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妖娆的红颜
这部影片叫《红颜惑》。讲述两个亦正亦邪的女子之间为了事业、爱情互相斗法。
嘉丽从影以来从没演过反角，这次的角色不算大反派，但也绝对不正派。
艳伶演另外一个美艳坏女人。
要与艳伶斗戏令嘉丽紧张不已。艳伶是嘉丽同时代的女星，能歌能舞能演，相貌平凡，却妖冶性感，演技绝佳，她也拿过两座影后奖，但公论她的演技更胜嘉丽一筹。
艳伶妖冶了很多年，戏里戏外歌里歌外都是惊世骇俗，不断挑战公众的道德承受底线。
嘉丽只是美丽，从来没有妖冶过。
这次的导演是风华。嘉丽不由在心底慨叹，和他拍拖那几年，天天等他给她影片拍，他却拿着架子扣住不给，如今分了手，他倒大方了。
风华呢，把戏里这个妖女的角色给嘉丽他是念着旧情放了水的，他熟识的那个嘉丽美丽温厚，简直散发淡淡茶香，她能演活一个妖女？他十分怀疑。
故事发生在一个混乱的时空，亦古亦今，艳伶和嘉丽都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长发披散，编入满头鲜花，显得性感撩人。
艳伶和嘉丽打赌，都说自己能令那个仙佛转世的圣僧破了色戒。
圣僧在水边坐禅。
艳伶佯装失足落入水中。嘉丽挨近圣僧大喊，救命，救命，有人失足，小师父救命。
圣僧张开眼，不紧不慢，反问，女施主不懂水性？
懂呀。嘉丽搔首弄姿。
施主缘何不救？
因为我也是女子，女人不救女人。嘉丽拢拢头发。
艳伶在水里一面扑水一面高声叫嚷，一边喊救命，一边又骂嘉丽没有人性。
我当然有人性，我不救你，可我找了别人救你，他不救你，他才叫做没有人性。嘉丽的指尖一直点到圣僧的鼻子上。
圣僧仍是不紧不慢，说，没有道理。
怎么会没有道理？你是男人，她是女人，你救她，天经地义，我是女人，我不救她，天经地义。小师父，你瞧着荒郊野岭，若我想要你，却多出一个她，我就得和她分享你，所以我不能救她，我只能巴望她死。嘉丽振振有词。
施主自重。圣僧双掌合十。
我不要重！我为什么要重！女人都该如赵飞燕，脚尖一转就能飞起来一样，男人非得死死抓在手心不可。我不重，这样我才能叫我的男人重视我，小师父，你不懂，听我教你。嘉丽一边说一边腰肢一软往圣僧怀里倒去。
风华自己客串圣僧一角，他在此刻笑场，不是嘉丽演得不好，她演得太好，他不得不靠笑场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风华从不知道嘉丽也可以如此妩媚。
戏里——
“我不要你，你不需要巴望她死，你救她。”圣僧终于慢慢落入嘉丽的圈套。
“你不要我？你怎么会不要我？”嘉丽按照剧本所述缠住圣僧，足尖勾起。
风华不由红了脸。
“我知道你又要笑！”嘉丽贴在风华耳边说，同时率先笑了起来。
这个镜头怎么拍也不过。
嘉丽急了，把风华拉到一边，和他讲起悄悄话：“其实大家这么熟……”其实大家年纪都不小了，都是熟男熟女，更何况曾经拍过拖，更亲密的举动都有过，风华有什么理由对她的接触感到尴尬？嘉丽思索着措辞，尽力不令双方尴尬。
风华明白嘉丽想说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变了多少？”他语气激越得近乎夸张。
嘉丽摊摊手。她不明白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简直判若两人。”风华忍不住评价。
这么多年，嘉丽从没放弃这样的努力，她希望自己变得更可爱更迷人，她对当年龙十三将她误认为别人的事耿耿于怀，她总想着如果她更有魅力他也就不会将她视为替身。功夫不负有心人，嘉丽不知不觉起了变化，她更美，更娇媚，年华老去，美丽却被留存。
“夸我？骂我？”嘉丽还记得风华曾说过选美时候的她丑得不能入目。
