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有迷药的指尖在他鼻端停了一停。
枕畔的呼吸平稳,毫无异样,俊朗的轮廓在黑暗中线条分明,轻合的双眼一动不动。他不可能睡这么沉,用药也未必如此有效,反而会给他肆意胡来的借口。想着近日的种种,耳根一热,手又收了回来,还是作罢。
她小心地一点点挪下床,他依旧安睡如初,看上去……真假。她撇了撇嘴,随手披了件外衣,强撑着走出房间。
夜里的巡哨瞧见她都有些惊愕,知道自己有多狼狈,拒绝了侍卫相扶的好意,终于走近了君随玉的书房。深夜灯火通明,窗前映着一个伏案的身影。
“翩跹?”
未至门口他已迎出来,不曾多问,抱进书房,翻出银貂披风加在外衣上,又绞了条热巾替她擦拭冰凉的手。
“怎么一个人过来了,霜镜也不管?”温和的眉间有着薄责,隐隐的责怪并不是仅对霜镜一人,眼角轻瞥了下窗外。
“让她去休息了。”略寒的身体暖起来,她稳了稳气息,“是我自己偷偷过来的。”
瞧了一眼她的神色,君随玉笑了。
“你知道了?”
“嗯。”她抬起眼,有一抹不自知的央求,“我不想嫁……”
君随玉用热巾拭着根根如玉的细指,直到确定她不再冰冷。
“他很不错。”一片深情的疼惜藏在眉眼里。
“那又如何?”她无奈地笑,带着涩意,“我都不清楚还能活多久,何必把事情越弄越复杂。”
“傅天医说,假如寻得几味珍稀的灵药好生调理,你的经脉会有起色。别总往坏处想。”
她不想反驳这种希望有多渺茫,“我不愿最后还惹一堆麻烦,他在我身边固然好,可婚嫁非同儿戏,牵涉太多将来反倒棘手,何必多此一举?”
大张旗鼓的嫁娶,然后妻子数年内亡故,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意义。纵然去日无多,她还不至于需要一个空乏的仪式来安慰。
“南北联姻的确不是小事。”君随玉沉稳而从容,已是深思熟虑,“我和你未来的夫君商谈多次,意愿相近,比预期的更顺利,你尽可放心。”
一股控制不住的烦躁油然而生。
没了武功,没了掌控的能力,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这两个男人私下已决定好一切……纤指紧扣住扶手,眉间戾气一纵而逝,她明知无果,便放弃再争下去。
“抱歉,是我废了你的武功。”君随玉并未错过那一线微不可察的怒意,话音更柔,“若非他找来,我断不敢下这个手。”
静了许久,她终于勉强一笑,“你是为我好。”
他叮嘱了霜镜,遣开了护卫,由得谢景泽接近傅天医探出病情,从头至尾就未按承诺过的阻止他,却放任那个人掀开隐藏的一切。他就是幕后推波助澜的暗手,她了然于心,却无法出言责怪。
“你心里是有怨的。”君随玉轻声说破,“我让你失去了掌控处境的能力,被迫依附于人,又不许你离开。现在纵然你不情愿,也无法摆脱。你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练就的武功,一瞬间被我化为乌有。”他有深深的歉意,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自责,“对不起。”
“你是希望尽量让我活得久一点。”受制于人的愠怒渐渐平息,她垂下了眼。
“而这并不是你想要的。”他终于道出从未提及的心语,流露出无限伤感,“我终究是来得太晚了,什么也做不了,眼看你的身体伤成这个样子。”她不在乎能活多久,万事皆无趣乏味,甚至厌倦,不管他怎么做……
收住情绪,君随玉爱怜又愧疚地握住细指,“我不想你这么快嫁人,更愿意你留在西京慢慢调养,可……”任是执掌一方权柄在握,仍有无法企及的遗憾,“我没办法让你快乐,唯有他能做到。”
她怔怔地看着他。
“我也想过……你们不成亲也无妨,流言飞语永无休止,不去理会也罢,还免了你去应对谢家的种种麻烦。但为了家门颜面,他必然要带你离开西京,脱出两家的势力在江湖上流浪,纵然不致辛苦,但没有上好的环境静养,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况且对他也不公平。
“翩跹,你很骄傲,这不是坏事。可你怎么不为他想想?名声家族抛诸脑后,至亲手足无不指责,那样的代价都不肯放手,你还要为自己的骄傲继续执拗下去?
