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钞票摆在陈鸿志面前,张文锦将所有的钱向前一推:“我要尽快了结此案。”
陈鸿志眼睛瞥了瞥那堆钞票,冷笑不已:“张少爷,这钱我真不能收,你看看这个!”
陈鸿志将卷宗丢给张文锦,自己靠在椅子上:“这份卷宗是一位最优秀的留洋刑侦学博士写的,他认为此案有很大疑点。恰巧,他的父亲是一位上海高官,我违抗不得。”
张文锦有些慌乱地看着卷宗,又看看陈鸿志:“我看不懂。陈局长有话直说好了。”
陈鸿志逼近张文锦,目光死死盯着他:“就是说,这个案子的真凶另有其人。”
张文锦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他勉强自己发出声响:“那就是说陈局长准备追查到底了?”
陈鸿志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得意地跷起了二郎腿:“不仅要追查,证据确凿后还要开庭审判。此案必定会成为震惊奉天的大案要案。”
张文锦一改之前的忐忑,露出冰冷的笑容:“玄洋社的山田先生跟我说过,陈局长是个八面玲珑的聪明人,我看有点言过其实了。”
提到玄洋社,陈鸿志明显紧张起来:“您和山田雄夫……”
张文锦掸掸自己袖口上的灰尘:“老山田已经成仁,现在栽培我的是小山田,山田野!他很喜欢中国擒拿手,明天晚上有个以武会友的切磋聚会,听说,陈局长也是擒拿高手,不知有没有得到邀请?”
陈鸿志的脸色一变,确定了真假后,连忙谄媚:“大东亚武学切磋,说句心里话,鸿志梦寐以求啊!”
故作迟疑的张文锦指指卷宗:“陈局长只说证据确凿,必须开庭,可没说证据有可能并不存在,也没说开庭之前凶手不能死于意外,对吗?”
陈鸿志世故地一笑,将钱搂到自己怀里:“一切皆有可能,张大少,我交你这个朋友!”
船舶已经靠近码头,可由于风浪巨大,一直无法放下船板。
乘客拥挤在船舱门口,焦急地看着对岸,船员们拦住大家的动作:“风浪太大,我们没办法停靠,你们想下去就跳!”
乘客们呼喊着:“这么远怎么跳?会摔到海里淹死的!”
船员无奈地推开众人:“那就一直耗到风浪停止!”
萍儿看着风浪,想起张子力最后惨死的一幕,咬牙从人群中挤出来:“请让一下,我要下船。”
乘客们见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孩子要跳船,纷纷阻拦:“姑娘,可不能跳啊,这一跳多半凶多吉少啊!”
萍儿在众人的劝阻中沉默而坚定地走向船舱门口,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
重阳受刑归来,被拖进牢房,狱警打开一扇铁门将他扔进去。
重重摔在地上的重阳蜷缩了身子,虚弱地龇牙咧嘴。他吃力地爬到牢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给口水喝啊,大哥!”
狱警连理都不理,两个人继续下棋:“再闹你连尿都没得喝!”
重阳失望地趴在地上,几乎陷入昏迷:“他妈的,老子要渴死在这里了。”
隔壁监房的萧坚隔着铁栏杆端起水碗送过来:“水!”
重阳努力爬到栏杆旁,可嘴唇就是碰不到水碗。萧坚站起来,从床上的草垫子上找了一根芦苇杆,插在水里递过去。重阳凑在芦苇杆边,贪婪地吸吮。很快,水被喝光,他抹了抹嘴巴:“还有吗?”
萧坚耸肩:“没了,每天只给这么多。”
重阳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大胡子萧坚:“你是新来的?能有这副好心肠的,都是新来的。谢谢了!”
萧坚笑笑,并没说话。
两个人背靠在同一扇铁栏杆上,几乎同时疲惫地闭上双眼。
满脸倦色的萍儿走到张府大门外,只见张家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到底怎么了?”萍儿想要打听,可一个熟悉的面孔也没见到。
大门洞开,抬出几副担架,担架上是蒙着白布的死尸。佣人不耐烦地推开萍儿:“闪开,别沾着晦气!”
萍儿拦住了第二副担架:“这是谁?张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佣人抬头看看萍儿:“张府的人暴病死了。这两天张府真是撞上鬼了,天天死人,再这样下去,快成绝户了!”
萍儿胆战心惊,想起张文锦更是担心,顾不上其他,直冲进张家:“文锦!”
几个新来的佣人拦住了她:“你是谁?”
萍儿想想自己的身份,眼光黯淡一下:“我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丫鬟,我找大少爷,大少爷呢?”
佣人拦住她:“这里闹瘟疫,旧佣人都快死光了。内院都封起来了——日本人让封的。现在大少爷成天忙着打官司、发送家里的死人,没工夫搭理你!”
萍儿脸色渐渐变得沉静,她想起张文锦送别自己的那些话。他来料理后事。难道所谓的后事,就是指张家死人?
萍儿声音有些颤抖:“张家死了几个佣人?”
佣人没好气地推着她:“谁知道呢?从前天开始往外抬尸体,我看到的都有十来口了。”
萍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对,张家祖传十七种秘方对付各类瘟疫。我刚刚离开几天,不可能这么多人就死于瘟疫!麻烦各位让我进内院收拾收拾东西。看看相好的姐妹还有没有人在?”
佣人还是不肯放手:“不行,前两天内院是日本人守着,除了文锦少爷,谁也不让进出。现在内院都散了石灰,只有尸体能出去。”
又一具尸体被人抬出,萍儿眼里是无尽的悲凉,这难道是谋杀?谁谋杀了张家所有的人?
一只手突然搭上萍儿肩头,萍儿惊吓着回头,正迎上张文锦有些无奈又有些痛苦的神情:“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陈鸿志走到重阳牢门前,狱警搬来一把椅子,陈鸿志大摇大摆坐下来:“你的同伙都招了,你还硬扛什么?”
重阳听出陈鸿志诈供,撇撇嘴,又懒洋洋地跌回去:“老子没同伙,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诈供也是白费蜡!”
陈鸿志脸色涨红,目露凶光:“好,既然都是你一个人做的,那就你一个人来承担吧!”
陈鸿志给狱警递了个眼色,狱警将重阳从牢里拖出来,扔在陈鸿志面前。重阳看着陈鸿志,露出轻蔑的笑容:“不就是想给老子上刑吗?老子还以为你有什么新花样!”
陈鸿志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狱警冷不防地将绳索套在重阳脖子上。重阳见狱警竟要将自己勒死,开始拼命挣扎:“你们这帮王八蛋,竟敢下毒手!”
陈鸿志将一张认罪书丢在重阳跟前的地上:“只要你画押招供,我就留你一条狗命。”
狱警勒紧绳索,重阳痛苦地呻吟着:“我不招,我冤枉!”
陈鸿志阴森着脸:“现在这个案子非结不可,拉着他画押!”
重阳被勒得几乎昏厥过去,狱警抓过重阳的手,在卷宗上按上血红色的手印。
另一间牢房里的萧坚探出头来,正看见眼前的一幕。
陈鸿志将认罪书捡起来,在重阳面前抖了抖:“有了认罪的手印,你想活也不容易了。”
“啪”的一声,一只破碗摔在陈鸿志面前,一直静默的萧坚忽然缓缓开口:“想杀人灭口也要找个没人看得到的地方。你们还能杀得了整个监狱的人灭口?”
碗被摔碎的声音惊动了许多囚犯,他们慢慢走到各自牢房的门口,静静地看着已经缓过气来的重阳躺在地上呻吟。
萧坚依旧不紧不慢地说:“今天你们能杀他灭口,明天也能随意取走我们的性命!牢里也有牢里的规矩,上了酷刑不肯招供的汉子,不能当着大家伙的面在咱们牢里给人偷偷勒死!”
兔死狐悲的犯人们开始起哄地吹口哨,拍打着牢门发出“咣咣”的声响:“杀人啦,杀人啦!还有没有王法!”
情势紧迫,陈鸿志不由得皱眉,生怕闹监的狱警开始有些畏缩,手中的绳索慢慢放下:“局长,要是激起犯人们闹监就麻烦了,怎么办?”
陈鸿志望望萧坚,咬牙吩咐道:“放了!”
已经翻白眼的重阳重重摔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陈鸿志走到萧坚面前,踢了踢牢门:“他妈的,赤色分子,走着瞧!”说罢,他悻悻地从牢房走出。
众狱友开始欢呼庆祝,重阳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撑着虚弱的身子,手抱拳向众位感谢:“谢谢,谢谢啦,老子的命算各位给捡回来的!”
重阳感激地看向萧坚的牢房,可惜萧坚站在暗处,脸上满是血污胡茬,根本没法看清他的容貌。重阳犹豫了一下,才抱拳拱了拱手:“谢了!”
