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跪于棺前,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揭开上方覆着的衾被,露出裹着半腐衣袍的一副骸骨。
真的已是一副骸骨。
空洞的眼眶,森森的白骨,再也想像不出那个以文武双全出名的多情王爷俊秀出尘笑谈风月的模样。
但姑姑竟似看到了她梦里的那个人一般,手指温柔地在那节节白骨上一寸一寸抚过,低低地唤道:“子衍,我来了!”
我本担心她见了情人尸骨会愈加伤心难抑,但此时她反而镇静下来,眉目恬静温存,眸底闪亮的光泽明媚动人,恰似看到了某一年的春天——天阔云高,杏花飘雪,华锦般的春光荡荡漾漾飘到远方,与天际明霞交织蔓延,在少男少女并辔而行的欢笑声中绚烂无双。
她微笑地唤道:“子衍!”
仿佛这一节一节白骨在她指掌下有了生机,幻化作了当年那个才华横溢的温柔男子,用和当年一般缱绻不舍的眼神向她凝望。
手指移到腰间,顿在一枚荷包上。
已经很陈旧,原先可能是粉色的,如今已是发黄的灰白色,其上斜斜绣了一枝红杏,不知用什么上好的丝线绣着,居然不曾褪色,小小的花朵生机盎然,妩媚多姿。
“红杏枝头春意闹。”
姑姑立于翩然而落的雪花中,曼声吟哦。忽抬头向我嫣然一笑,说道:“晚晚,你知道么?姑姑年轻时也学过刺绣,只是总不如旁的女孩儿绣得精致。”
我瞧着荷包上的红杏,柔声道:“姑姑一向聪慧,只要愿意学,必定比任何人都学得好。”
姑姑微笑,然后小心地解开荷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是两块玉。
确切地说,是一块被切作两半的龙凤玉佩。
玉色莹润,光华蕴藉,一无瑕疵。
雕工也极精致,腾龙威猛,飞凤妖娆,却给生生地一劈两半,翅断翼折。
玉质至坚,再不晓得怎样的兵器,怎样的力道,怎样的伤恨,才能如此完美地它劈作两半,合在一起还能这般分毫不差,宛若天成。
姑姑俯首在上面呵了一口气,小心地用袖子擦去上面的雾气,让它们更加莹亮欲滴,侧了头带了孩子般的得意问我:“这玉美吧?”
我点头,“美!”
她却笑了起来,“可这玉再美,又怎抵子衍的万一!你们……都没见过他的模样。那样意气风发地带我飞马而驰,连天地都小了……我只看到了他一个人。”
她喜欢他,何况当年又那等青春年少,骄肆任性,她的眼里当然只有他,只容得他,再看不到别的。
等她注意到时,层层的阻力已经围作高不可攀的墙,从四面八方挡住了她所有的去路,让她透不过气,却不得得困囿于他人为她营造的小小天空。
他进不去,她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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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将那两块玉佩摩挲又摩挲,直至光可鉴人,才小心地将它们收入荷包,俯身扣回那副骸骨腰间。
雪下得越来越大,连白骨上都有了薄薄的一层雪花。
姑姑温柔地用手指一点点拂去雪花,双眸似蕴了一池春水,明亮得不可逼视,似乎正立于酒肆初见的那株老杏下,为心上人拂去衣襟上的点点落花。
断了腿,瞎了眼,毁了容,不人不鬼,他依然是烙于她心中的绝世英雄。
他愿意是她一个人的英雄,她也愿意是他一个人的美人。
他们如此般配,以至她以为她可以任性,任性地吟唱:“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得偿所愿,欢喜向她许诺:“四儿,我要娶你。”
一枕黄粱梦醒,回首已是百年身。空赢得,雪鬓侵。
我抬头看一眼越来越阴沉的天,轻声劝道:“姑姑,天冷,该回去了!”
姑姑柔声道:“不错,天冷,子衍,我们回去吧!”
她的身子忽然软软地倾倒于棺上,黑黢黢的长发一直拖到棺木里,雪白美丽的面庞贴向她的子衍的头部。
我有一瞬间完全不敢动弹,几乎疑心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
宽大的狐裘斗篷自她肩上滑落,蝉蜕般委顿于棺旁。
她胸前心脏处端端正正插了柄短剑,素色的前襟已被鲜血染透,一滴一滴的落在白骨之上,和她唇边溢出的鲜血一起,点缀着雪霰和骸骨,仿若细致描画着春日里殷殷盛开的一枝红杏。
她的唇角犹有笑意,很浅的一抹,沉醉般酣然地欢喜着,竟是从未见过的绝美动人。
她仿佛在说道,晚晚,我们回去了。
以我之命,酬君之情,也便不枉我们彼此来这世上一遭。
当年,我曾道:“待君一飞冲天之际,愿再续前缘。”
他在十七年后才回答我:“子衍负卿!若有来世,卿可愿再续前缘?”
愿意哦,我愿意。
子衍,你听到我在答你吗?
若有来世,我必与君再续前缘。
今生同行,来世续缘,一起踏马天涯,笑看烟云,奔向那开满杏花韶光明媚的曼妙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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