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1]
1
那天和往常并无什么区别。我起床时,温燕还在熟睡。她在发廊,不用早起。嘘,不要乱猜,她可是正经女孩。我和人干过一架,原因是那家伙拿温燕在发廊说事。那小子显然喝大了,舌头比马夹板还硬。喝大就能胡吣吗?我脸上的乌青半个月才褪干净。这没什么,我计较的不是输赢。
我如往常那样简单洗漱过。出门前,像往常那样瞄瞄温燕。有时她会早醒。如果她睁开眼睛,哼唧着努努嘴,我就给她买回早点。当然,这样的时候很少,她挺贪睡的。温燕的姿势变了,头依然枕在原来的位置,脚却伸到另一侧,身体呈V形,几乎把整个床占了去。我也喜欢侵占她那边,但那是她躺在那儿的时候。此时,床的另一侧只有零乱的毛巾被以及我的体温。
巷子没多深,穿过巷子到马路,也就七八分钟。我在这儿住了五年,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当然我不会闭着眼走。踩了什么碰了什么,可不是闹着玩的。还得防着头顶,几天前,报上登一则消息,一个女人跳楼自杀,她没死,倒把过往的路人砸死了。沿马路走百八十步,是一条三角街,三角街左拐就有公交站点。时间尚早,我没急着赶公交,像往常那样走到红姐炒粉店。
红姐炒粉店在三角街顶口,店不大,十几平方米的样子。天气转暖,店外也支起桌子。两张并行,另一张离店门远些,孤零零的,我习惯坐那儿。屁股刚落,红姐便从店里出来,好像她就在门口候着。她如往常那样打招呼,来啦?然后抓着抹布擦拭桌子。我知道她刚刚擦过,桌面十分干净,但她知道我的习惯,总要再擦一遍。我的目光从她汹涌的胸前滑过,落到马路对面的树上。我挺无耻的,但我不下流。虽然我说不上无耻和下流有什么区别。
不一会儿,红姐给我端来一盘细粉,一杯白水。我吃葱姜却不吃大蒜韭菜,这些红姐都知道,不需要我特别交代。炒粉店是她两口子开的,那个瘸腿男人,瘦得柳条一样,多半时间在后厨,很少出来。算起来,我吃了五年炒粉,见那个男人不超过三次。我只知道这些。没必要知道太多对不对?虽然我想知道。
红姐少收一块钱,昨天她没零钱,我说算了吧就离开了。我确实想算了,一块钱半个苹果都买不回来,何况——红姐显然不想算了,她惦记着呢。
几年前,我流落到这座城市时,正是火热的夏季,路面又烫又软,似乎一不小心脚就会陷进去,融化掉。我在鞋厂干了半年,跳槽到房产中介。跳槽是我自己的说辞,其实是被炒了。再半年,跳到街道办,三个月后,应聘到一所技工学校,算是稳定下来。我不是正式教师,管他呢,能养活自己,捎带能养活个女人,也算不错。当然,能挣套房子就更对得起自己,虽然那很遥远。
我先乘19路,后改8路,坐三站就到了。傍晚的公交车比早上人多,也容易堵,所以我一般步行到19路站点。那天和往常唯一的区别是下班我没有直接到19路站点,经过站牌,8路车正好停住,我就势登上去。
司机是个胖子,反应慢。抢在红灯亮前通过是可以的,但他停了车。车停下差不多两秒,黄灯才亮起来。他是不是太迟钝了?就在等红灯的时候,两辆轿车在路口吻在一起。吻得有些过,牙齿都咬掉的样子。我站在车头,看得清清楚楚。公交车挪了几米,干脆熄火等待。
堵了差不多一小时。就是说,我比往常晚了一小时。白白扔掉的时间多了去了,一小时不算什么,只是这种消耗,心里堵,像无缘无故被绑架了一小时。当然也没什么,堵的事也多了去了,我遇到的……算了,不说了。
我去市场买了一斤长豆角,一个茄子,温燕爱吃。又买了半斤花生米,半斤鸡胗,我好这口。温燕回来得晚,买菜做饭当然是我的任务。
我像往常那样拐进巷口,慢慢悠悠的,时间还早,急什么?我租的房间在二楼,房间正对着平台。平台是房客的公共区域,接自来水、晾衣服都在平台上。此外,平台还是吸烟区。常有光着膀子的男人蹲在平台的角落,除了吸烟,谁知道他们还琢磨什么?我和温燕的房间永远拉着窗帘,双层的。
天有些暗,我又有些走神,没注意门口堆着一团灰乎乎的东西,直接掏钥匙开门。那一团突然站起来,吓我一大跳。我退后两步,看清是个女人。四十,也可能五十。
这是方全家吗?女人搂搂胸前的包,似乎怕我抢去。她的口音不怎么好听,我联想到碎裂的瓦片。
你是……我迅速在脑里搜刮,可是大雪茫茫。
你就是方全?女人倒是不笨。
是,我就是。你是谁?我挺纳闷。
女人往前一跳,如果不是搂着包,很可能撞到我。
哈……可逮着你了。
2
如果在大街上,某个女人跳到面前这样说,我一定会躲开或逃掉。在我屋外,我当然不能鼠窜。我带着几分恼火几分不耐烦,这是干吗?你谁呀?孰料女人比我更不耐烦,我是谁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快开门,渴死了。彼时,有房客到平台,并朝我和女人投过探寻的目光。我不想被窥视,再者,女人咝啦着嘴,发出怪异的声响,我便打开门。
水桶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只有少半桶。温燕忘了盖盖儿,她总是丢三落四的。我想倒掉接桶新水,女人抢我前面抓起舀子。她多半个脸被舀子遮住,只能看到她的下巴和脖子。那么大一舀水,她一口气灌进去,抹抹下巴,又盛了一舀子。我被她弄愣,死盯着她。她喝得慢了些,中间似乎歇停两秒,仍然喝得干干净净。
女人圆脸,皮肤略黑,模样还算周正。头发乌黑乌黑的,和眼角的细纹不怎么相称。我揣测她,她也从头到脚打量我,问我,你属什么?我的脑子有片刻短路,然后明白她的意思,答属马。
女人扭转目光,里里外外看个遍,完后评价,够乱的。我租的是里外间,当然,外间不大,严格地说,半间也算不上,也就一张单人床的宽度,正好当厨房。煤气灶上的炒锅里还有昨日的剩菜,铲子、碗筷、菜刀、案板随意丢置,确实乱。没时间收拾,况且我和温燕整天都在外面,收拾好给谁看?这就是睡觉的地方。里间也好不到哪儿去,女人的目光久久停在床上。两块毛巾被缠在一起,像在格斗。枕头一个在床头,一个丢在床角,互相戏耍的样子。温燕胃不好,喜欢抱着枕头睡,当然是我不在的时候。
她呢?女人突然回头。
她……我突然灵醒,说,你是阿姨吧?
女人的目光略略抬高,含着你终于明白过来的责备。
我歉意地说,她一会儿回来,阿姨先坐。
其实,早该想到的。她能找到这儿,能叫出我的名字,还有她的审视,她的挑剔,她的反客为主,足以说明她的身份。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我。我没向温燕说过自己的过往,温燕也极少提她的家庭。我俩互不过问。不是冷淡,而是那一切与我们无关,至少与我们的现在无关。我和温燕同居两年多了,说不上牢靠,也说不上不牢靠,说不上未来,自然说过去也没有任何必要。
现在不同了,我得面对。我正要问她怎么来的,路上走了多久,她先开口问,她几点回来?
我迟疑着,十一点……有时……
女人皱眉,这么晚!
我说,在深圳,这不算晚,还有……
女人不满地扫我一眼,声音里带着毛刺,怎么回来?她一个人不害怕?
我说,坐公交,很方便的,我会到路口接她。
女人望了望墙上的小提琴吊钟,还不到九点。吊钟是温燕买的,她喜欢钟的样子。其实,闹钟对我和她没什么意义。
我讨好地说,阿姨饿了吧,我先做饭。
女人站起来,我来吧。
我忙道,阿姨累了,歇着吧。
女人已经把豆角扯过去,我给温燕发了信息,寻思去附近店铺买个枕头。我说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女人说有事你忙,生火得你弄,我不会用那玩意儿。她没用过煤气灶,我能猜出来。
我转了半小时,买了个竹枕。返回途中,脑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心中一沉,拔腿猛跑。屋门大敞,灯光歪歪斜斜,被踢翻的样子。我咯噔一声,扑进去。
女人在。她背对着我,正专注地看着什么。我大喘着气,抹抹头上的汗。女人转过身,脸乌青乌青的,目光也被脸色染了,暗而硬。我看清她手上的东西,是温燕的炭笔画像,街上画的。
她是谁?女人扬扬画像。
我的嘴巴和眼睛同时撑大,温燕呀。
女人喝问,温燕是谁?