萧坚做了个不用谢的手势,回过头,依旧沉默不语。
萍儿的房门贴着封条,她一只手将封条撕下,推开房门。内里的陈设依旧未变,只是心已百感交集。她点起灯,一点点打量自己的房间。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化妆箱,并没有几件首饰的小梳妆箱里居然有一本蓝皮笔记本。
萍儿愣了愣,拿起本子轻轻翻动,突然,她的手指不动了,张子力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萍儿,虽然你从未叫我一声父亲,可我还是想喊你一声女儿。我这一生做错太多事,最大的错事就是伤害了一个我深爱的女人,让她决绝地离开我,永不回头。那就是你的生身母亲。每每看到你被贤淑虐待,我都想站出来说一句这是我的女儿,可我没有,我不配做你的父亲,为了保全家庭的安稳,只能牺牲女儿的幸福。”
萍儿呆住了:“老爷是我的父亲?”她整个人惊慌起来,但还是继续向下看去:“萍儿,我希望你选择一条光明的道路走完人生,也希望你能看清张文锦的真正为人。文锦为人自私偏执,见利忘义,张记一旦落入他的手中后果会不堪设想,为此我已经将遗嘱改为家产由你和小蝶姐妹俩继承。”
萍儿的泪珠慢慢滴落在笔记本上,她拼命擦拭,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张子力应该将这些话隐藏在心底很久很久了,这一次,他想给女儿说个痛快。那一年,萍儿得了重病,萍儿的母亲竭尽所能也没能救活孩子,只能在萍儿身边留下了一块绢帕后含恨离别……感谢苍天,小棺材打下铁钉之时萍儿死而复生,是林贤淑娘家弄来的西药救了萍儿的命,但也换取了张子力永不说出真相的誓言。经过此事,他立志引进西药改良中医,只希望她们姐妹能将他一生的志愿发扬光大。
看到此处,萍儿合上笔记本痛哭流涕,眼泪顺着两颊流淌。她慢慢拿出夹在笔记本里的一方发黄的绢帕,打开。
上书血字:莲子心内苦,梨儿腹内酸。泣别爱女。
萍儿嘴里念叨着:“怜子心内苦,离儿腹内酸。这是我母亲离开时对我说的话?怎么会是这样?我的父亲为了救我惨死了!”
萍儿趴伏在梳妆台上,撕心裂肺地哭着。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无法承受,更无法承受的是她还有一个尚在人世但并不知自己生死的母亲。
张文锦悄然走进房间。不知为何,萍儿心中一阵惊慌,本能地将化妆箱合拢,藏在身后。
张文锦亲昵地为萍儿擦去脸上的肮脏:“你走后,我忙着寻找母亲和小蝶,还有父亲的官司、家里的瘟疫,我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你的屋子我都没空进来。我知道,那天我太着急了,一定伤着你的心了。我道歉,我赔罪,答应我,将凶手绳之以法后我们就成亲,好吗?”
萍儿后退两步:“小蝶和太太呢?”
张文锦沉吟片刻,露出一丝悲伤:“我和母亲怕小蝶无法接受父亲被害的事,特地送她去了青岛。母亲怕睹物思人,要回乡下老家休养一段时间。”
萍儿忍住哽咽,强自镇定地望着张文锦:“为什么张家会死那么多人?”
张文锦痛苦地捶打着桌子:“瘟疫!日本人怕传染,把染病的人都送到他们的医院隔离了。熬不过去的就……唉!”
萍儿迟疑地打量张文锦。她曾经那么爱他,如今竟像个陌生人。到底当初爱上他哪些,也想不起来了。她颤抖着嘴唇:“那你……还好吗?”
张文锦激动地将萍儿搂进怀中:“我侥幸躲过一劫!我和你都不能死,杀害父亲的凶手还没伏法,好日子还等着我们,我们怎么能死?”
萍儿真的有些迷茫了,到底,杀害父亲的凶手是不是他呢?
萍儿神态憔悴地走进警察局。她走到值班台前,谦恭地开口:“警察先生,我想找一下你们局长。我想知道张记药材行的张子力遇害案的进展……”
陈鸿志正巧从自己办公室走出来,后面跟着踌躇满志的张文锦。看到他们,萍儿慌忙躲出门外,贴着墙根往里看。
陈鸿志走到值班警察面前:“把张子力遇害现场的物证交给我。”
警察从资料柜里翻找,找到匕首、香烟、鞋模拓本交给陈鸿志:“局长,就这些。”
陈鸿志端详了一下匕首,当场将烟一支支扯出来揉碎,扔掉,又把脚印模子扔进了垃圾桶:“以后上庭就没有这些证物了。”陈鸿志笑着看向张文锦,“张大少爷,物证已经消失,现在人证就更重要了,你确信你能搞定?”
萍儿看到那包烟卷顿时愣住,再见到陈鸿志将证物销毁,她惊恐地一步步向后退去。
张文锦还有些不放心:“上庭的时候,万一被翻供,我们就被动了。”
陈鸿志冷笑着:“如果人证指证,那个小痞子还能活到执行死刑那一天;如果人证翻供,就不会让他活着走出法院!”
心已痛到麻木的萍儿一进屋就被张文锦抓住,按到墙边。
萍儿冰冷的眼神足以让张文锦心虚,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今天瞒着我出去了?外面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无处躲闪的萍儿只能勉强露出笑容:“我只是出去散散心。”她的目光不住地躲闪,“文锦……少爷,你找我有事吗?”
张文锦掐住萍儿的下颌,逼视她:“萍儿,你是不是不愿意看到我?”
萍儿有些心虚,避开他的眼睛:“时候不早了,少爷你该回去休息了。”
张文锦不打算就这样放过萍儿,他拦住她躲闪的去路:“不,我今天不走了。我这几天经历了很多事,心里太苦闷了,我都快要爆炸、快要崩溃了!萍儿,好萍儿,陪陪我!”
萍儿拼命推开张文锦,他喷来的酒气令她心慌:“少爷,你喝酒了——你要干什么?”
“萍儿,你躲什么?你害怕什么?怕我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爱你,我一直渴望让你成为这个大宅子的女主人!全奉天最体面的女人!我爱你,我爱你!我为你被老爷赶出家门,我为你独自承担这些天的阴风惨惨,我会疯掉的,真的!难道你不怕我疯掉吗?给我抱抱,不要怕,你是我的女人,现在就是,不要怕,我会娶你的,我发誓!大红花轿、明媒正娶,让你风风光光的……萍儿,你太美了,我要发疯了,你可怜可怜我,我爱你,我爱你!”张文锦搂抱着萍儿,疯狂地亲吻她。
萍儿拼死抗拒,仍然被张文锦强行拉上了床榻,她的腿被床头撞青,却疼在心头。
萍儿痛苦地流下眼泪,在抗拒中手腕被磨破,鲜血直流,但还是无法抵抗张文锦的强暴。
这是她为成长付出的代价,只是这代价太过昂贵。
父亲最后的叮嘱、重阳不屈的眼神始终围绕着她。
信错人,爱错人,结果如此悲惨。
萍儿奋力咬向张文锦,可很快被他按住了嘴,发不出一点声响。
屈辱至极。
事后,萍儿木然躺在床上。
地上到处凌乱扔着的衣物,床上倾倒的酒瓶,被褥上溅落的鲜血。张文锦粗野而满足地赤裸着上身酣睡着,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下,你不会不出庭做证指认那个小痞子了。萍儿,你是我的人,只能替我说话。”
萍儿全身僵硬颤抖,痛不欲生。
这个魔鬼,连她的身体也当成可以利用的筹码。
萍儿慢慢坐起来,望着张文锦酣睡的表情,狠下心来:“我要和你同归于尽……但是,重阳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是无辜的,临死之前,我要救他!”
已经濒死的重阳蜷缩在牢房里,只剩一口气不肯断。
狱警走近牢房,在外看看重阳,窃窃私语:“看来不行了,也没必要开庭审案,直接扔出去丢到化人炉里让他们收拾去!”
重阳吃力地睁开眼,露出一丝倔强的笑容:“还没死呢,留着一口气,不到开庭死不了!”
狱警见他还活着,愤愤地啐了一口:“真是比蟑螂还能活!”
重阳咧开嘴:“谢谢夸奖,啥时候上庭啊?”
“就今天,我告诉你,小子,上庭少说话,瞎胡嘞嘞回来打死你!”
重阳撇嘴,狱警将衣服递过去,重阳费力地将衣服套在自己的胳膊上,嘴上还不忘犟:“不就是上个庭,老子什么也不会多说的,最多就是说说你们差点勒死我!”
狱警又狠命踹重阳的伤口,重阳疼得直打滚:“你要是有胆说,就别回来,否则咱们哥俩招呼你上西天!”
狱警发泄完,将手铐、脚镣给重阳一一戴上,将他拖出去。
重阳走路极其吃力,但还是跟每间牢房的人打招呼:“走了啊!兄弟们等我回来!回不来就是被灭了口,大家各自想辙保命吧!”
狱警一巴掌将他拍规矩了,拖出牢房。
阴暗的法院走廊上,重阳拖着重重的脚镣走过,每走几步还要停下来喘息一会儿。萍儿在张文锦的簇拥下迎面走来,看见重阳,心中一顿,马上又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去。
重阳看见萍儿,突然停下脚步:“喂,你来干什么?你真相信我会杀你爹?”
警察狠狠踹倒了重阳,重阳躺在地上不住地呻吟。张文锦一把拽过萍儿,避开重阳:“离远点,别脏了你的鞋。”
狱警也拽住重阳的手铐将他带离:“再闹就把你关回去!”
重阳挣扎着回头看萍儿,眼底闪过最后一丝期冀。萍儿看都没有看重阳,径直走开。张文锦暗中观察萍儿的脸色,见萍儿对重阳冷淡,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张记药业是奉天最大的药行,张子力悬壶济世做过不少善举,一起命案引来众多记者旁听,法庭外也挤满了对张家怀有感激之情的百姓。
重阳一路被狱警带到审判席上,记者站在记者席疯狂地拍照。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重阳不耐烦地挡住脸:“拍什么拍,老子今天没洗脸,拍出来砢碜啊?”
