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夜行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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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镜花

“你是……青岚?”打量了半晌才敢确定,眼前眉目清朗的少年,确是当年淘气爱闹的小小顽童。

“四哥连我都不认得了?”青岚扭了扭,推开在头上乱揉的大手,“也难怪,自你上次回来,近十年了,娘时常惦着呢。”说着眼里就圈着泪了。

谢飞澜笑起来,“泉州事忙,无暇分身,听说上次捎来的乌龙和茶饼得娘喜欢,此行我又带了些。”

“什么也比不上你回来好。”青岚围着兄长转了一圈,唉声叹气地瞅着,“泉州靠海,吹得四哥黑了不少,人也瘦了。娘一定心疼得紧,非让你好生大补一场不可。”

听得谢飞澜嘴角抽了抽,直想伸手去凿一凿这只皮猴。一别十年身量抽长,自然不会再同少年时期的模样,明明结实了许多,偏偏母亲慈意难违,只怕又要硬着头皮灌一肚子补汤,想来就发憷。

“这次爹特令我回来,到底什么事?”他扔下了犹在琼州处理余事的大哥、三哥,自己先行赶回。

青岚鬼头鬼脑地看了一圈,压低了声音,“四哥不是没定亲吗?爹有意替你牵一牵红线。”

意料之中——长年忙于海事无暇于此,他并不挂心,长辈们倒是屡屡提及,颇为悬念。

“哪家的小姐?”随口而问却不甚在意,反正父母做主,娶谁都一样。

“是杭州白家的二小姐。”青岚支吾了一下,“爹的意思还是随你,正巧二嫂将她请至家里做客,最好四哥自己合意。”

谢飞澜微一思忖,“长得漂亮吗?”

青岚点头,“那是当然,可算江南闺秀中最俏丽的。”

“那就行了,跟爹说我没异议。”谢飞澜随意而许,毫无谈论终身大事的慎重。

“四哥!”青岚一听反而急了,道出了一早守在这里的真意,“你可不能答应,你不知道凤歌姐喜欢的是……”

“三哥?”男子一扬眉梢,看着弟弟呆呆的脸,“我当然知道。”颇有兄长式的得意,“别以为我在泉州就一无所知,回来时三哥就提醒过我,爹可能有此安排。”

“那你还……”青岚颇为惊讶。

说起来一切确实起自三哥,当年以极快的速度迎娶了君府小姐,跌破所有人的下巴,连带着闺中痴心守望的白二小姐黯然神伤,经年憔悴,家人闭口不敢提婚嫁之谈,芳华蹉跎至今。白老爷子为女儿心事成愁,谢震川也有歉意,想着四子留于泉州尚未成亲,便召回来试探一二。

“哎呀,有什么关系。”谢飞澜搓了搓脸,有几分懒懒的无奈,“反正是个女人,娶就娶呗,也算替三哥解一桩麻烦,将来还可以纳妾,多挑几个喜欢的就是了,又没什么妨碍。她应该不会像二嫂那样凶悍吧?”

无视青岚的呆样,谢飞澜戏言调侃道:“三哥真有魅力,成婚几年了尚勾得人念念不忘。打小我就知道他那张脸肯定会惹事,果然料中了。”

四哥还是老样子。

青岚无力地撇下嘴角,玩世不恭的四哥怎么可能为女人郁结,自己还为他愁肠百结——真是个大傻瓜。

说归说,四哥是否真的心无芥蒂,青岚实在摸不透。见兄长在桌前独立,背影寂落失魂,忍不住探问。

“四哥?”

谢飞澜回过头,浓眉深蹙,困顿而抑郁,令青岚迅速紧张起来——果真不像表面上那样洒脱,毕竟是终身大事。

“到底怎么了?后悔还来得及,不能让爹勉强你……”

“青岚。”谢飞澜叹了一口气,不羁化成了无奈,“想想确实有点……”

“有点什么?”

“我舍身帮了三哥,又解决爹的心事,让谢家与白家成为姻亲,就算她长得漂亮,到底也是牺牲……”

“所以?”青岚瞧着四哥前所未有的困扰,脑子一热,“是不是四哥怕爹面前不好拒绝,那我去说。”

“那倒不用。”谢飞澜透出恳切,“青岚,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四哥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刀山火海也愿意。”

俊脸突然明朗起来,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好兄弟,帮我把汤喝了。”

青岚呆呆地目视兄长挪开后,桌面上现出的硕大汤碗,良久才眨了眨眼。

“你是说……”

