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秋水·卜算子
颠簸中,混沌的神志稍微清醒,勉强睁开眼,入眼是一片幽闭的黑暗。
后颈处,是酸麻的痛,发觉双手被缚,口中也塞着不知名气味的东西,慕容倩影试着动了动,结果,在狭小的空间中,根本无她活动的余地。
零碎的片断逐渐拼凑,她终于记起,这般光景,她是被绑架了。
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好像是那一晚,她跟穆冬时争执,出了穆王府,便被挟持。
蜷曲了身子,她向后,靠在坚硬的木板上,闭上眼,心中已料到是谁。
细数整个南京城,如此劳师动众想要得她慕容倩影的,恐怕只有那个一心讨好户部主事乔延寿的贾万户了。
瞧这颠簸,怕是已上了京师的路途。
只是,在穆秋时的生辰宴上少了她的出现,会怎么样?穆冬时又会怎么想?
不会猜到她的不辞而别是遭人绑架,依他对她的观感,必又会将这笔账记在她的“阴险用心”和“不择手段”上吧?
也无所谓了,反正他舍不了穆王府,她的消失,对他来说,倒省了麻烦。
迷糊地断断续续想着,又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悬高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人从外部抬起困住她的木箱。
不知将要发生何事,心一紧,她猛力地敲打木板。
“敲什么敲,赶死啊!”外面,骂骂咧咧的声音模糊传来,随即,身子不平衡起来,骤然滑向一边,重重撞了额头。
“这小娘们,这般不老实,费了不少力气。”另一个声音嘀咕着,不满地唠叨。
“大哥,何必跟她一般计较,早点儿送上京,交给乔大人,我们也好完事了。”
果然是贾万户干的好事,一想起乔延寿的嘴脸,本是空空如也的腹部翻江倒海,更加难受起来。
“你说乔大人会怎么招待这位色艺双绝的大美人呢?”低低的淫邪笑声,听在耳中,好生不舒,要是平日,她定一脚踹出楼外楼,叫他跌个狗啃泥。
“谁知道,我都心痒难耐呢。要不是她是乔大人指定要的人,嘿嘿……”
慕容倩影银牙紧咬,用了力气,想要挣脱捆绑的手脚——
“咚!咚!”
重物落地,之前的痞子声音不再,四周一片安静。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慕容倩影屏住呼吸,暂时停下了挣扎。
有人在摇晃箱子,接着,喀嚓一声,什么被劈碎,密闭的木箱忽然被掀开,突如其来的光亮令她眼睛一时不适应,自动眯缝起来。
“你是慕容倩影,楼外楼的执事?”惊奇的腔调,麻利的动作,只是片刻,她口中的破布被扯出。
还有谁认得自己?慕容倩影狐疑地张开眼,见面前站着一男一女,那女孩一张圆圆的脸,正好奇地问自己。
“你是谁?”她警惕地望着他们,冷冷地开口。
“我?”女孩指了指自己,爽快地答道,“我是顾不了。”
“不了!”身旁的佩剑男子瞪了她一眼。
“你就是让穆秋时起死回生的那个顾不了?”因为与穆王府挂钩而名扬了南京城的名字,即使她不想记起,也难以如愿。
“咦?你也认识穆秋时?你是他的朋友吗?”这个显然单纯过了头的顾不了好奇地朝她凑近了些,解开她手上的绳索。
很明显,顾不了身边的男子再次瞪了她一眼。
朋友?慕容倩影嗤笑一声,想起穆冬时的无情,心中隐约酸楚。
要不是拜他所赐,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双手得了自由,她攀着木箱边沿,翻身出来,抬眼瞅等她回答的顾不了,“不,是敌人。”
如她所料,那位防范严密的男子立刻搂了顾不了,瞬间退了十步之遥。
慕容倩影瞧了瞧,忽然觉得他英挺的面貌似曾相识,脑中灵光一现,记起那个令她备受挫折的少王妃,一句话,就这么直直地抛出口:“你和花醉雨,是什么关系?”
男子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兄妹。”
“我猜也是。”只有兄妹,才有这么相近的气质。
跟花醉雨斗法,还真是失败呐,居于下风不说,走到这里,居然还遇见了她的兄弟。
男子看她的眼神有些不耐烦,仿佛她的存在,是个很大的麻烦。
“你不是在南京城吗?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来?”更可笑的是,顾不了竟还没有察觉出气氛的紧张,近乎愚蠢地傻乎乎地问她。
“你也听到了,当朝的户部主事乔大人要见我,所以我就被他们‘请’来。”既然不被欢迎,她也懒得堆出好脸色,走到昏迷的两个家伙面前,蹲下身子在他们身上摸索了一阵,找出两个钱袋和一把匕首,最后狠狠地踹了他们几脚。
“我看这样吧,你与我们同走,我们可以先送你回杭州,然后再——”
耳边有叨念的声音,多好心的顾不了,还在为她设身处地地着想。
“不顺路。”断然无情的男声,想当然,她也知道是谁说出来的。转过身,正巧对上男子的视线,他玩味的目光,落在自己拿着钱袋和匕首的手上,“而且我想,慕容姑娘也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不是吗?”
看来,这个男人对她还不是普通的排斥呢。要是她慕容倩影连他眼中那抹警告的意味都看不出,真是愧为楼外楼八面玲珑的执事。
“花公子,你说得很对,如此小事,确实还难不到倩影。”她低着头,轻言细语地回答。
“不了,你也听见了?”男子很满意地点头,转而问顾不了。
“可是,可是——”
“明天还要赶路,你还没有退烧,赶快回去睡觉!”半命令式的口吻,男子连拖带拽,再也不看她一眼,拉了顾不了就走。
“可是,可是——”
抗议声越来越远,直到顾不了的声音湮没,再也听不见,慕容倩影这才慢慢抬起头,看那一对远去的身影,男子紧紧护着身畔的妙人儿,保护意味甚浓。
他对她的敌意,来自她怀中的小女娃吗?他是怕她阴晴不定的性格,会伤了他的心上人吗?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紧握了拳,她心中一阵苦涩。
她也深深眷恋着一个人,可是那个人,选择了其他,放弃了她……
为何穆冬时待她,就不能如此十分之一呢?
摇头,动了动酸麻的腿,她举步向前,扫了一眼本是准备将她送上京的马车,想了想,割了缰绳,猛拍马匹。受惊的马儿扬起四蹄,拉着马车飞快地消失在夜幕中。
她这才迈了步子,朝马车相反的方向走去。
何去何从呢?
南京吗?去不了了,她执着等的人,不允许她留在那里;杭州吗?回不去了,怕在老宅,面对数年收集的天下名器,停不了对他的思念;怕在楼外楼,他一旦寻来,面对莫须有的罪名,她无言申辩,更加烈火焚心。
那,该去那儿呢?迟缓的脚步慢下来,再慢下来,最终耗尽了气力,软了腿,跪坐下去,无力再起来,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
东方破晓,淡淡的白,隐隐的红,辉映她疲惫的容颜。汗水渗湿了发,渗透了衣衫,不知不觉,她竟麻木行走了一夜。
远处传来清脆的脖铃声,慕容倩影微微抬了脸,透过汗湿的眼帘,望见一架马车朝这方缓缓行驶过来,隔她丈余尺的距离,停了下来。
她当道跪着,堵了去向,着实不妥,无奈身子虚软,有心无力,只有委屈他人了。
正想说抱歉,告知马车主人要么容她小憩修整,要么另辟蹊径绕道,不料一阵轻微声响后,有人下车,走到她面前。
灰青的袍子,映入眼帘的,是纤尘不染的靴,她愣了愣,一路朝上望过去,见了来人的容貌,即刻怔住。
“倩影……”熟悉的语调,了然的语气,一双手,穿过她的腋下,扶起她,任她软绵绵的身子倒入容纳的怀抱,由她浑身的泥泞尘屑沾染了干净的灰青儒袍。
“怎么会是你?”只一瞬间,就像忽然找到了依靠,她哑了嗓音,喃喃地问。
“你期盼此刻出现的是谁?穆冬时吗?”如此憔悴不堪,实在不忍心再为她的痴傻呵责。冯晓白摇了摇头,为她拂去夹杂在发间的碎叶,半抱了怀中憔悴不堪的人上车,轻轻放下,拿过水囊,湿润她干涸的嘴唇。
慕容倩影贪婪地喝,即便是无味白水,对体力透支的她来说,都如琼浆玉液一般可口。
“现在你甘心了吗?”冯晓白静坐一旁,突然开口问她。
慕容倩影怔了怔,放下水囊,愣愣地看他。
“去也去了,问也问了,你要一个答案,他应是给你了。”冯晓白叹了一口气,从她木然的表情中,便看出了端倪。
慕容倩影的手颤抖起来,抖得如此剧烈,以至于水囊中的水,都倾洒了些出来,沿着她的手,蜿蜒湿了衣袖。
“六年了,你并不欠他。”冯晓白想要拿过她手中的水囊,奈何她握得死紧,不肯松开。看了看她的表情,他也不强夺,收了手,过了一会儿,才用比她手心温度更冷的声音开口,“倩影,他舍弃你了。”
水囊落地,四溅的水花,飞洒在面庞,如一根根钢针,深刺入心。
他舍弃你了……
一句话的威力,远比任何折磨更能摧毁她的意志。
十指掩面,她想要遮蔽自己的难堪,不想,须臾,便被人拉开,眼前迷蒙一片,只看见一张模糊的脸。
举起手,湿湿的,原本以为早就流尽了泪,竟彻底迸发,痛快地肆意流淌。
原只要有心,便还有泪……
“跟我走吧……”冯晓白的声音入耳,很舒畅,很仁慈。
一只手,递了过来,送到她眼前。她的泪,簌簌而下,久违的温情满满地在心底复苏。颤巍巍地用力握住那只大手,她哭得更加肆无忌惮,从哽咽到啜泣,再到号啕,无人阻止,她便一直肆意下去,直到累了倦了,合了眼睑,靠在冯晓白的身边沉沉睡去,也不肯松开手。
是累了,所以,需要有人拉她一把,拯救她脱离这无望的苦海,免得她无力挣扎,坠入无边地狱,噬啮了灵魂,万劫不复。
南京穆王府,潜冬苑。
一夜风云转,暴雨骤降,消了炎炎暑气,仿若一夕之间,便入了深秋。
急急的雨声,令人没来由得心悸,穆冬时挥毫的手抖了一下,笔端的墨迹落在洁白的纸上,看上去,令人更加心浮气躁。他用力一摁,手中的笔杆应声而断,突兀折成两截。
摇曳的烛火,散乱的光线,恍惚中,是一双凤目,黯淡了眼神。
穆冬时望了一眼剩了半截在手中的狼毫,竟有不好的预感。犹豫片刻,他披了外衣,匆忙出门,踩了泥湿的地面,径直朝慕容倩影暂居的客院走去。
“唔,二世子……”肖能撑伞方经过潜冬苑,就见一抹身影经过,隔着雨帘,认出是穆冬时,忙追上去,高举了伞,为他避雨,“这么大的雨,你去哪儿?”
