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大路沟的水面上飘来锣声,丫丫一听,兴冲冲地跑了出来,看到了刘麻子的船。
刘麻子的船是双层大木船,油漆透亮,两头尖翘,四周开着玻璃小窗,挂满彩色的纸花,打扮得很花哨。大路沟窄,宽大的木船行在水面上,不停地挤擦两岸。
丫丫回家告诉奶奶:“刘麻子的船回来了。”
“他怎么回来了?”奶奶惊讶地带着丫丫走到大路沟岸边。
村里的孩子听到水面上飘来的“当当”的锣声,也都聚来了,大路沟两岸站满了人。
大木船上有风筝卖,有染料卖,有香味浓重的头油卖,有小亮片、五彩线卖,还有装在瓶里的红红绿绿的糖球卖。
刘麻子的木船总是在年前回石家村一次,待上一个月,等春天到了,河水解冻,就开到很远的地方去做生意。
现在是夏天,刘麻子的木船回来,石家村人有些吃惊。刘麻子站在船头,跟村里人招呼着:“听说咱村里人跟大河南人打架,伤了不少人,在外面不放心,就回来看看。”
奶奶说:“这事别提了,你一回来,锣鼓一敲,热闹了,那事就过去了,幸好没伤着人命。”
河两岸的人都顺着奶奶的话说:“哎,晦气过去了,过去了。”
孩子们心急,争着往船上爬,买那木船里渴望已久的各种玩意儿。爱美的买一副耳环,嘴馋的换几块小糖球,没钱又没东西换可嘴又馋的,故意念:“糖精糕,糖精糕,一吃屎一冒。”
刘麻子跟村里人说话,他儿子刘留跟孩子们做生意。
丫丫对木船上的什么东西都喜欢。石杏在一旁指点着:“丫丫,让你奶奶买个小戒指给你戴。”一会儿又喊,“丫丫,让你奶奶买个橡皮擦给你。”
丫丫没了主意。
石榴从鸡窝里掏出几只鸡蛋,来到河边。刘麻子一见石榴,眼睛唰地一亮,这闺女长得多标致,才半年不见,就长成大姑娘了。刘麻子问石榴:“你爹好一些了吗?”
“好多了。”石榴羞涩地低着头。
刘麻子喊刘留:“石榴来了,快给石榴包颜料。”
刘麻子长得五大三粗,黑脸上密布着麻子,而刘留的身上没有一点儿刘麻子的影子,纤柔的脸,瘦削的身材,微带忧郁的目光都像他娘。
石榴看了刘留一眼,觉得他不像村里的小伙子。二哥景峰晒得黝黑,白林的表哥一张白脸,每天涂白雀油,走到人面前一股香味,景峰说他“娘娘腔”。石榴琢磨着,刘留到底像村里的什么人?
刘留把桃红、柳绿的颜色包好,递给石榴,朝石榴看。
石榴脸红了,离开了河岸。
石杏拦住石榴:“给我买一块橡皮擦。”石榴没有回头,匆忙走了。石杏追在后面喊:“姐姐,给我买一块橡皮擦。”
奶奶说:“别喊了,二婶给你买橡皮擦。你可要好好念书。”
“我会好好念书的。”
奶奶对刘留说:“给我拿两块橡皮擦,秋天,丫丫也要上学了。”
丫丫拿不定主意买什么,正苦恼着,奶奶帮她拿了主意,给她买了一块橡皮擦,她既高兴又不高兴。平日,村里来个摇货郎鼓、挑着担子的货郎,奶奶都给丫丫买一样东西吃,这成了规矩。丫丫是喜欢橡皮擦的,可嘴馋,想吃点儿什么,又不敢跟奶奶要,就赖在河边不走。
奶奶猜出丫丫的心思,不想扫她的兴致,但也不想破了规矩。奶奶说:“大木船难得回来一次,丫丫,你再拣一样好吃的东西买。”
丫丫也识趣,买了最便宜的一袋糖。那糖像小药丸,孩子们管它叫“老鼠屎”。
丫丫拿着橡皮擦,吃着“老鼠屎”,心里圆满了。
卖完东西,船开始往前行,孩子们在两岸跟着跑,一直跟到大木船出了大路沟,停泊在蟒蛇河岸。
刘麻子做这生意是上辈留给他的,多年的积蓄让刘麻子在石家村成了一个财主,岸上有幢洋楼,高高地伫立在村头,十分气派。
二十年前,刘麻子从外地买回了一个漂亮的媳妇,那时,船到哪儿,河岸就会挤满了人看新鲜,心急的孩子从大人的裤裆里钻出头来,争看船上的女主人。
那女子皮肤白净,嘴唇殷红,一对眸子清明如水,刘麻子非常得意。却不知,漂亮女人脚板痒痒的,跟一个到石家村唱戏的小白脸溜了,给刘麻子留下了不到两岁的刘留。
刘麻子伤心透了,再也没动过重娶媳妇的念头,独自守着大木船,带着刘留。不知是刘麻子感到丢了脸,还是外面生意好做,那以后,船就开出石家村做生意了,一年只回来一次。
