别再给克莱尔卖命了。只要有机会,人还是得给自己做事情。”

托马斯说:“不过,你所说的这一切都是要在离开这里之后做的事情。从现在的情况看,关键的一点还是你怎么从这里出去。”

维克多听到这里,又缩在了床上,神情有些萎靡。

沉默了一会儿,托马斯想起了夜里被总部否决的那个意见,他心里突然一动,问道:“有个问题我想请教一下你。”

维克多抬起头来。

“按说,你这种情况,除了克莱尔出面与这里的官员交涉之外,作为美国公民,我们那些驻外领事馆是不是也有责任替我们这些公民去交涉呀。”

维克多眼睛一亮,竖起了耳朵。

“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和那些领事馆的人接触。”托马斯声音故作平静地说:“如果想把事情闹得大一点的话,甚至最后让那些驻中国的记者,那些所谓的无冕之王也能介入进来,帮助你调查一下被人陷害的隐情,那就很可能像你刚才所说的,那些不愿负责任的官员一下子都会争着负起责任来了。只是我有点担心,这种事情真的发生的放在,绝对不是咱们克莱尔公司希望看到的。”

听到这里,维克多突然兴奋地站了起来:“是的,我过去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对,我才不怕呢,就是要把事情给搞大!克莱尔总部的那些狗娘养的才会竖起耳朵来听一听我是怎么被人陷害的。说到那些驻中国的记者,我倒还真认识几位。对,就这么干。”

“可在与记者联系方面,我是无能为力的。”说完这句话之后,托马斯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维克多看了托马斯一眼,说:“让记者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放心吧。我自会有办法的。你能借我一些钱吗?我想我会在尽快短的时间里还给你的。”

“当然,你要什么钱呢。”托马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钱包来:“我这里既有美元,也有前两天在机场换的人民币。”

“都可以,这里的警察什么钱都认得。”维克多像变了个人似的,向着托马斯俏皮地挤了挤眼睛说:“对了,以后再换钱的时候,千万别在机场换,也别找希恩那小子换。哪天我带你去找一个中国朋友和你换。”

19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乔宗良的车才回到了机关。

他刚一回到自己办公室,综合处的张雪就跟着走了进来。

“有什么事情吗?”

“这里有个电话,打到我们综合处去了。说是省计委一位姓胡的,他让你方便的时候给他回个电话。”张雪把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了领导。

“谢谢,该下班了吧。”

张雪点点头,走了出去。

看着这位神情安静,举止优雅的年轻女人离开自己的办公室,乔宗良低头看了看纸条,回想着自己是否曾经和省计委姓胡的打过交道,可他一时想不起来。

让我回电话,可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考虑了一下,乔宗良按照纸条上的号码打了回去。

电话的那边嗓音沙哑的老男人:“请问,是乔主任吗?”

乔宗良赶紧说:“我是乔宗良,请问您是?”

“我是胡达成呀。”

“噢,是胡总呀?”提起这个名字,省里各地区做过项目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那些主任、副主任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可只有这位省计委的几代元老一直坐在总工的位置上没有人搬过他。想到这里,乔宗良一下子站了起来:“请问胡总,你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是这样的,冶金部的老丁中午的时候给我来了一个电话。他说吕家沟二期工程上的一些事情有些麻烦,是吧。吕家沟的铅锌矿一期立项的时候,我们省计委就搞过论证,这个项目我还是比较清楚的。你们不是和那个叫什么克莱尔公司合资开发的吗?听说有什么人压你,让你们另选二期项目的供货商,是吧?是这么个问题吧?”

乔宗良赶紧点头说:“看来丁老都和您说了。”