“当然是……”风华说了一半，嘉丽言语灵动吐气如兰，一点点朝他靠近，风华不知不觉又红了脸，“嘿！”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夸你！”他无奈地说。
“你又脸红！”嘉丽笑道。
“你很得意对不对？”风华干脆不再掩饰。
嘉丽哈哈大笑。有人因她神魂颠倒面红过耳的感觉当然很好，如果这个人是龙十三无疑更好。一念及此，嘉丽怅然若失。
赶戏很辛苦，拍片空当嘉丽竟然一坐定就睡着了。
梦里：嘉丽转身，裙摆飞扬，龙十三站在不远处，深深凝望她。
“佳丽！”他喊。
嘉丽叹了口气，无奈伤心愤怒，化为三个字，哑哑的：“我不是。”
“你是！”
“我不是！”
“你当然是！”他把她牵到镜子旁边，“你瞧！”
“我不是！”嘉丽一边说一边看镜子里自己的影，她肥嘟嘟的脸颊早就瘦下去了。那颗兔牙也为了拍戏的缘故拔去了，她习惯了修细细的眉，她的肤色在这么多年的悉心保养之下白净细嫩很多，玉一样的莹润美好，除了那双明净清澈的眼睛依然明净清澈，她几乎不再是她了！嘉丽捂着脸尖叫起来。
龙十三开心地在一旁说：“我说了你是佳丽，你不信，还赖我认错了你！”
嘉丽惊醒，粗声喘息。她竟然在片场魇住了。
“我有急事……我要回家！”嘉丽捏住风华的手臂，“我马上要走！”
风华为难。嘉丽表现的十分霸道武断，推开风华就跑了。
很快传出嘉丽片场耍大牌的负面新闻，嘉丽也不多加解释。
她疯了一样急赶回家，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那张当年西冷为她找到的“佳丽”的照片。
那年，嘉丽对着这张照片自怨自艾自卑，她认为她甚至及不上佳丽的脚指头。
如今——
嘉丽手一软，照片飘落在地上。
照片里那个人，好像她。几乎就是她。细细的眉，明亮的眼，雪肤浓发，镇定自若的恬静笑容，柔软又妖娆的修长身段。
戏里——
嘉丽和艳伶同时爱上了圣僧。嘉丽和艳伶反目成仇，争斗起来。
嘉丽持剑，艳伶舞鞭，桃林打斗，落花缤纷。
残照如血。嘉丽喘着气逼到受伤更重的艳伶身边。
“你不用非杀我不可。”艳伶为了保命，开始讨饶。
“你非死不可！”嘉丽语调阴冷，剑尖直点艳伶的咽喉。
“我不再争他！我发誓！”艳伶信誓旦旦。
嘉丽笑起来，“你我都知，女人的誓言像屁一样！”
艳伶神色惨淡，一点点朝后爬，“饶我一命！就算不是朋友，我们也一起这么多年。”
“你非死不可！”嘉丽的剑一点点朝前送去，“你太像我！我必杀你！有你无我，有我无你！这是命，我们俩，只能活一个。”嘉丽占尽上风，不免掉以轻心。
艳伶终于摸到掉在不远处的梅花镖，当下把握时机，朝嘉丽射去。
嘉丽伤了手，哀叫一声，宝剑落地。
艳伶扑到嘉丽身上，压住她，右手双指勾起，如鹰爪一样，朝嘉丽双目直直抠去。
按照剧本，嘉丽被抠去双目，落败下来。
但此刻嘉丽似着了魔，使出全身力气将艳伶反压在自己身体下，双手勒住艳伶颈项，口中不停乱喊：“你必须死！你必须死！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风华等人扑过来抢救。
艳伶大声地咳嗽，嘉丽垂头丧气地坐在角落，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的举动。
嘉丽深吸几口气，走到艳伶身边表达歉意。
艳伶素来豪爽，挥挥手，满不在乎，“我明白，你入戏太深。”
嘉丽敬业，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为了拍戏情绪失控。
大家都以为嘉丽是入戏太深，为了拍戏情绪失控，没人联想到其他。
嘉丽击败了艳伶，捧回她演艺生涯里第三座影后宝座。嘉丽自己都觉得无法置信，向记者坦诚，我以为得奖的会是艳伶，她演得比我好。
艳伶仍是那么大气，立即回应，嘉丽演得更认真，这奖理应她得，她的敬业精神圈里无人及得上。
风华终生都将《红颜惑》视为他最喜欢的一部影片。
和嘉丽分手已有数年，风华却在接受电视采访的时候吐露心声，当年全是因为自己太大男子主义，才会与嘉丽失之交臂。