“娘送来的鸡汤,我委实消受不了,倒了又有违心意,就拜托你了。”谢飞澜一派轻松,带着解脱后的兴奋。

“为什么有三碗?”青岚的脸开始发白,不自觉地皱成了包子。

“一天三次嘛,都在这了,不用赴汤蹈火,帮我喝了它就成。”言毕潇洒地一挥袖子,抬腿出房,忽然被青岚揪住。

“四哥,你是不是又准备去勾引哪个丫鬟?”暂时把目光从鸡汤上拉开,青岚终于想起了此来的目的。这个四哥一切都好,唯独浪荡风月,加上远途暂归爹娘不便管束过严,行止约束较其他兄弟少得多,更是肆无忌惮。

“别说这么难听,我不过是和她们说说话,解个闷。”谢飞澜不以为意地摸了摸弟弟的头,“小孩子家不懂的。”

暂且忍下一口气,青岚正色相告,“四哥,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多年未归不太明白情况。你去招惹谁都好,千万别惹了三嫂院里的,不然——”

“不然怎样?”他自诩风流,与女子交往皆为两情相悦,出手大方,自问无甚供人诟病之处。

“反正谢家最不能惹的就是她,你自己小心点。”

颇具玩味地摸了摸下巴,谢飞澜好奇地问:“照你这么说,三哥娶了个母老虎?又不是君家的正牌小姐,何至于!?”在泉州日日见谢云书传书回家,想来均是给娇妻写的。

“她是君随玉的亲妹妹,没公开而已。”青岚翻了个白眼,“三哥护得紧,娘也多有疼爱,惹了她你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这般小心,无非是看重君家地位之尊。谢飞澜无声腹诽。

“我给你说一件事。” 青岚拉过兄长,道出谢家年前的一事,也算是给他个警示。

约莫半年前,小夫妻出现了第一次争吵,原因不明,但三少夫人的震怒是毋庸置疑的。下人从未见她如此气恼,被频频响起的碎裂声吓住,火速通报了谢震川夫妇,连带各苑都被惊动,派出贴身婢仆替主人一探究竟,青岚自然也禁不住好奇。

谢云书起居的卧房内,一地碎瓷破玉,有些被掷出了廊外。二人日常所用的俱是珍品,此时都被拿来泄愤。九龙墨玉灯、犀角玛瑙杯、羊脂白玉壶、冰纹水晶盘……一件件砸了个粉碎,见者皆心疼不已,但一看房中双颊绯红、嗔怒难休的丽人,又觉得不值一提了。

再看谢云书,却在一旁笑吟吟的,全无阻止之意,也不让旁人拦,一味轻声细语地劝。

“小心脚下,提防伤着自己。

“别扔太远,耗力气。

“喝点水再接着摔,生气容易口干。”

在场者直欲捶胸顿足,这哪里像英名远扬的谢家少主,竟是一副畏妻如虎的模样。

独角戏唱得有些无趣,摔得人都累了,香汗淋漓地细喘,纤手堪堪举起了一件越窑青瓷缠枝刻花罐。忽地人影一闪,久没动静的男子一把夺了过去,围观的丫鬟、婆姨皆暗暗叫好,心道,总算是看不下去了,盼着少主能一展威风来场驯妻的好戏。

却见谢云书劈手夺过瓷罐,塞去一个夜光盏,同时软言诱哄,“那个太重,这个轻些,摔起来声音也好听。”

谢飞澜听到此处,瞠目结舌,半晌才咳了咳,“你说的真是三哥所为?”

“绝不会错。”青岚赌咒发誓,“我亲眼所见。”

“爹娘……也没管?”

“爹当不知道,娘说三嫂体弱多病,难免烦躁,气过了就好。”

谢飞澜默然无语,良久才道:“谢谢你的提醒,我会离她远点。”

扬州风和日暖,女儿家娇丽动人,温存多情,实在是个好地方。谢飞澜再次慨叹了一通。若非三叔的独子早夭,必然在这人间天堂万分快活。不过美人哪里都有,在泉州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滋味别有不同。

谢飞澜懒懒地伸了下腰,估算着两位兄长回返的时间,一半心神还在回味昨夜的软玉温香,走着走着竟然迷失了方向。在自家院落里迷路,说出去恐怕会笑掉大牙,他自嘲地耸耸肩,尝试着从迷阵中转出门道。

寂静的午后,整个宅院陷入了沉眠,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穿过相似的几重廊院,一色的黑瓦粉墙重复难辨,索性乱走一气,晃过一角圆门,忽然定住了。

炽烈的阳光下,门内散出一股清新的香气,凉意诱人。大朵大朵的青荷亭亭如箭,密密开了满眼,一重重随风起伏,粉白娇红,千姿百态,接天的碧色仿佛让炎夏清凉了起来。池边柳树如烟,玉白的围栏环绕如带,衬得池心小亭玲珑秀雅,雪色纱帘飘飘扬扬,远处一排朱红的楼阁,日光下华美静谧。

家里何时掘了这么大的池子养荷花?