老人在电话的那边咳嗽了一阵后,说道:“这种问题,我们过去碰到过很多。老丁前几天好像去过你们那里吧。听老丁说了你们那里的情况,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比这个问题严重得多的事我见得多了。去年我们还碰到过这种事情呢,一个三个亿土方的建设项目,是个副省长亲自抓的项目,本来已经内定好施工方了,但他后来去党校学习去了。这中间,定好的施工方就被另外一家也很有背景的单位给顶了。后来,又挤上来了好几家,送礼的送礼,找人的找人,乱成了一锅粥。最后问题推到我们省计委这里来了,让我们定。我说,这还不好办。招标呗!这种方法最公正。公开了搞,谁报的条件好,谁上,这还不简单。所以,我听得出来,你那边现在有人给你压力,你又不好顶。这事好办,你就来个矛盾上交、让那些为难你的人,把矛盾转到我这里来不就行了。有什么事情,你就一股脑地推到我胡达成这里来。就说是我说的,吕家沟矿山开采二期项目的国内外设备供货全部实行招标。具体的招标工作由省外贸局或你们松阳的外贸局牵头,标书你让下边的矿务局准备。不管多少国内外的厂家来争标,最后竞标成功的人得凭价格和质量让别人没有话说,夺标失败的人,最后面对竞标,输得也服气。你们经贸委的人,只要真正地做到一碗水端平,在保证足够透明度的情况下,真正地做到公平公正。还有人来找你麻烦的话,那你就让他直接打电话给我,就说是我们省计委坚持要求你们吕家沟项目必须实行招标的,有什么具体问题就直接给我胡达成打电话。我的电话,你们也可以列在标书上。”

乔宗良真没有想到丁老找了这么一个角色来帮助自己,他对着电话连连的鞠着躬,说:“那就真的多谢你了,也多谢丁老了。你看,我们经贸委怎么感谢你们呢。”

“什么话,感谢我干吗?从现在开始,你就少来这套。”说完,老人把电话给挂了。

乔宗良,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想了一会儿之后,拿起电话来:“喂,是小鲁吗?对,我刚回来。你能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吗?”

20

经贸委副主任朱丽躺在汽车的后座上养着神,汽车飞快地从省城向松阳方向开着。

一早起来,吉姆就把电话打到了她的房间,说是一起再去和崔厅长吃一顿早茶。吃早餐当中,崔厅长问他吕家沟的项目活动得怎么样了。吉姆先是看看了坐在他旁边的朱丽,然后一副踌躇满志的架势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市政府一级的事情也搞定了。

崔厅长说,矿务局呢?

吉姆说,中国的事情他清楚,什么事情还不是上边定嘛,到下边去折腾不是瞎耽误功夫吗。

崔厅长摇摇头,接着笑道:在这里做事情,是要做好心理准备的,干成一件事情就像要经过许多的路口一样,多少个绿灯放过去,没有用,只要路上碰到一个路口给你个红灯的话,就够你喝一壶的。下边的人要真是顶着不干,到时候也挺麻烦。

吉姆晃着他的大脑袋说:崔厅长说的是。不过,我在国内做项目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件非常顺利就干成的。您说的红灯总要碰到的。真的碰到红灯,不是很正常吗?先看看能不能绕过去,实在绕不过去的话,那就只好在警察身上想办法了。警察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就有欲望。想想办法,总能搞定的。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机器不转,说到底不就是滴几滴油的事。

听到这里,崔厅长和朱丽都笑了起来。

吃饭早餐后,崔厅长说用自己的车送吉姆去机场。吉姆表示感谢,但他坚持说,还是打个出租车最简单。中国人最讲面子,而我最讲实际。

朱丽笑着与他们招了招手,上了自己的车,一路赶回松阳。

车到了半路上,接到综合处的电话,通知她下午两点到市政府第二会议室参加一个市计委召集的会。

“什么会呀?”

“不太清楚。”

“市计委的那帮子人就爱开会,难道不能让鲁平国什么的去参加吗?”

“这个会也通知他去参加。”

“奇怪了,什么会呀,召集会总得告之会议的内容吧。”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太清楚。”综合处的人回答。

朱丽有点不高兴的说:“你们综合处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什么都不清楚呀?”

她收了电话后,心里有些奇怪,什么会议呀,怎么让我和鲁平国一起参加。

想到这里,觉得有点不安,就一个电话打到了乔宗良的手机上:“乔主任吗?我是朱丽呀。请问今天下午市计委召开一个会议,这事儿你知道吗?”

“知道。也通知我去参加了。”

“到底是个什么会呀?”

“好像是讨论吕家沟二期工程计划与项目落实的事情。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乔宗良问。

“我现在正在从省城往市里赶呢。”

“两点之前赶得回来吗?”

朱丽看了看手表说:“应该没有问题。”

“市政府第二会议室知道在哪吧?”

