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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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范老板的枪

田耳[1]

范老板一个电话敲给何卫青,心里并没底,好长时间没联系,不晓得是不是废号。一般爱惹女人的,爱在外面借驴钱的,手机号都换得勤,何卫青是两样都占。嘟几声,居然有人接,入耳的是洗牌声,哗啦哗啦,腾起莫名的欢悦。范老板心里暗呼一声,怪哉。

“卫青!”他沉痛地喊。

“谁啊谁啊?老范?”对方腔调里猛然地小有惊喜。

“搞什么搞?两个娃娃等着吃奶,你还在牌桌上赌!”

“是啊是啊,你说得对。今天怎么有心情教训我?”“发财要不要?”

“你在哪里?就来。”

“在我办公室。”

“你上班了?”何卫青愕然。

“……自己弄了间,就在酒店里。你来,随便找个人问问,都晓得的!”

“那是,哪个敢不晓得!”

范老板等着何卫青赶来,他在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调了调姿势,又照了照自己。他没有刻意在桌子上摆设镜子,但现在很多东西可以当镜面用。比如文件匣子,是用有机板做的,还用金属漆处理过;比如酒店大楼的模型摆件,呈像有点像哈哈镜,照着谁都能瞬间瘦下来两圈。范老板照了照文件匣子,又照了照摆件。他要把表情弄严肃点。

何卫青进来的时候老是有点吊儿郎当。他永远都是这副死样子,什么都无所谓,有钱敢去赚,但也不怕穷。范老板好久没有看到这个人,一看又熟悉了,好像昨天才见到。何卫青嘴角往上一扬,问他:“范老板,什么钱好赚?”

“不急。”他示意何卫青坐下来。何卫青顺从地坐在他对面。桌面真是很大很宽阔,两人相对而坐,也不好打牌或者下棋,说不定可以打打乒乓球。他把一个笔记本电脑推过去,那电脑底座擦着桌面滑了好远,还擦出尖细声音。电脑屏可以折叠,放平了像平板电脑,其实却是笔记本。何卫青搞过电器维修,善于发现这些隐秘的功能,顿生兴趣,将电脑屏折腾几个来回。但范老板可不是叫他来修笔记本。再说,修笔记本也发不了财。

“认真点,里面有个片子,我调出来了,你看看。”

“你叫我来看录像?”

多少年了,何卫青还把电影视频叫成录像。你能拿他有什么办法?有些人就善于冥顽不化,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这种人又往往靠得住。事物总是有其既矛盾又统一的各种功用。范老板用眼神示意何卫青只管看。但何卫青就像小学生,看了几眼又嘟囔:“警匪片,这个我应该看过。”

“那你跟我讲一讲情节。”

警匪片的情节往往差球不多,要放嘴里讲,又不知从何讲起。何卫青没想到看片子还要回答问题(概括主要内容,归纳中心思想),只好耐性地往下看。他到这样的年纪,刚下牌桌,瘾还没过足,又要看一部警匪片,实在是强人所难。何卫青的屁股老是在蹭那张皮椅。片子其实不错,稍过一会他就端坐不动了,眼光放直。显然,这片子他没看过。

这是一部港产片,名叫《火枪》,讲的是一位龙头老大遭人打冷枪,没被打死,回过神,他就招来一帮小弟护住自己,让自己继续不被打死。

“我晓得了,这几个小弟,有一个是杀手,后来他把老大一枪打死。”

范老板盯着何卫青睃了几眼:“卫青,你晓得就是晓得,不晓得就是不晓得。到底哪个打死?一枪还是两枪?”

何卫青脑袋只好勾了下去,接着看。范老板眼光一直盯着,就像监考,何卫青不好拿鼠标点快进。现在片子太多,上了网铺天盖地,只有想不着的,没有荡不下的。何卫青习惯了跳着看,躲尿点,找笑点。

这警匪片竟是挂羊头卖狗肉。正当何卫青以为它是讲黑帮火并,它却讲起了偷人。这帮小弟个个好身手,保护老大可谓忠心耿耿,但有个小弟生性好动,干着本职工作,此外还抽出时间,顺便把老大的女人搞一搞。老大老眼昏花,但鼻子很灵,嗅得出奸情。也许老大心里有什么阴影,他决不肯当王八,要做掉女人和犯奸的小弟。兄弟情深,其他几个小弟想法子帮这犯奸小弟成功脱逃。《火枪》就讲这么一个故事。

范老板手肘支着桌面,手掌托住腮帮。他相信这一姿势会让自己显出从容。

“看完了?”

“出字了。”何卫青眼睛还盯着电脑屏。

“看出什么来了?”

“呃,是一部说兄弟要够意思的片子。”何卫青一边说一边窥看范老板的反应。范老板示意他继续说。于是何卫青氽氽嘴皮子,像读书时一样蒙起了答案。“你看,偷情是两个人的责任,各担一半,是吧?这男的混兄弟场合,有一票兄弟罩着,所以他就能打脱一条命。这女的被包养着,没机会混出一票兄弟姊妹,出了事没人救她,就只好死了。”

片子确实这么演的。老大安排那个给自己戴绿帽的女人坐进一辆车里,刚坐稳,不知哪地方飘来一颗子弹,说打脑袋就打脑袋。

“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关键时候,只有兄弟靠得住!”何卫青狠狠地把这结论吐出来。

虽然何卫青的回答和自己原先设想有出入,但范老板认为,这勉强能算正确。他知道,这种题目不像小学生试卷,大都只有一个正确答案。年纪逐渐变大,人总是要面对一个个多解的问题,如果总能蒙对最佳答案,就能当老板,当领导;而那些老是找出勉强混分的答案,或者选择错误答案,就只好去当小弟吃瘪,当马仔卖命,就像何卫青这样。

范老板平日并不看电影,更不会通过电脑看视频。数天前,他意外地通过度娘扒出这部老片子。当时他在搜索栏里输入“怎样做掉奸夫淫妇”的字样,回车找见三万三千五百条搜索结果。范老板心口一热,看来同仇敌忾者为数不少。点开几个页面,大多都是搞笑帖。有一个帖介绍电影《火枪》,既有“做掉”也有“奸夫淫妇”字样,所以一同搜出来。

范老板大体了解剧情,是自己要看的东西。

范老板看这电影,感觉却不爽。一般观众会从兄弟的角度去看的,犯奸小弟脱逃,观众大呼过瘾;范老板却是从老板的角度去看。片中龙头老大一出场,被仇家追得鸡飞狗跳,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看他真够窝囊。范老板对电影里的老大有那么点同情,特别是老大的女人偷人现出端倪——而且,也是和司机发生的奸情。难道老大的女人都喜欢惹司机吗?司机的老二也总是比老大的老二更好用是吧?看到这里,范老板又想,反正人家待在香港,有钱人杀老婆大概不犯法,犯了法也有的是办法摆平,对吧?既然如此,杀了老婆,缓解一下被仇家追杀造成的紧张,也是好。对付仇家颇费手脚,那女人却是老大案板上的肉。

没想,紧接下来,电影里的老大真就干掉了老婆,那叫干脆利索,那叫一个痛快啊!范老板看到这里就只有艳羡。人家老大纵有窝囊,一旦缓过劲,就能只手遮天,快意恩仇。自己呢?

他这时想起自己有一把枪。很多时候,他都不愿想起这把枪。在他看来,枪不是用来杀人的,某些夜深人静老婆又不在的时候,把枪翻出来捏在手上,立时就传递给自己力量,以及一股恶狠狠的快感。佴城临近新桃县,那是中国南方有名的地下兵工厂,很多农民农忙种田农闲就造仿六四,卖得也不贵,赚点小钱补贴家用。佴城纵有那么多人买枪,也没听说几起持枪杀人案。出了命案,一般还是靠冷兵器,杀人纯属体力活,现场总是弄得血污乱翻。

范老板想起枪,但他并不打算找出来看看。这片子也让他明白,手底若有出生入死的兄弟,老板就能变老大,不光有钱,别人还惹不起。范老板只是老板,虽然有几个伙计偶尔发神经似地叫他老大,他心里就阴阴地骂:大你妈个头!