我彻底傻了,舌头搅了半天才抬起来,你不是……那……其实没必要再问。我说不清楚为什么发慌,毫无来由的慌张。
女人看穿我的样子,你和她住在一起?
我强迫自己镇定,是呀。
女人直定定地看着我,目光渐渐锋利,我女儿呢?
我说,阿姨,你搞错了吧,我不认识你女儿。
女人目光如刀,直戳过来,不认识?你说你不认识?我问,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女人反问,这里是不是深圳?
我点头。
女人问,是不是青阳街?
我再次点头。
女人问,你是不是叫方全?
我愕然,我是叫方全,可……
女人声音陡然提高,那你还装什么?我找了你大半年,光青阳街就转了二十多天,一家一户地问。我就不信找不到你。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还装?
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女人在找一个叫方全的人,方全和她女儿有关系,但那个方全不是我。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了。我试图向她解释,但女人咬定就是我。我住在深圳青阳街,我叫方全,这就是铁证。
我哭笑不得,如果我是你要找的那个人,那你女儿呢?她在哪里?
女人瞪眼,我正要问你,她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
女人凶起来,你不知道?你说你不知道?
我说,确实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她。
女人怒了,你还嘴硬?她的脸有些变形,眉毛突突地抖,仿佛狂风正从面颊掠过。
女人的样子挺吓人,我往后退了退。她的架势随时要扑我身上,撕拽我撕咬我。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她近身,那绝对是引火烧身。女人已经失去理智,或许她根本就没有理智。那更糟糕。必须稳住她,然后寻机报警。只能报警。于是,我笑了笑,阿姨,你别生气。女人依然气冲冲的,我别生气?我能不生气?你老实说,我女儿哪里去了?我转移话题,阿姨,你肯定饿了,我给你做饭。女人哼了一声,我吃不进去!我赔笑道,怎么也得吃饭啊,你会烧茄子吗?我给你打下手。我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女人不上当,冷笑道,让我给你炒菜?我说不是给我,还有你。女人问,她呢?她吃不吃?刚才,她把温燕的画像丢开,此时又捡起来。我硬着头皮说,她很晚才回来,咱俩先吃。女人再次哼哼,咱俩咱俩,少套近乎!我说,你和我,行了吧?阿姨,消消气,吃完饭再说,行吧?女人审视我好半天,重声道,不行!我没心思吃你的破饭,你老实说,我女儿哪儿去了?
费心搭的架子哗啦散掉。我窝了火,其实,早就窝了火。我说,我再说一遍,你弄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方全,我不认识你女儿。你再纠缠,我就不客气了。
女人猛地撞过来。还好我有防备,迅速一躲。女人直直地撞到里外间之间的墙上。很响,我感觉墙都晃了。当然,晃的是她。晃了两下,她像脱了藤蔓的瓜,重重摔下去。她的额头渗出了血,很快整个额头半个脸就染红了。
3
警察姓黄,我在红姐炒粉店见过他。当然,他不认识我。我想提一下红姐,套个近乎,彼时黄警察连打两个呵欠,我便打消了那个念头。套近乎有什么用?女人很老实,从医院到派出所这段路上,不嚷不闹,也没其他肢体动作。她刚才急昏了头,那一撞八成是撞醒了。我略略松口气,急欲和黄警察说清楚,赶快脱身。至于女人如何,与我无关,那是警察的事。
温燕的电话再次打进来。黄警察皱皱眉,你能不能把手机关掉?我得听他的,这种时候可不能惹他上火。陈述了缘由,我问黄警察是不是可以离开,黄警察重重地盯我一眼,那表情,就像我是个疑似逃犯。我只好老老实实坐定。
黄警察询问女人及她女儿的姓名、年龄,女人很冷静,看不出任何不正常。待黄警察问她女儿在哪里,女人突然烦躁起来,指着我,你应该问他。我说我不认识你女儿,女人不买账,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了?黄警察打断她,问她何以认定我和她女儿在一起。女人再次指着我,我女儿刚毕业就让他拐跑了,不跟他在一起跟谁在一起?黄警察问她之前见过我没有,女人摇头,我要见过他,早把他撅巴了。我说,你没见过我,怎么断定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女人笃定地说,我是没见过你,有人见过你。黄警察问见过我的人是谁,女人摇头,我不会告诉你。黄警察说,你不告诉我,就不能证明他就是你要找的方全,你可能搞错了。女人激动起来,筛糠一样乱抖,我搞错了?我搞错了?黄警察忙道,你别急,坐下慢慢说。女人不坐,脸上的青紫一片片跳起。你认为我脑子有病是不是?黄警察沉下脸,我可没那么说。女人叫,你是没这么说,可你就是这个意思。黄警察说,你别嚷嚷,都让你嚷晕了。女人说,你也是当父亲的人吧,你女儿跟人跑了,好几年没音讯,你能不急?黄警察有些不耐烦,忽然间,黄警察笑了,虽然很勉强。他倒杯水递给女人,女人也不客气,抢过去一饮而尽。黄警察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先润润嗓子,消消气。
天亮了,不但黄警察和做笔录的小警察困了,我和女人都呵欠连天的。黄警察让我和女人先回,改日再做调查。我急了,说我回可以,但你得把她留下。黄警察说她又没触犯法律,我不能把她留在派出所。我说,她跟着我也不合适呀,我又不认识她。女人气鼓鼓瞪我一眼。黄警察说,这不能由你,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了?我欲争辩,黄警察截断,就算你不认识,这事因你而起,她人生地不熟的,你暂且安顿好她,别让她出什么意外。我恼怒道,我不认识她,没这个义务。黄警察的目光变得锋利,你不认识她,可她认识你,如果你就是她要找的人呢?我说,我绝对不是。黄警察说,她说是你说不是,现在我没法判断。工作一夜我得休息了。又对女人说,你别乱来,乱来对你不好。女人说,我来找女儿,不是来打架的。黄警察说,这就对了。黄警察和女人一对一答,我竖着,像个局外人。
折腾一夜,女人又随我回到出租屋。
温燕显然没怎么合眼,头发零乱,脸色煞白。她扑过来,看到我身后的女人,又往后退了退,脸上掠过几丝慌几丝怒,你是谁?女人说,我是谁你问他!我冲温燕动动眉毛,她随我来到平台。
昨晚,我给温燕发信息,告诉她,她母亲来了。收到她的回复,我和女人已经到了医院。不想再叙述经过,那何止是荒唐,可……现在必须说,就怕说不清楚。我以为温燕怎么也要和我吵,没料她半晌没说话。我有些慌,比先前更慌。忙着检讨,这事怪我,是我没问清楚。温燕终于扬起脸,你的意思,她要住这儿?我忙说,暂时的。温燕问,多久?我说不用多久,我一会儿再去趟派出所,你没睡好吧,今天就别去了。温燕问,在家陪她?我咽口唾沫,你睡你的,她……温燕说,我还是去店里吧。我欲再劝,温燕已经转身。
我吃了盘炒粉,给女人打包一份。既然成这样了,不能饿着她。女人也不客气,扒拉得一丝不剩。我支撑不住,想打个盹,问女人,你出去转转,还是待着?女人不言,直定定地射着我。我躲到床上,担心她发作。侧耳听了一刻钟,没什么动静。
女人也睡了,坐着睡的,头扎在桌上,双臂环抱着她的包。我愣愣地瞅她一会儿,她似乎被我瞅醒,慢慢抬起头。她的脸压出梯田般的褶皱,嘴角吊着涎水,样子极难看。
下午,我撇下女人,又跑到派出所。黄警察出警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黄警察身后跟着一对中年男女,进屋两人还在吵。我和黄警察打招呼,黄警察让我等一会儿,我只好继续在长椅上坐着。我平时鲜和派出所打交道,没料找警察也要排队。我只能等黄警察,他管我们那一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烦躁起来。快五点了,黄警察那边还没结束。我撑不住,推门问黄警察还得多久。黄警察没好气,没见我忙着吗?到时候叫你。又等了半小时,仍没有结束的意思。我不敢再等,万一温燕提前回去,可别和女人干起来。
我走得快,后背几乎湿透。推开门,顿时惊呆,以为走错了。再瞅,小提琴在墙上挂着。屋子整理过了,毛巾被和枕头叠放在一起,整整齐齐的。锅碗瓢盆清洗得干干净净,摆放有序。窗台也擦拭过,我多时不玩的九连环荡去灰尘,容光焕发。
女人从床头另一侧的旮旯站起来,抓着抹布,额头湿漉漉的。我定了定说,你没必要做这些。女人没好气,你以为我讨好你?我闲不住,闲着难受。我说去了派出所,她的目光就定住。我说警察忙得要命,可能还得再等等。女人略显失望,问警察什么时候有空。我摇头。女人说,他要是个糊涂警察,等他也没用,干吗非等他呢,这事你我就能解决。我脱口道,怎么解决?女人说,你把我女儿的下落告诉我,我就离开。我感觉上了当,气呼呼地,我再说一遍,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女儿,你找错人了。女人冷笑,你再说十遍也没用,她跟了你好几年,你竟然说不认识,良心真是让狗吃了。我说随你怎么说吧,我反正不认识她。女人说,你不敢承认,你心虚对不对?你对她做了什么?我大叫,你血口喷人!她哼了哼,目光充满挑衅,急了?我闭了嘴。争吵没什么意义,还是要找黄警察。
4
黄警察连续办了三天案,都是当紧案子。这是黄警察的说法。我的事怎么就不当紧了?我的生活全乱套了。但我不能和黄警察较真,那还不是往枪口上撞?