穆冬时不答,不知为何,一想起今夜慕容倩影与他在潜冬苑的对话,便觉得隐隐不安。
——我知道了,你要的,是穆王府,是穆秋时……
美艳绝伦的凄楚笑意,定格在他脑海,令他止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她为何偏要如此倔强?明知他舍不了穆王府,还执着地要他在穆王府与楼外楼之间选择一个?
她是冰雪聪明的人哪……
除非——
当空一声炸雷,雪白的闪电划过,照亮夜空,他的眼,忽然眯缝了一下,瞳孔猛然收缩——
除非是已然绝望,自绝最后退路,逼他一个答案,然后,死心,断念……
蓦然停步,水花飞溅。想也不想,穆冬时伸手,推开面前的院门,大步跨进去。
“慕容执事怕是睡了吧。”紧随其后的肖能瞧一院漆黑寂寥,提高了手中的灯笼,四下照了照,如此揣测。
穆冬时步上房廊,驻足停在主屋前。
房门大开,内中整齐,不曾有人安寝。
“咦,这么晚了,慕容执事会去哪里?”肖能喃喃自语。
穆冬时抿唇,返身走下,穿过一边的拱门,步入后院,只闻雨声嘈嘈。
“拿来!”他沉声开口,夺过肖能手中的灯笼,再走近些,只一眼,便见一把白玉琵琶被随意丢在地面。
“这不是慕容执事的琵琶吗?”肖能瞅了一眼穆冬时。
穆冬时俯身拾起琵琶,拿灯笼照着再仔细看了看。不知在雨水中浸了多久,连金丝弦线都断了一根,紫色琴身中央,隐约还有一点暗红。
他赠慕容倩影的琴,自她十四岁得到,便珍惜莫名,处处不离。如今,她人影全无,唯留下了这把琴,如弊履一般丢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是决绝,为了消除所有的回忆,便丢了一切,片瓦不留吗?
思及这种可能性,一向沉稳的心,竟刺痛起来。
穆冬时仰起头,雨水冲刷了颜面,模糊了他的视线,朦胧中什么都看不清。
数日后,穆王府小王爷穆秋时的生辰宴如期举行,而据说当天会出席献艺的楼外楼执事、色艺双绝的慕容倩影,却并未出现,让一干想要目睹佳人芳容的宾客唏嘘不已……
一年后——
又是隆冬时节,雨雪停散,难得的冬阳融融,京师的冯宅外,大清早,便有百姓,排了长长的队伍。
不多时,大宅门开,家丁抬了大格蒸笼,摆在早就安置好的条桌上,刚揭开蒸笼盖,闻到香气,人群开始蠢蠢欲动。
随后出现的是冯晓白,见混乱中,一个小女孩儿被挤出了队伍,急得快要哭出来,他拿了一个热腾腾的馒头,向前走了几步,伸手递给她,微微一笑,“喏,给。”
女孩儿显然有些受宠若惊,惶恐地接过馒头,偷偷看了一眼冯晓白,捧着馒头大口大口吃起来。
“慢点,还有呢。”冯晓白拍拍小女孩的头,返身走回,示意左右可以开始分发。
“冯公子,你真是大善人。”一位老婆婆分到了膳食,佝偻着腰,举起破碗忙不迭地先喝了一口,咋咋嘴,眯缝了眼,朝冯晓白作揖,“难怪佛主保佑您找到这么如花似玉的媳妇儿。”
“老人家……”冯晓白笑了,“不是媳妇,是妹妹。”
“啊?”老婆婆显然没听清楚,咧开缺了牙的嘴,支起耳质疑。
“我说,是我妹子。”冯晓白不以为意,声音大了一点,“这馒头,便是她做出来的,好吃吗?”
“好吃,好吃。”老婆婆这回是听清楚了,连连点头,“心灵手巧呐,今后嫁个好人家……”
“承你吉言。”
马屁显然拍对了地方,破碗中再添了满满一碗粥。
“好心好报,好心好报……”老婆婆喜笑颜开,捧了碗筷退开。
“公子小白也有妹妹吗?”
角落的一架马车中,有人半挑开帘布,半晌后,才慢慢开口问坐在另一边的人,语气懒懒。
无人应答。
——真无趣。
瞅了一眼仿佛入定的人,唐多儿拍拍嘴,万般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喂,穆冬时,我饿了。”
公子哥儿上京师不就吃喝玩乐吗?怎么这个穆冬时跟常人不一样,害她也跟着窝在这狭小的空间缩头缩尾。
“有干粮,你先吃了去。”这一回,终于有了回应。不过可惜,她人虽懒,但对食物,还算挑剔,至少,不会连着三顿都吃那硬邦邦的饼子。
喏,那边不是有美美的馒头吗?何苦委屈自己来哉?
还没想完,身体已经自发行动,脑袋探出了车帘外。
“夕夕姑娘——”身后,穆冬时再叫她。
管他叫什么呢。眼角余光瞥到穆冬时似要捉她,唐多儿灵敏了动作,轻盈跃下车,连跳几步,蹦进人群,一路横冲直撞,引来抱怨连连。
“不好意思,插个队,马上就好……”一边挤,一边毫无诚意地道歉,不费吹灰之力霸王到头位,迫不及待地摊开手,“谢谢,五个——不,十个馒头!”
四下哗然。
冯晓白看她一眼,和颜悦色地开口:“姑娘,这馒头,不是拿来卖的。”
“我知道啊。”唐多儿点点头,手再伸长了一些,“免费的,不给钱。”
旁边的家丁不着痕迹地将蒸笼朝后拉了一定距离。
“姑娘的衣着,不似贫苦人家。”见她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冯晓白再次点醒。
唐多儿低头打量自己,再抬头望冯晓白,“你既然是分发给饥民的,我现在饿了,你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四下窃窃私语。
“夕夕姑娘……”
冯晓白正对面前这位衣着不俗却又动作迟缓的姑娘好奇,忽然听见有人再唤,抬眼望去,不远处,一个人负手而立,与他目光相撞。
印象深刻,很难忘记,所以仅仅一眼,他便认出了那是谁。
“原来是二世子,许久不见了。”收敛了笑容,冯晓白点点头,淡淡地开口。
气氛有些诡异,唐多儿瞅了瞅两人,趁人不备,迅速拿了两个馒头,在抢救不及的家丁的鄙视注视下,果断而又缓慢地闪到一边。
安全第一,避免伤及无辜。
一个气质沉稳身带贵气,一个喜怒内敛不形于色。人群自动散开一条通道,任穆冬时走过,到冯晓白身前,两人咫尺对立。
“不知有何贵干?”拦下身边欲有举动的冯七,冯晓白挑眉,对穆冬时发问。
“公子小白,我只问你一句。”不拖泥带水,穆冬时开门见山,“慕容倩影她,可在你府中?”