香港电影里遍地都是不要命的小弟,所以当老大的都很嚣张。范老板搞不明白,好歹都是爹妈拉扯到二十来岁,说不要命就不要命?人家凭什么要为你出生入死?佴城找不找得到像香港马仔一样,去死不要理由的家伙?他只是老板,手底下雇了不少人,但他想不到谁愿为自己出生入死。

受这片子启发,范老板开始在脑海里搜索。先是输入第一个关键字:不要命。一搜,先杰一张瓦刀脸就浮现出来。

先杰是佴城数得着的狠人,十六岁以前就被一个老大养着,逢事就去了难,一把刀抟了三个人,幸好没死人,只是弄残一个。出去跑路五年,他回来后投案自首,判了八年,蹲五年又出来,也才二十五六。从此佴城街上混的青皮没一个不知道先杰的名头,先杰晚上去消夜,一街的青皮争着跟他打招呼,杰哥,杰哥……那时候范老板刚刚买下城中心电影院,要搞佴城最大的娱乐城,于是他的财富也藏不住。先杰正好打算正经泡个妹子,听到风声,就盯上小倩。那以后范老板脑袋就疼了,因为小倩是他女儿。

“你不要和那种烂人搞在一起。”

“好的。”小倩倒是老实孩子,听话。

被先杰盯上了,只要到佴城,就没有别的男人再敢挨近小倩。小倩一出门,先杰就会嗅着她的气味,跟上来找她搭讪。那以后小倩要出去,范老板让司机老朱送她。但是先杰堵在路上,叫老朱停车。他跟老朱说:“朱叔,不麻烦你了,小倩坐我的车。”老朱有些为难,先杰就把小倩拽了下去。小倩第一次有些不情愿,第二次就顺从一些,第三次,自己开的门。先杰缠得厉害,范老板也想过报警。但钱多未必是好事,警察一看是他范老板家里的事,就不慌不忙了。就算警察插手,这事情又怎么管?先杰要说他已经爱上了小倩,警察也拿他没办法。法律没哪条写明,先杰不能泡小倩。

最让范老板无解的,是小倩从小被自己教育得太老实,太顺从。她一见了先杰,就像老鼠见到猫,她自己硬不起来,不敢明目张胆地拒绝。小倩先是怕先杰,慢慢地发现自己喜欢这个男人。当然,她不知道有时候强烈的恐惧也会被人转换成爱,换一个专业名词叫斯德哥尔摩效应。

小倩本来在社保中心上班,是范老板花了一大笔钱买到的工作。他是老板,所以深知光有钱也不稳定,要让小倩搞一份工作。先杰纠缠得紧,范老板叫小倩辞了工作去省城回回锅,读个大学。他想,惹不起,躲得起吧?小倩到省城读书三个月,有一天范老板打电话给小倩,却是先杰接的。

“范叔,你放心好了,小倩在这儿有我照顾,没谁敢欺负她。”

范老板那一晚心疼得厉害。当初将小倩往外面送,他心里还是想省,只送到省城——应该把小倩送到外国,让先杰这种货彻底傻掉。若是去外国,小倩即使被外国的流氓泡到手,总比落在先杰手里强。外国义务教育严重普及,中学没搞到毕业,晃马路当流氓都没资格。

范老板想到先杰,马上又否掉。先杰现在等着给范老板当女婿,等着继承一部分家产。在这个当口,先杰会觉得自己一条烂命正在变得金贵。虽然先杰此时兜里没几个钱,但他肯定当自己是有钱人了。不缺钱的人,不会随意卖掉自己一条命。这一点总归没错,范老板想明之后,遂又增加“急需钱”为关键字,继续在脑中搜索。急需钱、不要命……何卫青紧接着冒出来。

何卫青是范老板认识多年的兄弟,爱打架,逞勇斗狠。范老板刚进城就认识他,刚进城做生意很少被人欺负,就是搭帮认得何卫青。何卫青罩过他。当初他去开矿,也是被何卫青拉下水的。何卫青从地质队熟人手里买来一份地勘图,竹山县某乡有锰矿。那张地勘图是每一百米打个钻井搞出来的,钻出的矿样品位超高,应当十分稳妥。何卫青嘴巴皮能说,跟范老板鼓噪了三天,范老板就把自家小酒店抵押贷款,投去挖矿,准备回头换个大酒店。图纸上写得明白,到实地一挖只是几眼鸡窝矿,出了窝基本都是石头。当时,范老板知道自家酒店基本保不住了,索性赌一把,再把家里的房子贷了,去找别的矿……上了贼船下不来,一条胡同走到黑,幸好柳暗花明,后来范老板在废洞子里打出好矿,简直如同奇迹,赚钱再开一家酒店上了星级,三星半,几年后升到四星,花点钱的事情。花点钱的事情对他已不算事情。

现在范老板跟人讲自己过往经历,是励志故事。而何卫青,当初拆了伙,就去帮别的老板收了几年烂账,身上披几条尺多长的疤。这家伙稍微有点钱,就包养一个漂亮妹子,离婚后净身出户。那小三竟然淳朴地爱上了何卫青,两条娃娃赶着趟生出来。

范老板心想,何卫青为了养活一家四口,肯定随时被钱逼得撞墙。

想到何卫青,范老板稍稍有底,但还想着扩大范围,在“不要命”“急需钱”之外加一条“靠得住”。再一搜索,他自己都忍不住笑。既然两个关键词都只搜出何卫青,再加一个词还有什么意义?再说,谁又真正靠得住?

何卫青这厮是唯一人选。

“到底有什么钱可以让我赚?”

“不急,这片子里面,你还看到什么?”

何卫青就皱眉去想。他年纪确已不小,眉头皱起来就拧成了疙瘩。凭他的人生经验,知道问题的核心在于:不是自己能从片子里看到什么,而是范老板希望自己看到什么。要是打牌,只消打上几圈他基本能知道别人手里有什么牌,但眼下,他找不到任何线索。

“范老板,你想让我看到什么?难道有人想杀你?你可以找公安局。人家不赚你钱,免费保你一条命。”

何卫青显然有点不耐烦了。他倒是想赚钱,既然要赚,难免在老板面前低头耷脑装装孙子,可也不能太装孙子。范老板磨蹭这半天有屁偏不放,何卫青基本认定他在玩自己,而不是想帮自己赚钱。范老板有什么理由操这闲心,想着帮别人赚钱?天底下的穷人又不归他管。

范老板咝一口气换个话题:“都五六年了吧,你也不来看看我。”

“你这是讲怪话,我想来,你家门槛那么容易跨哟。”

“听说,你最近又生了两个小娃娃?”

“……当初只想玩玩,没想她真的给我生。”

“听说你新找的这个年轻漂亮,长得像香港莫什么蔚,对吧?”

“长得像莫什么蔚我也要?他们说长得像张什么芝。”

“那就更麻烦。卫青,你也是过了五十的人,不怕她年纪轻轻到处偷人?一边偷一边拍照片,现在的手机都是让年轻的狗男女边偷边拍。”

“巴不得她偷,拍照片更好,我后脚就抓奸,拿着照片铁证如山,搞几把钱也好。”何卫青仍是撕开了脸皮笑,“这妹子缺心眼,跟了我就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范老板无奈地看看何卫青。他就是那么个人。“不要把话讲得绝对——那你说说,我老婆会不会偷人?”此刻,范老板变得循循善诱。

何卫青又是努力地想了想,他也好多年没见过范老板的老婆雷喜苹。终于,他想起来那么个人。“不会,绝不会。你家喜苹天生就不通偷人这一窍。”

“但我说,她确实偷人了,你怎么看?”

“有证据吗?”

“这还要什么证据?”范老板摆出恼怒的样子,吼道,“难道是好事,当三好学生到处报喜?她不偷人我为什么要说她偷人?我是不是脑袋有问题?脑袋有问题我凭什么赚到那么多钱?”

何卫青这时候大概明白范老板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让他花一个半小时看一个老片子。果然,里面藏着标准答案,但何卫青从小学开始就不会概括主要内容。

范老板稍后又说:“你社会上认识的人多,干什么的都有。你说说,现在做掉一个人,要多少?”

“做掉?”何卫青被这个词逗得笑喷了,但发现不是时候,遂憋住。

“对,做掉。”范老板点点头,化掌为刀,做了个“咔嚓”的动作。这一刹,他忽然又担心何卫青漫天要价,便说,“行情你知道的。你跟我透个底,做掉一个人,最少多少钱?”

“最少……只要480——无痛人流,红十字医院480包干。”

“少扯,我是和你讲真的。”

何卫青又想了想雷喜苹。本来她是叫雷喜萍,后来她发现自己最喜欢吃的是苹果,所以改了名字。不但改名字,还去公安局将档案身份证都改了。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偷人呢?但范老板的表情好似仍在控诉:千真万确呀,我家雷喜苹在外面偷人!他说:“范老板,老范,你再想想。这样的事其实很普遍,很多女人都爱偷人,就像很多男人都爱嫖娼。碰到这点事你就动杀心,你杀得过来吗?”

“别人家的我不管……我没说要你做掉喜苹。你听人说话怎么老是只听半截呢?你活了半辈子活不出个名堂,就因为你老是听半截话。”

“那你要?”

“蔡老二,我的司机蔡老二!”