我请了两天假,第三天一早便去了学校。请假扣钱,那点小收入经不得几次扣。女人独自留在出租屋。如她所言,她闲不住,擦擦抹抹,洗洗涮涮,枕巾床单毛巾被均洗了一遍。就这一点,女人像个称职的用人。此外,还给我和温燕做饭,只要我把菜买回来。她没乱闹,格外安分。她和我一样在等黄警察。
白天好凑合,温燕去发廊,我也可以躲出去,关键是夜晚。第一天,女人抱着包在屋门口靠了一夜。第二个夜晚,我把她叫进屋。野猫很多,万一咬着她呢?深圳的四月,夜晚还是有点儿凉,若染了风寒,岂不是我的麻烦?双人床不宽,我和温燕仍给她留出一块儿位置。女人没上床,趴餐桌睡的。第三晚也是。突然多出一个人,还是个陌生女人,睡床也罢睡餐桌也罢,对我和温燕的影响都一样。不要说亲热,我和温燕话都很少说。也没说话的兴致。温燕没吵也没闹,只是冷着脸。她无疑是生气,生女人的气,更多的是生我的气,毕竟,这一切因我而起,尽管我是冤枉的。解释没有任何意义,闭嘴还算明智。她与我和女人一样,在等待黄警察。火山爆发前,永远是沉默的。
第四天早上,温燕和女人吵了架。女人闯入,温燕再没睡过懒觉。我起床,她就跟着爬起来,呵欠连天,犯毒瘾的样子。女人用温燕的牙膏,温燕斥责她乱动别人东西,孰料女人把整管牙膏挤出来。温燕和她抢夺,被女人甩个踉跄。我扶住温燕,抓住她的胳膊。女人也很上火,叫,我女儿那么大个人让你们弄没了,用你点儿破牙膏你还嚷嚷?温燕说,谁弄没你女儿你找谁要,凭什么赖在我家?女人指指我,是他,你也有份,你和他是一伙的。温燕骂她疯子。女人冷笑,我要是疯子,早把你们剁了。温燕往前拱,你剁呀你剁呀。我死劲拖住温燕,让女人闭嘴。女人闭了嘴,低头擦抹衣服上的牙膏。我拽温燕,温燕不走,踢我一脚,恨恨地说,这是我的家,我凭什么躲她?我悄声道,就当让狗咬了,别和她一般见识,气坏不值。温燕不那么激动了,总算把她拽开。
和温燕一起吃早点,我说黄警察答应今天解决的。温燕不答,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弄着炒粉。我说,绝对是个误会,谁知道那女人中了哪门子邪,缠上我。温燕说,让她走,必须今天就让她走。我说放心吧。温燕警告我不许给女人饭吃,饿她一天,看她还有力气嚷嚷?我说一百个遵命。温燕离去,我还是给女人买了炒粉。
黄警察竟然在出租屋。老天,总算来了。他正询问女人,看到我,点点头,又瞄瞄我手上的餐盒。我忙说,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总不能让她饿着。黄警察让女人吃饭,把我叫到平台询问。问得很细,我何时到的深圳,交往过几个女孩,平日来往还有什么人,和温燕什么时候住在一起的,温燕的职业及社会关系等等。我也答得很细,当然,有些事没说,那是我的秘密。而后,黄警察又单独询问了女人。
黄警察离去快中午了,我问什么时候有结果,黄警察说因为我的事儿,这个双休日他没法休息了。他要调查一些人,周一还要到我所在的学校,最快也得周二三。这意味着,女人至少还要住三天。我做痛苦状,黄警察说你就当做慈善吧。我说没这么个做法,我感觉被讹上了。黄警察意味深长地说,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
我买了些水果。绝不是想讨好女人,不过想缓和一下,以便这三天能相安无事。当然,说讨好也没什么。我告诫女人别和温燕对着干,换作别的女孩,早把她轰跑了,温燕忍让不是怕她,是善良。女人叫,她善良,我女儿就不善良了?我皱眉,别把你女儿扯进来!我真的不认识她。女人说,杀人犯从来都不承认杀了人。我怒道,你别造谣,我让你不是怕你。女人说,我看不出她哪点儿比我女儿强,你怎么就鬼迷心窍了?我挥挥拳头,女人毫不示弱。我退却了,不能节外生枝。我说也就几天时间,如果你还想在这儿住,就老实点儿,冲撞起来对谁都不好,毕竟这是我家。如果我犯罪,还有法律对吧?黄警察正调查,你根本没理由跟我和温燕闹。哦,吃个苹果吧,深圳的苹果贵着呢。女人抢过去,大大咬了一口。
温燕回来,我忙着解释,还得两三天,就当做慈善吧。温燕说黄警察去发廊找过她。我问黄警察都问什么。温燕没好气,还能问什么,问你呗。
5
调查没结果。没有证据证明我和女人的女儿有过交往,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也就是说,没有证据证明我和女人的女儿绝对没交往过。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黄警察话音没落,女人猛地站起来,我早瞧出你是个没用的警察,这不等于白说吗?我更急,但还算理智,如果没有证据证明,她缠着我就是犯法的对不对?那么,你应该拘留她。女人配合地伸出双手,好呀,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黄警察不停地掸吹帽檐,似乎帽檐上沾了太多灰尘。此时,他抬起头直视着我,如果她使用暴力,你报警就是,现在我没有理由拘留她。我叫,她赖着不走,还不是暴力?黄警察说,你可以不让她进屋。对不起,我还有别的案子。我试图阻拦,黄警察凌厉的目光扫过来,我便定住。
女人嘴角翘着,似乎看我的笑话,我一压再压,终是爆发,火从眼睛往外冒,眉毛、头发都要燃着了,恶毒的话劈头盖脸砸向女人。女人红了脸,在我强大的火力攻击下,她没有能力反击。于是,她扑向我,我顺势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猛撞。女人号叫起来,我没松手,撞击也更猛。血从她脑顶往外冒,墙上瞬间盛开大片罂粟花……
其实我什么也没干。只是警告她,如果她再纠缠,我就对她不客气。没等她有什么反应,我已经离开。当然,和逃跑也没多少区别。只能逃,如果女人跟踪到学校,那就不止是麻烦。这年头找工作不易,找份挣钱又不怎么累的工作更不易。
躲了和尚躲不了庙。我可以甩开她,但不能甩开出租屋。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天黑。老天也和我作对,时间飞快,眨个眼就黑了。如果我是一个人,可以在外边躲几天,虽然不是上策,至少清静几天。但温燕在,我怎么可以躲?
我吃了盘炒粉。晚上很少吃,只为消磨时间。红姐似乎看出我有心事,主动给我开瓶啤酒。我问,你也来一杯?红姐往门口瞭一瞭。她装作随意,但我知道不是。然后,她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抿抿嘴说,你慢用。我想问她个问题,又有些羞,终是被啤酒浇灭踪迹。
我拎着几样蔬菜,一步步踏上二楼。心跳如擂,似乎正步入虎穴。
尽管有心理准备,看到那灰乎乎的一团,仍然被挫到。女人抬起头,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
我恼火道,你怎么又来了?
她不答。
我蹿过去,抓小鸡一样拎起她,你为什么还来?
