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家小札系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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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且说林黛玉的“小性儿”

在钗、黛之争中,尊钗抑黛的可以肯定只占少数,过去和现在皆是如此。但不管是尊钗抑黛或是尊黛抑钗也好,尽管他们的意见分歧,态度对立,可是都指责或者承认林黛玉确实存在这样明显的毛病,那就是心胸狭隘,小性儿,对人对事好挑剔,甚至刻薄,又常哭哭啼啼,吵吵闹闹等;这与薛宝钗的“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这样一种看法是有根据的,因为书中的许多人物就是这样认为的。如史湘云就曾当着贾宝玉的面,说林黛玉是“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贾宝玉的奶母李嬷嬷也说过:“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所以当红玉与坠儿在滴翠亭说悄悄话时,就十分紧张,坠儿吓得“半日不言语”,红玉说:“若是宝姑娘听见,倒还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漏了风声,怎么样呢?”至于袭人则公开在众人面前议论黛玉的长短,并拿她与宝钗作比较,说薛宝钗如何“有涵养,心地宽大”,“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而她们对林黛玉的这种议论,又确实不是凭空捏造,而是有事实为依据的。比如冷言挑剔周瑞家送宫花,因疑心而剪掉给宝玉已做好一半的香囊,经常与贾宝玉哭啼吵闹,等等,均是事实。看来,对林黛玉性格的这种评价,竟是可以成为有凭有据,众口一词的定论了。而林黛玉也几乎成了爱刻薄别人、心胸狭窄这一类人的别名。

正是因为有这样普遍一致的看法,所以当今常可听到一些青年人并非完全开玩笑地说:林黛玉的命运虽值得同情,但却很难像贾宝玉那样去爱她,因为她常常这样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地寻别扭,怎么受得了?甚至说要温柔体贴倒还是薛宝钗好。这样的一种思想,实际上不是今天的人才有,过去的人也有这样想的。就是上文提到的赵之谦他就说过:

孙渔生亦曰:“以黛玉为妻,有不好者数处。终年疾病,孤冷性格,使人左不是,右不是。虽具有妙才,殊令人讨苦。”余笑谓:“何尝不是!但如此数者,则我自有林黛玉在,不必悬想《红楼梦》中人也。”渔生曰:“怪底君恶黛玉,原来曾吃过黛玉苦头的。”附作一笑。

虽然这些话都是以一种“笑”谈的姿态出现,但却也是反映了人们许多真实的思想的。不过依照我的看法,林黛玉如果果真是这样一种性格的人,则人们对她采取怜而远之的态度,是完全未可厚非的。因为这种情况的确是令人受不了的。

然而,对林黛玉这一由来已久的,已经成为定论的看法,实际上是一个大大的误会。

林黛玉的确是有许多“小性儿”的表现,但是她对周瑞家的送宫花的不满,乃是因为她看到最后两朵才送来给她,便认为“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是在特定条件下一种维护自尊心的表现,她剪掉“费了许多功夫”才做到一半、准备给宝玉的香袋儿,是因为她以为她以前送给宝玉的荷包他没很好珍惜,让小厮们解去了(实际上宝玉是珍藏在衣服里面),这样也有伤她的尊严。我们还可以举出的表现林黛玉“小性儿”的事例,其实都是在寄人篱下这样一个处境的林黛玉为了维护自己人格尊严的一种行为。和一般的心胸狭隘有所不同。可以作为这一点的有力证明是,当不牵涉到她的人格尊严时,她对人处事,就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香菱要学诗,林黛玉毛遂自荐,热情指点,这种“诲人不倦”的诚挚态度在贾府中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当一个晚上蘅芜苑两个老婆子给她送来一包燕窝时,黛玉却能为他们想道:“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因而生怕耽误了她们的时间,并送几百线给她们打酒吃,以度长夜。在贾府里,又有谁曾如此细心体察并关心过这些比丫鬟们更微贱不幸的老婆子呢?而偏偏是林黛玉做到了。这件不太引人注意的细节,不正足以说明林黛玉所独有的善良心灵吗?此外,她对自己的丫鬟紫鹃甚好。对于嘴尖牙利的晴雯,她也“平日待她甚厚”。妙玉曾因她品不出水的味道来,当面说她“是个大俗人”,她一点也不介意。大观园的诗社赋诗,于此道不大当行的李纨作裁判,她常把黛玉名列宝钗之后,尽管宝玉曾为此多次提出异议,她自己却毫不计较。如此等等的事例,还可举出许多,由此看来,林黛玉何曾有什么“小性儿”或心胸狭隘呢?这些话语其实都是某些人强加给她的不实之词,应当加以澄清。