何卫青一听还真是麻烦,这人认得的。佴城这么小,打打牌认识半城人,喝喝酒又能结交半城人。他说:“可是,蔡老二很年轻,好像还没结婚。”

“那就能偷你嫂子?”

“他是你司机,出了事,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也算肉烂了还在锅里。老范,家丑不可外扬!”

“雷喜苹是家丑,蔡老二不是。”范老板明察秋毫地说,“所以我只想让蔡老二消失。”

“我是说,老范,要是你能换一个角度,事情可能不会这么严重。”何卫青摆正了坐姿,延一下时间,接着说,“其实,你偶尔看到漂亮的女人,也会搞一搞。你搞过哪些女人,大家都是知道的,对不?既然这样,雷喜苹和蔡老二搞一搞也没什么的。”

“我是叫你来跟我讲道理的?”

“你再想一想,要是雷喜苹搞了一个年纪大的,老二比你还不管用的,那你肯定挂不住脸。但她只是和蔡老二……”何卫青本来很会讲道理,因为他经常帮人收烂账。收烂账不光是靠一条烂命,那样的话一条人不够收几笔烂账。为了持续地将烂账收下去,主要还是靠一根舌头。但要跟范老板讲这个理,何卫青明显经验不足,脸都有些憋红。“你就这么想,不是蔡老二搞了你老婆,而是你老婆多了一个玩具,是她把蔡老二玩一玩,这也没什么不妥。”

“你老婆是不是也有很多玩具?”

“实话实说,肯定有,只是我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何卫青又笑了。

“我不是叫你来干这个的,你去帮我找人,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卫青,这个事我只能靠你了。”范老板原先设想的交谈的情形可不是这样:何卫青唯唯诺诺,只在谈价钱的时候狡黠地跟自己周旋。他突然痛恨这里不是香港,在香港,那些帮人了难的杀手是多么具有职业素质啊。要不要到香港去请一个呢?好像也不对路,港产片又不是杀手打的广告。

光费唾沫星子看来是不行,范老板拉开抽屉掏出两沓钱交到何卫青手里。“这是我帮你的,先拿去用。我知道你认识干这个的人——你认识各种各样的人,要不然你都不好意思叫作何卫青。”

“问题是,这蔡老二我认识,一起打过牌。”

“换是要你做掉一个没跟你打过牌的,你不认识的,是不是容易一点?”

“都不容易,都是一条命。”

“那就少废话,你只管把人找到。”范老板挥挥手,示意何卫青可以走了。

范老板对何卫青还是了解的,这人虽然几十年活得不明白,但仍然讲义气。既然他收了两万块钱,就不会不干事。他想干成的事,总有出人意料的办法。范老板又想,何卫青也算得人精一条,何事一辈子都没混上饱饭吃?看来,又只能以“人各有命”四字作结。

他移到靠窗的位置,窗帘拉开一小幅,眼光透出玻璃看着蔡老二在那擦车,一点一点地擦,一边擦一边还吹着口哨,吹到走情绪的地方把屁股抽抽。蔡老二喜欢吹口哨,大概是泡女人的基本功。其实范老板的酒店就有洗车车间,内外营业,但蔡老二总是说,自己擦擦,小心一点。他想,蔡老二纯属闲着没事。

蔡老二的口哨还是吹得极上档次。这好几年,跑长途时范老板累了,不要听CD放出来的调调,要蔡老二吹口哨。蔡老二边开车边吹,手脚并用搭上一张嘴一齐给老板服务,忠心耿耿的样子。

吹吧吹吧,过几天就没这声音了。范老板不经意地笑笑,白天晃亮的玻璃上,一刹那间竟然将这笑容映了出来。他想到以后不会听到蔡老二用口哨吹曲子,一想也没什么遗憾。

在蔡老二前面,给范老板开车的是老朱。老朱是个干巴巴的家伙,车开得当然没问题,也懂得沉默,但不晓得看人眼色行事,有点呆。两人经常要在一个车里待好长时间,就两人。范老板要找话说一说,但一开口全是自己说,老朱总是迫不得已地应两声,以证明自己耳朵支棱着。范老板说着说着就没了兴趣。他想告诉老朱,有时候不光要应两声,还要配合着笑一笑。如果是跟别人讲话,别人老是笑个没完,说范老板跟你待在一起,嘴巴成天合不拢;或者说范老板,我叫周立波到你这里听听课,找找启发。以前范老板没发现自己说话能逗笑。这些年,一旦自己多说几句话,定然有人毫不含糊地笑。范老板有些迷惑,不知自己是否正在变得有趣。他想,要是老朱也能发笑,那就说明这是真的。

老朱偏不笑,也许他母亲生他的时候有些功能就没配置全。

正有点郁闷,忽然某天就收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一接,对方自我介绍,并说别人都叫他蔡老二,曾经和范老板吃过饭喝过酒。范老板哼一哼算是回应,当然并没记起是谁。想问对方到底何事,他就痛快地说了:“你的司机老朱我认识,有点呆,年纪也大了。你是不是换我试试?”

“你有什么好的?”

“头两月你不要给钱,管一碗饭吃。”

范老板扑哧笑了。他听出一种自信,而有意思的人总是难免自信。

之后就把老朱换了,换这个电话自荐的家伙来试试。老朱也不能打发他回家。范老板做人有原则,老朱跟自己许多年头,不能随意踢开。“事情是这样,喜苹应酬也多,你去帮她开开车。”范老板还要拿捏理由,“招了个年轻小伙,不方便给喜苹开车,就把你换过去。”当时找出这理由,他觉着妥当,现在想想,晓得什么叫一语成谶。

新来的蔡老二果然好用,知冷知暖,低眉顺眼,一看就是长期跟老板吃饭的角色,肯定是老主子出事养不起他了,要另谋高就。范老板也不去问蔡老二以前跟谁,他们怕谈这个,怕新主子觉着晦气。有一天晚宴多喝几杯,坐上车范老板就吩咐,你随便开,不着急回去。蔡老二把车拐上高速路。密闭多岔的高速路,让人的活动范围拓宽了许多,有时请人吃个饭还要穿几个市县,汽油费、过路费赶上了菜钱,显出派头。一路上隧洞很多、很幽,越来越多、越幽,车子进进出出,每一次钻出仿佛都别是一番天地。范老板心潮就那么一点点吊了起来。

“吹个口哨,你的口哨吹得好,像上次买的黑胶片里那个……”

“马西米·吉特根。”

“就是那狗日的……你狗日英语还好。你考大学啊。”

“不小心认得几个外国妹子。”蔡老二故作谦虚地卖弄起来。

蔡老二吹起了《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范老板阖上眼睛,听着风声,知道蔡老二不会瞎走。眼睛一开,车子穿过某市繁华街区,乍然一拐就现出一片寂寥的路口。有一处不挂牌的会所,门口冷风秋烟。范老板头次来,知道这样的地方不会错。范老板警惕地看看蔡老二,他仍然吹着口哨,蹿几步过去叫门。头一次,范老板进了一间小间,蔡老二恰到好处地进到隔壁那间。一眼看去,范老板自是挑了身材、脸蛋和屁股都勇拔头筹的那个妹子。蔡老二挑个老丑的。

“这样不好。”范老板蹙了蹙眉。

“各有所爱,百货中百客。”蔡老二的手已经搭人家肩上,“一看就是个态度好的,要她笑她就笑。”老丑就笑一笑,皱纹拧得慈祥。

蔡老二有分寸,那以后只在门口候着,范老板独自进去。

“蔡老二狗日的有分寸……”范老板咬了咬牙。

算算,从何卫青拿钱到现在,过去四天三小时又七分钟。挂钟公正无私地悬在范老板正前方,秒针没有,嘀嗒声却清晰。范老板当然不知道如何找到一个杀手,如何联系又如何谈价,但他相信这么几天时间是足够的。何卫青用不着双脚量地寻遍角落,只消坐房里打电话。四天多时间,电话足以打遍世界的角角落落,而杀手往往不会环球旅游。杀人的人不可能有丰富的爱好,只爱蹴在一间破房子里等着接单。杀手或者泡到一个马子,两人在破房子里厮守造爱,每次杀手去干活马子都会望眼欲穿地等他活着回来或者生离死别。

电话又打了过去,好半天才接,首先回过来的是风声。

“在开车?”

“是啊在办事。”

“车停下,我和你说事。”

“两不耽误,你尽管吩咐。我又不是用嘴把盘。”

一个女的坐在何卫青旁边,喷出笑声。范老板相信这妹子肯定不是何卫青老婆。老婆往往不是拿来一块兜风的,何况他家里还有两条崽。但此时,范老板操不了这么多心。

“说话方不方便?”