身穿黑色法官袍的法官敲响法槌:“肃静!现在开始审理张子力谋杀案。被告重阳,你认罪吗?”
重阳抹下脸来,大声叫道:“当然不认罪!我没杀过人,凭什么认罪?”
“那传证人,奉天警察局局长,陈鸿志。”
陈鸿志坐定,将手上的卷宗举起给下方的记者看:“犯人重阳在入狱时曾经亲口招供自己杀害了张记药行的老板张子力先生,这就是他按下的认罪手印。”
审判席下众人顿时一片哗然,记者朝着卷宗猛拍,镁光灯频闪。
法官反问重阳:“被告重阳,你怎么解释?”
“解释?这就是最好的解释!”说完,重阳转过身去,猛地脱去囚服,露出一身惨不忍睹的刑伤。
血肉模糊的脊背令旁听者无不倒吸口凉气。
“戏文里管这叫屈打成招,法官大人!”重阳撇了嘴,大声喊道,生怕会有人听不到。
记者们再一次兴奋了,冲过来照着重阳的脊背又是一阵狂拍。
法官不停地敲打着法槌:“肃静,肃静!我们传唤证人,张萍儿!”
萍儿被女狱警带到证人席,重阳一下子蒙了,皱眉看了两遍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喂,你来做证,做什么证?”
法官敲了敲法槌:“被告肃静!证人讲话。”
萍儿停顿一下,才缓缓开口:“我是张子力的女儿张萍儿,也是这次绑架案的受害者。我可以证明,就是他……”
萍儿手指向重阳,重阳大吃一惊,张文锦则在旁听席露出得意的笑容。
萍儿一口咬定重阳:“就是他!是他杀了我的父亲!他绑架了我,向我父亲勒索赎金,为了抢夺父亲的金表杀人灭口!我亲眼看到他在我父亲的死亡现场索取赎金!”
重阳顿时脸色惨白,有些语无伦次:“你搞错了吧?张老爷什么时候死的我都不知道,我拿着钱早就走了!”
法官用力地敲打法槌:“肃静,肃静!证人,请你再指证一次。”
萍儿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指着重阳:“我证明,他确实就是杀害我父亲张子力的凶手!”
重阳眼中慢慢渗出泪水,眼前闪过两人在地下室里经过的一幕幕,那些交心的话,仿佛是天大的笑话,亏他还相信世间真有这么善良的女人。
重阳绝望愤怒地号叫,脱下一只鞋子扔向萍儿:“你说的全是假的!你说谎,说谎!”
萍儿仍不为所动,站在证人席躲过鞋子,继续目视前方。
张文锦猛地站起来,在众人面前维护萍儿:“法官,他企图袭击证人,要罪加一等!”
法官猛敲法槌:“别吵!被告,你要注意自己的行为!”
重阳含着眼泪破口大骂:“她撒谎!她的好心,她说的话,全他妈是假的!”
说完,重阳又脱下另一只鞋子准备扔,被狱警拦下,将他按住,脸卡在铁笼上变形扭曲:“你们不能相信这个女骗子说的话!我参加绑架,是那个大少爷,他指使我的!”
法官和陪审法官低头私语两句,再次抬头:“鉴于本案疑点过多,我需要证人再次指证,凶手是否真的是审判席上的王重阳?”
萍儿用力地点点头:“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他!”
重阳彻底绝望,疯狂地摇晃围住自己的铁栏:“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我要亲口问她,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
法官敲动法槌,不耐烦地看着重阳:“鉴于当事人张小姐的再三指认,本席当庭宣判:被告王重阳谋杀张记药行老板张子力先生罪名成立,先行收监,择日执行死刑!”
法槌一锤定音,法官在卷宗上盖上大大的审判章。重阳不敢相信地回头看向萍儿,萍儿看也不看他,毅然和张文锦离去。重阳在她背后愤怒地咆哮着:“你撒谎!你们这对狗男女全都在撒谎!”
张文锦和陈鸿志站在监狱门口,将手里的钱交给陈鸿志:“让他从此闭嘴吧。”
陈鸿志没有立刻接下钞票,而是笑眯眯地看着张文锦:“张兄,这件事到底与你有多少关联?”
张文锦再也懒得隐瞒,同样回以笑容:“我说与我无关,你相信吗?”
陈鸿志似笑非笑,很自然地收下了钱:“昨天的切磋会,我很仰慕山田君的武学造诣,活动还没结束,我就盼着下一次了。”
张文锦拍拍陈鸿志的肩膀:“下周末我做东,请山田先生和陈局长一起吃饭。”
陈鸿志透过玻璃窗,看着咆哮的重阳,阴森冷笑,“看来张兄等不及这个死囚一星期后执行死刑了,他早一天死,张兄的大麻烦就早一天了结。”
张文锦微笑着随陈鸿志的视线看向重阳。重阳俨然不知自己死到临头,还在不停地口出狂言:“只要老子活着,就要喊冤!我冤枉啊!什么少爷小姐警察局长,都是狼心狗肺、骗子、杀人犯!”
张文锦点点头:“什么都瞒不过陈局长,那张某就恭候佳音了。”
狱警接到陈鸿志的示意,推开监狱门走进去。
张文锦整理好自己的长衫,在陈鸿志的带领下离开,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王恩这才胆怯地跟上去,犹豫半晌才开口:“张少爷,这下重阳是不是死定了?”
张文锦敷衍地摆摆手:“宣统皇帝溥仪快要重新登基了,到那时候大赦天下,重阳死不了……王恩,你别忘了,他是杀人犯,还想抛弃你、陷害你!你怎么还为他着想?我让你上庭做证你不敢,现在还关心他?”
王恩吞咽着口水:“我怕他打我。”
“那你就不怕我?”张文锦停下脚步,看着王恩。
王恩从张文锦眼睛里读到令人恐惧的东西,他慌张地往后闪:“张少爷,你要干什么?”
张文锦将他拉到一边:“别傻了,你不做错事,我就不会伤害你。我这里有一百块钱,请你帮我做件事。前几天是我妹妹的生日,我想送她一条项链,但忘记了,你现在帮我去把它买回来。”
王恩有些犹豫:“这么贵重的东西让我去买?”
张文锦将一百块放在王恩面前,故作轻松地笑着:“你这点事都办不了,怎么做我的兄弟?”
王恩点头,拍拍胸膛表现自己的忠心:“少爷,您放心,买不回来,我就死在你面前!”
王恩对钱,从来都没有重阳那么渴望,他只对牛肉包子感兴趣。如果不是重阳每天都能出主意骗到钱,他有兴趣的牛肉包子恐怕就只能垂涎远望了。
想起重阳,王恩的眼睛黯淡了片刻。
从小一起长大,他不相信重阳会杀人。可所有的证据似乎都摆在眼前。最令他痛心的是,重阳居然想甩开他。
不是说好一生一世做兄弟的吗?怎么现在就开始嫌弃他?
头又开始痛了。王恩捶着头从珠宝行走出,将项链揣到自己怀中,忍着疼向前蹒跚而行。这种头痛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犯,从被犬养打伤那天起,这种疼痛就注定伴随他一生。
身后响起汽车喇叭声,头痛欲裂的王恩一回头,汽车正巧停在他面前,里面跳下两名劫匪,对王恩拳打脚踢:“把钱都交出来!”
王恩习惯性抱住自己的头:“我没有钱,不要打我的脸!”
劫匪在王恩怀里胡乱摸索着:“那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从不吃眼前亏的王恩叫着:“我……我只有这条项链,一百块呢!”
劫匪将项链打开看看,冷笑一声,又踢了王恩几脚:“没种的家伙,像娘们儿似的!”
王恩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绝尘而去:“这可怎么办啊,回去张少爷会打死我的!”
号了一句,王恩突然灵机一动,蹭了一把脸上的血,取出身份证件,见四周无人,猫腰钻入小巷。
张家书房里,只有张文锦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条项链把玩,脸上露出笑容:“蠢货,一分钱没花就给打发了。这下好了,你们这对日本狼崽子一个死,一个逃,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机会开口说话了!”
张文锦握着项链,笑容满面地走进客厅:“萍儿,萍儿?”
空荡荡的客厅并没有人,张文锦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此刻,监狱里正上演着一场杀人灭口的“好戏”。
高大的狱警站在重阳面前,重伤的重阳被逼得走投无路,知道自己要被灭口,只得靠在铁栏杆旁随时准备自卫还击:“警官,你不是想来看我睡觉的吧?我睡觉翻跟头、说梦话、咬牙、放屁特别难看。”
警察挥了挥棒子:“别做梦了,有人让我帮你闭嘴。”
重阳瞅准机会大叫一声:“喂,救……”
“救命”还没有说出口,狱警已经抢先一步用毛巾捂住重阳的嘴巴:“我不会让你再有机会喊出一句话!”
重阳瞪大双眼,手脚并用也无法挣脱。狱警死死压住重阳:“你早点死,我们早点交差。”
重阳几乎快要被憋死时,萧坚突然从牢房中间的铁栅栏伸出手将狱警抱住。狱警惊吓之中将重阳放下,重阳跌在地上不住地喘息。警察回头看向萧坚,用棍子狠狠捅了他几下:“妈的,你敢拦老子,不打算活了!”