略略估算了下方位,应该是以前待客用的芳华苑,不想数年未归竟成了这般景致,令人惊喜不已。

层层碧叶下另有踏足之处,方圆如荷叶大小的石板堪堪浮出水面,一路穿行于花叶浮波之间,趣致可爱。谢飞澜一边赞着巧思,一边四处打量,不知是哪位兄弟弄出如此美景,可以肯定绝不是大哥。

信步踏入层层荷箭拱卫的小亭,如雾雪绡淡淡拂动,滤去了稍重的风,一切仿佛静止了。有人在亭心躺椅上睡去,那样热的天气,竹椅上却垫着白虎皮,娇软的柔躯婴儿般微蜷。冰肌玉骨,红颜倾国,玉手斜枕腮下,安静地沉睡,浑然不觉左右多了一个人。

他该立时退出去,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心忽然跳得极快。

如墨青丝散乱,旖旎的情致宛如画境,近看更是心神摇曳,鼻端隐隐有香气袭人,分不清是荷香还是……

忽然一阵劲风猝袭,他赶紧弹开,待回神时已翻落白亭之外,眼前倏地多了一个少年,长剑指地,护在女子身前。

功夫倒是不错,心下暗语了一句。

“阁下何人?”少年口气不善,语气冰冷,满是戒备。

他抱臂而对,摆出主人的架势,“小兄弟,这话该我问你,客居于此,连主人家都不认得?”

少年愕了一瞬,忽然想起,问道:“你是谢家四公子?”

“不错。”眼睛不忘扫着少年身后的娇躯,“该是我请教……”

“就算你是四公子,此乃内眷居所,你也不应擅入。”少年冷硬地打断,“四公子逾礼了!”

没想到对方质问不休,不觉有些狼狈,支吾道:“我不过是观赏景致,未想此处有人。”

“如今你已知晓,可以离开了。”少年还剑于鞘,气势端然,并不因年少而稍逊,“还请四公子自重。”

他自知理亏,一时哑然无话,唯有在少年逼人的目光下讪讪退开,心底好不郁闷。

待闯入者完全从眼前消失,少年放松下来,回身看了眼睡颜,捡起滑落在地的绫巾覆上娇躯。佳人微微缩了下玉颈,竟毫无察觉。少年目视良久,半倚亭柱守候。片刻后,霜镜捧来药盏,见状诧然。

“怎么了?”暗守化作明卫,定是有事发生。

“没什么。”少年回道,“有人走错路了。”

无怪守卫放其一路通行,原来是……

绝美的清颜印入心底,着魔般反复回想。早不再是少不更事的毛头小伙,寻芳多年缱绻无数,不乏才貌兼备、娇媚入骨的美人,但对一张宁谧的睡颜动心,还是头一遭。

“青岚。”抓住晃过眼前的弟弟,谢飞澜中断了神游,“你可知哪家女眷今日恰巧借住于府中?”

“四哥怎么突然问这个?”青岚诧异地眨眼,“确有几位夫人,你问哪一位?”谢家交游广阔,时常有武林朋友来往,暂住的客人络绎不绝,多是青岚经手安排,自是一清二楚。

“不是夫人,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

“小姐……”青岚想了想,“那就只有两位。”

“哪两位?”

“一位是洛阳沈家的小姐沈明珠,年方十七,游历至扬州,上门拜望。”

那肯定不是,猜女人的年龄他可是很有自信。

“另一个?”

“另一位就是二嫂请过来的杭州白家二小姐白凤歌,说起来这两位均是美人。——四哥没见过?”

见兄长神情奇特,青岚恍然大悟,贼兮兮勾起笑,“四哥瞧见谁了?”

“我……”

白家的二小姐,那岂不是……他再次无语。

青岚人小鬼大,已猜出八九,笑嘻嘻地凑近,“四哥动心了?凤歌姐号称苏杭第一美人呢。”确为江南闺中小姐容色之最,他可没夸大。

那样国色天香的佳人,竟是他未来的……俊朗的脸忽然热起来。

“三嫂是个什么样的人?”谢飞澜还是想不通。

青岚一呆,寻思了半晌,“不易亲近,但人不错,非常厉害就是了。”

“厉害?”听来教人好感全无,想必是个凶悍高傲的世家千金,可为何三哥偶尔提起,却总有笑颜?