“自己人,尽管说。”

那女的又笑了。“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范老板脑子里回旋起两句老歌词,定一定神,跟何卫青说不要这么嬉皮笑脸、吊儿郎当,有空再打过来。过了数小时何卫青才将电话打回来,除了他的声音,那边很安静。

“找人的事怎么样了?”

“老范,我是说,能不能换个思路?”何卫青说话腔调是认真的,要他认真挺不容易。范老板侧耳倾听。何卫青接着说:“这几天一直在想,也没想明白,就是有那么一点破事,具体地说也就是两人的……特定的某个器官……偶尔地……稍微地接触了一下嘛,为什么就要他命?为什么就一定要他狗命?蔡老二肯定干了猪狗不如的事,尤其是把你老婆,我弟妹喜苹这么个老实人也扯进去。你认为这狗日够得上天打雷劈,我给你点赞;但既然天不打雷不劈,你去判他死刑,我觉得有点不合法。”

“有点不合法?何卫青,《刑法》你背几条我听听。”

“我是说,我们能不能换个思路?比如说,找几个人跟他练一练,要是不解气就练两回三回。可以废掉他一手一脚,当然现在中央提倡人性化,这么搞不太人性化;阉掉他也有点过火,他是年轻小伙,还没结婚。”

不知何时起,何卫青讲话有点绕来绕去,这时范老板隐隐意识到这狗日的也有点靠不住。是不是找人将蔡老二打翻在地,打住院或者打残?蔡老二犯下的错有多严重,范老板也不好跟人一一讲明。蔡老二不但搞了自己老婆,而且还有点有恃无恐,因为他去到那些隐秘的会所过了几夜,蔡老二都一清二楚,说不定还用手机偷拍了一些照片。

很多时候,范老板反复地思考同一个问题:“你固然知道我一些破事,难道这就说明你可以搞我老婆?”

不知几时看出的苗头,从某些眼神,某些不经意流露出的情绪。范老板有些迟疑,总体来说,他算是严谨的人,雇了人去跟踪追查,找证据。证据很容易找了来,要多少有多少。在范老板眼光探不到的地方,这些证据像夏天的花树一样,郁郁葱葱地盛开着。范老板想继续雇佣那私家侦探,一条龙地了结此事,得到答复是:不在业务范围内。

范老板越来越意识到蔡老二城府太深,用心险恶,这种人留在世上就是祸患。要是不弄死他,只是让他断手断脚,留给他一口气,难保日后做出怎样的报复行为。一不做二不休,范老板再一次明确态度。

“……打他几顿,基本也就两不相欠了。他又没老婆,要不还可以想想别的办法。”何卫青此时完全沦为一条说客,聒噪不已。

“我难道是请你来给我出主意的?卫青,这么说好不好,要想打他我会安排别的人,这不劳你大驾。请你老出山,就是要来个痛快。你只要干好你分内的事。”

“老范,遇到事情找人多商量,没坏处。你想想,你是不是最近还有别的不痛快,比如有领导宰你,有单位敲你,所以你把所有的不痛快都发泄到蔡老二身上,才一定要弄死他?是不是这样?”

几天不见,何卫青竟然搞起了心理分析。范老板简直想吐两口血,脸上却抽搐着笑起来。在这种鬼地方,将生意盘子弄得这么大,哪天没有糟心事,哪个领导不将自己当块肉,哪个单位不想来榨几两油水?这种状况已有好多年,还将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要发泄情绪,想杀的人多了,为什么单单只冲着蔡老二去?范老板认为何卫青的分析毫无道理,完全瞎扯。

“何卫青,我送你钱不是要你给我分析问题,分析问题你也不是料。这事到底行不行,找不找得着人,再给你两天时间。”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他很满意自己干脆利落地挂电话,挂的是手机,分明有话筒磕响机座的铿锵。还想再来一遍,但这意味着要再拨电话给何卫青,作罢。

窗子上那层薄纱有单透效果,范老板坐在合适位置喝茶,眼光放出去看外面小小的庭院,南方草木适时地油绿着,多看一会,眼光会虚焦。如此繁茂、茁壮的植物,甚至有了淫荡的意味。然后他看见他家喜苹从车中走下来,跟司机吩咐几句。这几天是老朱给她开车。显然,忠心耿耿的老朱不会搞喜苹……范老板心里嘀咕,随即又想,我是不是要为此庆幸?

喜苹高个,现在买衣买包都跑老远买洋牌子,看着没啥两样,就靠价格吓得人心头一凛。夏天,她爱穿介乎喇叭裤和裙裤之间的式样,范老板始终叫不来名字。那裤管飘逸,她两条长腿充分显现出来,不知几时也勒出一段腰身,走在路上,上身尽力绷直,那一道腰就止不住地左摇右晃。当年她穿高跟鞋崴过好多次,有时整天躺靠椅上等着恢复,稍一正常又去跟高跟鞋死磕,又一次崴伤。“不是每个女人都用来穿高跟鞋。”当时他这么提醒她,还想说你两只脚下田踩泥踩惯了,在泥地里已经生了根,现在多一个跟当然走不稳。她性格执拗,他越提醒她越来劲,不信穿高跟鞋比伺候庄稼还难。终于有一天,把高跟鞋穿妥帖了,鞋跟渐渐长在脚上。

他看得出,她走路时总有一种炫耀的情绪,人总是喜欢炫耀自己最不擅长的那一部分。实事求是地说,会穿高跟鞋以后,喜苹从一截木头变成了一个女人。

当初他看上她是因为个高,倒不考虑相貌。喜苹脸方,额头两角和下巴颏简直拉得起两条平行线,乍看像男人。相亲时,他想到更多的是给家里添个劳力。根据小时候得来的经验,老婆若能找个等高的,抬东西可以前后各扛一头。以前,村里沈富根找了高个女人,两口子一块抬着队上的大水泵,去自家田头抽水。别的男人不行,找老婆搭帮挑重物,挑子全压在老婆肩头,看着就跟揍老婆差不多。范老板一直记得沈富根两口子挑水泵走过田埂的情形,立志找个能搭帮干活的老婆,没想十几岁时自己个头蹿得很快,几年时间比两个哥哥多出一头。找女人变得麻烦。那次相亲,一见喜苹长脚长手,还没仔细看脸,心里说就是她了。相上以后按部就班找人提亲,喜苹家里也没有过多挑剔。媒人说小范不是一般的人,肯定能进城混成人物。每回来提亲的人都会这么一说,但喜苹认定这个姓范的长得像城里人。

婚一结,想到养家养这高个老婆,他去学了半年掂勺,在一家餐馆干半年,摸清套路,就辞工带着喜苹承包农机校里一家破食堂。又半年,就把主食堂的生意抢来一大块。那时就夫妻搭帮撑起一家食堂,舍不得雇人。赚到手的钱晚上被喜苹点一遍,一概变得油腻腻,拿去银行存上,女柜员脸上总是显出嫌烦的表情,还不时把一沓沓零票扔出来,叫喜苹熨平墩齐再往里提交。喜苹始终赔着笑,让钞票沾染更多油污。

白天干活基本停不下来,晚上还有强烈需求,两人就在垫着稻草的硬床上造出了小倩,没想这女孩长大后生得有模有样。

小倩转眼十来岁,抽条有了身材。看着她,范老板耳畔反复回旋着两句歌词: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进而想起那段日夜操劳的时光,想起喜苹那时候越操劳越有神采的模样。

喜苹没有马上走进来,站在庭院里浇花。这几年下来,她和记忆中那个方头方脑粗手粗脚的女人大不一样,她的下巴不知何时变尖了,应该不是整容磨骨,而是简单的化妆处理;她的手轻轻拎着水管,一边洒水一边防着水珠溅着自身,特别是裤管。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有崇拜者的目光无时无刻追随。

然后……为什么是蔡老二?范老板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说司机总喜欢搞老板娘,老板总喜欢干掉司机,都是冥冥中被人设定好的程序,一定要这么折腾才能让平淡生活滋生出新的滋味?喜苹摆平了高跟鞋,热衷于化妆打扮以后,他就隐隐意识到,拼命打扮可不是给自己看,这婆娘免不了要把人偷偷。

但为什么是蔡老二?喜苹真是不加挑剔,她总是不挑剔,谁挨得近,谁容易偷就偷谁。偷人本身就不对,偷的人不对就更让人恼火。范老板忽然弄不清楚,让自己最愤怒的,到底是喜苹偷人还是她的不加挑剔。这种疑问往往没有标准答案,但又像牙痛一样让人无法忽略。这时他忽然想到那把枪。他知道,只要手一摸枪,很快像是有了主见,不再被那些反复不定的想法折磨。

枪有形状,有重量,据说手枪造型设计的灵感,来自男人高高昂起的生殖器……范老板记不起上次摸枪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去年黄梅雨过后,把枪翻出来拆解,刷上长丝润滑油,重新装上。今年显然还没有摆弄过那把枪。

这把枪,很多时候他已忘在后脑勺,但偶尔想起,就急不可待要看它一眼,要摸它一把,感受到它还忠实地守护着自己。他从椅子上弹起来,走向那盆富贵竹。富贵竹好就好在气定神闲,不管给它追多少肥,也不敢发育得茁壮,不敢惹人眼目,总是静待房间一角。他走过去,这盆富贵竹跟去年几乎没有变化。他拎起这一把竹,想着拎的是蔡老二一头疯长的卷发,左右摇几下,土就松动,竹根盘虬交错,将泥土完整地带起来。

拎着植物带出几公斤的土,像极了拎起某人的脑袋。再一看,只剩一个盆了,没有枪。

范老板的脑袋也悬空一会,经历短暂的紊乱,马上回过神。他确定,去年擦好枪以后,用数层油纸封好,是放在这个盆子里,富贵竹给枪打掩护,给枪站岗放哨。富贵竹在,枪就在。现在怎会只一个空盆?