“二世子真是开玩笑了。”冯晓白的表情略微惊讶,“慕容倩影是楼外楼的执事,你要找她,该去杭州,而不是京城。”
“我找不到她。”表面上,沉着开口;衣袖下,十指早就紧握成拳,“有人说,你府中多了女眷。”
“敢情二世子是怀疑我藏匿了?”冯晓白口气不急不徐,踱步再上前一步,眯眼将穆冬时上下打量,举起食指,在他眼前摇了摇,“没错,我府中是多了女眷,恰巧也是倾国倾城举世无双,不过,那是我认的义妹,名唤容倩。”
穆冬时的眼瞳剧烈收缩了一下。
“记住,是容倩,不是慕容倩影。”当没看见他异样的神情,冯晓白摆摆手,一副送客的模样,“所以,二世子,你找错地方了,冯家没有你要的人。”
一塌糊涂啊——唐多儿在一边可怜穆冬时,正考虑要不要为他掬把同情泪,不想手中白白的馒头掉下去,一路滚出去。
味道很好,舍不得放弃,跨了一步,追上去,俯身想拾起,不料一双修长纤白的手先她一步捡起来。
咦,什么时候停了一顶轿子?唐多儿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只觉眼前一亮。
货真价实的大美人,即便同为女人,她也被迷了片刻神志。
只是此时,这俏丽佳人的神色,似乎跟她娇媚容颜不太相称哪。见她目光直勾勾地望了去,从这个角度,似乎是对着穆冬时他们的方向……
与此同时,与冯晓白对峙的穆冬时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蓦地转过头来。
目光两两相对,道不清恨狂痴傻,伊人玉手陡然垂落,那个脏了半边的馒头再度掉下去——
幸好,这次被难得快了身手的唐多儿及时接住。
8 疏影·泪红云
飘雪纷飞,好熟悉的场景,仿若很久前的那一日,她初到江南,漫天的雪景。
“小姐?”
身后的小婢轻声唤道,怕失神的慕容倩影着凉,尽责地为她披上厚厚的披风。
靠着窗棂发愣的慕容倩影紧了紧披风,眨了眨眼,敛合视线。
如画苏杭,芝兰、洛儿、韩心……还有他,一切可好?
应是好吧?虽身在京城,但多少能够听到南来北往的消息。诸如穆王府少王妃原是万花阁的三阁主,以及,穆王爷对原本备受冷落二世子态度的转变……
如此,也好,他得到了最想要的,一家自此可尽享天伦,今后,再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诞下麟儿,承欢膝下……
而她,被他摒弃,断了念,死了心,轻歌不再,曼舞难寻,化为芸芸众生中的那一个。
本可这样平静终老,可他,为什么又要在自己面前出现呢?
身后有轻微的声响,想来是小婢准备伺候自己安寝了。
“我还不——”本要说还不想睡,谁知方回过头,就见小婢一动不动地僵硬着身子,口不能言,满目惊恐地盯着身边不知何时悄然无息出现的男子。
刹那间乱了心跳,又即刻稳定下来。慕容倩影沉着地关了窗户,在确定外人见不着内中情形之后,这才转了身子,站起来,抚了抚裙边,虽是面对来人,却像自言自语:“我以为,自己并不适合清静素雅之色。”
与她相距一步之遥的穆冬时愣了愣。
来之前,便想过她见到他可能有的反应——震惊、激动、冷漠……
只有这——淡淡的不但任何情绪的絮语,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眼前的人,青衣飘纱,脂粉未施,少了眉梢的俏媚,多了淡定的从容,一年的时间,足够她改变这么多吗?
感觉自己思绪飘得太远,他定了神,开口道:“既要跟他走,我成全了便是,何苦不辞而别?”
话出口,又有几分懊丧,明不是想说的话,奈何一出口,便是这般挖苦的语气。
原来,他是这般想的啊……
“如今成全,当也不迟。”慕容倩影低下头,口气云淡风轻,仿佛他的话题,在她看来,根本是小题大做。
她竟要他成全!
“慕容倩影——”穆冬时低低地叫她,上前一步,攫住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扯过来,一一掰开她受痛握成拳的手指,十指艳红丹蔻不再,尽是素白,“当年相中你,要你这双手,不是用来下厨和面羹汤喂外面那群饥民的!”
她触怒他了,从他眼中隐簇的火苗,她看得出来。
“可你不需要了。”当年他买下她,是为了他好乐的哥哥,为了建立楼外楼;而今,穆秋时病愈了,穆王府平静了。她的存在也毫无意义了。
“冬时——”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唤这个名,口气轻颤,抬起头,用另一只还得自由的手抚摸穆冬时的五官,目光柔柔,眷恋得无以复加,语调却是悲凉的凄怆,“你得了你要的,倩影留在楼外楼,还有何用呢?”
“谁说——我不要?”听她唤自己的名,穆冬时心一颤,难以言说胸臆间泛滥的是什么,他语气抖了抖,话分两截才成章。
“你要?你还要来做什么?”她不信,轻摇螓首,挪近了一步,缓缓靠近他的肩,感觉他没有躲闪,她唇角微翘,眼神迷离朦胧,“你要的,是楼外楼中的慕容倩影。身着红衣,魅惑无比,琵琶曲声荡人心魄,倾城舞姿无人能及。她懂得何时一颦一笑博得男人如痴如醉,她知晓如何八面玲珑运营楼外楼风生水起……”痴痴地一笑,不知什么时候涌出的泪含在眼角,一闭眼,便沿着面颊滚滚滑了下来。
她伏在他的肩头,由她身体的起伏,可以感知她的情绪,穆冬时的手,在她身后举起来,停了半晌,最终也没有落下。
“高高在上,有何不好?”色艺双绝的楼外楼执事,即便是天子,也纡尊降贵想得一见,她可知这身份何荣宠,有多少花魁艳羡她的存在?
“不好。”他还是不懂呵……揩了脸颊的泪,慕容倩影抬起头来,退后一步,摇头,“可我累了,好累……”
低低的呢喃,宛如叹息,少了她的存在,怀中乍然虚空,穆冬时抬起的手,一时之间,居然不知何处放落。
“跟我回去。”这样的认知,令他莫名惶恐,退让一步,他折衷,“你可以不回楼外楼,去老宅,跟芝兰、洛儿她们同住。”
慕容倩影仍摇头,抽回被他捏得红肿的手,撇了身,背对他,盯着闭合的窗扇,“我答应了公子小白,跟他走。”
“你也答应了我,永不忤逆。”穆冬时望着她的背影,阴沉了脸,口气切切。
好难得,他居然记住了这句话。慕容倩影闭眼,“我也说了,有朝一日忤逆了你,是为你好。”
“够了!”
一声呵斥,爆发的怒气被点燃,双肩被用力扳住,猛地旋了个身,慕容倩影一睁眼,便瞅见了穆冬时血红的双眼。
“同样的话,我不想再听第二次。”望着慕容倩影赫然苍白下去的脸,穆冬时冷冷地开口,“我要你走,你便得走!”
被他逼到角落,背抵着墙,慕容倩影挥手,无助地反抗,“不……”
破碎的声音方出口,便被他捂住了嘴。她睁大眼睛看他,他不理,封了她的穴道,将她摔上肩头,推开窗,撩了衣袍,正要跃出,忽然记起了什么,转头对身后无辜站了半晌的小婢开口:“告诉冯晓白,叫他死了心,别妄想我会将慕容倩影拱手送他——即便是她自己答应,也不可能。”
撂下话,便跳出窗,不多时,带着肩上的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过了一会儿,门由外被推开。僵直站着的小婢见了来人,眼睛一亮,喉头发出模糊的音节。
“我以为会等很久。”冯晓白挥了挥袖,示意跟进来的冯七解了婢女的穴道。
“啊——呀!”解了穴,又能正常开口说话,小婢急匆匆地叫喊,“公子,有人将小姐、小姐她——”
“知道了知道了……”冯晓白的点了点头,慢慢走近窗户,手搭在窗棂上,俯身朝外看了看,自言自语,“不过,这穆冬时也太霸道了些,也不跟我这主人家知会一声,便将人带走了……也罢也罢,这笔账,我先记下。”拍了拍手,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窗台下,语调突然高了几分,“还有你,天寒地冻的,准备再藏多久?”
一抹身影从外非常吃力地想要翻进来,是个姑娘家。
冯晓白非常有耐心地等她慢腾腾地完成动作,好脾气地问她:“姑娘跟穆冬时是一伙的?”
唐多儿将手中鼓鼓的包袱朝上提了提,想了想,慢条斯理地回答:“算是吧。”
“那你觉得——”觉得这姑娘倒有点意思,冯晓白眯缝了眼,摸了摸下巴,“他掳走倩影,会对她如何?”
“谁知道?”唐多儿耸耸肩,一副思索状,“依他暴跳如雷的样子,说不定先奸后杀,要么,先杀后奸?”——扑通!
小婢软了腿,倒在地上,似乎昏厥了过去。
连冯七,也瞪着唐多儿,显然对她的措辞颇有微词。
“怎么,我说错了?”唐多儿不甘示弱地回瞪冯七,一脸无辜状。
冯晓白咳了咳,掩饰笑意,“不,姑娘说得很在理。”
“那你们还不去救她?”唐多儿好奇地质问冯晓白。
“唔,我会记得,但愿穆冬时能手下留情。”冯晓白再望了一眼窗外,如此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的表情看上去高深莫测,怎么说呢,跟心思深沉的大师兄,有得一拼。
“喂!”忍不住叫他一声,道出自己的狐疑,“你是故意让穆冬时掳走慕容倩影的吧?”