“四哥你是不知道,说来话又太长。”青岚挠头,吞吞吐吐,“反正她以前有点可怕,现在已经好多了,总之三哥喜欢就好。”

“你不喜欢?”他故意挑话缝。

青岚险些跳起来,涨红了脸,“四哥乱说什么,那是三嫂,我怎么可能……”

谢飞澜哈哈大笑,青岚才知道上了当。

“三哥到底喜欢她什么?据说当时为她差点跟家里闹僵。”

“确有此事,大哥一直反对,比爹还固执,不是三哥坚持,肯定结不了亲。”

“即便要与君王府结盟,也不必这般委屈。何况以三哥的人品,佳人定不难寻。”谢飞澜不以为然。

“她没那么差。”青岚不知该怎么说,“你见了就知道,两人感情是极好的,三哥看她的眼神简直要化了,巴不得捧在手心,什么都让着她。”

“为何一直没见过?”长嫂、二嫂已会过数次,唯独三嫂从未谋面,说来还真好奇。

“三嫂身子不好,娘特嘱她不必早晚问安,几乎是足不出户。不过恰好今天你有机会。”此番有人作陪,青岚倒是高兴,“大嫂邀二嫂、三嫂和白、沈两位姑娘去瘦西湖赏景,少不得需人护送,娘吩咐四哥一道去。”

当然也是借机让谢飞澜与白凤歌多多亲近,回家多日却始终未谋面,四公子径自寻花问柳,长辈们早看不下去了。

往常陪女眷的活儿四哥能逃就逃,此次却不曾反对,异常爽快地答应了。青岚禁不住猜疑是为了某位佳人,暗中偷笑。

所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或许大抵如此。

十里烟波瘦西湖,樱桃红破一声箫。

此番赏景倒未用船,只寻了一地风景佳处,在一株树荫浓密的古木下悬起软帐,铺落丝毯,围了一片清净地,闲话怡情。女眷出游,所带少不了零碎周全。当软垫漆几陈设妥当,瓜果细点一一在案,方有了谈笑的兴致。

佳人佳景,又正对着湖光山色,确是一种享受。

大嫂、二嫂相继落座,大嫂携着一个娇俏活泼的少女笑言相谈,二嫂伴着郁郁微愁的“三嫂”喁喁细语,最后下车的是心悬已久的美人。

她在侍女扶持下入座,弱不胜衣的娇柔让人移不开视线,连沈家小姐也看呆了,明媚的大眼一眨不眨。按说杭州白家也是武林世家,不应此等怯弱,想是刻意做出的情态,放在旁人身上定是矫揉造作,换了她却是我见犹怜。谢飞澜愈瞧愈是心动,险些按捺不住趋近搭话。随在她身后的少年冷眼一横,立时让他唤回了理智。

“那人是谁?”觉察到一道目光久绕身畔,女子淡淡扫了一眼。

“谢家四公子谢飞澜。”少年低声答,“久居泉州,近期暂归。”

他的四弟……复又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长得有点像。”

少年俯身替她摆正果盘,借以遮去那抹炽热的眼光。这样的男子他已见得太多,奇怪的是明知叔嫂之防仍毫不顾忌,着实让人讶异。

谢飞澜哪知旁人所想,见佳人一笑已神魂顿失,被人一拍才醒过神,对上青岚怪异的眼,“你不要总看着……”

“什么?”

“没。”青岚吞下了诘问,初见三嫂的男人均是如此,无一幸免,也不能怪四哥失态。

谢飞澜也知这般注目确实无礼了些,勉强收回视线,打量座中诸人。

三嫂……容貌还算不错。他先是不着痕迹地扫了下邻二嫂而坐的女子。举止娴雅合度,标准的大家闺秀,看不出有何令三哥倾心爱慕之处,竟能舍下倾城绝色相就。眼见眉心轻颦如有心事,并不像受尽呵宠、娇纵任性的模样,或许是在惦念着远行未归的丈夫。

沈家小姐沈明珠,年少活泼,明丽爽朗,虽是初至却不拘谨,眉目灵动笑语如珠,显然对绝美而沉默的佳人极是好奇,拉着谢家大嫂悄声问长问短,不时偷觑,偶遇回视马上红了脸。

“那又是谁?”少见这样纯净的小女儿之态,容貌却依稀有些眼熟。

“洛阳沈家沈明珠,沈淮扬的妹妹。”霜镜亦是莞尔。

她凝目注视了半晌,少女起先脸红,后来见她凝望,反而大着胆子凑过来,“明珠见过三少夫人。”

大嫂笑吟吟道:“翩跹还未见过吧,这是洛阳沈世伯的心肝宝贝,小小年纪一个人游历江湖,真是巾帼侠女。”

“我哪当得起如此赞誉。”少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二哥把扬州的景致夸得天下无双,我总想看看,可惜爹爹不准,好容易才溜出来的。”

“原来明珠竟然是偷着出来的。”大嫂故作嗔色,摆出教训之态,“好大的胆子,也不顾沈世伯担心,该打!”