“你以为你在替他考虑,却不愿深想他真正要的是什么,一味的逃避反而更会伤了他……翩跹,你聪明如斯,何以单单在情字上如此糊涂?”
“我……”一颗心蓦然揪紧。
“没有你他会更快乐?你不存在我会更轻松?把自己当成累赘,恨不能早日消失……我真想敲醒你的脑袋!”
他竟真的凿了一记,她摸了摸痛处,生出前所未有的迷惘。
“你躲着不肯见,我也由着你。但既然他来了,情意始终未改,你就该猜猜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弄清楚怎么做才好。别一味轻忽自己,这会让关心你的人比你更痛苦。”
见她陷入沉思,君随玉反而释然,“夜深了,该好好休息,不然明日会精神很差。过几天告诉我答案,不会再有人拦着你过来。”为她系好披风,君随玉抱起玉人交给已在房门外等候的男子。
“翩跹由你多费心了。”
谢云书搂紧怀中娇躯,由衷微笑。
“我会的,多谢。”
她伏在怀里一直没出声,裹在银貂披风中轻如羽毛。
他抱着她走过长廊,缓步穿回院落,月明星稀,空气隐约有春草的清香。桃花开得艳粉娇娆,被月光一衬,犹如卸去了严妆的佳人,难言的神秘幽静。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宛如饰了一层银粉,雪色的肌肤,漆黑的眉睫,仿如梦境幻出的容颜,幽深的眸子茫然怔忡,不知在想什么。
院子极静,也极美。
他在廊边坐下,随手折下两朵桃花别在小巧的耳际,花瓣在黑发上盛放,添了几许柔媚。
“你何必装睡?”半晌,她没好气地低哼。
“我也想听听他说什么。”剑眉轻挑,俊颜隐隐含笑,“看你一路跌跌撞撞走过去,我真是捏了一把汗。”
“像一个傻瓜……”她恹恹自语。
“我喜欢你偶尔变傻一点。”
她又静了好一阵,似乎在想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不会是个好妻子。”
“我会是个好丈夫。”安然的语气像是已等待许久。
“我……不懂怎么做媳妇,更不会侍奉公婆。”长睫颤了颤,“我什么也不会,脾气又坏。”
“你是我心爱的人。”他轻触着粉颊,神色温存,“不管将来怎样,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要是……”她咬了咬唇,话语犹疑,“什么时候你厌倦了,一定要告诉我。”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他笑得有些伤感,又极温暖,“别这么害怕,你不知道我多想你能理直气壮地命令我,一辈子不许离开。”
一辈子,听起来那么长,长得仿佛充盈着希望。他像是忘了怀中的人命如朝露,一厢情愿地描画着一辈子的未来。
“到了扬州,也会有这样一间院子,我会布置成你喜爱的景致。江南落雪的时候不多,等身体调养好了,我带你去看雪后湖景,夏天陪你赏月扑蝶……百年之后我们埋在一起,坟前种上青青的树,春天开出满树的花,风一吹就像我在对你说话,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悄悄收拢双臂,把头依了上去。
胸口微微潮湿,他环拥着她,暖暖的气息拂在发上。
夜凉如水,月光铺泻了一天一地的清辉。静谧的庭院偶尔响起低柔的话语,像在哄一个微倔的孩子。
冗长而繁杂的事务终究尘埃落定。
谢家长子携重聘复回西京,以隆重的礼节至君王府提亲。不管内心如何不甘愿,表现出的皆是诚意十足,无可挑剔地彰显出谢家对联姻的重视。