她依然不答,就那么静静地,定定地看着我。
我拽着她绕了两圈,把她抵在墙角,喝令她离开。女人毫不畏惧地瞪着我。我被激怒,骂着脏话,举起拳头。我还没昏头,女人巴不得我的拳头砸她脸上。她的神情分明是,你打死我好了。我的拳头最终砸向自己。
我开门闪进去,马上把门插住。她可以撬门,可以踹门,可以把窗户砸个稀巴烂。但她什么也没做。她就像我的侍卫,静静地守在门口。我择了菜,洗干净,切好。我竭力忘掉她,就当她是个影子。这很可笑,但……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房东是个中年胖子,似乎没职业,每天抓着扇子转来转去。当然,他也不需要干什么,那么多房租。房东似乎很吃惊,你不认识她?这几天不是住你那儿吗?房东够厉害,什么都清楚。我说那是个误会,我其实并不认识她,现在她在我门口,你必须轰走她。房东说,你可以撵她啊。我说撵了,撵不走。房东上了趟二楼,片刻就回到院子里,言语带了几分愠怒,似乎被我愚弄了。我只管出租房,没义务管房客的纠纷,我又不是法官!我说你别听她一面之词。房东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在这儿住了几年,和房东发生不快还是第一次。我说算啦算啦,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在公交站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见温燕。往常等她,我会和她电话联系。那个晚上,我没勇气拨她的电话。怕她在电话里问,该怎么答她?电话肯定说不清楚。
我挽起温燕的胳膊,温燕抽出去,这就是说,她腻上你了?我说那就是一疯子,咱不理她,实在不行就换个地儿住。温燕站住,那今儿还回吗?我说回呀,那是咱家,怕什么?我绝不再让她进屋。温燕问,她要砸门呢?我冷笑,就盼她使用暴力呢,黄警察就可以拘留她。温燕仍然踟蹰,我猛地揽住她,走呀,不能让她吓住。
我当然没让女人进门。她也没进门的意思,靠在墙角,昏昏欲睡。门以外的地方都是房东的,是房客的共用领地,与我无关。
吃过饭,我和温燕就躺下了。因这个突然闯入的女人,我和温燕碰触都不敢。现在总算尘埃落定。做爱的过程我不想说了,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仓促匆忙紧张。我绝不是怕女人听到,说不清楚怎么回事,酝酿许久,却草草收场。
我和温燕赤裸裸地躺着,像以往那样。但和以往不同,我们沉默着,似乎再没了说话的力气。
良久,温燕探过一只手。我抓住,紧紧握着,像两个刚刚结成同盟的领导人,似乎未来正等着我们去开创。
她……能睡着吗?温燕小心翼翼地问。
我说,和咱有什么关系?
顿了顿,温燕又问,她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
我气呼呼的,你怎么关心起她了?
温燕说,别晕倒了。
我说,活该。
温燕说,她可是找你的。
我说,我又不认识她。
温燕说,要是有什么事……
我打断她,如果我有责任,我去坐牢。温燕叹口气。
我愕然,怎么,你真关心她?温燕善良,我知道。
温燕说,她够可怜的。
我说,世上可怜人多得是。再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忘了她的可恨?温燕说,还是把她叫进来吧,预报夜里有雨呢。
我跳起来,边套衣服边说,这可是你说的。温燕显然看穿我,狠狠瞪我一眼。
6
我并不是关心女人,当然,也不是怵她,是怕她昏倒在门口。
我警告女人,她可以再住一夜,但天亮必须离开。我发誓,她点了头。次日我撵她,她却说哪儿也不去。我火了,叫,我好心收留你,你怎么不知好歹?滚!女人说,你把女儿还给我,我马上滚。我揪住女人往外拖,女人干脆一屁股坐下去。温燕劝,她没地方去,住几天也没什么。我冲女人喊,听见了吗?不是怕你!女人沉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
女人就这样住了下来。像先前那样,不吵不闹,也不冲我要女儿,只是极有耐心地等待。自然她不闲着,除了收拾我的屋子,把平台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和温燕下班回来,饭菜已经做好。我俩都不和她说话,当她是个影子。但她终究不是影子,让人添堵。
八九天过去,她仍没有离去的意思。我吃不消了。星期六上午,我决定和女人谈谈。那时女人正擦拭不锈钢茶壶,鼻头上沾着去污粉。她愣了一下,意识到我在和她说话,脸上划过一丝紧张。
我说你住这儿确实碍事,看你每天这么辛苦,我又不忍撵你,如果你愿意住就住着。只是你出来这么久,你家人不定怎么担心呢,你把家人的电话告诉我,我和他们说一声。女人眼里泛起丝丝缕缕的雾气。我趁热打铁,接通你和他们说。半晌,雾气散尽,女人的声音硬得像生铁,我没家人,没电话。我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家人?女人嘴角吊起洞穿我的冷笑,我只有一个女儿,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有些气急败坏,竭力忍着没让自己发作。喊叫毫无意义,只会更加添堵。可有话些必须重复,我不认识你女儿,更不知道她在哪里。女人说,你是个撒谎精,我女儿就是让你这个撒谎精骗了。我叫,我不是。女人大叫,你就是!
僵了数秒,我说,好吧,假设……我说的是假设,我如果和你女儿认识,可现在她不在这儿,你也看到了,你守着有什么用呢?
女人说,你肯定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说,我不知道!
女人叫,你肯定知道。她跟你那么久,你不会不知道。
我做个制止的手势,你别嚷嚷,我是假设,你不懂啊?
女人哼一声,真的就是真的,假设也没用。
我的喉咙直冒烟,你这么固执,我还说什么?不管你怎么想,你女儿不在这儿,你守着干吗?
女人掷地有声,我等她回来。
我问,她要不回来呢?
女人盯我良久,除非你把她害了,你……害了她?我竟然慌了一下,虽然我的声音透着气恼,诬蔑犯法你知道不?
女人说,我死都不怕。
我瞪她一会,目光忽地软下去。好吧……你愿意等就等吧。只是,你白天去别的地儿找找,晚上可以住这儿,说不定在街上能碰到她呢。
女人似乎被我说动,偏着头寻思一会儿,笃定地答,我哪儿也不去,看我不顺眼,就把女儿还给我!
我陡然起身。再谈下去,我会崩溃。
又一个晚上,还不到接温燕的点儿,我打开一瓶啤酒。女人问要不要先炒个菜,我没搭理她。她不会用煤气,但学会了用电磁炉。我跳起来拔掉插头,夺过她手里的铲子摔到地上。女人说,空肚喝酒不好。我愣了愣,却没给她好腔调,你管呢,和你有什么关系?女人噎住,嘴巴抽动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如果不是有人敲门,我会说出更难听的。
来人是一楼的女租客,波浪头,粗嗓子。我对她印象不好,她在平台吃碗面,完后总把带汤的碗盒随意丢放,其实旁边就有垃圾桶。房东就卫生问题给租客开过一次十分钟的会,她似乎猜到是我告的状,此后每次碰到我都冷着脸。波浪头晾在平台上的衬衣不见了,问我见过没有。我马上瞅女人,女人摇头。我说,她没见到,那就是没见到。波浪头却没有离开,说中午才晒出去的,估计有人拿错了。我说可能吧,你再问问别人。波浪头却定在门口,目光搜搜寻寻,鬼鬼祟祟的。我正要说什么,波浪头突然快步过来,从床侧的衣服中间抽出一件葱绿色衬衣,声音顿时提高,你不是没见吗?我瞅女人,女人一副傻样。我忙给波浪头道歉,波浪头狠狠瞪女人一眼,火腾腾地离开。
女人仍在原地站着,似乎没反应过来。她确实是误拿了衣服,也可能是故意的,别有用心。
我斥责她,她没辩解,只低着头。我叫,你不是挺能说嘛,怎么哑了?女人直定定地看着我,脸寡着。我说,你这是何苦?给别人添堵不说,还给自己找罪受。涉及这个话题,她的反应就特别快,你心里清楚,你以为我想给自己找罪受?我说我不清楚。她哼一声,不承认也没用。我问,你还打算住多久?她极干脆,等我女儿回来。我问,她要不回来呢?女人的目光突然血红血红的,你什么意思?我说就这个意思。女人拎起菜刀,逼近我。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杀气腾腾。我竭力控制,不让声音发抖,你要干什么?女人不言,在我近前站定。如果她动手,我就可以报警,我的遭遇就可以画上句号。若她失去理智,我就没了报警的机会。当然,所有的一切也会结束。
