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狐鬼启示录:梁晓声说《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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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红楼梦》人物的“狐性”

在中国文学史界,相当普遍的观点是——《红楼梦》或多或少必定受到了《金瓶梅》的影响。《金瓶梅》成书于明中期,写了一个亦商亦官,且家出贵妃、富甲一方的旺族从鼎盛到一朝树倒猢狲散的过程。如果算上被西门庆长期包养的“王六儿”,主要写了六个依附于权钱而生存的女子的命运;西门庆既是一个主宰她们命运的男人,也是权钱的化身。对于西门家族的凭色而争风吃醋的女人们,命运由权钱主宰或由有权有钱的男人主宰,基本上是一回事。西门家族的瓦解是由于当家人西门庆纵欲过度结果死亡而导致的;贾家是由掌门人贾政被罢官进而被抄家遂覆灭的。“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这一结构,两部小说是一脉相承的。西门家族的故事着重写了六个女子,大观园内的主要女性曰“十二钗”,也有类似之点。

撇开俗雅之品相及男女人物关系之最大区别不谈,两部小说写日常“生活流”的水平都是出色的。此点与以往之古典小说大相径庭,皆属《源氏物语》那种风格。当然,《源氏物语》那时还没译到中国,不可能对《金瓶梅》和《红楼梦》产生任何影响。但《金瓶梅》写日常的风格,影响了《红楼梦》当不存疑。因为,曹雪芹不可能没读过《金瓶梅》,读过而未受影响尤不可能。套用当下语,其影响可用一句话概括——“原来小说也可以这么写”。

《红楼梦》受没受到《聊斋》的影响呢?

许多人也许会认为,二者风马牛不相及,问题有点二。

然敝人重读《聊斋》,掩卷沉思之际,每联想到《红楼梦》中人物,狐、人形象重叠之感再三再四。

贾政反倒不使我觉得有丝毫的狐性。他在官场上拱升的欲望十分强烈,而狐们鄙薄此道。——贾政太是个人了!

焦大身上也没什么狐性,他也太是个人了!

贾母身上有狐性,是一只炼丹成功,早已修成正果,于是功德圆满的享受“狐福”的“老祖宗”狐。她似乎本性不恶,却也非属“老糊涂仙”。贾府大小之事,伊皆心中有数,只不过常睁只眼闭只眼装出置之度外的样子罢了。在钗黛之间宝玉究竟娶谁为妻这样的关于贾府接班人的头等大事上,她却是幕后主要推手之一。她是只极其成熟,阅人历事多多,该狡猾一下绝不犯二的“老雌狐”。其本性不恶一点,乃我所言之狐性在她身上体现为较正面的评价。

宝玉甚像狐世家子弟,彼们讨厌人对仕途的追求。被由狐而人的族亲们逼着往官场上推送,他的苦闷正在于此。仅就这一点而论,宝玉太不是人了!哪有是人而又生在大富大贵之家的青年,偏对功名不来劲的呢?说他的前身是什么,都不如说是狐对头。

黛玉身上也无狐性,却有鬼气,像极了《聊斋》中的聂小倩、小谢,幽怨气太重。此亦阴气也,无论男女,与之相处,受其感染,损寿也。我一向不太理解中国的男人们(多是文化人)对她的赞扬,觉得是病态的审美观。当然,她是贾府中令人同情、招人心疼的一个人儿,却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女读者们论到黛玉时那种往往大动感情的评价,每十足表现出对情场失意的感同身受。据我看来,她们大抵才貌平平,而又自视甚高;往超凡脱俗的层次上评价黛玉,或能使她们疗自己同病相怜的疼,于是仿佛自己也超凡脱俗了似的。黛玉的人生问题恰恰是深囿于人的桎梏而难自拔也。她若有点狐性,对她反而是幸事了。蒲松龄笔下的好狐狸个个都比她想得开,活得洒脱。

宝钗身上是有狐性的。若她并不谆谆教导男人们要以追求功名为重,以我这样的男人看来,成为俊友是幸运,成为妻子是幸福。她的前身也许是只好狐狸,后来被贾政那样的人带坏了。

凤姐身上的狐性最明显,但是是喜欢掌控人的狡诈狐的那种狐性。她有使阴招的坏狐狸的习性,如对贾瑞。此种阴招,《婴宁》中的婴宁也使过一次,但有忏悔表现。凤姐不同,每暗自得意,并且她赠贾瑞镜子一情节在《红楼梦》中是一回目故事的主要情节。