聘礼极重,但受聘的是豪阔天下的君王府,也就不足为奇了。君随玉待之上宾,种种烦琐的礼仪进行极其顺利,交换了庚帖,定下吉日良辰,这桩震动四方的婚娶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可议之处。
于是关于婚嫁的传闻又有了新内容,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据说新郎一早便被扣在君家,谢家迫于无奈才不得不求亲;也有人对君小姐的嫁妆津津乐道,据称君随玉挑选了数不尽的珍器秘藏,足有君家半府奇珍,贵可倾国。
婚嫁所用之物无一不是悉心雕琢,华美万方,一反君家往日的低调,极尽铺陈。成箱的南海明珠,数尺高的珊瑚宝树,传说中的无瑕璧、却尘珠,玳瑁床、云母屏,数不尽的绫罗丝绮……足以让人口沫横飞地一说再说。
一场嫁娶,因两个举足轻重的家族而备受瞩目,提供了无尽的谈资,上至名流显贵,下至江湖市井无不疯魔,随着婚期趋近愈演愈烈。
婚期渐近,要准备的事务越来越多,某个无聊男子借办事之机流连在侧,几乎形影不离,骂也无用,赶又赶不走。霜镜无可奈何,唯有视而不见,忙了竟日两眼发花,还得挑选成山的衣料首饰裙衫的式样,一旁的碧隼翘着腿胡乱翻看图册,闲得几欲要打呵欠,看得人心头火起。
觉察出神气不对,碧隼咳了下,“忙完了?实在辛苦,要不我请姑娘去酒楼喝茶暂憩片刻?”
“不必。”一味笑脸相对,霜镜无法发作,又抑不住脾气,“阁下何不去随在三公子身畔。”
“我看还是姑娘需要帮忙。”笑嘻嘻的话语全无诚意。
“那这些就劳烦阁下。”霜镜毫不客气地将厚厚的一堆图册丢到碧隼面前。
“这……”碧隼尴尬地笑笑,瞅了眼凌乱一地的布样,又扫了下满室琳琅的饰品,“其实这种挑法太麻烦,我随便说说即可。”
“你什么意思?”霜镜气结。
无视她难看的脸色,碧隼摊开一匹色泽繁丽的织锦,对着一群匠师侃侃而谈,“各位也知道君谢联姻是何等大事,拿出来的自然是上等货色,但人各不同,有些东西未必适合,比如这等布料,固然华美雍容,但过于厚重,完全不利行动。”随手又扯起一方软缎,“又比如这种细碎出挑的纹样,夺目有余雅致不足,更不合主上喜好;主上惯穿素淡轻浅的衣物,讨厌过于繁复的饰物,这类一走三晃的步摇她根本不爱用,倒不如简洁精巧的发簪;赤金珠冠架势十足,可惜分量也太足,别说主上羸弱,压在任一个姑娘头上都会受累,拿来压箱底倒正好。至于这号称风行的袒胸襦裙,不管多少贵妇淑媛日常穿着,此地提也别提,除非你们想被谢三公子扭断脖子,再有这……”
碧隼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最后干脆利落地命令,“但请照我说的挑拣,两日后把样子呈上来,再弄一堆东西浪费时间,便是不想做生意了。在场的都是长安顶级的店铺,不至于这点事还需客人劳神吧。”
众人俱是看惯场面的人,很快收起各色样件退了下去,一地狼藉的房间突然变得齐整敞亮,霜镜看得直发怔。
“这样可以省一点事。”碧隼用册子扇了扇风,神色轻松,“主上极挑,但懒得把心思放在无关痛痒的小地方,挑错了也不会责怪,只到底不喜罢了。她人虽聪慧却不会打点自己,全仗身边的人留意,细说起来可是相当麻烦。”
霜镜的目光多了几分佩服,“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当然……”卖弄的效果十分理想,碧隼正要夸口,银鹄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打断。
“当然是听老大说的。”银鹄搭着同伴的肩毫不留情地嘲笑,“这家伙哪有如此细心。”
被揭了底,碧隼狼狈地转开话题。“你突然跳出来做什么?事办完了?”