“我知道,谢谢你。”朱丽收了手机之后,觉得有些奇怪,刚刚吉姆还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可他怎么连今天市计委召开吕家沟二期工程会议的事情也一无所知呢,否则他怎么也要等这个会开完了再走呀。

想到这里,她又给吉姆拨了一个电话。手机关机。

也是,吉姆现在正在飞机上呢。

21

两点不到,市政府第二会议室里已经是烟雾腾腾了,会议室里的男性公民几乎人手一只烟。

一个女服务员手里拿着个暖水瓶,给那些烟民面前的茶杯里加着开水。

一些平时难得见面的领导们正在那里彼此亲切地开着不伤大雅的玩笑,其中鲁平国的笑声显得极为猖狂。

到会的有市计委、经贸委、外贸局的人,吕家沟铅锌矿务局的矿长和矿党委书记也列席了会议。

两点过十分,市计委主任看了看表,笑着向与会者点了点头:“人是不是差不多都到齐了,那么我们现在就开会吧。其实,要开这个会,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决定的。省计委的领导昨天给我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省计委要求我们尽快地将吕家沟铅锌矿二期开发的事情确定下来。省计委的意见是根据国家项目管理总的方针,根据目前国际行业的一般惯例,同时兼顾到我们矿山的具体情况,提出吕家沟二期工程的计划和项目落实还是采用招标的方法比较好。开这个会的目的,就是想听听各位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高见。”

说到这里,市计委主任看了看在坐与会者人的表情,多数人脸上都露出非常有兴趣的神情,只有坐在一个比较明显位置上的经贸委副主任朱丽的表情非常复杂,惊讶而又困惑。

市计委主任看着乔宗良说:“昨天晚上接到省计委领导的电话时,我就向他们强调了一点,说起来,吕家沟的项目从十年前到省里和北京跑立项,市经贸委的工作做得最多,其中的一些情况比我们计委清楚。让我们计委牵头搞吕家沟铅锌矿二期的招标,那不是喧宾夺主么?省计委的领导接受了我们计委的建议,那就是这个会由我们计委出面召集,但具体的招标的工作还是要由经贸委牵头做。我本人呢,一会儿还要参加市委的另外一个会,所以这里就请咱们经贸委的乔主任费心主持一下。”

乔宗良客气地指着参会的市计委一位处长说:“你们计委不是有个处长在这里吗?”

计委主任马上摇手说:“乔主任,你就别推了。我们的同志也就是带个耳朵来的。招标的事情还是由你们经贸委的同志定下来。”说着,他又看了一眼那个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的处长说:“你呢,也别光带着个耳朵坐在那里,今天这个会后,你写个纪要。之后传给各位确认之后,报市政府存档。”

说完,市计委主任向在座的人抱拳致意了一圈之后,将桌上的一个皮包夹在胳膊下,匆匆地离开了会议室。

乔宗良见看着计委主任离开会议室后,清了清嗓子说:“好吧,下边我们接着开会吧。我很高兴地看到吕家沟铅锌矿的矿长和书记也都来了。除了他们两位之外,现在我很想了解一下,在座的人当中,哪一位今年之内去过至少一次以上吕家沟的,请举手。”

会议室里有近一半的人举起了手。

“很好。”乔宗良笑了一下说:“也许你们不信,昨天上午我还特地去了一趟吕家沟。”

见那个矿党委书记有点惊奇地看着他,乔宗良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对着书记说:“是的,我没有去打搅你们,为的是想摸一些一手的情况。中国有个伟人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当然,我倒不是说,最近没有去过吕家沟的人就没有发言权。”说这话的时候,他有意地看了看包括朱丽在内的几个人,然后说:“但毕竟经常到矿山走动的人,感性方面的情况,还是了解得多一点。下面呢,我想还是先让那些从感性上比较了解矿区的人先谈。我们今天中心的议题就是一个:二期工程怎么开展招标活动最公平合理。好了,下边就请大家说说吧。”

乔宗良心里非常清楚,一个会议能否按照意图顺利的开下去,就像站在前边的指挥能否成功地演奏好一首乐曲一样,调儿能否定得准是至关重要的。

会场上冷了一段时间之后,鲁平国咳嗽了一下,说道:“我到没有像乔主任那样,往吕家沟跑得那么勤。不过呢,几天前我也陪着一个北京的同志专门去矿上考察了一次。所以说,多少还是有点发言权的。”

