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永神色不变,挥手令太医退下,然后向我说道:“你听到了?”
我叹道:“公主本已存了死志,再用这药物,根本是多此一举。”
“我们见她如此惨烈的自杀法子,自然晓得她存了死志,之前又有谁知道她的念头?偏偏有人只看到她开始恢复神智,生怕她还能去和亲,迫不及待又开始下手。”
他抬臂,银线蟠龙团花白缎袖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清淡却阔长的弧度,指向四面的重重楼阁,迢峣殿宇,缓缓道:“晚晚,你可看到了?四处都是他为我设下的天罗地网。”
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却觉这外面的血腥味似乎比那躺着具尸体的华美宫殿更浓郁,胸口更觉翻涌得厉害,低头便干呕了一声。
司徒永凝眸,垂头问:“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答道:“没事,只是忽然觉得……也许我们从出世起就注定了得卷在这个令人作呕的怪圈里。”
他静默片刻,说道:“我本可逃开,可是为了一个人,我自己走进来了。等我想逃时,已经逃不开了!”
“为了……谁?”
他盯着我,然后淡淡地笑了笑,“还能为谁,当然是……华曦。被父皇召入北都封作晋王时,我本想先做个闲散王爷,待有了机会即刻逃之夭夭,谁晓得一眼看见她,忽然就心动了,——我原以为我只会为子牙山上欺负我的小师姐心动。”
我盯着他在秋风下俊秀却萧索的清瘦面庞,一时也不晓得该不该信他,只得道:“贤妃性情温顺贤良,的确配得过皇上宠爱。”
他便握了我手腕,柔声道:“我在意的人,想来你也会另眼相待。晚晚,她们母女……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是怕我以端木华曦或端木皇后不利。
站在风口里,其实冷得厉害,我忍不住扭过头,又是两声干呕,身体便微微有些发颤。
他的手掌一动,手指搭到了我脉门上。
这些年他总爱觅些名医捣鼓医药,也便略通些医理,我由他搭着脉,笑道:“放心,也没什么大病。只是今年屡受磨难,身体着实亏下来了!”
他的眼底却渐渐复杂,烦乱焦躁之色几度闪过,终究却静静地松开我的手,低声道:“嗯,的确没什么事。回去好好养着,也不用每日过来上朝,有事遣人入宫说一声便是。”
他说毕,转头往武英殿方向走去。
我忙唤道:“皇上!”
他顿住身。
我上前一步,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道:“听晚晚一句劝,静候时机,不要轻举妄动。”
他没有答话,甚至没有转身看我一眼。
我继续道:“若你输了,败了,秦家很快也会败落。定王会对我好,但不会容忍秦家军只掌握在秦家人手里。”
“朕也不会!”他忽然打断我,“父皇一生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宽仁,毫无决断。因秦家的扶立而重用秦家,以致手中兵马愈发稳固,将士只知有秦初桐、秦惊涛、秦晚,当真成了秦家之军!因宠爱皇后而重用端木氏,明知其跋扈而不忍惩治,以致端木青成等人心生妄念,只想复他们的西凉国!因担心端木氏势大为患,又重用大芮皇亲司徒凌,几番大战树立了自己的皇子无法企及的军中威望!没有令将士杯酒释兵权的魄力和威信,却轻易下放兵权,是何等昏庸之举!等我成了太子时,连他自己都开始处处受掣肘,令出而不能行!若朕能凡事自主,第一个要做的,便是收你秦晚兵权,保你一世富贵。”
我半晌作声不得。
他回眸,静静地望着我,声音柔和下来:“所以,不论谁成谁败,你都得交出兵权。说来都是高帝时在草原留下的习气,为保持将士们的凝聚力,各支兵马往往都长久听令于一名主将,以至发展到后来,每朝都有拥兵自重的将领,要么君主生疑心,要么主将生乱心,屡有刀兵之祸。秦家并无野心,只要所事者为明君,只需忠君为国,何惧无法保全富贵?又何必紧握兵权惹君主疑心?”
我不料这往日只会任性打闹的少年如今竟能想得那样深远,瞠视良久才笑道:“那么,我现在便把十五万将士交给皇上,如何?”
司徒永眸光一寂,随即苦笑,“除非我想天下大乱,而你存心想毁了自己的铁血军团。”
我的身份尴尬,司徒永多了十五万兵马,却未必能用这十五万蓦然易主后无所适从的兵马;即便能用,即便能和司徒凌放手一搏,他们不是端木青成,都不愿意国内掀起一场大战,劳民伤财之余还给南梁可乘之机。迫不得已时真的交手,最先给推到风口浪尖的,必定是他们无法掌控的十五万秦家军。
我叹道:“皇上,权衡之下,我们都不能轻举妄动呢!”
他亦是一叹,又拉着我手腕,轻轻握了两下,沉吟片刻,自己摇了摇头,说道:“晚晚,我会谨慎。你安心养着,无论出了什么事,照顾好自己就行。”
他怅然再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背影在晚秋落叶中如此萧索沉寂,全无往日的潇洒不羁。
我想起他在春天时还曾和我说,总有一天,他会想娶我,敢娶我,也能娶我;夏天在囚室中看我时,也曾提起他幼时偷看我洗浴,只为弄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们住在一起……
摸着犹带着他体温的手腕,我苦笑。
也真难为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