“还用说!幸好我记忆力奇佳,否则再跑一趟南越那鬼地方就太要命了。”
“东西呢?我先看看。”碧隼无限好奇。
“匠师已经送过去了,想看自己找老大吧。”
“你真没义气。”碧隼一听即知无望,悻悻然指责。
“你有义气?”丢下朋友只顾跟着女人转,这句银鹄留面子没说出口,纯以眼神鄙视。
碧隼识相地不再争嘴,摸摸鼻子干笑。
“你们说的是什么东西?”霜镜在一旁禁不住好奇。
“那个嘛……”银鹄卖关子。
“其实是……”碧隼殷勤地解惑。
“嫁衣?”
指尖轻轻拂过柔滑微凉的衣,看着铜镜中的影像。
雪白的宽袖镶着美丽的边,纤腰紧束,下摆以银线密绣出流苏般的花,如花蔓绕身盛放,裙上垂着一方压裾的玉,玉下缀一束雪绒结成的缨,一旁的黑漆盘上摆着银质的额链手镯,样式奇特,古雅非常。
“这是南越的嫁衣。”谢云书取过银镯套上细腕,对尺寸很满意,“银鹄按苍梧国残留壁画上的样式绘了图样,请巧匠制成,虽无十分,应该也有八九分像了。”
退开几步打量,俊颜泛起微笑,“非常美,果然很适合你。”
迥异于中原的样式愈显神秘,突出了清冷高华的气质,另有一番异域的风情。
她久久凝望铜镜,他自身后替她系上额链,繁复精致的银链绕上乌发,碎铃轻响,链坠饰在眉心,漆黑的双瞳楚楚动人,犹如诱惑心神的天女。
“这个是……我?”
镜中人眨了下眼,仿佛窥到多年前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赤足在碧台春草间曼舞,纯白的裙裾拂过每一朵芳花。
微微的叹息,她恍惚地触摸镜面,原来母亲曾是这个模样,也有这样恣意而耀眼、无可匹敌的青春光华。
“翩跹。”拢回了涣散的魂魄,他柔声低唤,“这是你。”
她默默不语,铜镜中映出一双相拥的人。
“六月的嫁娶是给外人看的,此时仅有你和我。”谢云书望着镜中俪影,“今日是你着婚服嫁给我。”
喉间哽了一下,她转身环抱住他的腰,抵在胸膛好一阵。
“衣裳我很喜欢。”
“嗯。”佳人在怀,心似蜜糖融化一般甜。
“我曾听娘提过苍梧婚俗,描述的服饰和这件一模一样。”她轻轻咬了下唇,“今天也是个好日子。”
“嗯。”线条优美的唇无法抑制地上扬。
“所以,我愿娶你。”
“嗯……呃?”几乎一路应下去,谢云书突然觉出不对。
“你不知道?苍梧国的公主是不出嫁的,按例招青俊入赘以袭王位。”她一脸无辜地回望,眼底的笑几乎溢出来,“君才貌俱佳又这般主动,正合吾心。”
瞪着又爱又恨的娇颜半晌无语,谢云书扣住纤腰狠狠吻了下去,吻得佳人瘫软窒息,再吐不出半个字。
过了许久,房间里又有了声音。
“谢……”偎在他怀里,她迟疑地道了一个字。
“谢什么?”雪白的嫁衣散了一地,低哑的声音轻笑,他懒懒地拥着她,渐渐从激情中平复,“谢我肯嫁给你?”
“谢谢你。”她犹豫了一刻,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云书。”
他停了一瞬,勾起微笑,“你叫我什么?”