少女躲到佳人身后,避过作势掐来的手,连声告饶,苹果般的脸颊红润可爱,一派娇憨天真。大嫂忍不住笑起来,哪还捏得下去。

美丽的脸庞微微出神,黑眸恍惚端详,沈明珠渐渐敛起了笑,“三少夫人可是想起了我大哥?”

她极轻地点了一下头,“不笑的时候有几分相似。”

沈明珠抚了下脸,明眸盈满了怀念,“三少夫人万里迢迢送大哥回家,沈家上下无不感恩,我总想寻机致谢,可又怕扰了夫人静养……”

见气氛融洽和谐,青岚略为意外,暗自嘀咕:“难得沈姑娘能与她亲近……”

谢飞澜离得稍远,听不真切谈笑话语,偷眼暗瞥佳人,一颦一笑皆牵动心神,竟似回到了初尝情味的青涩少年时。

长长的眼睫犹如扇影,遮去了飘忽的神思,因旧忆而泛起轻浅的笑意。抬眼见野花淡淡风卷尘香,飞燕成双在叶间呢喃,无由地生出寂寥。

淮衣已逝,眷侣未归。

那个锦书频传的人犹在天涯另一头,对着良辰美景,思念忽然如水涣散。

平静的湖面碧波粼粼,暗暗泛起了一串水泡。之后猝然炸响,掀起了泼天白浪,跃出数个着鱼皮的人。雪刃翻飞,突变袭来,散在周围的近侍应变极快,迅速截住搏杀,来者并非庸手,谢家此次所出也是精锐,拼斗起来旗鼓相当,一时僵持不下。

“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在扬州地界挑衅?”青岚极是诧异。

“琼州琼海派的余孽。”谢飞澜自招式上辨出来历,“想不到居然跟这么远。”

“琼海派?”青岚明白了几分,“不是已被扫除了吗?”

“七七八八吧,毕竟树大根深,约莫逃出了几个。”谢飞澜冷眼观战,早料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过追到千里之外的江南还真是让他有点意外。

一声惊叫入耳,两人顿时色变。

回首。

古木落下一道黑影,挟着凌厉的杀气冲向女眷。沈明珠忙跳起来,拦在两个不谙武功的女子身前,招式未出应变不及,一望即知挡不住攻势,情势危殆。

黑亮的眸子冷了一冷,随在身边的少年已迎了上去。捷如游龙,杀气毕露,如一颗飞逝的流星截住了攻击。谢飞澜正待上前助阵,却被一名突然现身的青年拦住,青岚似认得对方,乐得按兵不动。

龙吟般的剑响过后,人影猝分,鲜血从半空洒落,碧草上登时腥气扑鼻。

暗袭的中年男子踉跄跪地,胸腹之间血流如注,眼见是不能活了。

少年脸色煞白,肩颈上可怖的剑伤同样触目惊心。青年飞蹿过去,扶住了少年运指连点,迅速止住了血,熟练地上药裹伤。

谢飞澜在一旁观察,心底惊骇万分。此人随机而动,必定从头至尾伏在附近,自己却丝毫未觉,幸亏是友非敌,不然……

“蓝叔叔。”少年嘴角渗血,硬撑着才没昏过去。

“干得漂亮。”男子低声道,“不曾被诱敌之术分心,出剑也很利落,只是太过行险,改为缠斗更好,也不至于伤得这么重。”

一只柔软的手拭去无边冷汗,疼痛忽然变得遥远。

“剑法是谁教的?”少年昏迷过去,女子眉尖一蹙。

“碧隼。”蓝鹄心里开始替同伴哀悼,“藏锋学得不错。”

“他用不着学这么狠的。”女子淡道,“复仇而已,又不是以刺杀为生,剑法过于拼命,很容易八面竖敌。”

“是。”

谢飞澜笑颜安抚惊魂甫定的二嫂,不忘留意这厢的情景,暗里悚然。

猝变忽生却镇定如斯,身边又防卫重重无隙可乘,不说少年,那一名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青年更是让人摸不清深浅。形迹如迷,潜身随护,袖手观战,不离左右,事毕点评切中利害,一场夺命袭杀仿佛成了少年的试手,杭州白家竟有这样深蕴的气势。

青岚令下属收拾完来敌,恰好听见兄长极低的自语。

“四哥说什么?”