“不然你以为呢?”冯晓白低头看她,“穆王府防守森严,我冯府中的高手也不少,若不是有意放水,他能如过无人之境劫人?”
望着他非常“和蔼”的笑容,唐多儿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中肯地给出评价:“你很阴险,真的。”惹上这样的人,是穆冬时大大的不幸呐……
天旋地转翻了身,脚方落地,有人自背后推了一把,她便踉跄着跌进一道门槛,还未站稳,只听门外喀嚓落锁,室内一盏烛火摇曳,依稀的光线令人窒息。
慕容倩影这才反应过来,用力叩紧闭的门板,“放我出去!”
“不。”门外,穆冬时断然拒绝。
慕容倩影的手停在半空,好一会儿,没有落下去,抿抿唇,她无力地靠在门板上,苦涩地对门外那个霸道的人开口:“你这又是何苦?只因我藐视了穆王府的权威么?”
当日的不告而别,不想与他细说理由,他怕是认为她是故意耍性子,忽视他的感受,扫了他父亲和哥哥的颜面吧?
好安静,听不见声响,他还在外面吗?
“我知道,是贾万户。”
骤然响起的声音,没头没尾的话,却令她心猛然一跳,不知何故,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你——”想问他如何知晓,奈何只说了一个字,嗓音便哽咽,怎么也说不完整。
“他要把你献给乔延寿。”穆冬时缓缓开口,转过身,面对着门,举手放在冰凉的板上,“你拒绝他,他便用了下三烂的手段。”
原来他知道——慕容倩影咬牙,想要克制自己开始颤抖的身子,“有什么关系?反正,乔延寿也死了。”
穆冬时的手朝下滑过,揣测她脸颊的位置,停住,“倩影,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倔强。”
初见她如此,在楼外楼如此,与他对峙如此,离去如此,到如今,还是如此。
慕容倩影一侧嘴角微微翘了起来,露出自嘲的笑意,喃喃道:“我仅剩下的,也只有这了。”
他买了她,她便没了自由;他利用她,她便没了自尊……直到后来,她心中满满装的全是他的时候,除了他,她就一无所有。
也只有倔强,在与他对抗的时候,保留自己心底最脆弱的秘密。
“所以,放了我吧。”真糟糕,又流泪了,迷糊了眼,看不真切,“若你要,这倔强你也拿去,我便再无什么值得你来纠缠。”
“好得很,好得很……”回答得如此潇洒,她竟叫他今后休要纠缠。穆冬时慢慢收回手,落到身侧,紧握成拳。明知一扇门阻隔,无法看见彼此,他仍直视前方,仿若视线可以穿越,看透慕容倩影的表情,“只是我要你这古怪性子干什么?要给,便给你那倾绝的音色。”
冷冷的语气,伴着寒意,渗透进身体。慕容倩影打了个哆嗦,不由想到了当日穆冬时要她处理那名小婢时的表情。
“看见桌上的东西了吗?茶壶内,是哑药,只要喝了,你从此再也不能开口吟唱。跟我走,或是当一辈子的哑巴,你自己选。”
差点忘了他的狠心。当年,为了顺从他,毒哑了那名小婢;而今,轮到她自己,果真是报应。
慕容倩影木然地转身,望过去,果见他所说的茶壶,不仅如此,还摆着一把再也熟悉不过的白玉琵琶。
修补好了弦,还是名器,音质不变,还可以弹唱;可她的心呢?即便修补好了,还能回到往昔的晶莹剔透吗?
她朝前挪动一步,再一步,直到站定在桌前,微颤的手拂过琵琶,恋恋不舍。
“怎么样了,考虑好了吗?”门外的人,显然开始不耐烦起来。
这一刻,心反而镇定下来,她撩裙,坦然坐下,抱了琵琶入怀,素手十指翻弹,妙妙清音,悠悠而去,“轻叠花阴梦绪长,梅落泥香,雪落苍凉。初零雨魄脑春妆。粉坠流光,心坠柔桑……”
这样的词,这样的曲,她要说什么,要言明什么?
一曲终了,余音犹在,慕容倩影赫然举手过头顶,闭眼用力向下一砸——
琵琶坠落,碎玉片片,逶迤一地。她献上了最华丽的凄美,躬身谢幕。
“我不想再叫你楼主了。”她扫了一眼被自己亲手毁了的白玉琵琶,目光缓缓地转向闭合的门板,声音低了下去,轻轻地开口,“冬时,七年恩情,一并归还了罢。”
门外,穆冬时心一紧,取出钥匙,插入锁眼。
门内,慕容倩影浅浅地笑,端起茶壶,揭盖,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咚!
门被一脚踹开,穆冬时瞅见慕容倩影的举动,几步跨上前去,一把抓过茶壶,狠命掷地,铁青着脸,捏住她的下巴,逼她对望,连自己都没有发现,语调抖得不成样子:“你疯了吗?”
茶水平常,并无剧毒,只是姑且一试吓唬,逼她做出选择。
只是没料到,她这般爽快。
他当真可恶成这等模样,令她宁愿变成哑巴,也不愿留在他的身边?
“你宁愿哑了,也要回到冯晓白身边,好重的情意啊……”他盯着她,目光一凛,“不过,依冯家的名声,是断然不会允许冯晓白接受一名口不能言的女子。你以为哑了,冯晓白还会钟情于你?”他盯着她,沉声问。
“不论怎样,绝境中,是他拉我一把。”她别开视线,不去看他,“至少,他不会嫌弃我的倔强。”
她是存心火上浇油吗?逼得他五脏六腑快要燃烧起来,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压抑下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
“好。”深吸了一口气,他做最后的让步,“你说吧,要如何,才随我离开京师?”
慕容倩影的眼睫颤了一下,她转过脸望穆冬时,那么一瞬间,有片刻的失神,眼底是化不去的悲,“我要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低喃的语调,淡淡的怨仇,原来一年的时间,依旧不足泯灭心中的情感。
是将他逼到绝境了。即便盛名如楼外楼,即便身份显赫如楼外楼执事,拨开镀金的外衣,楼外楼归根到底是欢场,她归根到底是欢场的老板,被穆王爷承认了的穆王府小王爷穆冬时,怎能要一名迎来送往卖唱卖笑的女子来有辱家门?
沉默,死凝的气氛。她就这样盯着穆冬时,一步也不退让。
既然无法拥有,不如彻底割舍,即便是失败,也要体面。
“倩影——”穆冬时终于开口,声音粗嘎,是无奈的挫败,“为何定要争得如此明了?”
他当然知晓她对他的情意,他对她,何尝不是起了怜惜之情?当日在穆王府,他也曾起意有朝一日给她一个名分,或许不是正妻,但定能受他的眷顾。
因为她是如此知他心的人,这么多年,他已渐渐习惯了她了啊……
要不是那一****突然消失音讯全无,要不是他一怒之下找到贾万户,要不是他快马加鞭北上寻她,要不是阴差阳错与她错过……
自此悟然她在他心中所占的分量,才会坚持不懈地找她,只是没想到,原来在她心中,穆冬时这个名字,已经淡化得微不足道,惊不起她心中半点惊涛骇浪。
“不是争。”慕容倩影狠狠地摇头,闭眼,珍珠泪滑落,轻言细语,却又万般无力,“只是要你明白,若执意要我跟你走,便要给出承诺。”
这个名分,他给不起,她知道。
身侧的手缓慢地握成拳头,很尽力地克制自己,穆冬时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谁?”他回头,见立在门边的唐多儿。
“我无意打扰。”唐多儿耸耸肩,慢吞吞地开口,表明自己并不是有意偷听他们之间的谈话,目光扫过泪水浸湿了颜面的慕容倩影,定格在穆冬时的脸上,“只是,有人想见你。”
背对着的人缓慢转身,微微的笑,在穆冬时看来,是很得意的那一种。
他的脸色太过阴沉,连冯晓白也看出他并不是太欢迎自己。
“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雅兴。”冯晓白撩了一袍,就势坐下,扫了穆冬时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要见舍妹,知会一声便可,何必失了体面不顾身份进冯府掳人,传出去,多不好听。”
“她不是你妹妹。”穆冬时拧眉,拒绝听慕容倩影与冯晓白扯上关系。
冯晓白笑起来,“二世子此言差矣,莫非我冯晓白连自己的妹妹也不认得了吗?”
穆冬时冷哼:“就怕你胡乱认亲,别有居心。”
“清者自清,再说了——”冯晓白也不怒,开了折扇,慢慢地摇晃,“关于冯家的事,我又何须对外人说明?”