女人愤怒的目光柔下去,然后,她转身,将菜刀搁回去。我暗暗舒口气。女人说,你不会害她对不对?她跟你那么多年!我说,我无话可说。女人说,想想她对你的好。我叹息一声,你这是典型的妄想症,如果你家人不来寻你,没准我哪天把你送进疯人院。女人不屑,你吓唬我?我说,吓唬你干什么?女人说,我女儿怎么会看上你?你给她灌了什么迷药?你要是觉得她不好,当初就别祸害她。
就这么扯下去,我会疯掉。我看看表说,温燕快回来了。
7
温燕难得休息一天,我带她去了趟笔架山公园。女人入住半个多月了,温燕虽然没再和女人吵架,但心里肯定不痛快。女人搅乱的不仅是我一个人的生活。我把外屋倒腾一下,放了张弹簧床。并不是为女人着想,而是这样我和温燕有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没那么别扭了,却再寻不到从前的感觉。我刚刚碰到温燕的手,她就缩回去。那天,我试图用些蛮力,结果被温燕咬了一口。我只得放弃。我和温燕不过是同居,她真不必为我承受什么。她如此忍让,已经够大度。我当然不能生她的气。倒是可以生女人的气,但有什么用呢?不但不能阻止女人,还……算了,说笔架山吧。
玩得还算痛快,温燕笑了六次,两次被我逗笑,四次是她自己笑出来的。中午吃的是自备的干粮,晚上我请她吃麻辣鸭头。温燕平时不喝酒,那天在我一再撺掇下,喝了一杯啤酒。就一杯,脸颊便扑出红晕。出门她说头晕,我趁机提出开间房休息一下,要不半路上呕吐怎么办?吐便道上倒没什么,万一吐别人身上呢?温燕不是很情愿,也没怎么反对。我一步步把她引诱到酒店。温燕把我的肩咬破了,当然和先前的咬不同。洗过澡,我们又做了一次,不然对不起这间房。
年龄不同了,两次就有些累。我仰躺着,蓄谋歇一会儿再做一次进攻。我和温燕同居时间不短了,从未像今天这么刺激。温燕说不早了,催促我穿衣。我说现在走太亏,交整天的钱呢。温燕问,你想在宾馆过夜?我反问,你不想?温燕怔了怔,说想是想……我打断她,那不就得了,别的事你不用操心。过了一会儿,温燕还是问我,你真不管她了?我愕然,你惦记她干吗?温燕一点儿不客气,我犯得着惦记吗?她是你的客人。我纠正,她也不是我的客人。温燕说,总归是找你的对不对?我说她找方全,碰巧和我的名字对上号,我不认识她。温燕说,认识不认识你心里清楚。我顿时急了,原来你认为我撒谎对不对?温燕说,我没这么说。我叫,你没这么说,还用说吗?温燕说,你真不认识她,就别这么过敏。我重重强调,我绝对不认识她。温燕说,你或许不认识她,但她认识你,你也知道她是谁!我哈一声,难怪你不言不语的,原来是这么想的。就算我和她女儿认识,那又怎样?温燕别有意味地,怎么样?撑不住了吧?我抽搐一下,明知自己犯浑,可就是管不住嘴巴,恶狠狠地,她女儿先前和我同居,让我甩了,我是个浑蛋,这下你满意了吧?温燕问,你干吗死不承认?我叫,我不想承认,干吗要承认?温燕说,你过去有什么破事儿,都和我没有关系。可如果……女人寻上门,你得有个交代。承认又能咋的,她能吃了你还是撕了你?你害怕什么?我说我没什么害怕的。温燕问那为什么不敢承认?我冲她大叫,我就是不想承认,不想!
温燕腾地坐起。乳房受了惊,一阵跳突。她要戴胸罩的,由于双手发抖,怎么也扣不上去。干脆不扣,拽了褂子跳下地,四下寻找裤子。
我这才意识到大祸临头。其实,我明白乱嚼舌头的后果。
我扑过去,拦腰抱住温燕。
温燕让我松开,声音平静,冷硬。
我箍得更紧。我错了,温燕,你听我解释。
温燕叫,我不听!
我说,你必须听。
温燕说,你跟别人说吧,我没兴趣。
我说,温燕,我错了,我说错了。听我解释好吗?
温燕累了,动作慢下来。
我说,生这么大气,至于吗?
温燕说,如果我母亲还在,有一天咱俩分手,她来找你,你是不是也这样?说从来不认识我?
难怪她……我叫,不会的!
温燕说,你撒谎,你肯定会。
我突然有些心酸,温燕,你真的感觉我会?
温燕问,那你为什么对女人撒谎?
我的头皮阵阵发麻,温燕,我再说一遍,我确实不认识她……不,我确实不认识她女儿,刚才是故意气你。
温燕拨拨我的胳膊,我松开。她转过来面对着我。我赤裸着,她也赤裸着。刚才一阵抽扯,她的衣服全部滑脱。
温燕的目光似乎被撞击,有些飘忽。你再说一遍!
我重复,并补充,如果有半句假,你能想到的任何惩罚,我都接受。
温燕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说,温燕,咱俩在一起不短了吧?我哪真哪假你还不知道?
温燕问,那个女人怎么办?
我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看她不顺眼,我明天绑也要把她绑出去。
温燕寻思一会儿说,她怪可怜的,先让她住着吧。
我说没意见。
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快,我贼贼地瞟瞟她,随后道,我听你的。就势拽她一把,滚到床上。
风暴暂时过去了。只能是暂时,我瞧出温燕没有百分之百相信。是的,她不在乎我做过什么,在乎的是有没有勇气承认。我有的是勇气,可没有影子的事,为什么承认?
温燕的身体有些僵,在我持续的抚摩和撞击下,终于柔软。据说做爱是和好最有效的方式,有道理。
温燕不再提退房,我也就闭嘴。这个世界,这个房间,这张床此时属于我和温燕。
睡得太沉太香,手机叫起来,我都懒得接。温燕推我,并把手机塞给我。我迷迷糊糊喂一声,霎时清醒过来。
是黄警察,让我过去。我问什么事,他只让我过去,现在就过去。我问明天行不行,黄警察说不行。我几乎想象到他严厉的表情。我不敢怠慢,让温燕先睡。温燕说什么也不一个人住。
退了房,拦出租到派出所,快两点了。我猜到与女人有关,老实说,我挺担心的。
果然是女人。其实没什么大事。女人没等到我和温燕,摸黑到派出所找黄警察。黄警察埋怨我不回家该跟女人打个招呼。我没好气,我根本就不认识她,犯得着给她打招呼吗?黄警察摇摇手,算了算了,赶紧领她走,天快亮了。我说,我才不领她呢。黄警察说,你不领,她也认识路,何苦呢?事情已经拧巴了,我想和黄警察理论,温燕悄悄拽拽我。
女人坐在长椅上,呵欠连天。似乎我俩没失踪,其他的便与她再无关系。
8
其实,有些事说说也无妨。
多年前,我爱上一个姑娘。她很老实,接个吻也会羞红脸。后来,她成了我妻子。那时,我是乡镇的邮递员,管着十二个村庄的邮递业务,每天骑着嘉陵摩托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那是北方的乡镇,常年刮风,春夏还好,冬天日子极难过,寒风如刀,能割破双层的棉衣。邮递员退休,膝关节多半变形。妻子给我做了护腿,羊皮材质,能挡大半风寒。我不想当一辈子邮递员,参加了自考。我平时在镇上住宿舍,周末回家,有大把时间看书。妻子在县城,是某单位会计。某个晚上,我突然想妻子,想和她接吻,当然还想做点别的,顶着寒风赶回去。在属于我的位置,躺着一个陌生男人。很老套很庸俗是不?可就是这个老套的故事把我击垮了。我离了婚,来到南方。时间和空间,对疗治伤痛还是有一定效果。先在珠海待了几个月,然后来到深圳。
我忍受不了出租屋的闷热,整夜睡在公园长椅上。公园也热,但至少空间大些,呼吸也通畅些。整夜在公园的人不止我一个,半夜在公园溜达的男男女女就更多。起初,我并没动这方面的心思,后来撞了几次。算不上桃花运,我只是把不同的女人带回出租屋。一个夜晚或两个夜晚,最长的一次半个月。我已经忘记她们的长相,名字就更记不得。我从来不问她们名字,她们也从来不说。名字有意义吗?说不定都是假名化名。
租客中也有单身女孩。我住二楼左侧,二楼右侧常年住着不同的女孩。那个房间小,租金便宜,一个人住挺划算。有的住两三个月,有的住半年。同住二楼,我和她们见面的机会较多,但很少和她们打招呼。并不是我没想法,而是她们不搭理我。那次一个女孩喊我帮忙,房间跳闸了,完后硬塞给我一只桃,算感谢吧。当然,如果我有贼心的话,似乎那扇门已经打开。没等我付诸行动,女孩搬走了。
在某个宾馆房间,我向温燕交代了和女人的关系史。她没要我讲,是我自己说的。温燕神色平静,没有任何惊讶。每个人都藏着故事,如果某天有个男人找上门,说温燕是他老婆,我绝不会吃惊。我想不出哪个女孩是女人的女儿,我似乎有了嫌疑,但也仅仅是个嫌疑。