听到这里,坐在他上首的朱丽突然插话道:“鲁主任,我觉得话不能这么说吧。有没有资格并不能以去没去过矿区作为依据。”说着她一边用眼睛找着会议室里的计委的那个处长和市外贸局的一位干部,一边说道:“比如,人家外贸局的同志可能就没有去过矿区,但从与外商打交道的角度讲,人家可能比我们这里任何人经验都要多。”

鲁平国顶了她一句:“怎么着,要不朱主任你先来讲讲。”

“这不是谁先讲谁后讲的问题,”说着朱丽乜了乔宗良一眼,接着说:“而是说话时有一个方式方法的问题。”

“可我觉得,你好像对安排招标很不满呀。”鲁平国看着朱丽甩了一句。

“你凭什么说我对招标不满呀?”朱丽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那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插话呀,我的发言还没开始呢,你就在这里拦着挡着的。”鲁平国的脸也有点红。

“我们经贸委的人都是属第十三个属相的。”乔宗良看着会议室里其他人笑了笑,说:“我们好像都是属火药的。还没点呢,就着成一片了,也不怕兄弟单位的同志笑话。”

见乔宗良这么一说,鲁平国一下子坐了下去,说:“好吧,那么我们就让不了解情况的人先说吧。”

计委的那个处长站起身来,说:“行了,鲁主任,还是你先说吧。朱主任呢,你就等他说完后,再发言也不迟。”

见状,其他的包括外贸局的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计委人的意见。

朱丽只好气哼哼地坐了下来。她有一种被人着实地算计了一把的感觉,内心里一阵阵地发热。不能这样,不然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我更年期失调呢,她在内心警告着自己说。

22

托马斯终于得到了那个一直避着不见自己的市公安局孙副局长的电话了。

电话是打给自己的,但接听的却是希恩。原因很简单,自己一句中国话也听不懂。

希恩听完电话之后,将公安局孙局长的话转述给托马斯,大概的意思是:尽管维克多触犯了中国的法律,但鉴于他对自己的错误有悔改之意,加上这次参与吸毒活动也是初犯,故根据松阳市有关治安规定,特给予扣押质询一周的处罚决定。

托马斯问道:“我们前几天去他们那里的时候,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给我们看过松阳市的有关规定呢?”

希恩耸耸肩。

“好吧,我们马上去把维克多接宾馆再庆贺一下吧。”托马斯非常兴奋地说。

希恩站起身来,但他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他对维克多的获释并不是非常的热情。

“怎么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过去几天的工作没有白费呀。”

希恩带着一种怀疑的神情摇了摇头,问道:“托马斯,你真的天真地以为是我们把他给救出来的吗?”

“那么还会是谁呢?”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毕竟在这里呆了也有好几年了。这里的事情你永远也别想搞清楚。”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使命总算完成了。”托马斯长长地嘘出一口气说:“我原来真的担心,我再也没有时间赶回去参加音乐节了呢。”

希恩有些奇怪地看着托马斯说:“不管怎么说,你是可以向总部交差了。”

托马斯拉开了宾馆房间的门,大声地说:“好极了,让我们把他接回来之后,好好地庆祝一番吧。”

23

天已经黑了。市政府第二会议室的灯仍然在开着。

“我说你们也别争了。”一直坐在角落里没怎么插话的市计委处长说:“关键是我们能不能改变省计委的决定?如果不能的话,那么我们就应该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招标的事情给定下来。”

“说的是。”市外贸局的那个干部笑了笑后说道:“很多事情讨论来讨论去,表面上是民主了,可效率却降低了。为了求得共识,内部之间的讨论和争吵是必要的,但也有个度的问题。很多事情真扯起皮来没个完,所以观点差不太多了,就得有个人负责任拍板把事情给定下来。要我说,乔主任,有些事情你就定下来吧,该集中的时候还得集中。不过,如果这个二期项目真的开始进行招标活动了,有一个技术的上的问题,在这里我得解释一下。刚才听鲁主任的意思是,吕家沟铅锌矿二期工程一般设备还是在国内下定单,真正要对外招标的是那些比较核心的设备。各位都知道,对外设备的引进涉及到国家的外汇,尽管这一块属于国家所说的经常性项目下的外汇管制,但涉及到关单的申报以及额度核销方面的问题,所以主要的进口单据还得我们外贸口出具。也就是说标书方面的一些细节我们不管,但一些大的原则性问题,我们外贸口可能得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意见。还有一点需要说明一下,根据国家有关规定,凡是涉及对外设备引进的招标业务,原则上需要找到至少三家以上的供货方进行招标。刚才听你们争的时候,我的理解是鲁主任比较倾向于进克莱尔公司的设备,而朱主任比较希望把洛斯蒂尼公司的设备引进来,可也许我们还需要另外一家外国公司,也就是第三家国外的公司也来参加投标。”