“我是说……”谢飞澜以目光示意,“她很厉害。”

青岚笑起来,“那是当然,所以我提醒你别误惹了她。”

“确实不能惹。”谢飞澜望着佳人,心不在焉,忽而觉出不对,“别误惹了她……你说她是……”

兄长脸色遽变,青岚还来不及询问,迅如急雨的蹄声忽从陌上传至。未几,一骑白马自柳荫深处穿出,马上的男子风尘仆仆,依然掩不住昂扬英姿。纵身下马,三分疲态立时转成了满心欣悦。

“三哥。”青岚惊喜万分,“这么快,大哥不是传书说尚要十余日才能到?”

兄长归来,谢飞澜面上微笑,心底却禁不住惶惑,仿佛被一只巨手攥紧,竟有些透不过气,她难道是……

俊颜一笑,如朗日华光夺人神魄,“琼州事了,我先行回来,比大哥走得稍早几日。”

快了十余天,哪是稍早几日的事,只怕是一路快马加鞭。

“三哥惦记着家里呢。”谢飞澜淡笑调侃,掌心无由地出汗,“估摸是回来见三嫂不在才赶过来的。”

谢云书笑而不语,过去对几位女眷点头示意,一一招呼过,才望向魂牵梦萦的人儿。

玉白的娇颜透出醉人的神采,黑眸犹如晨星闪亮,无言的欢喜盈动,渐渐漾起了笑。不等她站起,他一把拥住她,扣住娇软馨香的柔躯不想放手。分离数月,浓烈的思念几乎让他快熬不住了。

“我回来了。”低低地,他在耳边道。

她咬住唇,轻应了一声。

水声淙淙,波光明灭,谢云书放松地浸在浴池中。连绵数月的征伐终于过去,长途跋涉的疲累泛上来,被温水一激,几欲睡去。

蒙中有人行过来,纤美的俏影端着托盘,轻轻放在池畔。青丝低绾,窄袖轻罗,仿佛夏日迎风而绽的初荷。

对望片刻,谢云书轻笑一声,拉近她吻了许久,直到她气息不稳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又蹭了下红润娇唇,勉强按捺住荡漾的心神,端起托盘上的药盏一饮而尽。

“你……怎么回来得那么快?”她在池畔替他按着肩,玉颜微红,刻意不去看水下不着寸缕的健躯。

“因为你想我了。” 谢云书仰首望着她,眉梢眼角尽是爱意,“我怎么忍心让你受相思之苦。”

“我哪有……”她正待否认,皓腕一紧,人已被拖进了池中,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乍然一惊浑身透湿,她微生恼意,却被他挑起秀颔深深吻住。久别重逢,年轻的身体渴望纠缠,爱欲如烈火燎原。

他粗喘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退开,还不行,才刚喝了药,至少要等一刻……

“翩跹。”他开始后悔,不该把她拉下水,半透明的丝衣若隐若现,销魂的柔腻熨烫着每一寸肌肤。

“嗯。”

觉察到他的身体变化,她也脸红了,湿淋淋的黑发贴在颈侧,长睫沾着晶莹的水珠,无邪的甜美让人欲罢不能。

“这是你第一次说想我,我很高兴。”

她不习惯这样直接的表白,窘迫得撇开眼,“我可没说。”

谢云书只是笑,他的妻子是多么害羞的人儿,怎么可能直吐相思。那一页飞鸿万里的四字短笺已道明了婉转低回的相思。

陌上花开。

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

说不尽的缠绵融在其中,柔情的眷恋盈动心扉,让他一眼看透,恨不能自琼州插翅而归。

一别数月,两地牵悬。若不是琼州蛮荒湿热多瘴气,她又体弱不堪远行,岂会独留家中?爱怜地看着娇颜,他问起离别的种种。

“这次去得久,你一人在家可好?”

“很好,娘和大嫂都很照顾。”

“可有什么烦心的地方?”

她微微一笑,美眸似嗔似怨,“你不是全让霜镜、墨鹞他们代决了,等闲之事哪入得了我的耳朵。”

谢云书并不否认,“你不愿意?”