我和温燕每周去开一次房。多是钟点房,三小时左右。钟点房也不便宜,但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守着,我和温燕什么也不能做。这项开支应算到女人头上。每次激情过后,我都会讲点什么。歉疚,当然也想证明自己。
你相信我吗?这个问题极愚蠢,但我总是会问。温燕说,你应该让女人相信。我当然听出温燕的意思,她不计较我的过去,重要的是我对过去的态度。她的话还有另外的含义,我没有资格进入她的过去。我明白,也没打算进入。过去,过去好了。而且她的过去也没有影响我和她现在的生活。
除了要女儿,女人没做过分的事。这必须得承认。可……就算她是一尊木雕,我也不能任由她住着。我没再轰她走,固然没有良策,也与温燕不明朗的态度有关。温燕既不想看到女人,又不想看到我对女人动粗。我不知道温燕何时会彻底和我站在一起,只能等待。
9
黄警察把我和温燕赎出来,已经是凌晨。下了一夜雨,此时停了,路面仍积着一洼洼的水。平时看不出来,下过雨才知,路并不是平的。我一再提醒,温燕还是踏进水洼,鞋全湿了。黄警察看看她又看看我,问要不要先吃早饭。我饿透了,可温燕神情木然,我便冲黄警察摇摇头。黄警察说那就直接上车。我忙说,我们自己回,不麻烦你了。黄警察说那个女人还在派出所……我突然被戳了一刀,感觉血往四个方向喷涌。我没冲黄警察撒火,毕竟他刚把我和温燕赎出来。我没理他,拽着温燕大步离开。无言的愤怒是多么无力啊。
我和温燕是幽会时被带走的,另一个辖区的警察。我俩虽然不是夫妻,但也不是嫖客和妓女,我的叫嚷激怒了那个厚嘴唇警察,这么点破事,居然折腾了大半夜。
回到出租屋,温燕的脸依然灰白。那个警察不只审我,还问了温燕许多无耻的问题。我劝温燕好好睡一觉,别再去了。温燕摇摇头。我难过地说,让你受委屈了。温燕动作很快地往脸上泼水,声响极大。我大声说,这账必须跟那个女人算。温燕力气很大地拍打着脸,不答。温燕涂护肤霜,我马上给她挤上牙膏。看样子,温燕没生女人的气。或者这样说更靠谱:温燕生女人的气,但更生我的气,因为女人是我引来的。
温燕刚走,女人就回来了。她大约和我俩一样,一宿没睡,脸色发暗。我盯住她,你称心了?全是你害的!女人说,昨晚我擀了面条,你们不回来也不说一声。我叫,凭什么和你说?你算什么?女人说,面条全扔了,多可惜。我大叫,谁让你做的?啊?我让你做了?女人说,我闲不住,你嚷嚷什么?我气极了,你吃在我家住在我家,还嫌我嚷?女人冷笑,你以为我愿意待这破地儿?我说那你滚啊!干吗死赖着不走?女人说,你心里清楚。我叫,我不清楚!女人说,你就装吧,住这么几天你就急,告诉你,我且住着呢,除非……我扑过去抓起女人的肩往外猛拖。走,你现在就走。到门口,女人死死抓住门框。我狠狠踹她的小腿,膝盖,女人不躲避,也不松手。
我跳开,操起菜刀再次逼近她。我的脸鼓胀着,随时会爆炸开。
女人没有畏惧,平静地说,你剁吧,反正我没有指望,早不想活了。
我脑里一片轰隆声,你以为我不敢?
女人说,你敢,敢就剁啊。
我的手抖了。
女人激我,怕了?瞧你这熊样,我女儿怎么会看上你?
我猛地扬起手。不过虚张声势,我还没失去理智。
女人眼睛都不眨。她就等着这一刻吧?
房东进来了,他一定听到了争吵。他看我举着菜刀,往后退了退,劝我别乱来。我是多么感谢他救驾,否则真是不好下台。
女人哼了一声,他没这个胆儿,瞧瞧,他快尿裤子了。
女人的火上浇油令房东惊愕,上下颌骨几乎错位。房东没再说话,样子有些傻。
静了几秒,我的胳膊缓缓垂下去。被女人挫败,说不出的沮丧和狼狈。不知房东几时离去的,不知女人什么时候松开门框的。直到女人煮了米粥,将碗端给我。我看看漂着油花的粥,又看看她。我试图从记忆中搜寻与女人相似的面孔——不是第一次了,但毫无结果。
女人说,吃吧。
我说,我让警察审了大半夜。
女人说,我瞧出你饿了。
我说,肚子胀,吃不下。都是因为你,我和温燕有家不能回。
女人说,我可没霸占你的地儿,你不给我支小床,我也不和你们挤。
我说,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你,叫你阿姨呢,还是大姐……
女人说,什么也不用,不稀罕。
我说,我说了几百遍,不想再说。你住了这么久,我已经仁至义尽,请你离开好吗?咱别伤了和气。如果我是有钱人,可以给你一笔钱。但我不是。我和温燕都凭辛苦吃饭,你也看到了。我可以给你带些路费,两千,三千都可以。你别再缠着我,对我没好处,对你有什么意义呢?
女人受了污辱,你以为我想讹你的钱?
我说,你当然不是,我想帮帮你。
女人说,把女儿还我,别的少扯。
我说,你就是剐了我,我也说不出你女儿的下落。女人说,那就别想撵我走。
我说,算我求你。
女人硬邦邦的,求也没用。
我问,这么耗着,你不嫌累?
女人说,粥凉了,快喝吧。
我说,你别把我逼急。
女人说,你说反了,是你逼我。
我闭嘴。女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只能想别的招。和温燕商量是愚蠢的,也不可能再找黄警察。不是我的屎屁股,但我必须擦,只能一个人擦。把女人送进精神病院,不妥……我可能因此坐牢,况且我没那么狠;把女人哄到一个地方丢掉……可她既然能找到这儿,自然还会回来;把她贩卖,更不可能。把她支开,我和温燕乘机搬家……做通温燕的工作没那么容易。
一个个方案,一次次否决。
10
既然女人认定我就是她要找的方全,如她所言,我抛弃了她女儿,也不排除拐卖或谋杀,她对我恨之入骨才对。但她没有。这点分辨能力我还是有的。不但没有,反而保姆一样照顾我和温燕。固然她闲不住,再闲不住也不至于……她几乎承担了我和温燕所有的家务。我猜不透她何以如此,感化我?让我良心发现?还是麻痹我,寻机会报复?抑或另有所图?
不管怎样,我不打算陪她玩了。
租房的电费按电表计,水费不是,房东按月定额收取,不管用多少。我和温燕从不节约用水,特别是洗衣服,一遍一遍冲洗。自女人进门,水就用得少了。她像用油一样节俭,淘过米的水洗一遍菜才倒掉。我洗菜一般都是三四遍,她只洗两遍。我实在忍无可忍,那天突发奇想,问她愿不愿意去别处寻女儿。她说,你别想撵我走,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我说你女儿已经不在深圳,她去了东莞,离深圳没多远。女人的目光玫瑰一样绽放,你终于承认了。我说并不是我不承认,实在是和她已经没有关系,再者,我知道她在东莞,却不知道确切地点,怎么告诉你?女人问,现在呢,你知道她在哪里了?我摇摇头,虽然没有地址,但我可以陪你去趟东莞,到了再打听,不过,我不是怕你,只是觉得你挺不容易。女人问什么时候去,我说明天吧,明天周六。
我问女人身上还有多少钱。女人说一分也没有。我不大情愿地说,看来得我出了。女人很瞧不起我,我女儿跟你那么久,几个钱你就心疼了?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女人叫,因为你,她才没了消息,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我做投降状,好吧,算我没说。确信女人身无分文,我一阵窃喜。到东莞就甩掉她,她没钱,她说身份证也丢了。如果回深圳,肯定会费些时日。那时,我已经搬离。我会劝通温燕搬家的。
刚和女人坐进出租车,温燕来电话了。她问我在哪里,说她正往家里赶,让我在家等她。我的计划没让温燕知晓,难道她发觉了?要阻止我?她口气挺急的,我只好让司机掉头。
温燕怀孕了。
我啊一声,是吗?这是好消息啊。温燕问,你替我想过没有?我说,当然想过,女人怀孕不是很正常吗?温燕重重推我一把。我可怜巴巴的希冀顿时肥皂泡一样破裂。女人怀孕是很正常,温燕虽然是女人,却有着太多的模糊和不确定——我俩仅仅是同居关系,从未谈过结婚这个话题。个中原因,彼此心知肚明。那么,怀孕就有些麻烦。
我说你不是一直吃着药吗,怎么——对不起,我抽自己一个嘴巴,小心翼翼地问,你打算怎么办?温燕轻描淡写,还能怎么办,做了呗。仿佛她肚里怀的是个红薯。我没有资格劝她改变主意,附和,你说怎样就怎样。温燕说,其实我挺想要的。我想这不是废话吗?温燕补充,我不想蒙你,得让你知道。我说听你的,今天就做?温燕点头,你得陪我去。我说当然,这还用说吗?