穆冬时锁了眉,不悦地重复:“我再说一次,她是慕容倩影,不是你冯家的人。”
折扇打住,遮了主人的半张脸,露出的言中,笑意不再,“二世子,也请你听清楚,舍妹名唤容倩,并不是你要找的慕容倩影。”
“你——”明显是蓄意的撩拨,火上浇油,穆冬时不自觉地朝前迈了一步,即刻,一把冷剑横亘在他与冯晓白之间。
“舍妹叨扰了许久,想必给世子带来诸多不便,我是特地来接她回去的,还请世子放人出来,不必干戈。”冯晓白对站在自己身边面无表情的冯七摇了摇头,合拢折扇,轻轻搭在剑锋上,缓缓推开。
“我要带她走。”穆冬时盯着他,一字一顿。
“带她走?”冯晓白反问,语气听在穆冬时耳中,有几分讥诮,“你要我怎么放心她跟你走?上一次在风雨阁,她的一条命,是捡回来的。”
这句话,真真切切刺到了心底的痛楚。穆冬时转过头,艰难地开口:“是我误会她,指使人杀我大哥的,另有其人。”
对他痛苦的表情视而不见,冯晓白拍了巴掌,语带嘲讽:“二世子,我真得感谢你。幸好找到了真凶啊,否则,她岂不是背这罪名到老?”
穆冬时闭了眼,想到当日她血溅纷飞的情景,太阳穴不免抽痛起来。
是他被蒙蔽了心志,错怪了她,错伤了她,直至今日这步田地。
“你与慕容倩影之间的恩怨,我不管。”耳边又响起了冯晓白的声音,睁开眼,瞧见他漠然的脸,“我只要我的妹子,还请二世子好生掂量,私自扣押,告上公堂,事情闹大了,谁都不好看。”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他自然知道冯家在京师举足轻重的地位,却难以忍受冯晓白执意要带走慕容倩影的事实。
冯晓白偏头,拿扇尖点了点额头,似在认真考虑,好一会儿,才抬头瞅他,“只是不想再见她为你受累,这算不算理由?”
“什么意思?”穆冬时反问他。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说,只要慕容倩影跟他走,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冯晓白摇了摇头,“当年你买下她,利用为上;之后找她,愧疚居多;而今,你要带她走,或许动情动意,可之后呢,你将她置于何处?声名显赫的穆王府,能接纳名冠两江的楼外楼执事吗?”
字字珠玑,是他无法逃避的问题。穆冬时朝后退了一步,身形踉跄,好不容易扶住椅背,才抬头看他,“归根到底,她是不能与我走了?”
“她怎么说?”冯晓白起身,问他。
头一次,在他面前,穆冬时苦笑,笑容无可奈何,“她要留下,留在你身边。”
冯晓白揉了揉鼻子,最后那一句,好酸的味道。
“如果真的在乎,就尊重她的选择。”心中有几分了然,难免悄悄叹息,又忍不住提醒,“她是个死心眼的人,即便是忤逆,终是为了你好。”
好熟悉的话啊……
——若有朝一日我当真忤逆了你,也绝是向着你,为你好。
初燕莺啼,软语之下,是她的声音,字字敲在心间。
她为什么从来都如此,即便是他那么残忍地伤她,她从来不曾埋怨,甚至不为自己辩解。就因为她为他好,一心向着他吗?
心脏猛烈地收缩,突如其来的疼痛,焚烧了胸膛。穆冬时咬牙,挥袖,转身,硬生生地奔走出去,抛了一句匆匆的听不太清楚的话——
“带她走吧……”
蒙蒙细雪纷飞,拐角处,一把红伞,罩了下面默默隐立的人。
“你是故意的吧?”冯晓白探头看了一眼前方停立的马车,摇摇头,“故意说那些话,叫他死心,省得他再与穆王爷反目。”
“王侯世家,我这等身份,还不够攀折。”望见有人走出来,她朝后缩了缩身子,稍顷,再望过去,见人已上了马车,松了一口气,低垂眼帘,“只当从未相识,两相遗忘。”
“只怕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哪……”将斗篷与她披上,冯晓白叹息,“你的心中,还能容下其他的人吗?”她不答,目光追随那辆马车启程,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消失在视野中,她还是那么痴痴地望着,一动也不动……
容不下了,早在与他缠上纠葛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中,就只有他了……
第九章 情词·意难忘
盛夏,小暑,天气炎炎,敞开的竹窗外,是一片傍水婀娜的竹林。
房间雅致,桌椅纤尘不染,若不是床榻空空如也,还以为时常有人居住。
少顷,有叩门声,顿了顿,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芝兰瞅了一眼背对而立凝望窗外风景的人,也不多言,径直从洛儿手中接过膳食,一一摆在桌上,再抽了筷箸,搁在碗边,一切停当,她也不催促,退了身,准备离开。
“芝兰——”终于有了动静,兀自立在窗前好久的穆冬时缓缓回过头来,看向芝兰,“我错了吗?”
“每每来此,你就提同一个问题。”芝兰抬眼望他,微笑,“若我知晓,三年前就告诉你了。”
穆冬时走过来,坐在桌前,拾了筷箸,皱眉,叹息:“我想了很久,越是想,越是理不清头绪。”
“你想她吗?”
手抖了一下,筷箸滑落,碰着桌沿,又掉落在地。
“瞧,你连自己都骗不了。”芝兰蹲下身子,拾起筷箸,拿帕子拭干净,递给穆冬时,“既然想着,就去找她,****睹物思念,苦了自己,又是何必?”
“我头一次给她选择的权利,她便选离我而去。”穆冬时嘴角是苦苦的笑意,双拳紧握,使了好大的力气,“只怕在她心中,我比洪水猛兽还凶恶十倍。”看向芝兰,没有发觉自己此时表情一片酸楚,“即便是去找她,又能怎么样呢?”
她不跟他走,要留在冯晓白身边,这些话,他都记得。再去找她,再被拒绝,只怕心会承受不起。
芝兰默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慕容倩影对穆冬时何等情意,她看得清楚,知晓得明白。
在她看来,慕容倩影和冯晓白是莫逆,是知交,若是慕容倩影与冯晓白日久生情,何苦等穆冬时北上寻找之时?要真有此心,早在冯晓白频频光临楼外楼成她入幕之宾就移情了。
天下人都知道,只有穆冬时才看不出来。
“当面问,总要好些。”终是按捺,她循循善诱劝慰他。
“罢了,不提这个。”穆冬时闷闷地开口,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也好,就不提了。”芝兰瞅他的脸色,就他身旁的位置坐下,似不经意开口,“我方听说,公子小白要替他的义妹招贤婿,不日要来杭州……”
“你说谁?”穆冬时屏住呼吸,重新再问了一遍,“义妹?招婿?”
芝兰睨了他一眼,当没见他略显激动的表现,“你说,这位义妹,不会恰好是我那位倩影妹子吧?”
话音刚落,一阵劲风拂面,穆冬时已赫然站起,拂袖离去。
芝兰起身,移步走出房门,紧跟了几步,穿过中庭,亲眼见穆冬时匆匆拉开宅门离去。
“兰姐姐,穆爷,应该还是在乎小姐的吧?”洛儿问她。
芝兰温和地对她笑笑,“你穆爷,是心口不一的呐。要真不在乎,就不会这么紧张了。洛儿,你去关门吧。”
“哦。”洛儿应声,走到大门边,上了门闩,再细细查了一遍,没什么异常,这才回到芝兰身边,扶了她,准备回房。
——咚咚咚!
就在这时,叩门声又响了起来,洛儿奇怪地看了芝兰一眼,后者又片刻诧异,而后又平静下来。
“大概是穆公子忘了什么,去问问,看他还要吩咐什么。”
洛儿便又过去。芝兰瞧她开了门闩,拉开门,却瞬间僵硬了身子,一动也不动。
“洛儿?”她试着叫了一声,“是谁?”
没有回应,倒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洛儿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好生古怪。
“洛儿!”她提高了音量,心知有异,快步走过去,停在洛儿身后,正要问洛儿是怎么回事,却在瞥见了门外的一抹身影后堵咽了所有的话。
黑发倭髻,明黄素裙,环肩流苏,淡妆轻点,浅笑之下,竟是另一种风情。
“兰姐姐,叩门的三记暗号,莫非你都忘记了吗?”
轻轻的话语,有三分嗔怪,三分撒娇,还有三分溢于言表的急切,令芝兰的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哽咽了嗓音——
“真的是你?倩影,你终于回来了。”
歌声袅袅,舞姿翩翩,赏心悦目之余,酒酣耳热之际,八卦话题又开始横行无忌。
“听说公子小白对这位义妹好得很,开口允诺的陪嫁,你我一辈子都赚不回来……”醉醺醺的声音,有几分羡慕之意。
“那又怎么样?就你那德行,还想去争东床快婿当当?”当当当的声音,还有低微呼痛声,“先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再说了。”
又是一阵哄笑。
“听说这位容小姐,生得可漂亮了,见过她的人都说简直是天女下凡呢。”
“那你说,跟慕容倩影比,怎么样?”
“唔,慕容倩影哪,虽然也是媚得撩人,可惜失踪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再说了,哪能一块比?人家容小姐大家闺秀礼仪端庄,慕容倩影,嘿嘿,也知道她跟冯晓白——”声音压低了些,“可惜哦,人家用完还不是丢掉了?哈,哈哈——哎呀!”