萧坚闪过袭击:“即使是审判之后的死囚,也只能由法官执行死刑,而不是被杀人灭口。”
狱警正准备要拎着萧坚的脖领子揍他,萍儿出现在牢狱门口。她腾出手拿出一个钱袋交给狱警:“我想见那个死囚犯,还请警官通融一下。”
正准备收拾萧坚和重阳的狱警骂骂咧咧:“探什么监,老子还要教训这两个人呢!先放过你,有啥话赶紧跟你相好的说,知趣一点,别他妈的添油加醋说些没用的!”
狱警离开。重阳趴在地上仰头看着萍儿,眼底充满愤恨,鼻子还在流血。
萍儿蹲下身,将自己带来的水瓶和糕点递过去:“先喝点水吧。”
重阳将水瓶和糕点打翻,整个人靠在牢门上,平复气息:“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老子要是被害死了,变鬼以后每天夜里挨着个儿找你们算账!”
萍儿默默去捡糕点,咬住嘴唇,半晌才开口:“对不起。”
重阳瞧也不瞧萍儿一眼:“老子坐了监,丢了兄弟,马上又要没命,就赚你千金大小姐一声对不起?”重阳越说越悲愤,突然隔着栏杆抓住萍儿的肩膀,举起拳头朝萍儿的脸上打去。
拳头即将贴上萍儿的脸,萍儿没有闪躲,目光里的愧疚温柔使得重阳心软,将拳头悻悻地放下:“算老子栽在你手上了,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萍儿见四周无人,压低声音:“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吧!”
萍儿将糕点重新捡起,抹去上面的灰尘又送了过去:“我亲手做的,你吃一口。”
重阳冷笑,没有接:“你在里面下了砒霜吧?怎么,怕他们弄不死我,亲自动手?”
萍儿坚定地注视着重阳:“这里是我全部的心血,求你吃了它吧,也许能有活路!”
重阳不肯碰那块蛋糕:“老子命贱,吃不起。”
萍儿举着糕点坚持着,眼睛里充满期待:“就算上路,也要吃饱饭才行!”
重阳犹豫着。萍儿将糕点塞给重阳,眼睛盯着墙边,压低声音说话:“这道墙是黄泥的,年久失修,离外面的污水沟最近,只要跳进污水沟就可以顺着下水道游到龙翔里。”
重阳顺着萍儿的目光瞟到墙边,萍儿还想说话,狱警突然走了进来,拉着萍儿的胳膊往牢房外拽:“小妞,外面有人找,赶紧走!”
萍儿在不被狱警看到的地方悄悄做出一个掰开糕点的动作,大声喊叫着:“你一定要吃,吃了上路,不要做饿死鬼!”
重阳盯着萍儿的动作皱眉,但很快将糕点抓在手中。他看着萍儿被狱警带走后,将糕点掰开。
里面躺着一个精巧的小铁凿子[1]和一张画在白布上的简易监狱平面图。
重阳的眼睛骤然亮起,但他没有动,而是四周看看是否有人偷窥。
很快,重阳以不引人注意的动作将东西拿出藏在凉席下,把糕点塞进嘴里。盯着牢房大门将糕点用力咽下,发现确实味美,又忍不住狼吞虎咽了几口,一边还喃喃道:“这娘们儿为什么要帮我?”
在旁边牢里的萧坚将所有一切看在眼里,忽而露出微笑:“小兄弟,吃独食容易坏肚子,有好事招呼一声,互相有个帮衬。”
重阳一笑,递过一块糕点,心里暗暗笑骂:大胡子,那帮鳖犊子今天晚上要是弄不死老子,你就跟着沾光了。
夜深人静,监狱里的囚犯鼾声此起彼伏,重阳似睡死在床上,一点声息也没有,两名狱警已经靠在大门外沉沉睡去,月光下他们腰间的钥匙闪亮诱人。
躺在床上的重阳陡然睁开眼睛,他悄悄爬起身,将尿桶提到墙边,把尿泼在土墙上,从枕头下拿出小凿子,开始一下一下凿墙。
萧坚靠过来,也压低嗓子:“把你的图拿过来给我瞄一眼。”
重阳会心地一笑,用手指夹着那块小棉布递过去:“送你吧,我都记下了。”
一条华美的项链戴在萍儿脖子上,张文锦小心察看着萍儿的表情,发现她并不高兴:“这是你最喜欢的项链,现在我终于买给你了,你为什么不高兴?”
现在的萍儿,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她冷冷地看着张文锦:“因为除了这条项链,过去的一切,都不见了。”
张文锦小心试探着:“萍儿,从前你看我的眼神充满光彩,现在怎么都是怨气?你不爱我吗?你不喜欢那晚的事吗?”
萍儿为掩盖自己的情绪将项链摘下,还给张文锦:“你不要胡思乱想,烦心的事还嫌不够?”
张文锦亲吻着萍儿的耳垂,萍儿抗拒躲避。张文锦拉住她的手:“今晚我想抱着你入睡。答应我,陪我安稳地睡一会儿。明天开始,我会好好筹划我们的未来。”
萍儿顺从地点点头,亲手为他倒了一杯水:“你今天一天也不见喝上一口水,喝了再睡。”
对萍儿完全掉以轻心的张文锦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萍儿这才如释重负地坐在床上。两个人平躺在床上,张文锦将萍儿搂在怀里,抚摸她的长发:“我曾经有过一个梦想,可以光明正大和你躺在一张床上醒来,不用害怕任何人闯进来。”
萍儿依偎在张文锦的怀里,强压住满腔的愤怒恶心,强颜欢笑:“以前我多想和你在一起,光明正大的,不怕王妈,不怕太太,不怕天下所有的人。那时候,就这么想着,有多美啊。”
张文锦将萍儿搂紧:“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这梦想只差半步就能实现了。”
萍儿身体倏然僵硬,脸上露出仇恨,但没有给张文锦看到:“是啊,很快就会实现了。”
喝了迷药的张文锦慢慢闭上眼睛,萍儿的眼睛始终是睁开的,直等到张文锦沉沉睡去,她才站起身:“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会跟你做同一个梦!”
重阳成功地在土墙一面凿出一个洞,他探探头就看见不远处的污水坑,咧嘴窃喜:“这儿真有个污水坑!”
忽然监狱外火光冲天,所有囚犯被火灾惊醒,开始大叫大闹:“着火了,着火了,放我们出去!”
狱警们纷纷用木棒敲打着牢门:“不许闹,再闹都给你们就地正法,不许闹!”
囚犯们恐慌起来:“警察要烧死我们啊,救命啊!”
眼看局势混乱,狱警吹响了警哨。外面是杂乱的救火声,囚犯们还在疯狂地拍打着牢门。重阳趁机一下子钻出墙洞,揭开下水道盖子栽进去。
萧坚用事先磨好的钉子,迅速打开牢门,从重阳钻出的墙洞逃了出去。
监狱外荒野茫茫,夜色中,这座阴森的监狱火光冲天。
萍儿手持火把站在枯草甸旁,见狱警已经冲出监狱,将火把扔向一旁的枯草,又点燃一片大火。狱警吹着警哨从两侧奔跑而来,萍儿拼命向另一边跑去。狱警四处寻找也没看见纵火的人,只能开始接水灭火。
萍儿气喘吁吁跑到龙翔里,她蹲在草丛中盯着面前一摊污水,这污水坑正通往监狱的下水道:“重阳,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爬不出来,我死也不会安心。”
可水面依旧平静无波,没有人钻出来。
污水中的重阳,在水底几乎快要窒息。他的回忆还停留在八岁时,小重阳还在下水道里痛苦地抽搐,满脸是泪的他蜷缩成一团。他茫然无助,不知该去向何方,整个人已经濒临崩溃,哭喊着:“师父,师父,救我,放我出去!”
已经憋得脸色涨红的重阳快要窒息而死的时候,前面闪现一丝光亮,似乎有人伸出一只手。
一只纤细的、柔美的手。
温暖而甜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别怕,我带你出来!”
心力交瘁的重阳盯准那只手,向光亮处爬过去。
重阳疲惫地在污水里挣扎,只差最后一口气,身负重伤的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爬上岸。萍儿向重阳伸出自己的手,仿佛带有无穷的力量。重阳毫不犹豫地信任了萍儿,将手搭在她的手上。
两只云泥之别的手互相抓死,似乎预示了以后的生死不弃。
萍儿咬紧牙关:“来,别怕,我带你出来!”
萍儿的话让重阳增添了力量,他提起最后一股气,借着力道爬了上来。如同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重阳终于缓过来,睁开眼睛,看见萍儿,心一下子冷下来,之前的温暖瞬时冰凉。他将嘴巴里的污水吐干净,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救了我,我就会原谅你?”
萍儿凄然地看着重阳:“你原不原谅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重阳艰难地爬起来,推开萍儿:“好,一命还一命,咱们两清了,以后再见谁也不认识谁!”
浑身污水的重阳哆嗦着,吃力地扒下囚服。他拖着满是伤痕的身躯向监狱的另一边走去,头也不回。见状,萍儿追上去,将自己的围巾披在重阳身上,轻声念了一句:“重阳,保重!”
重阳身子一顿,裹紧身上的围巾,孤狼般的眼神透出了些许温暖,而后又迅速冰冷:“滚!老子不想再见到你!”
两人离开后,污水坑里又伸出一只手。
萧坚从污水中爬上来,看着远处的火焰,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张文锦愤怒地将通知书摔在桌子上,面前的陈鸿志依旧声色未改地坐在张文锦面前:“你们警察局就是这么看管犯人的?”