她的脸忽然红起来。
“再说一遍?”翻身压住她,他盯住羞窘的清眸。
“云书。”
“再说一遍。”
“云书。”
“再说一遍。”
“……”
他怎么也听不够,一遍又一遍地要求。
她闭上了嘴,懊恼地把头埋进了锦被。
北方武林的巨擘、富可敌国的君府之主君随玉,亲身送嫁至扬州。奢华庞大的车队令人咋舌,南北的人都在纷纷猜议君家小姐的相貌,着魔般想一窥真容。有人传之为天仙,有人道之为狐女,漫天的流言亦幻亦真,在婚嫁的队伍出发时达到了顶峰。
君翩跹隐身于六匹骏马共牵的精致车辇内不见芳容,策马随在一边的正是俊美无俦的谢家三公子,不似传言中的受迫,始终笑意盈盈,心情极佳。
车行极慢,如赏花观景一般悠然。足足用了数倍的时间才行至扬州,入住君家位于扬州的别业。
谢云书与长兄回转谢家,紧紧筹备着即将来临的婚事,更多的贺客从四面八方云集扬州,南北各路世家汇集,宾朋如雨,人数空前,规模之庞大远超出谢震川的寿宴,整座扬州城转入了盛会前的期待。
君家的别业一片安然。既入扬州,一切均由谢家操办,君家顿时轻松不少。
霜镜摆上一碗莲子,几碟细点,将佳人扶至桂树下乘凉。时至夏日繁星满天,碧草花树间偶有萤虫低飞,混着莲子的淡香,宁静而清逸。
“一切已安置妥当,明日也是个好天气。”温暖的话语一如平常,“别再多想,他走前交代我把你看牢了。”
“这般郑重其事的铺张。”她禁不住淡嘲,“我哪还有机会反悔。”
“全是他的心意。”
她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君随玉笑了,大方承认:“好吧,我和他一样,也以为该隆重些。”
霜镜上前细细说了一遍次日的安排,道出吉日须留意的各色习俗,入门、行礼、敬茶、叩首,等等,烦琐纷杂,听得秀眉渐渐皱了起来。
君随玉并不意外,“确是麻烦了点,好在仅只一次。”
良久无言,纤指揉了揉额角,“新娘中途倒下,会不会太丢人?”
君随玉失笑地安慰,“不必担心,喜娘会扶着你寸步不离,凭着输过来的真气,绝不至于倒下。”
瞧着细柔如玉的手,她微叹了一口气,“我真不懂为何非要嫁,这样的……”
对面的人不允许她继续渐生动摇之心,“你会幸福的。”
“除了杀人,我一概不会,更不是谢家想要的媳妇,眼下又这般无能,除了拖后腿简直一无是处。”并非自轻自鄙,只是就事论事,目前确实如此。
“他娶你,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君随玉神色柔和,“爱一个人,只要这个人在就好,无复其他。”
“难保他不会后悔,你知道我有多麻烦。”
君随玉端过一旁的玉碗,替她剥开莲子。青碧的莲衣褪在桌上,莲米粒粒如玉,他缓缓开口道:“他明白自己要什么,何况以他的能力足可承担。”
怏怏的目光落在葡萄架垂下的累累青果,恹恹道:“我宁愿自己强一点。”
“为什么我听着有些奇怪?”剔去苦涩的梗心,君随玉将剥好的莲子放入纤掌,“如此纠结,真不像你。”她微微愣了一霎,君随玉又笑了,欣慰而略带感慨,“但我觉得很好,终于有了你在意的事,牵挂的人。”
较之四年前的她,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试着相信,尝试在感情前放下戒备。却也因着陌生,愈加彷徨无措。
“但愿你能对他再多一点信心。”
“你在鼓励我软弱?”
“别对自己太苛刻,你我都是凡人。”
她并不赞成,“若事事需倚人扶助,谁喜欢掮上这样的包袱?”
“这样美的包袱,全天下的男人都会抢着要。”君随玉打趣,“君家小姐就应嫁给最优秀的人,无须为任何事费心。”
清颜不以为然,他忍不住轻叹。
“爹在九泉之下也会这么想,一定和我一样以你为傲。”
提起过世的父亲,长睫垂了下去。
“也许他会恨我,是我杀了……”
“与你无关。”君随玉截住话,不让她说下去,“你已经做得够好,好到让我惭愧。”
她静了一瞬,“他……告诉你了?”
