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尚有几盆菊花,本是盛开的季节,竟给打得花容憔悴,委顿不堪。
秦家正是得势时候,断无人敢在此时简慢了姑姑,想来又是姑姑自己不想理会。
我皱眉,旋即堆上笑容,走向正从软榻上坐起的枯干女子。
“姑姑!”
“你们且下去,让我和晚晚静静说会儿话。”姑姑扶住我,挥手令随侍之人退开,看着门扇关上,才拉我坐在软榻上,问道:“病得好些了?听说腿脚始终有些不便?”
我笑道:“是病了一两日,如今早就好了。倒是腿伤得重些,只怕还要继续调养。若是柔然兴兵,我必定还要去战场,怎可让腿脚落下毛病?”
姑姑笑道:“你知道自己保重便好,瞧你这模样,下巴都瘦尖了,脸色也不好。待你养好身体,又有司徒凌助着,秦家再不用担忧什么了。只是听说彻儿的孩子又没了?”
她从听闻祈阳王死讯起便一直病着,从人至今不敢告诉她家中的变故。只是她是晓得二夫人怀孕的,几次问起了孩子,从人怕她会要求见见自己侄孙,遂只说二夫人受了惊吓,胎儿没保住,她嗟叹一番,不过怨秦家没福,倒也没伤感太久。
我遂也顺着她的话头开解道:“可不是呢,正想着要不要给二哥再纳几门妾室,秦家子嗣单薄,承继香火是第一要紧的事。”
姑姑道:“是,不过彻儿那身体……听说小瑾近年健壮了许多,也出息了许多,该为他娶亲了。”
我心里如给一团团嚼碎的青杏淹了,酸涩得无以复加,却不敢流露丝毫,只恭谨道:“是。姑姑放心,我必定放在心上,留意谁家有才貌双全的贤惠小姐,早早为他定一门好亲事。”
姑姑便微笑,眼角的皱眉细细地攒起来,却依然有一种楚楚美丽的风韵。
她握了我的手,说道:“有你在,你们的事我便不操心了,可你还需帮我一个忙。”
我忙道:“姑姑请吩咐。”
姑姑道:“我要去晋安寺祭拜祈阳王。”
“这个不打紧,只要姑姑身体养好了,随时可以去。”
以往司徒焕在,还需有些顾忌。如今这皇宫的主人已换了司徒永,他自幼失怙,视姑姑与亲母无异,向来亲厚,登基后不敢晋端木皇后,却很快晋了德妃为德太妃。他素来旷达随性,便是闻得姑姑有些私意,也断不会加以阻拦。
可我不认为她现在的模样适宜出行。
虽未见病情加重,可锦衣玉食灵丹妙药养了这许多日子,她身上的肉反而都瘦干了,十指捏在手中,尖瘦尖瘦的,感觉不出半丝活力。
但姑姑说道:“不用等了,横装坐了车轿去,未必有多劳顿。何况……晚晚,你当我这病,还好得了吗?”
我柔声道:“若姑姑能放宽心胸,哪有好不了的病?”
姑姑柔美的黑眸里便闪过一抹浅浅的流光。
“你只说我,你自己呢?打量着我不知道吗?”
我怔了怔,对上她了然的双眸,反疑惑起来。
姑姑轻笑道:“皇帝已告诉我了……你随师父去南朝时曾恋上一个少年,还跟他育有一女,后来因放不下秦家,才又回来了,对不对?”
我再不晓得司徒永为什么和她说这个,又都是跟她怎么说的,一时无措,支吾着应对不上来。
姑姑指一指内殿,低声道:“他们等着呢,快去吧,别耽搁太久。见一面便罢了,日后也便断了吧!让司徒凌知道了可了不得。”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的脸庞在瞬间失了颜色。
他们……在等着?
脚下忽然间变得很虚飘,虚飘得没有半丝力道,偏偏又一步步向前踏得飞快,浑不顾自己丑陋歪斜的走姿。
仿佛是扑火的蛾,奋不顾身并且不由自主地直扑向引诱自己的那团光焰。
内殿,是姑姑的卧房。
并无素常的门扇,只用紫檀木精雕的梅竹花纹月洞门隔开,垂着珠帘或毡帘。
此时天气渐转寒冷,姑姑体弱,因而早早便垂了厚厚的七彩线络盘花帘,里面笼上火盆,寒气便不易透出。
我在盘花帘前站定,心跳快得像面临一场生死一线的大战,却犹疑着下不了决断。
这时,忽听得里面有娇娇软软的奶声:“父王,娘亲什么时候过来看我们?”
片刻后,才听淳于望清醇的声音传出:“她就是帘外。但父王不晓得她会不会进来。相思,你说,她会进来吗?”
“会!”相思答得毫不犹豫,“我把她拉进来!”
盘花帘很快被撩开一角,胖嘟嘟的粉嫩小手后,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一双眼睛如水晶般透明澄澈。
不待她抬眼看到我,我已忍不住,一把将她拽住,紧紧拥到怀里。
小丫头弱弱地唤一声:“娘亲!”
红润润的小嘴巴已经扁了起来,呜哇哇便哭了起来。
帘子被撩得更高,露出淳于望的身影。他一舒臂,已将我连同相思一起卷入内殿。
他低低唤道:“晚晚!”
便被什么哽住,说不出一个字,蒙着雾气的眸子渐渐莹然,却又飞快压抑住那股子伤感,转作幽潭般的清寂,然后转向相思,低叱道:“相思,忘了我怎么嘱咐了吗?不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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