我和温燕是在平台说这番话的,高度机密,与女人也没什么关系,自然不想让她听到。下午,我陪温燕从医院回来,女人狐疑的目光扫扫我,又扫扫温燕,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她在家休息两天。然后把温燕扶到床上。女人似乎有些紧张,她是不是……女人确实不笨。我说这两天还得麻烦你照料,女人突然叫起来,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我商量?
我愣住,温燕也有些傻。女人生气不像装的,乌紫的脸几乎崩裂。我微笑着,话却没那么好听,你说说你是谁?我们的事凭什么和你商量?女人突然醒悟似地,僵了僵,寡寡道,要是早告诉我,我会劝你们生下来,你们年龄也不小了,该有个孩子了。我沉下脸,你没资格知道,更没资格劝说,还是管管你自己吧。女人难过而又惋惜,你们……唉……你们,要我说什么好呢?我没好气,自然更不客气,那就别说,闭上嘴巴。女人突然来了火,我就要说,你能怎么着?
我不能把她怎么着。对付她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理不睬。女人却没有罢休,唠叨了半天。说归说,女人还是很尽心的,她劝温燕多休息几天,小产不是小事,不然落下病,年龄大些都是麻烦,并且指派我买鸡、红糖、大枣之类。在这方面,她无疑是有资格的。
女人对我和温燕没和她商量仍然耿耿于怀,傍晚把我叫到平台,追问是谁的主意。我觉得滑稽,说,这你就不用管了,如果和你有一分钱关系,也会告诉你。女人不理会我的嘲讽,问,你俩是不是就没打算过下去?我反问,碍你什么事了吗?女人问,你和我女儿是不是也这样,开始就没打算和她过下去?拐到她女儿身上,我不敢大意,说,感情的事说不清楚。女人的声音透着恼火,我问你是不是?我说,不知道。女人问,我女儿是不是像她这样也做掉过?我说,没有。女人说,听着就是撒谎,你是个骗子,骗惯了。女人追问谁侍候她女儿的,我说忘了。恰好手机响了,我趁机逃离。
11
第二天温燕就和女人发生了争吵。起因是女人逼温燕喝鸡汤。鸡汤滋补,温燕当然懂,但女人在鸡汤里放了太多甜性食物,红糖、桂圆、大枣,都是女人吩咐我买的。温燕胃不好,最不喜欢吃甜食,何况是油腻的鸡汤。温燕喝了一口就不喝了。女人叫温燕屏住气,哪怕再喝两三口呢。温燕被她搞烦,答应再喝几口。女人不让温燕动手。温燕没想到女人会灌她。她猛推一把,碗摔在地上。又挥了下胳膊,不料恰好掴女人脸上。温燕稍一愣,女人也有些呆。好一阵,女人才数落温燕不懂事,她只想让温燕喝些汤,并没有害温燕的意思,干吗打她?温燕说女人过分,她差点呛死,那一掌是意外,没想到会打着女人。女人咬定温燕是故意的。
温燕也来了气,她说就是故意的,你怎么着?女人说温燕不识好歹,她把温燕当亲闺女,自己的女儿她也没这么侍候过,温燕不领情就罢了,不该打她啊。温燕冷笑,就算你是我母亲,也不能像土匪一样灌我,你这是谋杀,我一口气上不来就死了。女人激动起来,说她想谋杀,早在饭里下毒了,非等到这会儿?她不过想让温燕多喝点儿,是心疼温燕。温燕问,你是谁,我用得着你心疼?女人僵了僵,讪讪道,我是没资格。女人声音弱下去,像浸了水的纸。温燕乘胜追击,你说我必须静养的,你这嘴脸是让我静养吗?我要是落下病根,都是你害的。女人如溃掉的堤坝,瞬间短下去。你别生气,是我不对,我……温燕扭开脸,你别演戏了,离我远点好不好?烦人!女人退出去,在平台愣了好半天。
我不在现场,根据温燕的讲述还原的。温燕问她是不是过分了,女人真把她当女儿的。我说好心没有分寸,就是讨厌,她在家恐怕就是这么对待女儿,费力不讨好,自己都不知道。温燕摇头,别这么说她,她挺可怜的。我笑笑,她有什么可怜?她是看咱善良才死赖着。温燕说,还不都是因为你?我又不认识她。我忙说,我也不认识她啊,如果不是你护着,我早把她轰走了。
温燕说,你的意思倒怪我了,我想收留她?我听出温燕的不满,忙说,不怪你,只是你过于迁就她。温燕盯我好一会儿,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温燕的脸有些白,几绺汗湿的头发紧贴着脸颊。人都虚弱成这样了,话却不软,往骨头缝里戳。温燕仍然在怀疑我。我挺难过,解释早已失去意义。那该怎么办?彻底招认?能招认什么,编也得靠点谱吧?
我沉默良久,检讨,全怪我。温燕眼睛亮了亮,很弱的一丝。我的“认罪伏法”对她似乎比对女人更重要。滑稽还是吊诡?我想说得清楚点,又怕温燕有别的误会。温燕说,帮帮她吧,一个找不到女儿的母亲,从哪方面咱们都该帮她。我想起自己丢弃女人的计划,幸亏没和温燕讲。我笑了笑,问怎么个帮法。温燕似乎愣了一下,目光透着锋利。我无奈地说,好吧,尽一切可能,你暂时别和她说,什么也别说。温燕问为什么,我说还半点眉目没有。温燕点头,好吧。
如果先前温燕的态度是暧昧和摇摆,那次争吵之后,温燕彻底和女人站在一起。女人只向我要女儿,温燕除了帮女人要女儿,还要别的。我清楚。也正因此,我焦头烂额。我像堂·吉诃德一样举着长矛,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冲。
温燕打算休息两三天,女人命令温燕必须休息一周。命令,绝不是夸张。女人劝说无效后,就守在门口。钱再多也没身体重要,你傻啊?女人又一次忘了自己的角色,女人又一次回到自己的角色。很矛盾是不是?