刘留的身上没有一点儿刘麻子的影子,这让刘麻子心里有了刺,对刘留唬着脸,不想正眼看他,甚至有点儿厌恶他,刘留也恨自己像娘不像爹,便刻意地模仿着爹,这更令刘麻子不满。
刘留在刘麻子厌恶的目光下,畏畏缩缩地长大了,每次回到村里,奶奶看到刘留有些惧怕的神情,心里就涌起一丝怜悯。
那年,刘留先出生,接着出生了景峰、白林的表哥、石榴,年三十晚上,又出生了白林。
这五个孩子,个个长得标致玲珑。转眼间,都长成大人了,奶奶一想,心里就有些疙瘩。当年,大爷爷想让石榴跟景峰换,他家没有儿子,奶奶没有女儿。后来,奶奶没有舍得,觉得,大爷爷家会有儿子的,自己也会有乖闺女的。
老天爷不顺人心意,大爷爷家接着又添了石桃、石竹、石杏,个个长得水灵,可石桃十岁时病死了,大奶奶从此吃斋念佛。奶奶生下景峰后就不生了。这么多年,就这么遗憾着,奶奶一想起景峰,心里就冒火,骂着:“半天不见人影,不知死哪儿闲荡了,二讨债的,一点儿也不省心。”
丫丫吃着“老鼠屎”,讨好地说:“奶奶,我去村里找二叔回来。”
丫丫一家挨一家地跑着玩,把找景峰的事忘到后脑勺了,跑了一会儿,突然肚子疼了,就掉头回家,嘴噘得老高的。
奶奶说:“小气包,怎又生气了,是你二叔逗你的?”
“不是的,我肚子疼。”
奶奶抱起丫丫,搂着丫丫的肚子:“谁让你嘴馋,吃‘老鼠屎’的。”
丫丫这些日子常喊肚子疼,爷爷说丫丫肚子里有蛔虫,几天前,就把药放在床头柜上。这些日子,两岸打架,什么都乱套了,奶奶忘了给丫丫喂药。
丫丫这一疼,奶奶想起了药,把丫丫抱上床躺着,去倒水给她吃药。
一会儿,丫丫不疼了,跑到石杏家玩了。
天黑了,景峰和丫丫都回来吃晚饭了,丫丫吃着吃着,眼皮重得撑不开,握筷子的手软绵绵的,夹不住咸菜,筷子伸到碗外面来了。
景峰看了笑。
丫丫跟奶奶说:“我困死了,想睡觉。”说着就伏在桌上睡着了。
奶奶叨咕着:“这丫头疯了一天,累瘫了,醒醒,跟奶奶洗脚睡觉去。”
丫丫爬起来,双腿一踉跄,跌在景峰的身上,景峰用手一托,吃惊地喊:“娘,丫丫昏过去了。”
奶奶伸手来抱,见丫丫软手软脚,没有呼吸声,把景峰一推:“快,快去小镇找你爹回来。”
奶奶一声声叫唤着:“丫丫,丫丫……”
姑姑们过来了,难得出门的大奶奶也跑过来了,连忙跪在地上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丫丫昏过去的消息,眨眼间传遍了整个村子,村里人都跑来了。
丫丫没有呼吸声,心跳渐渐弱了,脉搏跳得十分缓慢,不管奶奶和全村人怎么呼叫,丫丫就是睁不开眼。
景峰一口气跑到小镇,看到爷爷,急得直哭:“爹,丫丫昏过去了,没有呼吸声,也听不到心跳声。”
爷爷一听,浑身哆嗦,拿起药箱直往家跑。
景峰害怕了:“爹,你年纪大了,不能跑这么快。”
“你别等我,你跑得快,先回家,把窗子打开透气,丫丫不会有事的。”
夜幕下,景峰像一道白光闪过,向石家村飞奔。景峰刚爬上大堤,就听到了凄惨的哭声,吓得一屁股瘫在大堤上,呜呜大哭。
爷爷在后面跑上来,听到景峰在哭,村里人在哭。他拉起景峰:“回家,爹会把丫丫救回来的。”
爷爷一到家,人群闪开了,爷爷走到丫丫床边,伏在丫丫身上听。
瞬间,一片寂静。
老半天,爷爷才抬起头,满眼泪水,深深叹口气:“我听到丫丫的心跳声了,但很弱。”又问奶奶,“丫丫吃什么了?”
“刘麻子船回来了,我给她买了一袋‘老鼠屎’糖,后来,她喊肚子疼,我就给她吃了几颗打蛔虫的药。”
爷爷紧张了:“你从哪儿拿的药?”
“前几天,你把药放在床头柜上,不是让我喂丫丫吃的吗?”奶奶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瓶。
爷爷一拍脑袋:“都怪我,这是给白爷吃的镇静药,我随手放在床头柜上了。”
一村子人都呆住了。
丫丫吃错了药,村子里人内心不安,窃窃私语起来,兰婶恨啊,骂白爷:“死老头子,要不是你掺和打架,一个个要石二爷看病,石二爷会随手放药吗?丫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怎么办呢?”