陈鸿志摊摊手:“监狱费用不足,土墙年久失修,我屡次打报告都未被上峰受理。不过,此次越狱是有计划实施的,这名囚犯很明显有外应。我听人说昨天张小姐来探监,张少爷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张文锦怒不可遏地拍响桌子:“你这是血口喷人!我妹妹探什么监?探谁的监?你们有人证和物证吗?你再敢污蔑我们张家的声誉,我定和你法庭上见!”
陈鸿志不以为意地看着张文锦:“张少爷,我虽然没有张小姐放走人犯的直接证据,但我有这个。”
陈鸿志拿出一份关东军通缉令,张文锦顿时吃惊非小。
陈鸿志的手腕何止这一点,他笑眯眯地看着张文锦:“我奉劝张少爷你还是最好将张小姐找回来,也同样要找到张子力临死前留下的东西。”
张文锦拽住陈鸿志的衣领:“我介绍你认识山田,结果你在我背后捅刀子?”
陈鸿志丝毫不怕张文锦的威胁:“有人为了谋夺家产,背后告发养父私通共产党,害死了养父母全家二十多条人命,又怎么说呢?”
张文锦颓废地坐回原位:“我父亲记忆衰退,他的东西通常都记录在随身带的笔记本中,我查过现场,什么都没有。”
陈鸿志冷冷地开口:“有没有可能在张小姐身上?”
张文锦有些不敢置信。
陈鸿志走到张文锦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公司说,既然她找不到回来的路,你不妨送她离开,一切真相也就会消失了。”
破败的火车站台,萍儿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长椅上。从前,这是她和张文锦约会的地方。
那时候,他们还很幼稚,幼稚地相信爱情。
张文锦眺望着远处的铁轨,露出怅然伤感的笑容:“路的尽头或许是个和奉天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中间只靠这两根钢轨联系着。”
萍儿感叹着接过话:“就像我们,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不知道将来结局会是怎样。”
张文锦转过身看着萍儿,萍儿红着脸低下头。张文锦一把将萍儿搂入怀中:“不,萍儿,我们读一样的书,喜欢同样的美好事物,你美丽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突然读懂了所有的情诗。你就是我的终点站!”
萍儿纯真羞涩地依偎在张文锦怀抱里,眼里泪光盈盈。
这些回忆,那么甜蜜,甜得仿佛能毒死人命。
萍儿将行李箱打开,从中拿出笔记本,跪在地上压抑地哭泣:“父亲,我爱错了人,害死了大家!我失去了最宝贵的贞操!我怎么还能活下去?我要和他一起下地狱!”
萍儿止住哭泣,踉跄着朝面前的公用电话亭走过去,颤抖着拨通电话:“喂,文锦,我现在在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个火车站,你来接我回去好吗?我……我需要你。”
一个小时后,张文锦一身长衫出现在火车站,依旧是风度翩翩佳公子的模样,然而此时此刻萍儿的心已经死了。
张文锦看到萍儿,跑过来:“萍儿,我可找到你了!”
萍儿上前一步,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张文锦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愣了,捂住脸:“萍儿,你疯了?”
萍儿的眼神似乎能杀死人:“是你杀了老爷对不对?”
张文锦脸色剧变:“当然不是!养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会做那么卑鄙龌龊的事!”
萍儿一字一句道:“你还想瞒我多久?警察销毁了证据,但我都看见了,我全知道了!”
张文锦见无法抵赖,只得抓住萍儿的肩膀:“你听我说,萍儿,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其他的人都是浮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将来的幸福!”
萍儿倒退几步:“谋财害命、杀人灭口,张府上下二十多条人命,你还说得出幸福两个字吗!”
远处火车轰鸣声传来,淹没了萍儿对张文锦的指控。
萍儿突然毫无预警地将张文锦抱住,向月台倒去:“我们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一起死了干净!”
张文锦挣扎不开萍儿的束缚,萍儿死死拽住张文锦不肯放手。眼看火车越来越近,张文锦只得心一横,咬牙用力踹开了萍儿,并亲手将她推下月台。
火车呼啸而至。
萍儿消失在火车轨道之下,张文锦双手捂住眼睛蹲在月台上,几乎崩溃。他涕泪横流地呼喊着萍儿的名字:“萍儿,不能怪我,一切都是你逼我的!我落到这步田地还不都是为了救你!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为什么要逼我杀你!”
散落的项链进入张文锦视野,带着血迹。张文锦不敢看到萍儿的尸体,只能仓皇逃走。
火车轰隆隆地驶远。萍儿匍匐在铁轨间,慢慢爬起。受伤的她虚弱地爬过铁轨,翻过土坡昏厥过去。
遍体鳞伤、赤裸上身裹着围巾的重阳小心翼翼地潜伏在荒草中,窥视自己曾经练功的地下室。见四周无人,重阳连滚带爬地向地下室翻过去。
在晾衣杆旁,重阳匆匆往自己身上套着棉袄、棉裤,冻得直打哆嗦的他,手脚已经失去知觉,再挺几个小时,只怕会冻死过去。
几双木屐停在手脚乱忙的重阳面前,重阳被人一记重拳打倒在地,正滚到犬养的坟旁。山田野以长刀指着重阳:“犬养师伯去了哪里?”
重阳低头不敢反抗,整个人靠在犬养的坟上,实在躲不过去才故作笑脸迎上去:“怎么,师父没回来?那老头子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喝酒了!”
山田掐住重阳的脖子,将他靠近自己:“犬养太郎,那你这些天去了哪里?你也出去喝酒了?”
重阳指指自己身上的伤,龇牙咧嘴地笑:“偷东西给老头子换酒喝被人抓住了,刚逃出来,这不,挨打的伤还在。”
山田向重阳身后望了一眼:“还有一个呢?”
重阳也故意看了看身后,傻笑:“他呀,还在外面骗呢,等他拿回来钱请你们喝酒!”
山田点点头:“好,我们会在这里等犬养师伯回来,我需要你们为达子小姐服务!”
重阳见遮掩不过,抽冷子一把推开山田,撒腿狂奔:“老子才不要去给狗屁达子服务!”
山田的枪瞄准重阳,“啪”的一声,重阳的大腿被打中,他忍痛继续向前爬过铁轨。
那列险些撞死萍儿的火车疾驰而来,拦住了山田野众人。
趁着火车驶来的机会,重阳暂时逃脱了山田野的追踪,拖着伤腿躲到一旁,直到山田等人离开,才重新跑到树林里,趴在犬养坟前。
重阳将一捧雪慢慢浇在坟头上,脸上又多添了几道伤口的他露出苦笑:“老头子,这就是报应。你收养我,我却杀了你,现在活该两边不是人。日本人当我中国狗,中国人骂我是日本浑蛋,我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重阳将犬养的坟拍实:“糟老头,好好在阎王爷那边喝酒,下辈子我给你赔命!如果有下辈子的话……”
重阳站起身,吃力地向树林外走去。
络腮胡子的萧坚坐在小旅馆的镜子前,掏出剃刀,一点点将自己腮边的胡须刮掉,露出古铜色的肌肤、英俊的面容。
他面前摆放着一张刚刚接收到的我党电报:萧坚同志,现在南方政局吃紧,你需要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工作,姓名:马昆。
刮完脸的萧坚戴上礼帽,套上长衫,拎着随身的行李,在侍应生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翩然离开小旅馆。
萍儿顺着铁轨跌跌撞撞向前走着,身上的疼痛迫使她几次跪倒在铁轨中间,火车一列列从身边隆隆穿过。
不远处是一座荒村,整个村庄满目疮痍,破败不堪。
萍儿几乎是半爬行撑到村中药铺门口,靠在门板上慢慢瘫软在地上,凭着最后的力气虚弱而又迟缓地敲门,发出沙哑的声音:“救命,救命……”
药铺里的夫妇正趴在屋子里偷窥外面的情况。妻子看见萍儿的惨状有些于心不忍:“像个姑娘,开门吧?”
丈夫有些犹豫:“兵荒马乱的,谁叫门都敢开,败家娘们儿你不想要命了?”
妻子瘪瘪嘴不吭声了,丈夫扒着门缝朝外面大喊:“姑娘,去别的地方吧!咱可不敢给你开门,谁知道你什么来头!”
萍儿努力站起身,一点点向其他人家挪去。她一次次敲门,一次次被拒绝,甚至还有野狗来咬,萍儿连滚带爬狼狈不堪。
转了一圈,萍儿又转回到药铺,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敲门了,只是倚靠在墙上喘息着。
此时,冻得直哆嗦的重阳,也走在这个村子里。他不停地拍门踹门,破烂的衣裳在风中摇摆:“喂,开门,给口热水喝!喂,不要见死不救啊,给口热水还能要你命啊?”
重阳继续向前走,眼前出现浑身是血的萍儿。
两人如同两只走投无路的孤独野兽,愣愣地看着对方。
重阳狠狠心,与萍儿如同陌生人般错身而过。
走出十多米,萍儿双膝无力,“扑通”摔倒在地。
重阳又往前挣扎了几米,身后传来萍儿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终于还是心软的重阳蓦然转身,踉跄着过来,将她拉到怀里。萍儿奄奄一息地看着重阳:“你别管我!咱们说好的,谁也不认识谁!”
重阳笨拙地探了探萍儿的额头,被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张大小姐,你烧得厉害,得赶快看病吃药!”
萍儿苦笑着摇头:“我不是什么张大小姐,我是萍儿,张家的穷亲戚,私生女,不比你好多少,我自欺欺人害人害己……我满身都是罪孽!让我死吧,这都是报应!”