喜苹走进来,这些年,高跟鞋已被她穿得不声不响。她瞥来一眼,轻轻说:“鞋盒子里。”

范老板愣了会神,还是反应不过来。“什么?”

“在鞋盒子里。”她看着他。稍停,她又说:“你那把枪。”

“你为什么翻我东西?”

“去年那盆竹子已经死了,换了一盆。你在盆里埋了这么大一个铁家伙,竹子活不了。我也是没办法。”

她背对他换了一件衬衣,也许刚才有水珠溅湿了衣角。他只能盯着她的背,盯了一会,她毫无反应。她几时看见那把枪的?

衣帽间只是隔着一层帘子。他走进去看见角落有堆鞋盒,喜苹对鞋盒情有独钟,舍不得扔,都尽量堆叠在那里。为什么只是鞋盒子,不是烟酒盒子便当盒子?其实这就跟她在无数男人当中单偷蔡老二一样,毫无道理。

“哪个盒子?”

“不记得了,自己找。”

范老板看看外面,喜苹这会儿换上一件浅蓝色衬衣,衣摆往下延伸出两条布带,既可以打结,也可以任其垂下,走路时不停拍打在两条前腿上。她正为打结或者不打结而小小地纠结着。他叹口气开始翻拣鞋盒子,刚翻了几个就想到不必一一打开,不妨掂一掂分量——那把枪很重,比所有的鞋都重。要是喜苹买了这么重一双鞋,穿上去简直就是戴脚镣。

枪很快找出来,多层油布已经松开,不是自己当初捆扎好的模样。他卸下弹夹取出子弹,六粒。

“你拿出去打了两枪?”

“是啊,没想到是把真家伙,我往水池里打,差点打死了那只老鱼。”喜苹扭动身子,脸却纹丝不动,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

“是真家伙。”

“你弄把真枪搞什么?”她仍是照镜子,没完没了地照。

“那还能干什么?”他本想说,杀人。难道还有别的答案?难道一把真枪是拿来当榔头锤核桃的?但最后一刻,范老板掉转舌头,这样回答:“有个朋友要我帮他藏一藏。”

“他家房子小,一把枪都藏不住?”

“他老婆爱翻箱倒柜。”

“反正别埋在花盆子里,摆在其他地方我不管。”

她补搽几抹口红,走出去,一边走一边把飘拂的衣带绾成结。

范老板还在想着杀人的事。杀不杀,这是一个问题,其实他心里知道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历史发展了几千年,这几千年,总的来说,人类最重要的努力,就是想要相安无事地活下去,你不杀我,所以,OK,我也不杀你。虽然这个目的并不容易完全达到,但若说初见成效,也不为过。电视里有个法制频道,频道里有一两档节目说的大都是杀人案件。范老板喜欢看这几档节目,就像多少年前看单田芳说书,每一回总要扯到杀人。单田芳不在了,这几档节目替代了他。

看得多了,范老板当然明白,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杀人总要有充足的理由。那么,杀蔡老二的理由充分吗?他其实抱有怀疑态度。这一点,何卫青看得明白。如他所说,“也就是两人的……特定的某个器官……偶尔地……稍微地接触了一下”。仔细一想,难道不是?

他想象那个画面,喜苹和蔡老二在一起,蔡老二年轻,喜苹再怎么打扮也挽不回年华老去。到底谁搞了谁?换一句话说,难道我不能将蔡老二看成喜苹的一只玩具?判一只玩具死刑,有什么意思?

转念一想,范老板甚至认为,正是蔡老二帮自己翻新了喜苹的身体。夫妻多年,喜苹在他眼里渐已失去做爱的价值,看着她卸装后打回原形的脸,摸着她皮肉日渐分离的皮肤(必不可少的爱抚,经常因为褶皱密集而失去了流畅感),他时常陷入进退两难的困苦。好不容易完事,他也松一口气。发现蔡老二沾上了喜苹以后,他不知从哪里又捡回一丝活力,趴在喜苹的身上,得来一种恶狠狠的态度。他把喜苹想象成自己难忘的某个女人,再闭眼想象一下蔡老二矫健的身姿,忽然凶猛起来。有时候,他感觉自己被人附了体。附体就附体吧,他想到有个词叫“借力打力”。有时候,漫长的律动中,他嘴角一甜,脑袋出现幻象,喜苹年轻,自己强壮,彼此身体只有淡淡的汗味,却是经久不息的召唤……

从这一点说,难道还要感谢蔡老二?当然不行,绝对不行!

冷静下来,他又认为是何卫青的一再拖延,唤起了自己的杀机。那天他要何卫青找杀手,事后想想,其实是想知道能不能找到这样的人,在这僻远的城市是不是也有操持这种古老营生的家伙,他们长什么样,是否一眼看去就是脑袋掖在裤腰上的气质。范老板渐渐明白,只要何卫青能够找来杀手,让自己看几眼,让自己相信用钱可以换来生杀予夺的权力,可能杀人的念头瞬间就淡化几分。

范老板越想越认为,杀手不但可以用于杀人,还具有安慰人心的效用。何卫青拿了钱,却迟迟没有把人领来。他很遗憾,以前何卫青不是这种人,现在狗日的社会风气,把何卫青仅有的优点也抹掉了。

这几天他拨了何卫青好几个电话,一般不接,刚才终于接了一次,说是人还没有找到,钱已经花完了。杀手都隐藏得很深,他们不可能打路灯广告,说想要谁死直接电我!这种生意不能这么做,有钱未必找得着人。要去找出一个杀手,少不了要拜码头、放眼线、托关系……这些都他妈要费时间,更要费钱。何卫青在电话那头叫苦不迭,把这桩活讲得跟学雷锋做好事有一比,钱面上亏大了。

“那好,找个地方见面,钱好说。”

“钱打到卡上。”

“卫青……我还是喜欢见面给钱,现钱,一把一把,在你眼前晃几下,你还觉得真的是钱。卡上转来转去,都是一串串数字,你不会有感觉。”

“我取出来拿在手上。”

“为什么面都不想见?”

“老范,干这种事,还是少见面,尽量单线联系。以后出了事,理到我这头就彻底断掉,跟你扯不上关系。”

“你考虑得周到,这个值得表扬。钱不是问题,你是知道,你也并不担心我不给钱,是不是?再给你一天,你带着人到我这里拿钱,像电影里演的,一密码箱全是钱,你们拿走。”

“老范……”

“限你最后一天!”

范老板狠狠地摁断电话。现在用的都是手机,功能齐全,但有时候还不如座机好使。比如,座机说挂就挂,可展现一种果断的态度;但手机即使挂断,还有短信钻进来。范老板打开短信一看,何卫青竟然问:老范,我俩认识几十年,好歹也算兄弟一场。要是这个事实在办不好,你不会找人连我一块办吧?

范老板决定不回,手机调至飞行模式。

他摁一摁太阳穴,正要享受房间里骤然来临的寂静,门砰地被推开。先杰大步流星走进来,两只手摊开撑在桌沿。这一刹那范老板很希望耳廓上有个自动装置,意念驱动,随时可将两只耳朵眼堵上。用手捂耳朵是来不及的,先杰欢快地叫了一声爸。

先杰的头发原来是金色的,前几天急于染成黑的,却因染料的化学反应变成暗红。和上次一样,他是想和范老板商量婚期的事。

“我自己那个爸找人看了日期,八月一日就很好。”

“八月一日有什么好?”

“八月一日是建军节啊。”这个理由似乎很充分,先杰还说,“十月一日结婚的多,所以八月一日就显得物以稀为贵。”

“双十一也不错,那天你拿到礼金正好上网淘东西。”

“我都是到正品专卖店买东西!”