听到这里,乔宗良点了点头,他突然想起昨天上午在吕家沟看到的那家澳大利亚海思顿公司的设备。他转过头来问那个脸色黑黑的一直闷着头抽烟的矿务局党委书记:“澳大利亚公司海思顿的设备怎么样呀?”

“球!”党委书记直起腰来说:“那剷子干不了几班活儿就得歇上一阵子。克莱尔的设备用电量是大了点,但经使,月末年底抢产量的时候,还真得指着它们出活。”

乔宗良下结论说:“不管海思顿的设备怎么样,我想他们也肯定想挤进来抢这么一大单子生意的。就把它算做第三家吧。”

正说着话,突然市政府的一个办公人员走进会议室里,来到乔宗良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什么。

乔宗良马上神情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来。

24

松阳宾馆餐厅的一个包间里坐了不少的人。

几个当地的年轻人轮番地给维克多敬着酒。

托马斯一生参加过不少宴会,出席过不少招待活动,可面前这架势他还很少见过。最让他不理解的是,这些中国人互相之间敬起酒来,每次都要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干,之后还要把杯子送到对方的眼前,反过杯子来,呈倒立状地让对方检验一下。这是一种什么仪式呢。而那个兴奋得大喊大叫的维克多,一会儿搂搂这个人的脖子,一会儿拍拍另外一个人的肩膀,显得这几个中国人非常亲密。可以想像得出来,毕竟维克多在这里已经干了快五年了,加上他的中文也不错。

然而,让托马斯非常奇怪的是,一个眼睛已经喝得通红的中国人,和他素不相识,走到面前来就和自己碰了一下杯子,然后一口把手中的酒喝干了。然后望着托马斯。

托马斯非常礼貌地抿了一口酒。那个中国人一脸的不高兴,直着舌头说着什么,托马斯一句也听不懂,但看他的样子好像是非常的不高兴。

托马斯赶紧拉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维克多,把刚才的情况大致地说了一下。

维克多咯咯地笑着,走到刚才与托马斯碰杯的中国人面前,说了几句什么。

那个中国人似乎是理解地点了点头,并隔着桌子向托马斯招了招手。

托马斯对维克多说:“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么喝酒的。”

维克多笑着说:“你见过俄罗斯怎么喝酒吗?去年我和几个中国人去西伯利亚的一个海港城市,冬天去的。看着我们带去的几桶白酒,当地人根本不用杯子喝,都是直接咬开瓶盖子,像我们喝啤酒那样喝白酒。松阳虽说不算大,但也算是个城市了,哪天你去吕家沟矿区和那些工人去喝一次,就就会知道,这还是比较文明的喝酒呢。”

“吕家沟?你是说那个铅锌矿吗?可你真的认为我会去那里吗?”

“我知道,就连这个地方,你也是一天都不想呆了。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维克多拍了拍托马斯的肩膀问:“你明天就回去吗?”

“我想今天晚上我会再给总部打个电话的,把这里的情况和他们汇报一下。我真的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与他们通话。”

“你真的相信他们还会继续让我在克莱尔干下去吗?这可不是喝醉了酒,而是被人指控参与吸毒呀。”说到这里,维克多眯了眯眼睛:“谁能相信我是被人陷害被人冤枉的呢?你真的相信有一天我会回到波特兰去向每个同事去解释我的无辜吗?不!看到我的那些中国哥们儿了吗?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他们谁能帮我找到那个叫什么三子的人,我一定会给重赏他们的。我说话算话。我要让那个叫三子的家伙亲自对着中国的警察说,他都干了什么,然后再把这些录下来,寄给大老板。我一定会的。”

“也许你是对的,我想一旦真的证实了你的无辜,克莱尔还是可能再给你工作机会的。”

维克多哈哈地笑了起来:“托马斯呀托马斯,你还记得前天我们说过的话吗?即使克莱尔公司希望我继续给它干的话,我的回答也是,见它的鬼去!托马斯,我不是非常清楚你的背景,不过,我在这里也劝你一句。以后,只要有机会,还是给自己干。犯得上把一生的身价都卖给克莱尔吗?”