重阳凝视着萍儿绝望的眼睛,又慢慢回看自己满身的伤痕,突然爆发般大叫:“是,我们有罪,我们受了报应,可那些人比我们坏一百倍,他们凭什么还吃香的喝辣的活得人模狗样!谁来治他们的罪孽?他们的报应在哪里?我不甘心!萍儿,你不能死!我们都不能死!”
重阳半跪着架起萍儿,探身去敲药铺大门:“开门,开门!一个姑娘,一个很漂亮的好姑娘病了,她快死了!你们是药铺,是郎中,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
重阳见里面无动于衷,怒火冲天,他在路边捡起一根粗大的棒子,挥舞着砸向这家大门:“开门,我是胡子,我是土匪!再不开门,我就放火烧死你们!”
药铺夫妇真的被吓住了,颤抖着想去开门。可还没等他们动手,重阳已经挥舞着棍棒破门而入。他咬牙抱起萍儿进屋,胡乱喊着:“快,给她退烧药!”
夫妇俩也有些为难:“日本人刚来扫荡过,所有的药都被抢走了!”
重阳嘶喊着:“不能这样!她不能死!你们是药铺,怎么会没有药,我不信!”
萍儿看着重阳的身影,黯淡的眸子里有了光彩:“重阳,你把地上的草药屑扫起来。”
重阳将草药屑扫好交给萍儿,萍儿吃力地辨别着:“这些是柴胡、麻黄草、半夏、三七、红花、血竭……”
重阳新奇又有点崇拜地看着萍儿。萍儿凑齐了一捧草药碎屑,交给女主人:“这些可以退烧止痛,大嫂,帮我们煎一下。再准备一些香炉灰,我们要擦伤口。”
药铺夫妇想想,这乱世能活下来不容易,还是决定救两人一命。很快,一碗热腾腾的药端在萍儿手中,萍儿朝重阳招手:“你喝这药,能止痛。”
重阳故作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喝,我有办法。”
重阳转到药炉背面,从炉子下抓出柴灰,在全身伤口上胡乱涂着。他撕开腿上枪伤处的棉裤,疼得直蹬腿:“老板,有烧刀子没有?给一口!给一口!”
重阳满脸是汗,意识渐渐模糊。朦胧中,他张开嘴,温热的药已经端在了他的唇边,耳边是萍儿温柔的声音:“不能喝酒,喝药,你会好起来的。”
“你会好心给我药?”重阳还在怀疑,汤药已经灌进了他的喉咙。
萍儿艰难地咀嚼草药残渣,用力吞咽下:“我吃药渣,也会好的。”
重阳眼眶慢慢湿了,萍儿虚弱地微笑着:“药渣也有退烧止痛的药效,我不会死,你放心。”
重阳重重抹了把眼角,点点头:“你不会死,我替你看着你的命!我不死,你就不能死;我死了,你替我活着!”
阴沉的夜色里,张家的书房没有亮灯。电话铃声骤然响起,默默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张文锦回过神,接起电话:“什么,还没找到萍儿的尸体?附近村子有没有去找?今天务必把她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张文锦将电话放下,抚摸着手下的项链,指尖微微颤抖。
黑暗中,山田野迈步走进书房,冷冷的声音如同尖刀,刺得张文锦又痛又怕:“还没找到?是张少爷不想找,还是真的找不到?”
张文锦有些哭意:“她真的跟这件事无关!我父亲刚回家就遇上你们为逊帝选妃,焦头烂额都来不及。马上她被绑架,我父亲哪里还有时间将笔记本交给她?之后我主动向您告密,以最快的速度杀了张家二十多口人!已经是斩草除根再无活口了!”
山田野将长刀放在张文锦的书桌上,明晃晃断了他最后的乞求:“灭一个也是灭,灭十个也是灭。A公司希望所有知道他们和关东军秘密交易的人全部消失!”
张文锦有些激动,一拍桌子站起来:“萍儿是无辜的,我不会再下手了!”
山田野根本不把张文锦放在眼里,依旧平淡地看着他:“听说张子力记忆衰退,什么都记在一本笔记本上,可这本笔记本不翼而飞了。你必须交出张子力的笔记本!当然,最好让那位萍儿姑娘永远闭嘴。找到她,或者她的尸体!”
张文锦陷入两难境地,看着桌上的香烟泄了气,慢慢坐回椅子上。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逼迫我?为什么选中我?”
山田野看着走投无路的张文锦冷笑:“是你,先选择了我们!”
一把大锁将房门反锁住。
萍儿在重阳怀里被上锁的声音惊醒,重阳也受惊睁开眼。
重阳发觉自己居然抱着萍儿睡了一晚,不自然地放开她,说话也有些结巴:“你醒了?”
萍儿点点头:“我好像听到有人上锁。”
重阳迅速站起身,走到房门口,推房门,果然一动不动:“糟了,我们被关门打狗了!”
萍儿也吃惊地上前拍打房门:“开门啊,开门!”
院子里,药铺夫妇站在警察面前点头哈腰地谄媚:“警官,锁好了。”
警察点点头,给同伴使了个眼色,药铺夫妇被其他警察带到一旁:“来,给你们点辛苦费。”
药铺夫妇还等着拿钱,被警察们推到了破旧的牲口棚里反锁上门。
警察头目狠狠下令:“放火烧死里面两个人!”
众人将房子四周的墙壁拨上煤油,一把火点着。熊熊的火焰很快就吞噬了萍儿和重阳所在的屋子,只听见他们的呼喊:“救命——”
重阳拼命踹着屋子后面的窗户,一边踹一边高喊:“呛死我啦!有人点火啦!”
“砰”的一声,窗户被重阳踹开,重阳一把抱起萍儿,从窗子跳了出去。
牲口棚已经开始坍塌,倒下的栏杆正砸在重阳肩膀上,将重阳拍倒。受伤的重阳还是咬牙将萍儿紧紧抱在怀里,直到萍儿完全站稳才松手。
眼前的大火逼得两人无路可退。看见牲口棚大梁压住了药铺夫妇,重阳一下子捂住萍儿的眼睛:“走!”
萍儿拉住重阳摇摇头:“那帮人一定就在外面,等着我们被烧死!我们不能现在就走!”
重阳看着药铺夫妇,忽然灵机一动:“我有办法!”
他背过药铺夫妇的尸体扔在地上:“这两口子陷在牲口棚,没跑了。你帮我把他们塞回小屋!”
萍儿有些不解:“为什么?”
“那些人奉命杀人,见不到咱们的尸体他们不能交差,咱们还会被追杀。”
萍儿有些不确定:“如果他们查验出尸体的身份,怎么办?”
重阳对萍儿的一本正经嗤笑不已:“你还不知道官差多会糊弄事,衙门的事能对付着交差就得了,还检什么验啊?他们干吗给自己添麻烦?”
萍儿吃力地帮重阳将尸体塞入小屋。
火势越来越猛,重阳再跳出时全身着火,在地上打滚灭火,萍儿也帮他用衣服扑打。扑灭了身上的火,重阳看着大火将小屋烧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一回头,看见萍儿正向烈火跪拜:“对不起,连累你们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重阳摸着鼻子笑了,似乎是嘲笑萍儿婆婆妈妈,又像是被她的善良感动。
他望着烧入天际的火苗,咧开了嘴:“这下,咱俩可就彻底消失了!”
张文锦悲怆地坐在沙发上,颓废地端着酒杯。电话铃声响起,他接起电话,一边讲话,一边看着眼前萍儿的黑白照片,硕大的白菊正放在照片前:“都死了?她和那个狼崽子一起烧死了?好,做得好,你们终于可以回去交差了。”
张文锦挂断电话,为萍儿的照片斟了满满一杯酒。自己端起另一个杯子一饮而尽,眼泪顺着脸颊淌下:“萍儿,我爱你!我爱你!要不是你一意孤行,我们已经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萍儿,你地下有灵,你对得起我吗?……萍儿,来生再见……”
萍儿和重阳艰难地在山间穿行,两个人走走停停,实在没有力气只能趴下。重阳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虚弱地看着萍儿:“你有吃的吗?”
萍儿吞了吞口水,歉疚地摇摇头:“我身上只有个笔记本。”
重阳四周眺望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头:“那玩意儿又不能吃。咱们俩得想个办法去城里,城里有吃的,饿不死人。这荒山野岭,想骗个人都找不到傻瓜。”
还没等走到城里,暴风雪就席卷了整个苍茫大地,重阳和萍儿互相搀扶着走在一望无垠的茫茫白雪中,如同两个渺小的黑点,很快就要被风雪吞噬了。
重阳腿伤发作,整个路程几乎都是用手撑着沿途的树木拖着身体往前挪。
终于,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萍儿也是一直强撑着在雪地里爬行,见重阳跌倒,扑了过去:“重阳,你怎么了?”
重阳抱住双肩,忍不住哆嗦:“冷,我好冷。浑身上下哪儿都疼。你呢?”
萍儿将他棉袄掀开,发现几处严重的伤口都溃烂了,声音里多了几分焦急:“你伤口化脓了!我们必须找个地方住下来,吃些东西,还要买药给你治伤!”
重阳从地上抓了一团雪塞到嘴里,又抓了一团雪抹在脸上,勉强站起来:“我们走,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往前走!”他向前挣扎了几步,很快又摔倒了。
萍儿连忙去搀扶:“如果这时候能有口吃的就好了,咱们就可以撑下去,至少能撑到咱们找个村子住下来。”
是啊,要是有吃的,就好了。
重阳眼睛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一个洞,舔舔嘴唇:“喂,你,去那个洞里掏,肯定有吃的。”
萍儿也看见那个洞,但不明白:“那是什么洞?”