先杰扬着他那张瓦刀脸,期待范老板点一点头,就此应允,成就他一桩美事。范老板忽然想,为什么不找人把先杰打一枪?难道先杰比蔡老二更有理由活在这个让他想入非非的世上?

要是子弹足够,有些人的脑袋活该每天被打爆一次……范老板暗中调整一下呼吸,告诫自己,不能因为有一把枪,就总是想着打爆别人的脑袋。子弹只有可怜的几粒,而该死的家伙永远无穷无尽。然后,他对先杰说:“今天我要处理别的事,你提这个,以后再说。”

“爸,别的事你也可以找我办。虽然我没有什么学历以及文化,但是我有能耐。你知道,在今天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能耐比文化显得重要。”

范老板听得出来,当先杰说自己没文化,其实他是想显得有文化。因为想显得有文化,这家伙一天比一天更不会说人话。他善于把一句整话说得皱皱巴巴。

“你有什么能耐?”范老板摆出很有兴趣的模样。

先杰想了想。范老板耐心地等了一会,先杰竟扭起为难的表情,似乎一身本事不知从哪件说起。范老板说:“你慢慢想,现在我还要忙事。以后你进来,如果晓得敲敲门,我会认为你又多点文化。”

即使脑袋再不灵光,先杰也晓得,准岳父是要他滚。眼下他还不敢在范老板面前造次,他泡小倩那么久,花了很多心思和体力,已然进入最后冲刺阶段,自然加倍地小心。好比说,一些膀胱不结实的小孩,天快亮了却在床上撒一泡尿,这就很划不来。

范老板目光送客,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实,先杰是一块牛皮胶,是一只蚂蟥,但不得不说,是有几分能耐。前几年他应邀去中缅边境一个县份搞投资,开矿洞,县领导先是说有大大的免税政策,见矿半年以后以偷税漏税罪将他关了起来,罚他个双份。他待在拘留所,很是不甘心,就安慰自己说没被关一关,就成不了大老板,越这么想越窝心。消息很快传到佴城,以前相熟的领导亲戚朋友竟然都没有帮忙的意思,甚至没有赶来看他一眼,说几句安慰的话。他只能在心里骂,这时候过来看我的,都是聪明人!

有一天,管事跟他说有人来看你。他准备见到那人就迸几滴泪,略表感激之情。一见着来人,眼泪却不肯流出来。是先杰。

“爸,我给你带几条烟。”先杰把烟摆桌上,又说,“还有几袋槟榔。”

“我不呷槟榔。”

“带都带来了,你有空时尝几颗。”

忽然,先杰的背后又冒出他自己的爸爸,亲切地叫了一声亲家。范老板真不知应该感动,或者恶心。

此时,眼看先杰就要走出去,手明明已经摸到门把,忽然又把那张脸扭过来。范老板这才发现自己心里有准备。他从容地看着先杰再次走过来,再次撑开双臂摁住桌沿,再次……

“爸爸!”

“我何德何能当你爸爸?”

“要是明天何卫青敢跟你玩消失,我有办法找到他。只要他不死,就总会待在一个地方,只要他待在一个地方,我就把他掏出来给你。”

“你怎么知道……”

“其实完全用不着何卫青。这样的事,外人总归不如一家人放心,是的啵?”先杰半边屁股坐在了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范老板。又说:“不就是蔡老二的事嘛。现在佴城已经改朝换代了,何卫青这种人已经过时了。你应该与时俱进地去考虑,找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

“怎么又扯到蔡老二了?”

“爸,谁也不能否定你是个大能耐人,但事情想多了,你偶尔也会使一些昏招。何卫青能干的事,我都能干;他不能干的,我也能!”

说完,先杰转身真走了。

何卫青是两点过一刻走进来的,脸色不太好看,可能在牌桌或者百家乐大桌上待几天没下桌。要是以前,范老板会叫他先去食堂搞碗饭。今天他没有这个心情。何卫青在桌子对面坐下,打起一串串哈欠。

“一个人要有精气神!”

“噢!”

“你年纪也真是不小了……”

桌上座机难得地响起来,不免显得欢快,把范老板说的话愣生生掐断。何卫青这一刹那得来精神,脸上挤出笑看着范老板。

“爸,是我。何卫青到了没有?”

“摆在眼前。”

“噢,算他还是条人。”先杰挂电话前,又来了一句,“爸,那我先挂啦。”

范老板只得在心里嘀咕,你马上挂了都好。

何卫青适时地开腔:“你也看得出来,你最大的麻烦不是蔡老二。先杰是个狗杂种,就算他马上要当你女婿,我也要冒死进谏一回。”

“这个你不要操心。”

“是啊,被疯狗咬了还在担心痔疮发作,我操什么心?”何卫青说,“你叫人帮我打一碗饭,我一整天没吃东西。”

范老板从办公桌立柜里掏出一盒桶装方便面,指了指饮水机。何卫青惊讶得像是看见了鬼,又问你办公室怎么还有这东西。

“你是不是还要我帮你把面泡好?”

何卫青轻车熟路地泡开一包方便面,整屋弥漫开垃圾食品的气味。何卫青吹了吹,又吹了吹。他小心翼翼地夹一筷子吃进嘴里,再猛地一吸,方便面枝枝蔓蔓,牵牵连连,一下子就给他吃去大半碗。又猛喝一口汤,脸上有了血色。

范老板看看墙上的挂钟。“现在该说说正经事。”

“没找到你要的人,现在风声紧,吃这种饭的人基本上都销声匿迹了。”何卫青叹一口气。“……我确实没有亲自去找,问题是不知道去哪里找。我坐在那里打牌,但你不能认为我不干活。事实上我打了很多电话,你可以去查我的电话单子。”

范老板纠正他:“上回你不是这么说的。”

“我怎么说?”

“你说要拜码头、放眼线、托关系,要花很多钱,不是几个电话费。”范老板盯着何卫青,看他反应。何卫青又吃了剩下的面条,还吸溜着汤水。他觉得这种方便面的厂家应该把何卫青吃面的样子拍下来当广告,而不是请那个小胡子主持人说你们模仿我的脸,还想模仿我的面。

“这几天我确实……忙不过来,但你吩咐的事,我没有一刻不放在心上。这点你不要怀疑我。”

“然后呢?”

“给我一把枪。”何卫青用衣袖抹了抹油嘴,诚恳、严肃、认真地盯着范老板。

“为什么给你一把枪?”

“既然找不到人,我就赔上老本,去帮你解决,但要一把枪。别的东西不牢靠,比如拿刀砍,我已经不年轻,不能保证拿刀砍得断人家筋骨。比如投毒,我也想过,但是现在的人个个都有适应性,不是随便就毒得死,什么时候天天纯天然无污染说不定就生了癌。还是用枪来得牢靠,挨近了,杵着脑袋,扣一下。”

“你把球踢回来了。如果不给你枪,你是不是就对我有交代了?”

“给我一把枪!”

范老板认定何卫青已经完全靠不住。给他一把枪他就去打别人脑袋?未必。他可能将枪卖掉,然后回电话说枪被缴了,自己九死一生地逃出来,没被抓。何卫青已经彻底沦落为街头老混混了,范老板心情一阵沉痛,冲何卫青说:“我没有枪。”

“仿六四,新桃县的货,两颗子弹就可以,用不着六颗。”

“我再给你一笔钱,你去买。”

“现在买不到了。现在网上都看不到枪版的电影了,更不用说枪,真枪。而且,现在没有哪个肯理我,借钱借不到,借枪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你不一样,你资产千万亿,不可能搞不到一把枪。”

“是你帮我做事,还是我帮你?”范老板心里还顺接一句:你他妈搞清楚!

何卫青氽氽嘴皮,又说:“给我一把枪,这事好办。”

范老板用一枚手指指了指何卫青,已是无语。何卫青这厮竟然惨淡地一笑。

喜苹一上床就睡,身上有麻将味,喷出鼾来一声长一声短,悠闲得很。范老板当然没睡着,他有话要讲,忍了忍不讲,结果喜苹迅雷不及掩耳地睡着了。他掐了掐她的腰,腰上泛起的肉坨子竟然又白又弹,难免是要一番感慨。有时候,他因自己是一个善于发发感慨的有钱人而暗自得意,相熟的很多老板,发起感慨都是电视里的腔调,手机新闻上的腔调,以及某些大V的腔调。唯有他,多年下来,仍用自己的腔调发着感慨。

摸着喜苹身上的肉,他又想起她年轻时候,反而是干巴巴的,像熏过火的腊肉。自家生意渐渐好起来那几年,喜苹皮肤明显开始松弛,皮肉分离现象日益严重,那时候他摸着她,时不时想,要是顺着哪道破口扒下来,说不定能轻松剥下一块整皮。最近这几年,她下了血本去保健去汗蒸,还牺牲了屁股,往上面打各种针,有的一针一万,有的还多两千。他看着她往水里扔钱,没想还真砸出了水响,有效果,比如皮肤白了,还有弹性,脸上时而泛起两汪红晕,不敢说是潮红,有点像是轻微的瘀血。这着实不容易,女人一到这年纪,有的懒得穿内衣反正已经无力凸点,有的有了口臭,有的身材完全成了梭形,走在路上,走几十步就紧一紧裤腰。而喜苹的钱没有白花,她年轻时没有年轻的样子,现在像是把年轻从哪家银行重新提取出来。

年轻是好事,年轻就自以为有资格嫌别人老却不行。再说比你年轻的女人多得是,我也随便找得到!范老板正这么想,一手揣进了喜苹的怀里,她的胸器还一如既往地大,富足的弹性看样子还会继往开来。范老板奇怪地有了反应,当喜苹将他手撩开,这种反应就彻底被激发。他知道喜苹是醒的,刚才没准半睡半醒,一摸她就醒。她的身体反应也像三十来岁的女人,虎狼之年,不知餍足。

“弄弄!”