“嗯。”轻轻掰开了握紧的掌心,唯有疼惜负疚,“对不起,我只来得及说抱歉,让你一个人受了那么多苦。”
凝视着微颤的长睫,君随玉声音极轻。
“明天你是最美的新娘,他们都会在天上看着……我唯一的妹妹,什么也不用怕,更不必受半点委屈,谢家没人敢轻视你。万一哪天不顺心了,尽可回家,我自会安排一切。我君随玉若连自己的亲人都护不住,那才真是一个笑话。”说着抬手摸了摸青丝,充满呵护的亲昵。
她露出少有的女儿之色,赌气道:“我知道,他若欺负我,你定不饶他。”
君随玉终于安心地笑了,“翩跹,你很出色,配得上任何人,不是因为你是我妹妹才这样说。”温暖的语声不掩骄傲,“并非每个人都懂你的好,他有眼光,懂得珍惜,会让你幸福。”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沉默了半晌,黑眸一闪,粲然一笑,“哥哥。”
六月二十四,观莲节。
谢家宴开千席,宾客云集,以前所未有的场面迎娶这位来头甚重的佳人。
无数声名显赫的宾客会聚一堂,众多世家均有到场,南北武林为之一空,谁也不愿错过这场空前盛宴。各路车驾拥塞数街之远,观者如云,鼓乐动地,贺仪喜礼堆积如山,新娘妆奁之盛,仪仗之华,皆令人叹为观止。
当喜娘扶了新人下轿,所有人望过去,恨不能看穿流苏结络的红绫盖头。鲜红的嫁衣繁复华美,纤腰楚楚,细步盈盈,一举一动娇柔万方。
未见其面,已生了怜心。
人群中有几双眼紧紧盯着,其中有一双妙目,泪光莹莹,全然听不进身边兄长的劝慰。君随玉为女方亲眷坐于堂上,微笑看着新人由众人簇拥而入。
哄然笑语中依例行礼,拜过天地,敬过高堂及一众宾客,场面热闹而喜气。好容易稍作停当,新人被红绫牵往新房,没走几步突听得一声哀鸣,斜刺里窜出来一只雪白的小狗,直扯新娘的罗裙。向来温顺的宠物忽然失常,谢夫人花容失色,全场惊哗。喜娘应变极快,纵前足尖一引,轻巧将小狗挑至一边,化开了一场惊扰。
此时罗帕覆头,她辨不清情形,多种烦琐的仪式早令双腿疲惫,此时失了扶持,站不稳退了一步,不巧踏住了曳地红裙,登时要向后跌倒。谢云书眼疾手快,一手挽上纤腰,堪堪止住跌势,新娘头上的红绫盖却没能救住,飘飘然随风落地。更糟的是两人回身之际扯断了凤冠悬垂的珠络,一络明珠顿时散坠,噼里啪啦地砸落,粒粒指肚大的珍珠滚了一地。
喧闹的喜堂瞬时寂静无声。
流光溢彩的凤冠下,现出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眉心贴花钿,雪腮绘妆靥,嫩白如玉的面颊透着绯红,如水明眸因懊恼而微窘,望着手上残留的两粒明珠,不知如何是好。
静滞的气息越发让人尴尬,绝美的脸越来越红,求救似的望着谢云书。
“……这……衣服有点长……”
彷徨无措的娇颜教人从心底疼惜,尽管清音极小,满堂皆听得一清二楚,尽在心底应了一声,看得眼睛都直了。
一身红衣的男子俊朗如玉,自纤手接过明珠,大方一笑,“是我的错,该护着你进去才是。”说着不顾礼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纤秀的娇躯入怀,四周一片哄然,口哨和笑闹险些掀翻了屋顶。众多的叹息笑语伴着一对璧人的背影,赞誉之余无不艳羡。谁曾想这新娘竟是美貌财富兼具的绝代佳人,真是足堪匹配的天作之合。
人声鼎沸之中,一张失魂落魄的脸,凝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蓦然滚落了珠泪,怔怔地被兄长带到不显眼的角落。
“凤歌,你这又是何苦。”拦在妹妹身前,白昆玉叹息着低劝。
“你看见了吧?是她!”姣好的面容不甘地垂泪,险些控制不住情绪,“怎么还是她?她怎会成了君王府的小姐?”