你给我试试?女人不是凶神恶煞,没有使用强硬手段,但手段也够狠。你要是出门,我立马撞死。她就是这么说的。
我不清楚温燕听到这样的话,是热血奔涌,还是周身冰冷。她只是跟我说,听她一回呗。
温燕的妥协无疑让她和女人的关系更近了。所以,当温燕问我女人的女儿在东莞什么地方时,我一点都不意外。
12
如果当时和温燕说清楚,那不过是丢弃女人计划的一部分,后来的事可能就简单些。但那一刻我的脑子短路,竟然愚蠢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温燕似乎比女人还兴奋,去东莞的前一个晚上,不停地问种种问题。那个女孩儿的个头,衣着,饮食习惯等等,甚至问那个女孩喜欢什么颜色的胸罩。我们同居两年多,很少问到对方的隐私。仿佛过往埋着地雷,会把彼此炸碎。此时此刻,温燕着了魔,并且执意要陪我和女人去东莞。
午夜已过,温燕仍没有睡意。外屋传来女人轻微的鼾声。我碰碰温燕,又指指外屋。温燕压低声音,仅仅是压低声音。我实在烦透了,也就没了好气,都半夜了,你能不能先睡觉?哪儿来这么多问题?那全是我骗女人的,我根本不知道她女儿在什么地方。温燕猛地坐起来,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我不过是想把她丢到东莞。然后呢?温燕追问。我说没有然后,她怎么着不关我的事。温燕抓住我,你骗她?干吗骗她?我龇龇牙,说真不知道她女儿在什么地方。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女儿,说几百遍了,你怎么还不信?温燕声音不高,但是咬牙切齿的,你真不是个男人。我辩解,这不是我的错,她无端地闯进来,我根本不认识她。温燕缩回手,冷笑道,你不认识她,未必不认识她女儿,你没见过我母亲,可是我和你睡了差不多三年。她可真够粗鲁,我差点就冲她嚷,睡觉是自愿的,我又没逼你。我知道这么说就死定了,于是狠狠咬住舌头。温燕不依不饶,就算你不知道她女儿在哪儿,你总该有线索吧,帮她找找又有什么错?我问,你死心塌地站她那边了?温燕反问,你的意思呢?我和你合伙骗她?如果她是我母亲呢?我是不是也得站你这边?我突然心虚,声音随着软下去,毕竟她不是你母亲嘛。温燕凌厉的目光几乎将我射穿,如果我告诉你,她就是呢?我瞪大眼,不知怎么接茬。好大一阵儿,我结巴着,你不会……温燕哼道,如果她患了失忆症呢?我更慌了,你……这怎么可能?绝不是……不对,你没有母亲,你母亲已经……你说过的。温燕说,我是说过,可你不相信对不对?我说,我从来没有怀疑啊。温燕脸上掠过一丝揶揄,好吧,我现在正式告诉你,她就是我母亲。我的脑袋一片轰鸣。温燕捏捏我的下巴,怎么?吓着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我让你搞糊涂了,她是你母亲,我们就没有帮她找女儿的必要了吧?温燕说,她要找的女儿不是我呢?我像被温燕洗了脑,不假思索地说,那咱帮她找。温燕问,还去不去东莞?我说,去一趟吧。确实,之前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去了东莞,不过我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温燕的话别有意味,只要你肯。
一周之后,我和温燕带着女人返回深圳。毫无收获,这是肯定的。就算我认识女人的女儿,在茫茫人海中寻她也是大海捞针。如果女人有女儿的照片,可以在报上登寻人启事什么的,但女人什么都没有,唯一的线索就是她女儿跟一个叫方全的男人走的。我和温燕请了一周假,其实,请一年也未必有结果。我说先让女人住着,慢慢打听吧。我知道温燕不会有异议,女人当然更没有异议。
女人成了我和温燕生活中的一员。当然,她早就是了。只不过我再没胆量轰她走。
我在网上搜集了大量关于失忆症的资料。失忆症并非一定是脑部受伤,有时一觉醒来,记忆全失。也并非过去的记忆完全丧失,许多失忆症患者是选择性失忆,只是部分失忆。比如女人,她女儿站到面前,她可能认不出来,别的倒或许记的。或者,除了认识她女儿,其余的什么都没有记忆。
温燕的话让我好奇,也在我心里投下阴影。我不敢再问,但是又想知道。女人是温燕母亲……不是没有可能,虽然可能性很小。我无法验证,又不能排除。感觉自己是在岸边挣扎的鱼,想返回水塘,结果却跳进煎锅。
那天早上,我在红姐炒粉店碰见黄警察。我刚在桌前坐定,黄警察慢慢悠悠晃过来,坐在对面。我和他打招呼,黄警察愣了一下说,哦,想起来了,你叫方全吧。我点点头。黄警察问,那个女人后来怎样了?如果两个星期前他这样问,我的气肯定不打一处来。此时,我像扎了洞的轮胎,整个人都瘪下去。我诉苦,黄警察反而嘿嘿笑起来。我急了,我真的不认识她。黄警察举手制止我,干吗要解释呢?我说不是解释,这是事实。黄警察说,我难得有会儿空闲,咱们吃饭好吧?这会儿不办公。
红姐瞅瞅我,又瞅瞅黄警察,问我和黄警察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怕黄警察说出女人的事,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害怕。黄警察似乎窥透我的心思,只说老早就认识了。我感激地看着黄警察,黄警察说,其实这有什么保密的?所谓的秘密不过是一层纸。
确实没什么秘密,但是,我就是心虚。
13
大约一个月后,某天吃晚饭时,女人不停地瞟我和温燕,欲言又止。这不像女人的行事风格。但实在不想招惹她,也惹不起。她有温燕护着。
我搁下碗,女人马上让我出去,她和温燕有话说。我瞅温燕,温燕示意我走。其实没必要看温燕,她似乎更相信女人,而不是我。
我缩在平台的角落,点了一支烟。我曾经抽得很凶,后来戒了,最近又偷偷抽起来。其实温燕不管,从来不管。我想把近日的事彻底梳理一下,但脑子一片混沌。一支吸完,又接上一支。我侧侧头,窗帘挡着,看不到女人和温燕,自然更听不到两人说话。老实说,我挺酸的。我似乎成了第三者。
没想到两人会吵起来。当怒喝传进耳朵,我稍愣了一下,跳起来,冲进屋。温燕双眉紧皱,面色铁青,女人粗硬的目光如两根铁链,紧紧捆着温燕。
两人对我视而不见,继续争吵。我叫,你们还有完没完?还嫌不烦啊?两人这才把目光转向我,嘴巴却没有停下来。女人说,你听话行不行?温燕冷笑,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听你的?我拽女人一把,女人一个踉跄,几乎撞着门框。女人恼怒道,你想摔死我?我喝令她出去。女人道,偏不出去!我抓着她的肩往外拖。女人终不是我的对手。
我插了门,回头对温燕说,就不该让她留下来!确实,起因是我,但后来责任在温燕。我终于可以抱怨温燕了。温燕让我猜女人对她说什么。我又不傻,早从她俩的争吵中听明白了。女人也实在过分。和温燕同居这么久,我都没有资格让温燕再怀一次我的孩子,她,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何止是可笑,简直是荒唐!
我说,这下你信了吧,她就是个疯子。我不是一个恶毒的人,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必须这样,必须离间女人和温燕。只有离间,才有可能把女人从我和温燕的生活中剥离。
温燕无语,似乎认同了我。我乘机说明天带女人离开。温燕警惕地问我干什么。我说你就不用管了,我不会伤害她,只想让她离开我们。温燕定了一会儿说,还是算了吧。我没有掩饰自己的恼怒,你还要让她留下?温燕略显无奈,她真挺可怜的。我问,她要是天天嗡嗡你呢?温燕说,我不听她的就是,我又不是木偶。我泄气道,你还要让她住多久?温燕说,你先开门让她进来吧。我只得妥协。
女人立着,似乎料定我和温燕不会把她关在门外。她不理我,更不理温燕,气哼哼地爬到弹簧床上。
第二天清早,女人像往常那样打好洗脸水,给我和温燕准备好早餐。温燕和我相跟着出门,女人说,你再想想,我是为你好。
那天,我比平时回得早了些。我想心平气和地和女人谈谈。我让她老实住着,一旦打探到她女儿的消息,就带她过去。至于我和温燕的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就不用操心了。女人问我不想要孩子?我说想是想,没有能力养啊。这是实话。再说,我和温燕仅仅是同居,当然我没和女人说这个。女人说我明白了。我问她明白什么。女人的目光极其鄙视地扫过我的脸,你根本就没打算和她过下去对不对?随后断然道,不行,我不同意。我哑然失笑,你不同意?你有什么资格同意或不同意?女人问,我要是她母亲呢?有没有资格?说完,她便死死地盯住我。我骇然至极。不是她的目光和表情让我畏惧,而是她的诘问。她在假设,可她的假设与温燕如出一辙。这是巧合吗?我没有回答,我说不出话,似乎一个巨大的陷阱正等着我。
女人追问,我要是她的母亲,有没有资格?
我垂下头。我承认,女人的气势压倒了我,她的神秘击垮了我。
温燕回来已是深夜。我和女人没吃饭,一直等她。温燕略显疲惫,看到满桌的菜,她哇一声。我们同居这么久,她似乎从未这样惊叹过。今儿什么日子?我看女人,女人看我。温燕问,怎么啦?我说,没怎么,不早了,吃饭早点睡。女人说,我有话,本来想等你们吃完饭再说,边吃边说吧,省时间。
温燕静静地看女人,我的心暗暗吊起来。
女人幽幽地叹口气。然后黯然道,你俩看我不顺眼是吧?我是不顺眼,我不讨人喜欢。住这么多天,早就该走了。
我窥温燕,温燕依然直定定的。女人说,我走,不用你们撵。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她目视着温燕,你怀上孩子,我就走。
温燕抓起鸡腿,大口嚼着。
这让你们不痛快吧?我承认我多管闲事。女人扫扫我,又瞟瞟温燕。随后略带威胁,你们必须听我的,不然休想让我走。
我抹抹脑门上的汗,尽量让语气平稳,你不想找女儿了?你缠着我们有什么意思?
女人看着我,良久才道,不找了。
我啊了一声。我的脸肯定走形了,好半天才问出来,为……什么?
女人诡异地一笑,为什么?你听着,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注释:
[1]胡学文,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作协副主席。小说被多家报刊转载,入选多种选本。曾获《小说选刊》“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