喜苹耸耸身体装睡。范老板不禁恼火,抬手就在她光秃秃的屁股上来一下,一声脆响。这让范老板不禁有嫉妒,如果以同样力道在自己屁股上来一下,没准有如拍棉花胎上。

“你个老东西到底让不让人睡?”

“弄弄!”

“我哪还有那心思?刚才躲在家里看AV了?”

“你哪能没有那心思?”他想说,你是想看跟谁,对吧?

“你可以去宾馆找一个,就在我们酒店也没关系。”

“那算了。”他嘟囔一声,拧开一盏床头灯,抽起烟来。“要跟你说事。”喜苹仍然留他一片背影。他也不在乎,冲她说:“蔡老二这个人,不能留了。明天你跟他说要他走人,发三个月工资。”

她只得也坐起来,还把旁边的空调被扯过来搭在胸前,很端淑的样子。在他们的酒店,他是董事长,她却是大堂经理,干了这些年,她好不容易有了职业操守,知道大堂经理要严格服从董事长。当然,上了床,恢复两公婆的关系,那又另当别论。当初分工的时候,范老板还担心喜苹要抢着当董事长,但她主动选择了大堂经理。她喜欢每天着一身职业装,到台前待人接物。

他记得以前两人一起操持农机校小食堂的时候,某一天搞校庆,不知从哪请来一堆高脚妹子,分列校门两侧,各自斜挎一条绶带,迎宾接客,脸上堆堆叠叠全是笑。校友往收礼台上搁一个红包,高脚妹子跟过去给那校友别一团大红花。喜苹看得愣神,范老板过去在她屁股上拍一把,叫她择菜,有两脚盆空心菜等着下锅。喜苹把脸扭过来努努嘴说:“我打扮一下也跟她们差不多。”

他笑一笑:“你脸方。”

“我不穿鞋就有一米六七。她们不是穿鞋,是踩高跷。”

“就算一米七六,你脸还是方。”当时他笑喷了起来,“要不信你去找校长,看人家收不收你。”她努努嘴,勾头看着两盆绿得像池塘的空心菜。

所以,喜苹选择去当自家酒店的大堂经理。每个人都有理想,由此看来喜苹也有,在她心目中,阔太太不如白领来得高级。但到了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大堂经理基本算是打杂跑腿,她这选择好比王母娘娘抢着去当弼马温。而且,此后老范脸色忽然就变了,跟她讲话喷起了鼻音,使唤她还用指头指指戳戳。喜苹觉得上了当,觉得老范翻脸不认人。有一天她说她不干了。他要她写封辞职信。

“我要是不写呢?”

范老板慈祥地一笑:“大堂经理还是你。”

这么多年下来,范老板知道,喜苹这种人只能智取,弄一套让她踩,踩进去了她也认栽。现在,她当大堂经理熟门熟路,脸上流露出敬业爱岗的表情。此时他以董事长的名义要她办事,她态度就明显有了转变。但还是分辩说:“蔡老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撵他走?”

“为什么要赶他走?问得好!”范老板凝视着窗外,他想要是这时候喜苹瞟来一眼,会看见他的侧面拉出一条坚毅的线条。“最近有女职工反映……蔡老二一有机会,在电梯里或者在楼道转角,当然还有其他地方,喜欢摸她们的屁股。不止一个,也不止两个。”

“不就是摸摸屁股嘛。”

喜苹肯定觉得这事小题大做。范老板心想,是啊,和你俩那些丑事一比,摸摸屁股算个啥呢?不就是摸摸屁股嘛。

“一颗老鼠屎弄坏一锅粥,小时偷针大了偷金。不及时处理这事,不知道以后蔡老二还会做出什么行为。”

“弄他走没关系,但这事情怎么开口讲?我当着蔡老二的面,讲你爱摸女人屁股被开除了?”喜苹有点难为情,她坐起来,把头靠向范老板有些干瘪的胸膛上,还用耳根子磨了磨他胸前几根类似于胸毛的东西。

“找什么样的理由,难道还要我来动脑筋?”

“你晓得,我最怕就是动脑筋。”

他拧起她的下巴颏,稍微用点力气,下巴颏就被拧出屁股一样的形状。他把她的脸完全扭向灯光,此时她忽然显得温顺,似乎处心积虑准备发情,脸上忽然有了些酡色。他心里说,你以为这几招对我还能发生作用?嘴上说:“我看你不是怕动脑筋,你是有点心疼。”

“你听到别人说什么了?”喜苹的脸忽然变色,一手揪住范老板的耳朵。两人一起过了二十多年,他耳朵的一项主要功能就是被她拧。她出手稳准狠,要拧他耳朵比去偷个人熟练太多,他从来没有躲过,这次当然也一样。她稍一发力,他整个脑袋只能扭转九十度。他也搞不清,形势怎么陡然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哪个狗日的跟你这么说?”喜苹说,“为什么是蔡老二?蔡老二有什么好心疼的?他那一副猪不吃狗不舔的苕样,我有什么好心疼的?”

“我……你把手放开!”

“放开?好,放开!”在松手的一刹那,喜苹另一只手抽来一耳光,抽在他另一边脸上,他脸皮一弹,虚幻地听见“噗”的一声。年轻的时候,她一耳光抽来会是“啪”的一声,干脆利落。他身体一扭,用脚去找鞋,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弹开两三米远。她却没完,胸脯一挺,眼里迸出几颗硕大而丰满的泪珠,嘴里嚷着:“你打我一枪!”

“你等着!你这婆娘!”他嘴上这么说,身体赶紧往后退,用手去找门,最后门是被屁股撞开的。

老朱永远是忠心耿耿的模样,开车不快不慢,说话不多不少,把他载到要去的地方。前面路口拥过来一大堆人,大概是刚下班。车子蜗速从人群中分过,人群慢慢闪向边。有的看看车头标志,三股叉,就撇撇嘴,眼底的仇恨一闪而过,接着赶路。有的不认得。车子像分过水流一样穿越人群,马路陡然开阔,他虽然用不着开车也暗自松口气。

“人真是太多,哪里都多。”

“是啊,人太多。”老朱很敬业,他知道自己总要有所应和。

“要是有枪,应该把人打掉一点,至少四分之一,或者只留一半。”

“是啊,留一半。”

“你说,留谁不留谁才是道理?”

老朱答不上来。范老板问这样的问题,基本算是在找麻烦。但老朱已养成有问必答的习惯。“这个,要费很多子弹的。”

“这不是问题。”范老板淡淡地说,“假设子弹管够,再多也管够,无穷无尽,你看要打哪些人?”

老朱彻底答不上来。范老板又一想,那是因为老朱手里没有枪。有了枪,想法就不一样了。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还是说冷兵器。一把枪带给人更多的想象空间。

天空有些飘雨,雨刮器时不时抽风地刮一两下。他的视野有些模糊,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人像是蔡老二。“前面那个人!”他指了指。老朱很费力往那边看,这时候那个人已经迅速拢到车前,敲响车玻璃。

“往前开。”

“是蔡老二!”

“往前开!”

老朱嘀咕着,踩油门用了些劲,X5瞬间加速能力不比刘翔差,要不然也不好意思值上这么多钱。蔡老二又小跑了几步,范老板扭头往后面看,透过玻璃透过雨,看不清蔡老二的表情。

范老板说:“已经辞退他了,他这是要搞么子嘛?”