一个酒坛子砸过来,不偏不斜,正好敲在说得起劲的那人后脑勺上。昏眩还没过,前襟又被人一把抓住,提起来,脚尖离了地面一寸远。
“继续说啊,慕容倩影和冯晓白怎样?”红彤彤的眼,凶狠的表情,再加上酒气袭人,骇得那倒霉鬼青白了脸。
“二世子,戏言而已,冷静一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怔住了的一帮人好不容易回神,发现作恶之人竟是穆王府的二小王爷,忙纷纷围了上来,想要分开二人。
“戏言?”穆冬时冷笑看了众人一眼,踉跄了一下,随手将人丢了出去,一桌好酒好菜顷刻无存。
一脚踢过去,翻了桌,被压在底下的人哀叫连连,周围宾客四下散开,不敢招惹。
“二世子!”
场面混乱不堪之际,一声呼唤,不失分量。
“二世子——”韩心立在一丈开外,也不叫人阻拦穆冬时,“这里是楼外楼,即便慕容执事不在,还请卖个薄面。”
熟悉的名字刺激了神经,太阳穴一阵抽痛,穆冬时顺势拿过邻近酒桌的酒盏,一口气地尽数倒入口中。
昏眩感袭来,眼前人影成双,辨不太真切,他身形摇晃了几下,而后被人左右扶住。
“各位,不好意思。”示意下人扶穆冬时离开后,韩心上前对惊魂未定的客人赔不是,“二世子多饮了几杯,还请包涵。”瞥了一眼被误伤的可怜家伙,她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过你也知道,二世子和公子小白交情匪浅,你说公子小白的不是,他焉能不生气呢……”
深夜夏雨骤起,风雨阁外,雨声淅沥,风雨阁中,红纱曼绕依旧,一方天地,却再无人载歌载唱,平添几分冷清。
黑暗中依稀一道人影,悄然步入阁中,止步停留了半晌,上前,掀开缎面帷帐,入了内去,走过长长的楼阁通道,停在雕花门前,片刻后,才伸手,轻轻将门推开。
扑面而来的酒气熏人,移了步,走进去,点燃桌上的烛台,掌灯近了床前,歇身坐下,静静打量俯卧香榻死沉沉睡相之人。
乱了发,散了衣,眉头深锁,有些狼狈,记忆中的脸,却不曾改变哪……
情不自禁探指,想要拂去他额前的乱发。
“倩影……”
慕容倩影吓了一跳,反射性地缩回手,低头瞅了一眼,这才发现沉睡中的穆冬时并没有苏醒,只是呢喃了一句,翻身,恰好压住了她的一侧裙角。
抽不出来,便由着他去,烛火再低了些,她凝神注视他的睡颜,从眉到眼,从鼻到嘴,一一看过来,细细无一丝错过。
不知不觉,她与他已分别三年,说服不了自己,狠心将他遗忘,偏在时光流逝当中,思念与日俱增。
“换不了心,就成全自己罢。”了了孤寂的岁月中,那一日,冯晓白如此对她说,“姑且试他,这回是否放了真心。”
于是,她便这般来了,回到杭州,只为——他。
低低叹息,摩挲他的面庞,十指纤纤,光洁如玉,少了丹蔻倾艳。
杂乱的梦中,似乎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熟悉得不容他忽视。穆冬时的眼睑动了动,勉强睁开坠如千金的眼,望过去,片刻朦胧之后,侧坐在身边的人慢慢清晰起来。
他先一愣,而后哑然失笑,正躺了身子,手背搭上面颊,自言自语:“我是真的醉了,居然还当你在楼外楼……”
喃喃之际,汗涔涔的手不经意被拉下,还在怔忡,一张湿布盖住了脸,缓缓移动揩拭,清凉的感觉,冲走了几分醉意,头脑渐渐清明,手滑下来,触到温润的肌肤——
“这是何处?”指尖动了动,湿布下,传来模糊的问话。
“楼外楼,风雨阁。”淡缓平静的语调,和风细雨。
“这里是楼外楼执事慕容倩影的住处了。”沉了声,是肯定,更是试探。
“正是。”答得很顺,没有半分否认。
“那么——”一把扯下脸上的湿布,他翻身坐起,一张牵挂于心的容颜近在咫尺,令他快要窒息,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语,“你又是谁?”
“妾身容倩,二世子,有礼了。”她中规中矩地回答,当真起了身来,作势要拜。
“慕容倩影!”他咬牙,单手用力一拉,她猝不及防,向前跌入他的怀中。
是好久不曾汲取的体温,熟悉的人,熟悉的香味,莫名镇缓了浮躁不安的心。穆冬时闭眼,待心跳平缓,复又睁开,深吸了一口气,扳住她的肩,微微拉开彼此的距离,“这回,你又要作弄我什么?”
“你醉了。”她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抽身,重新拧了帕子,敷在他的额际。
“我没醉。”他拒绝她的敷衍,想起事关她的传言,执意要问个明白,“好端端的,冯晓白为什么要为你找丈夫?”
她不语,低头,把玩起手指,来来回回缠绕。
“是不是他对你不好?”猜测到这种可能,他嘴角绷紧,粗声粗气地质问。
“不。”她终是抬了头来与他凝望,眼瞳中秋水翦翦,“大哥待我极好。”
穆冬时拧了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慕容倩影口中的“大哥”便是冯晓白。虽是听她亲口否认,但对他为她择婿的行为仍颇有微词:“那为什么——”
这句话没来得及问完,便被她慕容倩影捂了口。
“冬时——”
她轻轻地唤,惹得他的心又是一跳。
“我年岁不小了,终是要嫁人的。”
短短的一句,轻描淡写,明明中肯,却引得他再生起气来。
“那就由得冯晓白为你安排?”
她微笑,并不被他阴沉的面色给骇住,“大哥挑选的人,自是不差,说不定,是我高攀了呢。我二十五了,女子到这样的年纪,很难再寻合适的人了。”
“谁说没有?”就是不能容忍冯晓白要将她嫁出去的事实,热血冲上脑门,说不上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就这么脱口而出,“我娶你!”
这句话说出来,他先一怔,而后忽然觉得轻松了好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瞥了慕容倩影一眼,见她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不免有些失望。
“是可怜我吗?”过了一会儿,慕容倩影才轻轻地问,“就像当年你救我那样?”
“不。”他断然否认,贪恋久违的容颜,目光不曾移动半分。手很慢很慢地覆盖她搁在床沿的手,感觉她轻微挣扎了一下,没有拒绝,干脆握住了整只手,“跟救你的感觉,不一样。”
当年救她,一半怜悯,一半欣赏,外加几分小小的算计;而今,对她,一半怜惜,一半眷恋,还有好多想要给她的细细呵护……
怎会一样?早就变了,只是自己明白得太晚。
鬓发云裳,轻靠过来,依偎在胸间,微微起伏。
小小的举动,令他心中一阵狂喜,是失而复得的珍惜。他小心翼翼地环住她,唯恐惊扰,“倩影,嫁给我吧。”
明显感觉怀中的娇躯一怔,他屏住呼吸等她的回应,从未如此紧张过。
臻首轻摇,再摇了摇,慕容倩影抬起头,望着他,轻启唇齿:“不……”
“为什么?”他不信,瞪圆了眼质问,“你不信我?”
“不是。”她还是摇头,手指熨帖在他心口,食指绕着胸间划了一遍又一遍,“你的心意如何,我全知晓。”
若是没有真心,就不会时时流连她往常的住处思之出神忘了寝食;若没有实意,老宅库房中的器物不会被他打理得纤尘不染;若不是对她牵挂于心,何必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冯家动静时刻注意?若不是对她果真动了情,一向谨慎的他怎会失了分寸动手教训那些闲言碎语之人?
芝兰与她说了,韩心与她说了,她自己一一看了,眼见为凭,要是再有怀疑,岂能说得过去?
“那为什么还要拒绝?”既然她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逃避?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穆冬时狐疑,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一个可能性,“是冯晓白不同意?”