她很好，她自始至终都那么好。风华说，温柔体贴，女朋友做到嘉丽那样，真可算无可挑剔，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她是万人拥戴的明星，可是她对我千依百顺，我们在一起时，她始终如此。不，不，她从没对我发过脾气，除了分手那次。
我说，我选赛车。风华说着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无奈。年轻气盛，总是要坏事的，他评价自己。
风华是多么自以为是的男子，能够当众剖白心曲，还揽错上身，可见和嘉丽的那段情他是用了真心。
无奈，此情已逝，他只能遗憾追悔。
龙十三也将《红颜惑》翻来覆去地看。
知道他诈死的人，全天下只有两个，一个是他的爱徒兼挚友龙大旗，另一个就是嘉丽。
龙十三在龙大旗的帮助下炮制了那个惊天骗局，诈死隐居之后，首先跃入他脑海的就是那个与他萍水相逢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他忽然很想让她分享这个惊天的秘密：他仍活着。
为什么？龙十三不知道。也许因为他预见未来十数年的他必须一个人孤独的生活，他需要一点陪伴。
也许因为他认定那个小女孩可爱又无害，将秘密告诉她，秘密仍是个秘密。
隐遁生涯，长日漫漫，无可排遣，他便收集关于她的消息，像一种安静的嗜好，比如集邮。
他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她是公众人物，要了解她一点都不难，电视电影报纸杂志，只要一点点看清楚，总会把她了解得很清楚。
几年之后，龙十三忽然发现，他这一辈子从没如此深刻地了解一个女人。她离他很远，他却觉得他们是共生连体。
嘉丽拒绝续约，事业遭遇危机。龙十三找到龙大旗，向他提出极端无理之要求：看好她，她若出了问题，你就别再来见我！
那一刻，龙十三才明白，自己那么紧张她。
此后，他更加的留意她，痴痴在文字影像构筑的虚幻世界里想象她的真实生活。寂寞的生活逼他退化成一个孤独的小孩，需要一个虚拟的伙伴亲密的陪伴。
他熟悉她如同熟悉自己。他是他，她是她，她是他，他是她，不知从何时起，清醒机智如他也不能分得很清楚。
龙十三极端喜欢红颜惑里的嘉丽，他甚至能在她的妖娆里看出她的可爱。
龙十三自律极严，讲究清心寡欲，但看了太多遍的红颜惑，龙十三突然无法抑制地涌起这样渴望，他想再度见见她。
如果龙大旗知道嘉丽已经一年零七个月没有交过男朋友，龙大旗一定会狂笑几声，然后说，我还没有那么傻，连女明星说的话我都相信！
嘉丽手头暂时没有任何工作，一个人在别墅里休养，妈妈住在另外一栋房子里，嘉丽心乱，故避开妈妈，老人家的心思，总是替女儿愁嫁。
除了前两天，嘉丽听闻艳伶秘密入院，赶去探看，嘉丽已经一个礼拜没有出过门，冰箱里空空的，只剩下几瓶果汁。嘉丽是乖乖牌，烟酒不沾，减压的方式是吃糖。嘉丽遗传妈妈的体质，不易发胖，但嘉丽对记者仍是说，保持体重当然是很辛苦的事，我的绝招就是饭前多喝水。嘉丽在染缸似的娱乐圈磨炼这么多年，如果这点世故也没学会，她可真算是白活了。
嘉丽啃光一盒巧克力，人熏熏的，不知不觉缩在沙发里睡去。
龙大旗可以随意进出嘉丽家里，嘉丽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进来，以为必是龙大旗，不知道又要来念叨她什么，嘉丽心烦，不肯醒来，等着龙大旗自己识趣走开。
嘉丽感到有缓缓的呼吸喷在她的一边脸上，嘉丽在心里暗骂，这个讨厌的龙大旗，非要吵醒她不可吗？
嘉丽紧接着又感觉自己的手背被人轻轻抚摸。嘉丽困惑，这个龙大旗在玩什么把戏？
下一秒，嘉丽感觉自己的手背被轻轻抬起，一个湿湿热热的吻印落其上。
嘉丽猛然张开眼。
那人正将自己的脸贴近嘉丽的手心。
这么温情的动作几乎令嘉丽发疯。