“倒也不是。”久久地被紧拥着,她索性将头倚在他肩上,“真要我去应付,未必耐得了性子,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太没用。”

“我可不希望你把心思耗在家常琐事上。”

“那用在哪儿?”她不以为意地白了一眼。

他狡黠一笑,不安分起来……

青岚好奇地凑到谢景泽房中,翻看三哥带回来的琼州奇珍。谢飞澜被一道拖过来,默默听两人对答,少有的沉寂。可珍物的样子着实过于怪异,连心绪极差的人也忍不住仔细打量。最后一役谢飞澜虽有参与,但主要在侧翼攻袭,并未进琼海派主殿,见此物尚是头一次。

一方玉匣中,以银线扣着一株奇特的植物——长如六角的星形,边缘生出无数凌乱的墨线盘绕一团,触手柔软,通体漆黑又间杂着点点金光,散发奇异的香气,闻之神志一清。

“这就是琼海派密不示人的……”

“海冥绡。”谢云书接下小弟的话,顺手拿过玉匣。

“三哥来了,三嫂呢,不是说今日要再次诊脉?”青岚探头张望。

“她还在休息,下午过来。”

“还在睡?”青岚瞟了眼天色,小声嘀咕,“这个时候也该……”

谢景泽好笑地提点,拍了下五弟的后脑,“忘了三哥昨天才回来?”

谢飞澜扯了扯唇角,半笑不笑,“想是三哥让人累坏了。”

任兄弟调侃,谢云书微笑着拈起海冥绡细细端详。

两年筹划,数月亲伐,谢家倾力而出,借谢飞澜在泉州经营之利,终于夺来了这一外界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珍物。据说此物是长于海崖密不见光之处,吸海潮湿气数百年而长成的奇葩,琼海派视同拱璧,奉为镇派之宝。

青岚偏头瞧了半晌,“这就是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宝贝,甚至有人说能令武林中人内力大增,平添一甲子的功力?实在是看不出来。”

“那是骗人的。”谢云书指尖轻摩,淡道,“其实它的功效是续断经脉、补气凝神,去寒毒更有奇效。”

“就这些?”青岚大为失望,“那琼海派何必看这么紧,害我们折了那么多人?”

“忘了说,还有一层功用。”谢云书忍笑,“之所以能去寒毒,正是因它长于寒湿之地,其性极烈。琼海派的上层均是些老头子,十分爱重这一点。”

“哪一点?”青岚不解其意。

等了半天,三哥仍是笑而不答,二哥低头佯做翻书状,青岚无奈地看向神情古怪的谢飞澜。

半晌,他嘴一歪,好心地给了答案,“壮阳。”

“啊?”愕了半天,青岚涨红了脸,“那……能给三嫂用?”

谢景泽咳了咳,“用在弟妹身上自然不同,她百脉俱衰,寒毒未尽,正好对症,调理得当,至少可多延十五年。”

“才十五年。”耗费偌大的精力仅十五年而已,青岚不无遗憾。

“别说十五年,就算延一年半载我也会去夺。”谢云书平静地合上玉匣,“至少多一些时间,我可以再去找其他灵药。”

当初是君随玉探得海冥绡的功用,但碍于琼州与西京相距万里,劳师袭远困难极大,埋线布局又非朝夕之功,便借婚嫁之机,商定谢家主攻,君家暗助重帛金资,才有了这一场跨海的征伐。

谢飞澜沉默良久,忽然开口道:“三哥如此看重,到底是为她出身君王府,还是……”

谢云书稍稍一怔。

“我与她初识的时候,她……”忆起多年前的邂逅,重重叠叠的回忆浮上心头,漾起轻浅的笑,“她不姓君,我也不姓谢。”

那时,真没想到能有今天……

她竟是魔教的四使之一!

那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在塞外竟是弹指杀伐,喋血万里,三哥皆在翼下听凭驱策,青岚的敬畏戒惧原出自于此,这样的人……

“四弟。”

谢飞澜蓦然回神,谢云书轻笑举杯,“南闽情势曲折,民风粗悍,此番多亏了你,否则真不知从何下手。”

“三哥说哪里话,都是自家兄弟。”爽朗一笑,谢飞澜满饮而尽,随手倒了一杯遥祝长兄,“大哥最是辛苦,难得有机会兄弟团聚,得多喝几杯。”

谢曲衡返家最迟,犹带风尘之色,面上却是轻松愉悦。

“总算是了了老三一桩心事,不然他天天念着,我看着都烦。正好琼海派在扬州自露行踪,也算彻底了结。”

“让大哥费心了。”谢云书敬了一杯,亲厚之情流露无遗,“也谢谢二哥在家中照拂,不然她的病我真放不下。”

谢景泽微笑着受了一杯。

“罢了。”谢曲衡叹了一声,“既然娶进谢家,怎么做均是分内的事,费点心也是应该的,何况此事对老四也颇有助益。”

“君随玉对这个半路找回来的妹妹可真上心。”谢飞澜不自觉带上了微讽。

谢云书一笑,青岚感叹。

“那可不是,四哥有机会到夜阁转一圈就明白了。”

“夜阁?”