湘云与婴宁有相似处,都有“憨”丽人的可爱之点。“憨”区别于“傻”,意近“思无邪”;“邪”亦非指男女事,而指不揣度他人心,故己心也常处阳光净明之状态。

妙玉有洁身自好之狐性。此等狐,属于狐族“精神贵族”,不与人交近,亦不拒人千里,和则和矣,不和亦不走心,即或在爱情方面,估计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在《聊斋》中,此等狐甚少,独《汾州狐》一极短篇所记之狐属此类。妙玉之出家,实与看破红尘无涉,洁身自好之天性使然也。

大观园中的丫鬟们,也似都有狐性特点。晴雯如烈性狐,其有节,如好狐狸之有尊严。袭人身上可见良妾狐心性,仿佛天生是要为某类书生全职服务的,如家政公司训练的高级女佣。评论家对于她这样的女子贬论多多——苛也,未免“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毕竟宝玉非薛蟠,更非纨绔轻儇之名府子弟,袭人尽心尽意地服侍于他,不可以天生奴骨一概而论,当以爱护好人视之。正如《聊斋》中的某些好狐狸,一旦判定某男人是值得爱护的,于是无怨无悔地相陪伴,为妻抑或为妾为婢,在她们那儿都不是个问题。何况,在大观园中,也只有宝玉一个男子值得温良之女性爱护,而袭人对宝玉的爱护实在也近于母性在少女身上的表现。

蒲松龄终究是男人,非中性人。他寄托于狐鬼身上的种种理想主义的美德,说到底是“男子中心”主义的,我们得原谅一位清代的男人无法超越这一历史的局限性。

相较而言,《红楼梦》在最大的程度上克服了这一点,却也不是完全摆脱。若要求男人写女人写到《简·爱》那样一种状态,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女性之主体意识的觉醒,首先是女人最明白的事,由女人写来也最得当。

重读《聊斋》,竟觉一部《红楼梦》若再翻开定会狐气扑面——贾府一族的女性们,似乎个个的前身都是狐类。但我这么说,非贬评也,而是至高之佳评。

为什么呢?

是比较之结果。

与什么比较呢?

与时下之一轮轮热播不衰的所谓“后宫争斗”题材的电视剧相比较的结果。

某日,去某君家谈事,其妻其女分别在各自房间看那一类题材的电视剧——其妻从电脑上看,其作为中学生的女儿从手机上看。她们虽考虑到了别妨碍我们谈事,未将音量放大,但还是想不听到也根本不可能。半小时内,女子哭啼悲号“皇上”之声不绝于耳,约二三十句之多,忽高忽低,忽泣曰忽怨叫,聒噪甚也。那些台词,大体可归为数语,便是:“皇上呀皇上,你怎么不一心一意地爱妾,竟比爱我还爱别人呀!这可叫我怎么再活下去,我恨呀!……”

于是,我虽在别人家里,却还是联想到了《聊斋》;在蒲松龄笔下,若男人移情别恋,有尊严的狐们是不哭不闹的,她们往往选择悄然遁去。当然,后宫女子,无论为妃为贵人,想要遁去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过就是皇帝对自己感情冷淡了,喜新厌旧了,非关性命,至于那等心机用尽、如丧考妣吗?

又想到了“异史氏”那句评语:“问耻于狐,则德与日进矣!”

那类剧之俗不可耐,乃因从剧中一干女子身上连半点好狐狸的狐性都看不出来,煞费苦心所表现的无非是女性争风吃醋的能事阴招而已,且以特理解的态度予以表现。

由是又想到,未来国与国的“进步”比赛,某种程度上也是母亲与母亲的高下之分。一个国家看哪类电视剧的女性甚众,必然注定了怎样的母亲多,怎样的女儿多,怎样的子孙多。

中国之种将亚于狐耶?复退化于21世纪乎?

某日在车站,见周围几名少女各持手机盎盎然观看,一女叹曰:“此宫斗剧,真乃心机秘籍大全矣,可视为人生成功学教材耳!”

众女皆回应曰:“是也!是也!”

同行友人问我:“做何感想?”

吾无语可言,暗思——彼们之事,与我何干?

垂首阅《聊斋》,继生一念:何不将种种杂感写出?

于是,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