林黛玉确是常在宝玉面前哭哭啼啼、争吵斗气,有时达到气得贾宝玉脸色发黄、心灰意懒的地步,以至紫鹃都批评她:“宝玉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但是我们稍作一些分析的话,就会发现,林黛玉的这些表现乃是有规律可循的,即它都是发生在宝玉的爱情初期的阶段。这个时候,尽管林黛玉一心爱贾宝玉,但她却担心贾宝玉未能和她那样专心,特别因为有“金玉”之说,她自然就更顾忌贾宝玉“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而贾宝玉虽然心里确实只爱林黛玉,但是也确实常被薛宝钗的美貌所吸引,这一点林黛玉也是看在眼里的。因此林黛玉的啼哭吵闹,都是和这件事有紧密联系的。比如她哭得最厉害的一次,“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后来又很久不理宝玉,就是因为她那天晚上去敲怡红院的门,吃了气头上的晴雯的闭门羹,而随着又看到薛宝钗一行人从里面出来的缘故。其他许多的争吵都可找到与这种情事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因此可以说,林黛玉的这些所谓“使人左不是,右不是”的行为,是因为她既向贾宝玉捧出了一颗诚挚的心,就要求贾宝玉也同样对待她,这是要求爱情专一的表现,是妇女在婚姻爱情上为维护自己的权利而进行的一种斗争,它是封建社会妇女在特殊环境下所表现的一种特殊斗争形式。它与所谓“心胸狭隘”“小性儿”等不好性格是完全沾不上边的。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确是如此,因为细心的读者一定可以发现,在宝玉挨打、晴雯送帕、黛玉挥泪题诗,因而标志着宝、黛爱情进入了默契阶段之后,就从没有发生过以前那些事情了。甚至林黛玉与薛宝钗的关系也好了起来。为什么?就因为他们既达成了默契,林黛玉原来的顾忌自然也就解除了。这时,读者不但看不到林黛玉对待贾宝玉的那种“小性儿”以及使他左右为难的事,而且表现出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态度。第四十五回写一个刮风下雨的晚上,宝玉又来看黛玉,两人叙谈许久,黛玉因为“夜深了”,并“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所以催他回去。宝玉于是告辞,并问她想吃什么,

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有没?”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还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你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一径去了。

请看,就在宝玉要走的这一阵间,黛玉又是问有没有人跟着?又嫌他的灯不亮,把自己最好的给他,并说他重物不重人。知道他“穿不惯木屐子”,又交代这灯笼怎么打,路上如何走,等等,这是何等的细心爱护,温柔体贴啊!能够说林黛玉对贾宝玉只会哭闹斗气吗?

其实,只要更细心一些,读者就应该看到即使在前期常常闹矛盾的阶段,黛玉也屡屡同时透露出对宝玉的体贴关心,如第二十回,两人正怄着气,黛玉却突然怪他“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吵吃的了。”第三十回,两人都哭着,黛玉却发现宝玉用新衣服的袖子擦泪,于是“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在两人吵嘴的时候插入这样写得极细极细的细节,正是十分细致地刻画出黛玉在心灵深处对宝玉的深深爱护与体贴。至于在大关键时刻,如宝玉被打时,大家都来探病,黛玉是“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气噎喉堵……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而薛宝钗前来却是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她起头一开口就指责贾宝玉“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后来又责备“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这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两相对比,也许才能真正理解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