龙十三？嘉丽想喊却喊不出声。她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很痛，但嘉丽还是对自己说，真没出息！又做那样的梦！又一次梦见他！
“嘉丽！”龙十三老了一点，微笑的时候眼角会出现软软的皱纹，这个小小的瑕疵出现在他毫无缺憾的脸上却显得十分动人。他更白了，面色如月，冷月。
嘉丽怔了怔，瞪圆眼睛，她已经许多年不曾展露这样的表情，似一只无辜受了惊吓的小猫，可爱又柔弱。
“嘉丽！”龙十三眼角微湿，声音颤抖。
嘉丽突然发疯似的喊：“我不是佳丽！我不是佳丽！我不是佳丽！”她像抵御凶徒那样和他厮打。龙十三的手臂手背上很快出现数道血痕。
“嘉丽！”他喝止。
嘉丽呆了呆，忽然扬起手掌就朝他脸上打去。
啪！
嘉丽和龙十三同时呆住了。
“嘉丽？”龙十三不懂，她为何打他？他记得她是喜欢他的，看着他的眼睛就会脸红，虽然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但龙十三不信嘉丽会完全忘记他，甚至把他误认为欲行不轨的狂徒，“是我呀！”
“不，不，不！”嘉丽哭出来，“你不是龙十三，你不是龙十三，你不是龙十三。”
龙十三心里松下一口气来，她确实仍然记得他。
“你走，你走，你给我走！”嘉丽用力推龙十三的肩膀。她已经领教过他的来去无踪，她不想再领教一回， 她不想再为一夜欢娱黯然神伤另外一个十年。
“嘉丽？”龙十三不解嘉丽缘何表现得如此激愤。
眼见赶不走他，嘉丽又不舍得撵他离开，她捶他的胸口，“我恨死你！恨死你！恨死你！”嘉丽一边说一边泪如泉涌，这一刻，她一点都不美，但那么动人。
龙十三猛醒，啊，这个女孩子非但不曾淡忘他，她还喜欢他。不是萍水相逢露水姻缘的喜欢，而是天长日久朝朝暮暮的喜欢。
龙大旗开车来接龙十三走。
晨曦微露。
龙大旗看龙十三的目光有点古怪。大旗以为师父必然是欢畅了一夜。
“我以后都不会再见她！”龙十三抬头、苦笑，说。他音如金石，掷地有声。
龙大旗不太认同的挑眉，“那样的女人没有那么容易丢开吧？”
龙十三看了大旗一眼，“我不想毁了她的前程。”
龙大旗一怔。
龙十三不是不想要嘉丽，但——“我不能要求她为了我抛开一切。”龙十三诈死的事绝无可能大白天下，嘉丽若与龙十三在一起，必须丢开现有的一切，随他一同隐居起来。再也没有掌声、再也没有赞誉、再也不能是万人迷。
“你也看到了她多么会演戏！眼儿媚、红颜惑，她的前途不可限量。我不能——”龙十三叹息一声，“我们走！”
龙大旗看了师父一眼，眼里多了几分钦佩之色，“这次，是真心的了。”龙大旗低声说。
龙十三笑了笑，没有回答。
嘉丽醒来，身边空空如也。嘉丽安慰自己，昨夜那些仍是一场梦。没有人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发誓，这次他不会轻易离开。
直到嘉丽看到那则关于“龙十三未死猜测”的报道，有人拍到龙十三出行的照片，不太清楚，但轮廓像足龙十三。
那晚，真的是他？嘉丽丢开报纸，颓然坐倒。她静默一会儿，开始发疯似的尖叫，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这次不会轻易离开她！
他又负她！
其实，如果龙十三有机会和嘉丽面对面地交流，他会告诉她，他的离开一点都不轻易。
按照龙十三的预想，十年，至多二十年，他的影像会彻底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他一生都是天之骄子，心想事成，但这一回现实和他开了玩笑。人们没有淡忘他，在某个战争不断的中东小国甚至有人正式动议在市中心安置他的雕像，以呼唤和平。他不再是明星、偶像，他成了一种象征。
显然，龙十三前半生的成就过分斐然，以至于他想默默无闻的小小心愿也成了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