托马斯想向维克多解释说,我和你的情形不一样,我出生在波特兰,我在克莱尔已经干了十几年了,如果那些基金经理不找事情的话,也许明年我就可能拿到一些高管的期权了。另外我现在财务方面的处境也不是很妙,我的孩子正在念私立中学,我的夫人又是个虚荣心和消费欲都特别强的人。可话到了嘴边了,他还是控制住了。他只是把手中的酒杯再次向维克多举了起来。

正说着话,又从另外一个包间里过来了两个中国人,他们一个人手里拿了一杯葡萄酒。走过来向维克多寒暄着。

托马斯不会中文,只好拿着酒杯看着那些聊得高兴的中国人,有点不知所措。

对了,希恩在什么地方呀?托马斯用眼睛找了一圈,没有看到希恩。于是,他手里拿着个酒杯地踱到了包间的外边。只见希恩正在和一个中国人站在走道里说着话。

希恩见到他之后,向他招了招手。

托马斯走了过去,希恩马上把他和那个中国人互相作了介绍:“我们那天不是想见那个经贸委的乔主任吗,这位就是。”说着他又中文把他介绍给了乔宗良。

两个人互相握了握手。托马斯觉得这个中国人的手非常软,他的头发很黑,长了一张长长的脸。

乔宗良结结巴巴地,嘴里跳着一个个英文词地解释说:“那天,非常抱歉。我有事。维克多,出来了,就好。我和维克多,好朋友。”

托马斯学着乔宗良,用简单的英语说:“维克多,在里边,喝酒。”

乔宗良回答:“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进去。等他出来。”

托马斯有些奇怪地看着这个自称是维克多好朋友的中国官员,又看着站在边上的希恩说:“他为什么不进去和维克多问好呢。”

希恩从鼻子里哼了一下,那样子似乎是觉得托马斯很不懂事似的,然后他对乔宗良说:“你们两个在这里聊。我现在去把维克多给叫出来。”

乔宗良看着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知道,维克多,写信。”

“信?什么写信?”托马斯不解地看着面前的乔宗良。

“维克多。写信了吗?给什么人?”乔宗良来回说着几个英文字。

托马斯心里突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了,接着心里一沉。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25

托马斯几乎兴奋得一点睡意也没有,手里拿着那本和希恩借来的英文版中国地图,他计算了一下,音乐节还有不到两周的时间了,不管怎么样,这次如果想要获奖的话,回到波特兰之后还是要与亨利再合一合的。回去至少要用三天以上的时间来调整时差,也就是说,真正在一起练琴的时间并不多了。如果自己要在中国玩的话,顶多也就是在北京及北京的周围,以最快的速度转两天的时间。

当他再次看了看表之后,已经是夜里三点半了。也就是说,此刻已经是波特兰第二天的上午了。

托马斯决定马上给总部打个电话,于是他穿上了一件外套,走出了自己住的房间,经过楼道来到了位于二楼的克莱尔驻松阳的办事处。

打开办公室的门后,他先开台灯,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几条汇报提纲,然后开始给总部拨电话。

不一会儿,他听到了总裁办公室秘书的声音。

很快地,总裁办公室主任的声音响在了耳边。

托马斯看着面前的笔记本,有条不紊地汇报着。

总裁办公室主任听得非常耐心,中间基本上没有打断他的话。

十分钟之后,托马斯觉得没有什么好再汇报的时候,他总结道:“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中国方面最终将维克多放了出来,我想我此行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了。”

总部那边半天没有反应。

托马斯以为对方没有在听,就问了一句:“请问,你还在听吗?”

主任那边拖着沙哑的声音说:“这里的今天早上,也就是你们那里昨天晚上,总部收到这样一份电子邮件,看来是你们那里的希恩发过来的。他在邮件里提到一件事情。今天晚上,松阳市经贸委的一个负责人向他表示,由于多方的压力,他们省里的计划委员会要求那里的铅锌矿的第二期工程将实行招标的方式,这个情况你清楚吗?”