“他们已经成亲了。”白昆玉心头有同样的疑惑,却只能按下,“今日南北势力联姻,两家声名均不容半点闪失,别再做傻事。”
“我不信,她明明是那个魔女,变个名字就装得像名门闺秀一般,欺骗所有人。”白凤歌的声音哽住,几乎要吼出这个秘密。
“白公子,白小姐。”温雅的公子在不远处点头微笑,“远来道贺,招呼不周,可得多喝几杯。”
“君公子客气了。”白昆玉不敢怠慢,顾不得妹妹,拱手行礼。
白凤歌侧过头,忽然开口问:“敢问君小姐……”
“翩跹虽是我义妹,实如至亲手足,今日嫁入谢府喜得良配,既了结谢三公子苦恋,又成就西京扬州一番佳话,真是无上幸事。”君随玉轻巧地打断了问话,客套有礼地回应。
白昆玉勉强笑笑,“君公子说的是,莫说敝府当年曾蒙恩惠,即使冲着两家的交情,白家也是诚心恭贺。”
“多谢白公子盛情。”
君随玉莞尔一笑,前一刻闯了大祸的小狗乖乖地趴在臂间,圆溜溜的黑眼瞪着白凤歌,不满地呜了几声,他轻拍了拍雪白的长毛,转身而去。
白凤歌失神地落泪,被兄长硬带了出去。
远处的蓝鸮、墨鹞对望一眼,松了口气。
银鹄、碧隼对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殿下?”碧隼皮笑肉不笑。
赤术仿佛有些怅然,“果然是她!”
“听说殿下行将回国,居然不忘送来贺仪,实在难得。”银鹄抱臂调侃。
赤术自是明白其间的提防试探,笑了一下,叹口气,“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女人能胜过她,令谢公子改弦更张,原来还是旧人。”
“未想区区小事竟让殿下如此关切。”碧隼挖苦。
“你不是已经有了烟容?”银鹄打量对方的神情,瞧出几分失落,“老大问过了烟容,答应让她随你回北狄。”
一次街头偶遇,赤术邂逅了烟容,一番苦追终于打动佳人。恰好北狄王遣使携重礼上下打点凿通了关节,朝廷许可赤术启程归国,不日将离中原。
“我以为……”赤术没说下去。
银鹄心照不宣地笑笑,已是了然洞悉。
烟容的相貌或许曾与迦夜有三分相似,此刻却与翩跹如云泥之别,不见还好,一见必定是惆怅万分。
“殿下还是及早回北狄安定大局。”到底同为魔教所出,也希望那般温柔的女子有个好归宿,银鹄难得相劝,“请殿下善待烟容,不然主上可会不高兴。”
赤术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握起的掌心内,一粒浑圆的明珠悄悄泛着微光。
坐在喜床上等了又等,险些睡去,终于等到了笑闹的杂声,醉醺醺的人被几个兄弟扶进来放在了床上。等人都散去,她倒了一杯茶,刚走近,手腕被他一带,整个人扑上了强健的胸膛。茶杯跌落红毯,俊颜笑吟吟地望着她,明亮的眼睛一无醉色。
“你没醉?”身上明明有浓重的酒气。
“不过是装装样子,这么好的日子我怎么舍得醉。”拥着玉人翻了个身,替她取下沉重的凤冠,黑发如水披散,红衣丽颜清艳照人,一时竟看得痴了。
华宴仍在继续,乐声不断,红烛高烧,丝幔低垂,盛装浅笑的佳人在怀,竟像是梦中的场景,多年追逐一朝得至,竟忘了言语。
修长的手捧着娇颜,笑容越来越盛。她愣愣地望着亮如星辰的眼眸,渐渐红了眼眶,抬手解开束冠,漆黑的长发相混,缠绵纠结难分。纤指挑出一缕打了个结,温柔羞涩地一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龙凤花烛静静燃烧,映照着案上一对空空的酒杯。
夜色深浓,春意盎然,鸳鸯帐内自有情致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