“当年为了迎娶这位来头极大的君小姐,爹下令将芳华苑等几个客苑合并,赶工起了一处新苑。按三哥的意思,请能工巧匠设计了芙蓉玉池,水亭朱阁,遍植烟柳奇花,那一带的景致可称谢家之冠。四哥有空不妨去瞧瞧。”

谢飞澜挑起眉,“好一番大费周章,你说的夜阁又是什么地方?”

青岚说得兴起,滔滔不绝,“君家财雄天下珍藏无数,君随玉送了半府奇珍当嫁妆,数量太多又不能乱放,三哥便在苑内建了夜阁安置。上次我实在好奇,央着三哥带我去开了眼,琳琅满目的珍奇异宝看得我眼花,什么夜明珠、珊瑚树的倒算不得上好,还有好多东西听都没听过……”

青岚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谢云书无奈地打断,“别听他的,没那么夸张。”

“什么吹牛,那是我亲眼所见。”青岚大声反驳,忽又唉声叹气,“害得我那几天做梦全是堆成山的宝贝。”

谢飞澜低哼,“君家可真是阔。”

“爹也这么说。”如出一辙的口气令谢曲衡失笑。

“说来君随玉未免太小心眼儿,倾出半数奇珍异宝,无非故示兄妹情重,还不是怕亏待了君小姐。谢家又不是势利眼,用得着这般提防。”谢飞澜自己也觉话有些过,却控制不住了。

谢景泽一怔,生怕老四再说出什么过火的话来。

谢云书望了他一眼,没出声。

青岚没听出来,跟着说下去,“四哥,这倒也不怪君家,毕竟……”说到这儿总算回过味儿来,没再说下去,化为尴尬的笑。

“毕竟当年我极不赞成老三娶她。”谢曲衡淡淡接道,“她虽出身君家,却自幼长于魔教,心性狠厉,杀伐过重,疏冷寡情又身染重疾,绝非良配。所以我一直反对,娶进门实属迫不得已。”

谢飞澜没想到大哥说这么直接,一时怔住,看谢云书却是平静淡然,并无郁色,自顾倒酒。

“既然成了一家人,别的话也就不提了。”谢曲衡吁了一口气,“做了三弟的媳妇,谢家就得多方回护,容不得外人说一句不好,这点老四也得记住了。”

“大哥说的是。”谢景泽难得开口,“有什么话自家人尽可随便,对外还是留心。再说弟妹尽管身世坎坷,人却极聪慧,娘很喜欢她。”

“我觉得三嫂不错,虽然人冷了点,但行事气度皆胜人一筹,少有及得上的。”青岚颇有不平之色,“反是凤歌姐见了三嫂都不说话,一句谢词都没有。”

说起白凤歌,谢云书神色微动。

“四弟真要娶她?爹的打算先放在一边,你自己怎么想?”

“我?”谢飞澜无所谓地笑,又是一贯的浪荡本色,“女人对我来说都一样,她长相还过得去,只要以后听话省心,娶了也不算吃亏。”

谢云书浓眉微蹙,“婚娶为一生大事,你久居泉州,爹娘不会拘管,大可挑一个倾心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三哥的运气,恰好遇上一个绝色佳人,还能娶回家。”谢飞澜懒洋洋地弹杯一笑,自己也不懂怎么会变得如此刻薄,“只可惜是个病美人。”

谢云书的脸僵了一瞬,随即开口道:“四弟,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三嫂,但她已是我的妻子,给三哥些面子,别在她跟前这般口气,我不想她心里不好过。”

谢飞澜心里一悔,嘴上仍是无遮无拦,“三哥怕回去受娇妻惩戒?我早听说她颇为厉害。”

“我倒宁愿她够厉害。”谢云书不以为忤,俊颜温柔,“可她性子骄傲,受了委屈多半憋在心里,断不会对我说。”

“那你更不用担心。”越见如此,谢飞澜心里越酸得难受,“三哥或许不懂,女人是不能太宠的,愈对她好,她愈不当一回事,若即若离反倒会自己缠上来,再这么放纵三五年,她就要爬到你头上了。”

“我娶她,是要她幸福的。”任四弟言之凿凿地胡扯,谢云书倒也不驳,依然沉静平和,“她以前太苦,我只愿尽力让她快乐一点。”

谢飞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上好的美酒喝下去竟如陈醋一般,再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