托马斯心里一惊,奇怪,这个希恩怎么什么也没有和我说呢?

“请问,你在听电话吗?”这次是总部的人在问他了。

托马斯马上回答说:“是的,我在听着。关于你提到的情况,我想我还不太清楚。这是因为,我来这里主要的任务还是放在了搭救维克多方面。而与地方的行政机构合作方面,全部是希恩在与他们联系,我基本上没有插手。”

“可看来你需要插手了。”

“你说什么?”和前天一样,托马斯再次不太相信自己听到了话了。

“大老板已经决定了,维克多的工作你先接起来。不管中国方面还要搞什么名堂,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座锌矿二期工程所需订货的设备合同尽可能多地拿到。”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要我在这个地方继续呆下去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大老板的意思。难道我刚才说的不清楚吗?”

“可我必须回来!”托马斯几乎在喊了。

“你为什么必须回来?”

“我来这里仅仅是临时性的出差,我甚至家里许多的事情都没有安排好呀。”

“托马斯,让我来告诉你。你家里的事情公司会帮助你安排的。”

“可我的孩子怎么办?”

“我们会安排让亨利先来照顾一段你孩子的生活的。事实上,我们今天上午就有关的安排已经通知了亨利。我们跟他说,让他先照顾好一下你的孩子,直到公司确信我们能够拿到这笔合同。”

“你们不能这样。我的夫人怎么办?”

“托马斯,我告诉你,除了你离开克莱尔,只要你现在还领着克莱尔的工资,就得服从公司总体利益。至于你夫人的问题,我想公司会尽快安排让她来到你身边的。我们可不想让克莱尔再搞出一些由于缺少家族的约束而出现的什么丑闻。”

托马斯此刻真想把手中的电话给扔掉,然后像维克多说的那样,冲着电话里痛快地大骂一顿。

就在他急速地思考的时候,办公室主任在电话的那边突然改用一种比较委婉的声音说道:“托马斯,我们知道你的难处。我们了解你的为人,正是因为我们知道你是个正直而善良的人,公司才会这么器重你。大老板也才会这么看重你。你有没有想一想,如果经过努力,我们能够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拿到中国方面的合同,你再回到公司的时候,大老板会怎么样地报答你的努力吗?想一想。”

听到这里,托马斯的心里一下子又软了下来。

办公室主任接着劝道:“你有难处,是啊,不要说你了,谁没有难处。坐在白宫里的总统没有难处吗?中央情报局、五角大楼的负责人日子好过吗?你以为我的日子,大老板的日子就比你好过吗?实话跟你讲,我们克莱尔从上到下,目前没有一个人的日子好过。马上就要开董事会了,又要裁掉上千个职位。从这个意义上讲,大老板现在这么器重你,对你来讲,这是挑战,也是机遇呀。你想想,你在我们克莱尔已经呆了有十几年了吧?你难道不能理解机遇对你意味着什么吗?”

托马斯此刻想到了很多,他首先想到的是孩子,然后是夫人,还有那套正挣扎在银行分期付款的房子以及自己未来的前途。

“你还在那里听电话吗?”这次是总裁办公室主任再次问他。

托马斯觉得嗓子很干,他想喝水。于是他声音沙哑地说:“那希恩怎么办?原来他是一直在这里跑项目的。”

“让他暂时做你的副手。我想总部今天下午会给他的电子信箱里发一个备忘录的。”

“可我连一句中文都不会说。”托马斯找着理由说道。

“可你真的以为,我们的祖先来到新大陆的时候会说印弟安语吗?你不要找那么多客观的理由。”办公室主任的声音再次地强硬了起来:“一句话,如果你真的不想帮助总公司的话,我们下午会把发给希恩的备忘录做一个修改的。”

“那好吧,我能过一会儿和我的夫人解释一下这里的情形吗?”

“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托马斯,愿你今天过得愉快。”说着对方把电话给挂上了。

托马斯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他觉得从头到脚混身上下的不自在。

他觉得自己真的被人强奸了,而这次向他施暴的竟是自己的人。

我为什么不敢像维克多那样呢?!他大喊了一声!

喊声震得办公室的玻璃在发着回响。

托马斯相信,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整个城市的许多居民一定在自己的梦中听到了一种他们很少听见过的吼声。

一种充满着悲哀和愤怒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