爷爷给丫丫打针,输液,隔一会儿就听丫丫的心跳。
夜深了,爷爷让村里人回去睡觉。村里人一个也不愿离开,只是退出屋子,坐在外面,一起等丫丫醒来。
大辫子的女子也来了,可躲着村里人,一个人站在大堤上,紧张地屏住呼吸,焦急地朝村里望着,等丫丫醒来。
一夜过去了,丫丫依旧那样,心跳还是很弱,村里人慌了,问爷爷:“我们去把景潭大哥和大嫂喊回来吧。”
爷爷摇摇头:“会吓坏他们的,丫丫会醒来的,她能挺过这一夜,就能好过来。”
一村子人没有心思吃饭,没有心思睡觉,没有心思照看那些被打伤的人。
到了中午,丫丫的心跳清晰了,爷爷激动地抓住奶奶的手:“丫丫挺过来了,丫丫挺过来了。”
奶奶抹着眼泪:“景峰,去城里叫你大哥大嫂回来,丫丫吃苦了,等她醒来的时候,能看到她爸爸妈妈。”
景峰走出屋子,感到两条腿摇摇晃晃的,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没有吃饭。
黄昏,丫丫的爸爸妈妈回来了,丫丫还没醒,呼吸声均匀了,脸色红润了一些,看上去在酣睡,可不管怎么叫,就是睁不开眼。
半夜里,丫丫喊了一声:“奶奶。”
奶奶一把抱起丫丫:“小心肝,奶奶在这儿。”
一家人激动得哭了。
过了好一阵子,丫丫才睁开眼,迷糊间,看到爸爸妈妈,惊喜地咧开嘴笑了。
一场灾难过去了。
第二天,景潭挨家挨户地去看受伤的人,谢谢大家对丫丫的关照,然后,带丫丫进城去了。
丫丫坐上了大轮船,蟒蛇河岸的景致吸引着丫丫,她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目不转睛地看:“爸爸,你看,多漂亮的水鸟。”一会儿,又喊,“妈妈,船靠岸了。”
妈妈怕丫丫累着:“丫丫,躺在爸爸妈妈腿上睡睡。”
“我不累。”
爸爸笑了:“人家都睡了一天两夜了。”妈妈听了这话,心抖了一下。
丫丫去了城里,石杏天天问:“二婶,丫丫什么时候回来啊?”
“过几天就回来。”
丫丫走了几天,奶奶觉得丫丫像是走了一个月了,晚上,跟景峰说:“你大哥大嫂忙,没有时间照看丫丫,明天,你去城里把丫丫接回来。”
爷爷笑了:“看你一天也不能离开丫丫了,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你还想把丫丫留在身边带。”
“老头子,不是你把药放错了,会出事吗?”
“当年,我叫你认字你不认,说不认字一样把家当好,看吧,差点儿把孙女的命丢了。”
老两口笑了。
丫丫跟景峰回来了,像燕子一样扑到奶奶的怀里:“我想死奶奶了。”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你哄奶奶开心吧。在城里玩疯了,有爸爸,有妈妈,有汽车,还有那么多好玩好看的东西,哪有空想奶奶啊。”
“城里没有什么好看的,还没有刘麻子的大木船好看呢。奶奶,刘麻子的船走了吗?”
“没有,等丫丫回来呢。天天‘当当’地敲,敲得可热闹了。”
爷爷说:“刘麻子跟我大哥是一样的人,睡在地上摸天上,既精明又小气,一分钱舍不得花,这次,居然买了一大堆东西给大哥补身子。”
“呵,这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啊!”
“你以为那礼是好收的啊,一早,刘麻子请兰婶来说媒了,想石榴做他的儿媳妇。我刚才给大哥打针的时候,大哥跟我商量,听那口气,大哥挺满意的。”
奶奶愣住了,让丫丫找石杏玩去,她出门去探听兰婶的口风。石榴虽是侄女,可奶奶一直把她当闺女疼着。
刘留这孩子长得虽瘦弱一点儿,但眉眼俊秀出众,跟石榴能般配。刘麻子家有洋楼,有木船,生意红火,家底厚实,奶奶尽量往好处想,可心里始终酸溜溜的,恨大爷爷没有让石榴读书。当年,奶奶都说好石榴读书的钱由她拿,大爷爷还是没有舍得让石榴去读书。要不,石榴读过书,奶奶肯定要让景潭把她带到城里去,可转而一想,那也不见得过得好。四丫头嫁给镇长的独生子,面子上风光,可心里憋屈得很。
奶奶自言自语着:“姑娘家是雪花命,飘到哪儿就哪儿,一人一个命啊。”
刘麻子的船是双层大木船,油漆透亮,两头尖翘,四周开着玻璃小窗,挂满彩色的纸花,打扮得很花哨。
——大木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