“与他无关。”好笑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只不过是臆想,也能做出如此生恨的表情,白白冤枉冯晓白,“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只要她重新回来,莫说一个条件,即便是百个,他也答应。
满怀希冀的目光,差点令她动摇,几乎要放弃,就这么答应了,不再离他左右,只是,冯晓白给了她一道关卡——暗地里掐了掐自己的手背,压下心底泛滥的狂潮,拉回几分神志,“要我嫁你,不是不可。只要你拿了冠云坊的霓裳羽衣,我便做你的妻子。”
穆冬时眼中的火簇在隐隐跃动,沉声开口,要她承诺:“我若取来了,你要说话算数。”
那么炽热的目光,是势在必得的决心,烧得她浑身燎燎,火热了身子,快要熔化下去,告诫自己万不可示弱,故作平静道:“我言出必行,倒是你,小心一些,天下第一坊,不是那么好闯的。”
“倩影……”他的声音忽然缓和下去,唤她的名,语调撩人得很。
“什么?”被他这么突然的转换弄得措手不及,脸颊上浮现淡淡的红晕,连想装漫不经心都不可能。
瞧见她的反应,他笑起来,心下释然,手指探入她的发,卷起来,贴近她的耳根,小声言说:“其实你还是担心我的,要不然,就不会再三提醒我了。”
“谁担心你?”她嘴硬,恼恨自己又被他看穿,握拳捶打他的胸膛,不依不饶。
“其实担不担心都无所谓。”包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有逃脱的机会,他低头在她眉心烙下深深的一吻,“不管你是不是要那件霓裳羽衣,我都会为你取回来。”
她心头一震,方抬起眼来,唇就被他的吻热烈地缄封,久违的气息满满裹住她,怜惜、体贴,不经意之间展现的柔情……如那年初识雨露的恩情别意,偏又多了别样不同之景,令她甘愿就此沉沦……
“好了好了……”门外,冯晓白收了折扇,慢条斯理地对身后的人嘘声,“功成身退,非礼勿视,闲杂人等可以退场了。”
“冯公子,多谢你。”芝兰款步跟在冯晓白身后出了甬道,语带感激。
“老实说,我不是很看好穆冬时当我的妹婿。”冯晓白打扇,皱了皱眉,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不过倩影喜欢,我也只好勉为其难。”
“他其实一直都很在意执事的,否则也不会时常到楼外楼买醉。”久未出声的韩心忽然开口,如此说道。
“咦?”冯晓白一脸惊诧状,扇尖指着韩心,“我以为你会痛恨他对倩影的所作所为呢。”
并未被他的逗弄影响,韩心面色平静,只是瞥了他一眼,“事实上,我也很痛恨你对他们的所作所为。”
唔……
冯晓白无趣地耸耸肩——如此看来,要想彻底作弄穆冬时,还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第十章 绿意·归去来
穆王府,离秋苑,红枫楼。
“二叔,二叔……”
一个小肉球滚进书房,好不容易停下,就势抱住最近一人,不依不饶地叫个不停。
“纤云,别闹。”
“大哥,不碍事的。”穆冬时对穆秋时摆摆手,俯身将地上的小女娃抱上自己的大腿,温和地对她笑了笑,“纤云又长重了哦。”
“她天天闹着要糖吃,不胖才怪。”
一个小男孩出现在门口,面容与女娃如出一辙,站在一名美妇人身边,抱着双手轻哼。
“大嫂——”穆冬时对那位美妇人欠了欠身,“冠云坊的事,多谢你出面。”
“举手之劳。”美妇人浅浅一笑,牵着男孩进了门来,睨了一眼穆秋时,“要不是他成日叨念,我其实还想再夹磨你几年。”
穆冬时怔了怔,穆秋时则是用力地咳了咳。
“下来了!”没发觉大人们之间的诡异气氛,男孩瞪女娃。
“要你管。”女娃神气地冲男孩扮了个鬼脸,搂了穆冬时的脖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奶声奶气地开口,“二叔,你今天穿得好像不一样呐。”
“笨蛋!”男孩满脸不屑,“今天慕容——哦,不,是容姨要来。”意识到自己说岔了嘴,他吐了吐舌头,“二叔当然要穿隆重了啊。”
“好了,冬弟。”穆秋时起身,从穆冬时身上抱过女娃,“时候不早,你快去吧。”顿了顿,“毕竟是穆冯两家联姻,今后你娶了冯家的小姐,既是门当户对,又是两情相悦,要好生对待才是。”
是提醒,是忠告,更是祝福。
“我明白。”穆冬时点头,摸了摸噘着嘴的小女娃粉嘟嘟的脸,“再错过一次,我也不配资格再对她了。”
“怎么回事?”
大厅之上,所有人噤若寒蝉,只有一个不怕死的,闲闲地端坐品茶,对面色阴沉的穆冬时视而不见。
“冯晓——”
未等穆冬时完整叫出名字,冯晓白就插话:“唔,妹婿,媳妇都还没娶进门,这就是对待大舅子的态度?”
额际青筋隐隐跳动,穆冬时压了火气,勉强好言开口询问:“大哥——”
“唉。”冯晓白应得好生顺畅。
“请问,倩影现在在哪里?”老实说,惹上冯晓白这么个半路出家的大舅子,心里还真有些窝火,可惜倩影对他尊重,所以即使恨得痒痒,也不好当面发作出来。
“轿子在外面,你为什么不自己出去看看?”冯晓白抛砖引玉,给条线索叫他自己去查明。
穆冬时赫然起身,瞪冯晓白,“干吗不早说?”
“你没问啊。”冯晓白理直气壮地回答。
……
算了,这么问下去,气死的终归是自己。懒得再理他,穆冬时迈步出来大厅,命下人开了府门,果见台阶下停了一顶布轿。
急匆匆地拾级而下,他揽手掀开轿帘,内中空无一人,只有座位上端放着折好的物件。
伸手取出,展开来,轻纱薄绢垂地逶迤,五彩丝绦精心绘制的图案绚烂夺目,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璀璨了众人的耳目,正是闻名天下的霓裳羽衣。
他费尽心机取来送她,她却拱手奉还且人影难觅,究竟是何用意?
“我妹子说,她随性惯了,要做穆王府的少王妃,任街头巷尾评头论足,她还没有花醉雨那般的勇气。”
穆冬时回头,望身后紧随而来的冯晓白,“她是如此说的?”
“千真万确,一字不差。”冯晓白相当“严肃”地点头,“她托我将话带到,说这一次,由你选。”
倩影还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这么快,便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本事学得十成足。
不过——睨了一眼看不出表情的穆冬时,实在好奇他究竟会如何选择。
穆冬时兀自站在原地,似乎在认真考虑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脸上终于露出笑意,转身往回走,步上台阶,与冯晓白擦身而过。
“喂——”这么视而不见着实太伤人,冯晓白忍不住叫住他,“你打算怎么做?”
“她在哪儿?”穆冬时将手中的霓裳羽衣丢给他,就像是随意丢弃平常物品一般,毫不在乎那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冯晓白小心地接住,心中直叫罪过,眼也不抬,径直开口:“她说她等着,只等你找到她。”
其实说这么恶心吧啦肉麻兮兮的话,实在有失他公子小白的身份,可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勉强还可以忍耐。
——等他吗?
穆冬时眼底一丝精光乍现,侧身,负手迈进大门,背对了冯晓白,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春红柳绿桃花红,莺啼燕舞,好不欢快。
“小姐,这种子栽下去,什么时候才可以看见开花啊?”洛儿一边倾斜水桶往新翻的小土坑中倒水,一边问旁边蹲着正在小心往坑里填土的慕容倩影。
“仲夏吧。”慕容倩影算了算,回答洛儿。取了锦帕,拭去额头的汗珠,“到时候,差不多了。”
“那肯定很漂亮,哦?”洛儿睁大眼,更好奇地问。
“那当然。”压实了土,慕容倩影拍拍手,“到时候蔷薇花开,花香四溢,整个院子都是香气呢。你和兰姐姐,一定会很喜欢的。”
“真的啊?”洛儿高兴起来,更卖力地细洒了水,口中默念有词,“花儿快快开,香气快快来……”
慕容倩影“扑哧”笑出声来,“洛姐姐,你当祷诵经文吗?”
洛儿吐了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
“来,把剩下的花种给我。”慕容倩影摊开手,接过洛儿递上的花种,低头弯腰,身子微微向前倾,一粒一粒地放入挖好的小坑中。
正在忙碌,一方阴影自后罩住了日光,挡了她大半个身子,清晰地投影在地面。
慕容倩影先是一怔,而后放柔了表情,嘴角弧度慢慢上扬。
“不做楼外楼的执事,你打算今后卖花为生了?”
慕容倩影回头,缓缓直起身子,望着来人,微微笑着,状似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生计所迫,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包括你企图将这里变成你的种植场?”
“我寻思要是你真的找不到我,效仿万花阁,也是不错的主意。”见来人瞪她,显然对她的话不敢苟同,慕容倩影的笑意更深,小小上前一步,伸出双臂,出其不意地环住来人的脖颈,就势将自己依偎入他的肩窝,彻底将还站在旁边观望的洛儿当透明人,“只不过,你比我想象中要来得快。”
面前衣着简单之人,正是一脸风尘赶来的穆冬时。
“你说这话,是指早来是对了,还是错了?”穆冬时也笑了,拨开她的额发,吻了吻她的额头,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发问,“我以为至少你会很惊喜。”
眼前有情人你侬我侬,洛儿很识相地收拾东西暂且退避不去打搅。
慕容倩影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一半惊喜,一半不安。”
“怎么说?”穆冬时伸指抬起她的下巴,让彼此视线交汇,令她无法逃避。
慕容倩影望入他眼瞳深处,“离开穆王府,放弃有可能属于你的爵位而随我浪迹,你真的想好了?”