重阳不耐烦地推开萍儿:“你先别问,尽管掏!”
萍儿照做,果然里面有许多稻谷和被田鼠咬碎的红薯块。萍儿欣喜地将稻谷和红薯块拢到自己怀里,回过头正看见重阳渴求的目光。重阳发现萍儿在看自己,故意别开脸,假装什么都不在乎。
萍儿安慰他:“等我一下,我用雪水洗洗。”
重阳压根儿不相信萍儿会将吃的分给自己。他看过太多自私的人,也从不相信任何人,眼前的萍儿虽然跟他经历过一些事,可到底是个娇小姐,与他,从不是一路人。
重阳躺在雪地上,虚弱地喘气,如同赌气般气哼哼说着最后的“遗嘱”:“我抢不过你,你吃完自己活着出去吧,我是个累赘,死了拉倒。”
萍儿将鼠粮用雪水搓干净,把最大的一块一分为二递给重阳:“吃吧,我洗干净了。”
重阳推开她,恶声恶气地说:“你还能走路,我伤口发炎了,是个废物,这些东西你一个人都不够吃,干吗分给我?”
萍儿露出柔和的笑容:“有你的就有我的,有我的就有你的,你伤重,我更要多照顾你。”
重阳从出生以后第一次感受到陌生的温暖,他背着萍儿偷偷一咧嘴:“笨蛋,你这个笨蛋怎么比小恩子还笨。”他抹了抹眼角,又吞了吞口水,萍儿将红薯块递给重阳,他如同一只小狗般,将掌心里的红薯块全部舔进嘴里吃掉。缓了一口气,重阳故意凶巴巴地斥责萍儿:“还不走,等着在这儿冻死?”
见他又有了底气,萍儿温柔地笑了。
重阳在萍儿的搀扶下一步步向前挪动。望着茫茫无尽的大雪,萍儿有些绝望了,她站在白雪掩埋的山脊上俯视,看不到一点生机:“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到路的尽头。”
终于有了力量的重阳恢复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干吗要到尽头?下面就是个镇子,要不是看到它,我能吃你那份吗?”
萍儿望去,惊喜地叫起来:“真的!”
“走,咱们去弄点钱花!”重阳一个用力,又拼命咳嗽起来。他拖着萍儿向山下一步步走去。
重阳光着膀子露着一身伤,躺在雪中的街道上冒充死尸,漫天大雪几乎将他覆盖。
萍儿跪在重阳身边,作痛哭流涕的模样,可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
重阳用手指掐了萍儿一下,脸上还是摆出死人状:“你怎么不要钱?”
萍儿有些为难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我没见过这么咒自己的。”
重阳撇撇嘴:“我咒我自己,你怕什么?”
萍儿无奈,只能低着头按照重阳教的办法骗人:“过路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我们是奉天人,路过这里时我丈夫被关东军活活打死了,现在需要买口棺材帮他收尸,请各位行行好,赏我点钱吧!”
重阳抿嘴发笑,但发现人来了立刻假装死尸。
群众在萍儿面前停住脚步,看看重阳惨不忍睹的伤,又看萍儿有些可怜,纷纷扔下铜板:“造孽的关东军,把小伙子打成这样!这媳妇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看着怪可怜的,你赶紧把丈夫埋了吧!”
萍儿咬牙,恨恨地看着重阳:“我肯定尽快把他埋了!”
重阳继续美滋滋地装死,萍儿不停地磕头,面前的零钱越扔越多,甚至有一块银元,很快就存满了一罐子。
萍儿只顾着磕头,没瞧见一个小贼悄悄将手伸向罐子。偷眼观察形势的重阳一下子坐起来,大喝一声:“放下钱!”
小贼被吓得麻了腿,慌忙丢下罐子就逃。
萍儿见重阳起来,有些着急,连忙将他按下:“你是死人,怎么起来了,赶紧躺下!”
重阳气呼呼地抱着钱罐子:“我再不起来,钱都让毛贼偷光了,老子白装一天的死人!”
两个人正在争执,施舍过钱财的群众不干了,呼啦啦一下子围过来:“原来是骗子!打这两个骗子啊!”
石子、土块一起扔过来,顿时砸得重阳和萍儿狼狈不堪。
重阳见骗术败露,只得披上棉袄拽着萍儿撒腿就跑。萍儿临跑还没忘了抱上钱罐子,只是跑得太猛,钱掉了一路。重阳背上挨着石块打,还拼命捡起一块银元叼在嘴里,拽着萍儿狂奔。
萍儿和重阳艰难地爬到火车站旁的荒草堆里,看着一直通往天际的火车轨道。
萍儿对重阳身上男人的气息有些抗拒,故意和他拉开点距离。
重阳晃悠着手里的伤药:“你躲我?要不是我把银元含在嘴里,怎么买药买吃的?我还没骂你呢!要是小恩子我早踹两脚了!那些钱不丢咱们就有车票了,还用得着扒火车?”
萍儿有些赧然:“谁让你叫我骗人!我又不会坑蒙拐骗。”
重阳推了萍儿一把:“行行行,你是没骗过人的好人,我是混账王八蛋,行了吧!”
萍儿有些不高兴,转身准备离开。重阳见她当真,一把将人拉了回来,压低声音趴在她的耳旁:“你看!”
萍儿顺着重阳指的方向看过去。难民丛中,衣冠楚楚的萧坚正挺身而出指挥众人:“大家快点,等一会儿车来了,大家要有秩序,不然就一个都走不掉!”
重阳继续在萍儿耳边小声叨咕:“看来今天晚上有不少人要扒火车,咱得快点挤,慢了就上不去了。”
萍儿看重阳身上的伤,有些犹豫:“咱们俩都有伤在身,我担心爬不上去。”
重阳满不在乎地拍拍胸膛:“就是累死也得上!别说了,火车来了!”
火车喷着蒸汽呼啸而至,恰好停在众人面前。众难民不顾一切地向火车上爬去,萧坚还在力图指挥他们一个个排队上车:“不要挤,慢慢上!”
重阳拉着萍儿穿过人群,挑一个最好攀爬的地方将难民都挤开,将萍儿举上自己的头顶:“挤什么挤,我这儿还有个女人呢!别挤别挤,嗨,别挤!”
萍儿拽着火车扶手,吃力地向上爬,整个人翻到车上已经没有力气再看下面的重阳了。
重阳在下面急得直跳脚:“快,拉我上去!”
旁边的萧坚正将几个孩子抱上了火车,他也跟着爬上去,拽难民的孩子们上来:“先让孩子走!来,把孩子给我!”
萍儿费力翻过身,趴到火车边缘伸出手。
汽笛轰鸣,火车缓缓驶动,没爬上火车的难民都泄气地坐在铁轨上,看着火车轰隆隆地离开。萧坚终于抱着最后一个孩子跌倒在火车上,胳膊传来一阵剧痛。
火车下,只有重阳还在锲而不舍地追着火车:“拉我上去!喂,丫头!”
“等我!”萍儿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伸给重阳,重阳跳起来去抓萍儿的手,但每次都差一点,两个人的手根本无法拉到一起。
萧坚想站起来帮忙,身边的孩子突然滚落下车,萧坚舍命接住孩子,将孩子抱回怀中,胳膊上的痛更加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萍儿和重阳的手越来越远。
火车越来越快,筋疲力尽的重阳已经没办法再跟上,颓废地挥了挥手:“算了,你先走吧!”
见重阳要放弃,萍儿的手并没有收回,而是更向前伸了一些:“不要放弃,不要!我们必须一起走!”
萍儿的目光给了重阳莫大的鼓励,他提一口气,纵身一跃,终于紧紧抓住了萍儿的手。萍儿将重阳拉上火车,两个人翻滚在煤堆里,都露出开心的笑容。
萧坚远远看着萍儿和重阳终于安稳地坐下来,欣慰地笑了,抱着孩子找了一个窝坐下去,将脸埋到衣领里,只露出双眼睛看着白茫茫的大地。
寒气在重阳的睫毛上凝结成霜冻,头发上也是凝住的雪粒子。他胡乱挣扎着坐起来,一脸惊慌地看着身边熟睡的萍儿,半晌,才喘匀了气:“老子不怕,老子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冻不死!”
重阳抓过萍儿的手,帮她搓手取暖,身边的难民大嫂也凑了过来。重阳看向远方:“不知道这车要开到哪里。”
大嫂叹口气:“说是要去天津呢!”
从未出过远门的重阳有些迷茫:“天津是哪儿?”
萍儿也睁开了眼,慢慢坐起来:“天津是个大城市,过去靠近皇帝住的京城。”
重阳听完乐得一跳,带动了伤口“哎哟”一声又坐回煤堆:“那敢情好,那咱就去天津!”
萍儿也露出连日来罕见的微笑:“嗯,咱们去天津,重新开始。”
萍儿的笑容打动了重阳,他不由自主地也露出微笑。
火车在朝阳中向南方驶去,两个人互相支持着爬起来,在火车上振臂高呼,快乐地大叫。
重阳:“我们要重新开始!”
萍儿:“我们要重新开始!”
重阳:“天津,我们来了!”
萍儿:“天津,我们来了!”
