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家小札系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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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怕读文章”与“杂学旁收”

《红楼梦》第三回作者为贾宝玉写的两首“西江月”里说到贾宝玉的种种“不肖”与“无能”时,其中一条是:

愚顽怕读文章。

不明究竟的读者很容易就此认为贾宝玉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其实,这是一个误解,原因在于不了解“文章”的真正含意。那么什么叫“文章”呢?曹雪芹没有作具体的解释,但在与《红楼梦》同时的《儒林外史》中有一个情节却作了很好的回答。该书第三回写到周学道在考场里正在看范进的卷子时:

有一个童生来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什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什么!况且本道奉旨在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说杂学的么?你这样务名而不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法,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

很明显,这里把“文章”和诗词歌赋对立起来了。因为“当今天子重文章”,考官又是奉旨衡文,所以考生谈论什么诗词歌赋,不但考官不感兴趣,而且还要被当场驱逐出去,最后这个考生真的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去了。诗词歌赋在当时竟是如此可恶!联系《红楼梦》《儒林外史》均产生于清代中期,当时的科举考试只考八股文,而不要诗赋,我们就可明白,这里的所谓“文章”,就是专指当时科举考试中,统治者规定的以《四书》《五经》命题、以朱熹注释为指导思想的所谓“代圣贤立言”的八股文。

如果觉得这只是一种推断的话,那么我们还可以找出直接的证据来。与吴敬梓、曹雪芹同时的清代著名学者章实斋在《答沈枫墀论学》中说道:

自雍正初年到乾隆十许年,学士又以《四书》文义相为矜尚。

仆年十五、十六时,犹闻老生宿儒自尊所业,至目通今服古,谓之“杂学”,诗古文词,谓之“杂作”,士不工《四书》文,不得为通。

把这段话和《儒林外史》中周学道的那段话一对照,就会发现两者反映的情况完全一样,证明《儒林外史》所写的正是清朝当时的现实,只是周学道说得更加痛快透彻而已。而这“自雍正初年至乾隆十许年”间,又正是《红楼梦》从酝酿到创作的时期。

因此,贾宝玉“愚顽怕读”的“文章”是什么也就一目了然了。事实也是如此,我们看到,第九回贾宝玉要人家塾读书时,贾政就特别吩咐:“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显然,只读熟《四书》,而不问其他,其目的就在于去应考。可是直到七十三回,贾宝玉担心贾政来“盘考”他读书的事时,自己“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于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贾政还曾布置过“百十篇”“时文八股”让他去读,他也最多只看过某篇中的“一二股”,而从未“成篇潜心玩索”过。一个幼童,没有其他事情,如果专心致志,要背熟《四书》及若干篇八股文,本是很容易的,而现在的这种情况,正说明了他是何等“怕读文章”!

那么,贾宝玉是不是一个什么书也不读,因而胸无点墨,像薛蟠、王熙凤那样的人物呢?不是,对他的思想和言行十分关注的薛宝钗曾经说过一句话:“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所谓“杂学旁收”也就是周学道和章实斋说的“杂览”、“杂作”。读了他们这两段话就会知道,薛宝钗在这里是用的当时的新名词,对贾宝玉颇含嘲讽之意。而恰恰是从她的嘲讽之中使我们明白,贾宝玉既不像薛蟠、贾珍、贾琏那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不是像乃父贾政那样死啃八股,除此以外毫无真才实学的人。他的“杂学旁收”正说明他是一个涉猎极广、博学多识的“杂家”。

事实也是如此。“当今天子重文章”,受排斥的是诗词歌赋,而贾宝玉在这方面却各体俱擅,他十二三岁时作的诗就被外人广为传抄,他自编自唱的《红豆曲》韵味实足,而长篇歌词《姽婳词》以及著名的散文诗《芙蓉诔》更是红楼诗词中的佳作。他熟悉《庄子》,能提笔仿续《南华经》。他还习佛学,在触发出“禅机”时,能够“提笔立占一偈”。至于被封建统治者严禁的“淫词艳曲”,他更是乐此不倦,什么“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无不搜阅。对于《会真记》,称为“真真这是好书”,并介绍给林黛玉看,而他自己却是“过目成诵”,随时可以冲口而出,比起读那《四书》八股,真是两种境界。此外,他还有许多人们不大注意的长处,他的书法也不错,林黛玉和其他人都向他讨过字,“好几处(贴)有”他写的斗方。他还颇懂得一些饮食起居之道,经常照顾提点林黛玉,脂砚斋认为“宝玉亦知医理,却只是在颦、钗等人前方露”(《庚辰本》第二十回批语),所以一般人并不知道。贾政带众清客与宝玉游大观园时,来到后来称为“蘅芜苑”的地方,在对许多奇藤异草,贾政和众人都不识得,贾宝玉却能认得并叫出一大串名称来。孔夫子曾经说过,读了《诗经》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贾政除了八股之外,一概无知无识,把《诗经》与唐宋古文也当成了“虚应故事”,无怪乎面对这种花草藤蔓,他就一概莫名了。

在贾宝玉的读书问题上,里面也包含有许多“文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