“倩影,你这么说,当真伤了我的自尊心了。”穆冬时以指点住她的唇,目光须臾没有离开过她,单手环过她的腰际,轻轻朝这方一带,彼此贴合更加亲密无间,“自古夫唱妇随,你跟了我,是随我浪迹才是。关于这个,我当问你想好与否才是。”
难得自他口中而出的调笑,口气嗔怪,言辞却是包容,巧妙地绕了个弯,字字表露他的真心。
“想好了。”暖热了心窝,笑意更欢,她轻轻回答,眼中水光潋滟,盈盈尽是他的身影,“天南地北,海角天边,只要你去,我都跟你。”
亲口得到她的应允,见她笑容灿烂如花,穆冬时彻底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此番要费些周折才能获她首肯,没想到出师顺利,还算幸运。正在庆幸,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忙摇起头来,“天南、海角、天边……我们统统可以走一遭,但绝对绝对不去地北。”
“为什么?”恨得牙齿痒痒的语调,令慕容倩影好生好奇,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居然认真起来,还打定主意断然拒绝北面的方向,是何缘故?
“我讨厌冯晓白。”穆冬时很实事求是地回答,见慕容倩影睁大了眼,他嘀咕,眼光熠熠,口气是非常非常的不满,令慕容倩影有十足的把握相信,如果冯晓白在此处,一定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暴打一顿,“他根本就是看我不顺眼,成心整我。为了防止他再从中作梗,倩影,京师的方向,我们能避则避了吧?”
……
一边是自己钟情的夫婿,一边是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大哥……慕容倩影艰难地摇摆,良心挣扎好久,最终,还是屈服于穆冬时的期盼眼神中。
“嗯,那好吧。”半晌后,她小小声地回应,选择有愧于冯晓白。
他是公子小白,一向宽宏大度仁爱有加,这点小小的意外,他应该不会在乎的吧?
暖和的阳春天气,坐在自家水榭中的冯晓白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觉得遍体生寒。
“冯七——”他打了个哆嗦,“你有没有觉得,天气好像有些冷?”
“没有。”冯七望了望外边的天气,再根据日头高照花匠热得褪了外衣的状况,非常忠实地回禀。
“那真是奇怪了……”寒意未除,一阵一阵,冯晓白自言自语,“这种感觉,我只在九岁那年有过一次……”
“三年后,就出了那件事。”冯七言简意赅,非常默契地接上他的后半段话。
不说还好,冯七一说,本在懒懒晒太阳的冯晓白像是被什么蛰醒了一般,猛地自藤椅上跳起来,盯着冯七,额头开始涔涔冒汗,“你是说——”
“很有可能。”冯七盯着面色不佳的主子,点了点头,一向硬邦邦的脸上,居然出现了类似怜悯的表情。
冯晓白倒退了一步,冷汗冒得更凶,好一会儿,他才恍若如梦初醒,转身向外走,脚下生风,像是巴不得赶快逃离怎么的。一边走,还一边喃喃自语反复念叨一句话——
“不行,我得避避,得避避……”
尾声 东仙·风归云
穆王府再次成为南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两个鼎鼎大名的少王妃啊,一个是江湖神奇缥缈之地万花阁的三阁主,一个是五代积善世家冯府公子小白的义妹,且不说二者出身皆举足轻重,据说还都是天仙一样的大美人,怎不羡煞了旁人?
不过说也怪了,穆王府娶妃子这等大事,都是低调行事。要说穆秋时,那也罢了,人人都知道当时穆秋时病重,娶个媳妇冲喜,是不得已为之的下下策,说出去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所以婚宴当日受邀的人少之又少;可是轮到穆冬时了,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没有喜柬,据说连观礼的外人都没有邀请,叫人好生纳闷。
对此,北边的冯府和南边的穆王府回答如出一辙,即冯府容小姐身子较弱,初来南京,水土不服,生了大病一场,怕大办婚宴,人多喧杂,旧病复发。
于是街头百姓唏嘘不已,说这贵府千金,规矩果然非寻常人能比。
据说,穆冬时与新婚妻子感情极好,如胶似漆,寸步不离……
过了一阵,据说,穆冬时和容小姐双双离府,外出畅游,再过了半载,穆王府传出消息,说是穆冬时捎回书信,说是大江南北,风光无限,他夫妇二人醉心游玩,不到三年五载,恐怕不会回来……
于是又有新的传言版本,其一说伉俪情深,比翼双飞;其二说红颜害人,七尺身段折断于佳人裙下,沉迷美色,舍了家业……
或许,还有其三、其四……
不过,也都不太重要了。
一马向西,背风而立,穆冬时勒住缰绳,厚长的斗篷下,探出一张略显疲惫的容颜。
“小心。”劲风正强,怕刮了她的肌肤,穆冬时张开手挡在她眼前,抵了风沙侵袭。
塞北戈壁,胡人居地,拗不过她的固执,带她看这边陲之景。
“不妨事。”慕容倩影拉下他的手,望眼前一片无垠荒凉景色,与繁华大都截然不同。趁他不提防,跳下马来,蹲下身子,好奇地拾起一块碎石,粗糙的触感,磨砺了她的手心。
穆冬时随后下马,立在她的身后,再次挥开斗篷,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罩住。
“夫君——”她在他怀中转了个圈,笑盈盈地看他,“日后我们累了,便在此处选个山崖洞穴隐居,可好?”
穆冬时拂开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发,笑她,“走了那么多地方,你偏爱上这蛮荒之地,是何道理?”
慕容倩影抿唇,“只有此处唯静,返璞归真,与天地共存。”
“这倒是。”穆冬时点头,想了想,“不如为夫的现在回去杀了那胡人寨子的寨子,占山为王,还了你的愿,如何?”
“说什么呢?”慕容倩影啐了他一口,“难得人家对我们好吃好住,你竟有这般心思。”
“谁叫寨子里的男子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对我妻子大献殷勤?”说到这件事,穆冬时的口气开始酸起来,“我说倩影,你在这里玩够了没?下个想去的地方是哪儿?”
“这个嘛……”慕容倩影拉长了语调,似乎在认真考虑。
“怎么样,想好了没有?”穆冬时怂恿,恨不得她立刻决定。
“真的随我说?”
“说说说。”
“依我之间,咱们回寨绕过山林,再过了水湾,一路向东,经过平遥镇,出北城门,一路过去,如何?”
“南下,东去,出北城门,一路过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穆冬时刹口,瞪慕容倩影,“那不就是北上?”
慕容倩影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真遗憾,还是被他听出来了。
“没错啊。”她摊开手,非常无辜地望着穆冬时。
“不去。”穆冬时摇头,表示没得商量。
“不一定去京师。”
“当年约好的,京师的方向,我们能避则避。”穆冬时揽了她的腰肢,将她抱上马,旧事重提,坚决不松口。
“可是,都过了这么久了……”慕容倩影小声嘀咕,还在努力争取。
“东南西,你重新选。”穆冬时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拉了缰绳,语气凿凿。
“好吧,先南。”这一次,慕容倩影简洁开口。
“这就好。”穆冬时策马,返身折回。
“然后再东。”过了一会儿,在颠簸的马背上,慕容倩影再次开口。
“好。”穆冬时点了点头。
“再然后,我们往西。”
唔,南、东、西……等等,好像有点不对劲。
“还是北?”穆冬时反应过来,拉开嗓门叫道。
还是北——是北——是北……
空无一人的戈壁,是他一人的回应。
“原来夫君还是要北上啊?”慕容倩影回头看他,一脸惊讶状,不等他反应过来,她了然地点点头,“以夫为尊,既然你说去北,那就去好了。”
穆冬时张了张嘴,“我没说。”
“你说了。”慕容倩影很肯定地点头。
“我没有。”更强烈的辩解。
“确实说了。”毋庸置疑地再次肯定回答
……
争辩的声音越去越远,直到最后漫天风沙遮蔽了身影,余音也逐渐消失而去。
结果到底怎么样呢?那就看谁更棋高一着精明几分了。
—完—
后 记
社会讲究等价交换,物质公平,不是吗?所以——
“你耍我?”某风瞪着手中的红色炸弹,控诉损友的罪恶,“你不是说失恋了,心情很坏,需要我安慰吗?”
“没错。”面前喜上眉梢的新嫁娘只顾显摆自己手中的金柏利钻戒,“看了你的小说,很振奋,打起精神再次恋爱,瞧,就中彩了!”
咚咚,某风跌倒,没想到自己的小说还有此等奇效。
“你说过,会送我礼物的。”不甘心,某风挣扎着质问,希望最佳损友不要言而无信。
“喏,这不是?”丢了个白眼,很是蔑视,显然受不了某风的这种“迟钝”,“送你喜帖,你该恭喜我成功嫁出去了。”
原来这也凑数啊……
一张薄薄的纸片换大大的一包礼金,怎么算,都感觉吃了闷亏。
“好了,笑一个。你要是不满意,我请你当伴娘好不好?”
意思就是还要出血买套伴娘礼物,而且是要漂漂的不能丢脸的那种——还是算了吧。
……
以上是发生在某年某月某日之后的某一时间的某段对话。之所以要写出来,唠唠叨叨地加点抱怨,其实是为了控诉某位损友损人利己的“滔天罪恶”。
嗯,当然,如果有人因为被曝光,气得吹胡子瞪眼,那么,某风也大人有大量,祝她新婚快乐。
并且,有了老公可供差遣之后,不会再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把某风当出气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