还没等两人兴奋够,背后一架飞机低空从头顶飞过,伴着轰鸣声扔下数枚炸弹。
萧坚抬头,本能地大喊:“卧倒!”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淹没了萧坚的呼喊。
萍儿看傻眼,忘记躲避,重阳一下子抱住萍儿按倒在煤堆里。
轰炸迫使火车停下,人们哀号着翻身向火车下逃窜。
萧坚站起身拽住几个难民:“不要下车!下了车,你们会死的!”
难民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们纷纷跳车:“在火车上才会没命的,任人家追着屁股打,别拦着我!”
越来越多的难民向火车下爬去,萍儿见状也开始不安,站在火车上拉住重阳:“不如,我们也下吧!”
重阳摇摇头:“当然不要,我们好不容易爬上来的,下去以后再爬上来一定没有力气了。”
萍儿抬头看着还在呼啸的日本飞机,有些恐惧:“那我们就在这儿等死?”
重阳不服输地仰起头:“老子有九条命,跟我在一起,肯定不会死!”
重阳拉着萍儿躺在煤堆里,两个人仰面朝天,看着天空尚存的飞机烟雾:“看飞机下铁蛋,命大的人才能有这福气开眼呢!”
数架飞机不停地飞过,炸弹一颗颗扔下。火车在轰炸中又缓缓开动,所有下去的人都没有机会再爬上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车离开,而他们很快成为飞机炸弹下的炮灰。
一层一层的人死去,只有留在火车上的人才能侥幸活下来。萧坚看着众人死去,束手无策,心中悲痛万分。
另一头的重阳和萍儿静静地躺在煤堆里,等待死亡的随时降临。萍儿有些害怕:“你说,死的一刹那,疼吗?”
重阳看看萍儿,露出笑意:“我还没死过,怎么能知道呢?等我死了,我再告诉你!”
飞机从两人面前一遍一遍飞过,但再也没扔下炸弹。
火车继续向前行驶,重阳和萍儿似乎又躲过了一劫。
漫天白雪飘飘洒洒,重阳和萍儿在火车顶冻得瑟瑟发抖。重阳将自己外面的棉袄脱下来,套在萍儿身上:“你把这个棉袄穿上。咱们从天津到南京这一路你会冻坏的。”
萍儿有些无助地看着前方,一些难民已经蜷缩成一团,全身僵硬,被雪覆盖,一动不动:“没想到,天津也是战乱,咱们还得转车南下。”
重阳拍拍自己的胸膛,结果虚弱地咳嗽两声,但他还是想在萍儿面前嘴硬:“我不怕,小时候练功练不好,师父就会把我和小恩丢到雪地里自生自灭,每次我们都是光着膀子冻过一天一夜才能回家。”
萍儿眸中闪过泪光,又将棉袄重新披回到重阳肩膀上:“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
重阳将棉袄展开,裹着两个人,紧紧靠拢取暖。身边的大嫂一下子栽倒在煤堆上,萍儿探过手去,无限哀伤地叹息:“没气了。我们千万不能睡着,一旦睡着就会冻伤,再也醒不过来。”
又冷又饿的重阳眼皮已经打起架来:“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我快撑不住了。”
萍儿摇着重阳的胳膊,唤醒他:“不能睡,醒醒!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重阳慢慢地开口:“重阳,没姓。”
萍儿也有些伤感:“我刚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知道自己姓张。”
重阳咧开嘴,笑容已经被冰雪冻住,不那么灿烂了:“你和小恩子一样,还知道自己的姓。我四岁被师父捡到的时候,也能记得家里好多事,我就怕忘了,拼命记着,可后来还是忘了,只记得名字叫重阳。所以说我总是不成,被师父骂次品、废物,我这辈子就是个笑话。”
萍儿语音越来越慢:“就没点幸福的事吗?”
躺在煤堆上的重阳回忆了一下过去的幸福,那是重阳和王恩被师父追打的画面。他的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跟小恩子一起被师父追着打,那时候可幸福了。他是个小白脸,根本不长骗人的脑子,还得我手把手地教他才能骗到钱。有时候师父刚刚打完,他就能带着伤睡着,你把他扔到水沟里他都醒不过来,可逗了!”
萍儿不能体会重阳的幸福,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兄弟姐妹,更不会了解与兄弟姐妹在一起时的快乐:“挨打怎么是幸福?”
重阳嘴咧得更大了:“这你就不懂了,师父想教你才打你,他要想扔了你,还费神打你干吗啊?”
萍儿有些触动,望着重阳失了神。重阳一改追忆的表情,吊儿郎当地瞥了萍儿一眼:“你呢?你啥时候幸福过?”
萍儿愣住,目光很快黯然。想起张文锦,她心中剧痛:“我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什么真相都不知道的时候。当我知道真相,所有的幸福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全都无影无踪。”萍儿捂住脸,纤细的肩头颤抖着。
重阳摇着萍儿的肩膀:“喂,你哭了?为那个张家大少爷哭?”
萍儿点点头,重阳躺在煤堆上一动不动,只剩下语气气愤:“那个王八蛋,害了我们俩,你还惦记他?”
萍儿发现重阳眼皮有些发沉,赶紧摇醒他:“你别睡,我们再继续聊。”
重阳迷迷糊糊地摇头:“不行,想到那个王八蛋我就犯困。就睡一会儿,等我醒了再跟你聊。”
萍儿急得不住地扯动重阳的肩膀:“不能睡,一定不要睡!”
重阳被晃醒,发现萍儿关切的目光,只能抽自己两个耳光让自己清醒过来。
萍儿推开重阳的手:“说说我们心中的梦想吧!”
“梦想?我的梦想是做个威风的人!你呢?”
“我的梦想是下辈子可以生活在一个永远没有冬天、四季阳光笼罩的城市。”萍儿向往地看着火车两旁白雪皑皑的田野。
重阳有些不确定:“南洋?我只听师父说,那里没冬天的。”
萍儿也有些昏昏欲睡,木讷地点点头:“嗯,南洋……我太冷了,想要一个永远温暖的地方,完全没有过去阴影的地方……”
重阳拍打着萍儿的肩头:“这个好办,等咱到上海,我帮你逃到南洋去,一切重新开始。”
萍儿已经渐渐入睡,整个人栽倒在煤堆上:“好,一切重新开始……”
火车缓缓驶入火车站,南京站的站牌特别显眼。
萧坚从煤堆里慢慢爬起来,走到火车边缘准备跳车,抬头正看见重阳和萍儿已经蜷缩在一起沉沉睡去,萧坚弯腰将自己的毛呢大衣盖在两人身上。
两个人被大衣覆盖,并没有醒过来。
萧坚从火车上跳下,很快从人群中消失。
一些熬不过的难民在火车上被冻死,僵硬的尸骨随着火车再次启动纷纷从车上掉下。
只有盖着大衣的重阳和萍儿还在安然睡着。
火车已经横穿大半个中国直入江苏,这里是饥荒后饿殍遍地的凄惨景象。
一些还有生命迹象的难民用最后一口气追着火车,不停地有人爬上来,又掉下去。
萍儿和重阳躺在火车上一动不动,仿佛对外面的世界毫不知晓。
火车再次启动,将他们带离这个饥饿的世界。
火车终于缓缓开进上海站,另一辆火车也同时靠站,站台上的喇叭广播里传来了娇滴滴的女声,反复不停地播放着:“上海站到了!上海站到了!”
重阳的眼睛睁开一道缝,发花的站台牌子,他只认得个“上”字:“上……上海到了?”
萍儿被重阳拽起来,脸色惨白。重阳拍打着萍儿的脸蛋:“醒醒,醒醒,我们到上海了,到上海了!”
萍儿依旧软趴趴地坐在煤堆上。重阳将萍儿的手放入自己怀中,将萍儿的脸贴在自己脸上,将自己身上的热量传递给她:“醒醒,到上海了,我们还要去南洋,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他们明明很快就可以迈出实现梦想的第一步,她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死去。
重阳拼命地摇晃萍儿,敞开自己的怀抱温暖已经冻僵的她:“傻丫头,赶紧醒醒,上海到了,温暖的南洋也不远了,快点醒过来!”
萍儿依旧没有反应。
重阳绝望了,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滴在萍儿的脸上,冻僵的脸被温暖的眼泪化开了一点,一点……
萍儿终于慢慢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远处的霓虹闪烁,轻轻开口:“这就是上海?”
重阳发现萍儿醒过来,兴奋地跳起来:“嗯,这就是上海!”
重阳帮着萍儿从火车顶上下去,随后也跟着跳下来。
重阳架着虚弱的萍儿,两个人站在火车站,看着来往的人群,有些茫然和胆怯。
大上海每个步履匆匆的人都是时尚摩登的,他们两个狼狈的形象与这个大都市格格不入。
一对靓丽的职业男女走来。重阳又耍起小聪明:“走,咱跟着他们走!他们肯定认识怎么出去!”
跟出火车站的萍儿和重阳眼睁睁看着那对职业璧人开着汽车离开。他们眼前正是一半是贫民窟,一边是销金窟的上海。
重阳吞咽着口水:“原来这就是上海!”
萍儿也哑了嗓子:“比奉天好一百倍!”
“轰隆”一声,火光冲天,萍儿和重阳被炸弹的爆炸震趴在地。
火车站周围遍地死尸。
这一天是1932年1月28日,上海火车站被炸,死伤无数,淞沪抗战爆发。
注释
[1]伪满时期奉天监狱多是土坯建造,有囚犯用脚踹倒狱墙逃走的资料,也有狱墙倒塌被怀疑是囚犯抽烟熏倒的记录。此处所用凿子是无把手凿子,手指粗细,一指长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