“蔡老二,他还是想给范老板做事。”

“哦,我很感动。但是人那么多,不可能说,谁想给我干事我就养着他。再说我看他也不像是能饿死的人。”

“他……他也不容易。”

“我容易?老朱,你说说我容易不?”他忽然来了情绪,声调一下子蹿上去。老朱自然不吭声了。

范老板不知道喜苹怎么跟蔡老二说的,反正那天晚上闹一通,第二天她还是以大堂经理的身份把蔡老二开了。晚上两人在卧室里撞面,没有提起这事。对于他一个董事长,这种事微乎其微。他又雇了一个姓崔的青年司机,长得像青年时候的崔永元,脸上挂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一看就还满意,想着这小伙子以后陪自己长途,定然会用笑话和段子逗自己开心。说不定,这小伙子吹起口哨也不比蔡老二差。规定要小崔报到上班那天,小崔没来。事后听说小崔被人揍了,住医院里。范老板叫了个经理去医院探看,问到底怎么回事。小崔没有搞清楚,但说记得袭击他那两个人的模样,并报了案,警察正在查找凶手。小崔伤得不重,过几天出院,主动给范老板发来一条消息,他感觉自己脑袋轻度震荡,近期可能开不了车。这当然无所谓,很小的事情。他又叫人往外发消息,请信息公司张贴招聘广告。多少天过去,再无一人前来应聘。

他隐约发觉此事和蔡老二不无关系。蔡老二不光是他司机,在那些染了头发刺了花绣的年轻人当中,蔡老二也薄有名气。以前,车偶尔在路边停下,往往有几个马路晃晃摇头晃脑地走来,脑袋往车窗上凑,冲蔡老二喊二哥,喊蔡总,喊蔡爷。蔡老二总是开心地冲他们喝一声,滚!

前面到了一所小学门口,正碰上放学,有交警拉了警戒带,限制行驶。新闻里说,前不久哪里一所小学的学生刚出校门就被车撞飞。现在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几天全国的交警都有得忙。

蔡老二忽然拧开了门,挤了进来。他身上湿漉漉,像条落水狗。“范老板……”蔡老二深情地看过来。“谁叫你上来?你下去。”“范老板,讲两句话,你让我死个明白。我好歹要在街上混日子。”

“老朱,你把蔡老二弄下去。”

“呃,好!”老朱却不动。

“范老板,我知道赶我走绝不是你的意思,你受到某些用心不良之人的蒙蔽。你不让我说几句,我死不瞑目!”蔡老二看上去受了天大的委屈,竟然要哭。范老板当然不为所动,他知道,这几年流行泪流满面,这些江湖好汉也喜欢时不时地哭一哭,要不然就OUT了。

范老板只好听他说话,要不然,又能怎样?他有钱,但买不了蔡老二闭嘴。“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雷总,她一定要撵我走。她也不跟我明说,只说我作风有问题。我也不知道作风有什么问题,我是爱摸女服务员的屁股,但那基本上都征得她们本人的同意。我不可能说,张三同意了我却去摸李四的屁股。范老板,我跟你这么多年,你知道我这人有分寸。再说,女人的屁股,本来就是拿来让男人摸的,不是吗?”

“这个不归我管。”

“但你知道我的为人。我要死个明白,作风问题不会是真正的理由吧?再说人非圣人谁能不犯错,过而能改我们要原谅他。摸屁股的事,你要给我机会,以后我再摸一次就剁一个手指头,从右手的食指剁起。”

“我为什么要剁你手指头?”

“剁了就不能开枪了。范老板,这根指头对于男人很重要。”蔡老二说着竖起他的食指,在范老板前面晃一晃。

“你开过枪?”

“范老板你知道的……”这几乎是蔡老二的口头禅,其实范老板想不起自己知道什么。蔡老二又说:“我这人也许没多少文化,但是还算有能耐。我懂枪的,虽然我自己不用,但我懂得怎么用,在这一行也算老师傅,有人买了枪就会叫我看一眼,好不好,行不行,看一眼我基本上就摸得清楚。”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现在世道很乱,懂得枪,就会少挨枪打。”蔡老二笑得有些贼了,举了个例子,“前回有一个老板拿了一把枪叫我看看。我一看,仿六四,新桃县坎岩乡独夜寨一个麻师傅出手的货,没有印记,我看看铣工锉痕,只能是老麻出手的货。前几年刘四买来的,后来转给西街苗大,苗大有一阵发毒瘾把这把枪转给界田垅小麻拐。小麻拐打了两枪嫌不好用,又出手了,卖到这个老板手里,就只有八颗子弹。这个老板要我看看好坏,我又试了两枪,瞄不准,想打一只老鱼,没打着。正常情况下,我不可能两枪打不死一只老鱼。”

“那老板姓什么?”

“这个不能说,范老板你是知道,每行都有规矩的。我这个人懂规矩。”

“我知道你懂规矩,但现在我已经另外请了司机,说好了的。这也是规矩。”

“我虽然懂规矩,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可以说,该知道的情况我都知道。你要请崔大林的弟弟当司机,后来因为客观的原因他没有来成。现在你还没有招到新的司机。范老板,女人是新的好,司机其实还是旧的好。”

“你这是逼我。”

“范老板,我只想鞍前马后跟你跑,幸福你的幸福,快乐你的快乐!”

范老板不知道怎么回答,老朱却哧哧地笑。他憋了好一阵,终于憋不住。范老板严厉地说:“发神经!”老朱赶紧把剩下那点笑嚼碎,咽进肚里。

范老板又看一眼蔡老二,蔡老二这一阵染了黄毛,黄毛和眼神此时一概充满期待,像一头进口的宠物。

“你这事我还要和人商量一下,你等几天。现在你下车!”

“范老板,雨下得太大,到前面一页琴网吧,你再扔下我。”

车子还堵在门口,许多孩子源源不断走出来。范老板只好沉下心思欣赏小孩们一张张花骨朵般的脸。蔡老二在一旁吹起了《两个小娃娃打电话》。

夏天多雨,有时候范老板会紧紧衣服,将两只手环抱起来,摆出思考的样子。思考一会,发现虽然天在下雨,温度却不低,遂将两只手放下。他有时看见蔡老二,大多数时候蔡老二不会闪现在他眼皮底下。他有时候看见喜苹,还是大堂经理,最近又到哪家美容医院抻了皮,脸皮绷得更紧了,身体皮肤绷得更紧了。有一晚她睡了他去摸她,几乎摸了个遍,没发现疤在哪里。他感到不可思议,她是个大身坯的妇人,即使玩了命想将自己弄得苗条或者纤细,一些细部皱纹的密集仍然昭然若揭。以前她身上有这么多褶皱,断然不会是打几针就绷得紧。如果开刀,疤痕怎么又找不着?

有时候,他提醒自己不要太好奇。她皮肤松弛或者绷紧,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和她偷没偷人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阵,范老板没有闲心去想这些,新的烦心事又找上门了。有一天,小倩有些为难地站在他面前,无奈地杵来一眼,又迅疾地勾下脑袋。

“是不是想结婚了?是不是先杰要你来跟我说?”

他看着女儿姣好的模样,一阵阵揪心的痛。他早知道好白菜迟早要被猪拱,只是没想今天轮到自己家。

小倩羞涩地点点头。他想提醒她,这事情还须谨慎考虑。世界归根到底是你的,只要擦亮眼睛,就不难发现,十个男人有九个会比先杰更好——保守地说,也不会少于八个。为什么一定要挑先杰?但范老板这时候不想再干诲人不倦的事,每个人的心都是如此顽固,谁又会被谁真正说服?

“给我点时间,我现在有别的事要办。”

“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这事我已经想清楚了。”刚才小倩脸上还有一层毛茸茸的羞涩,转眼全不见了。

“那你来找我说什么?”

“我只是来找你说一声。”她说,“先杰跟我说了,他根本没有别的想法。你的这些东西包括酒店,你可以捐给别人,我们不要。”

“难道捐给红十字会?”

“爸,这事你看着办。在你不了解先杰的情况下,先不要对他有什么成见。”

小倩走后,他才恍然明白过来,在女儿心中,先杰竟然是个道德模范,而自己只是势利小人,以为别人的接近都是图谋钱财。他知道,在先杰这件事上自己完全失败了,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注定是在给一个杂种努力。

僵持了一阵,范老板只得默认了这事,让喜苹交出户口本。登记那天先杰又把自己弄得油光水亮,在酒店里狠摆了几桌。外面陆续有人进到酒店左侧的餐厅,大都是先杰的亲戚朋友以及马路上晃来晃去的兄弟,范老板这边的亲戚象征性地去了几个。范老板坐在自己办公室看着窗外陆续拥来的人群,什么也不说,把手伸进抽屉摸了摸。那把枪沉默,却有些发烫。餐厅经理敲门进来,显然有情况要汇报。“你家那位……先杰跟我们说了,今天的酒他一定要埋单。你看怎么办?”经理不敢自行决定,要请示到底给先杰打几折。

“全价,一分都不能少。”范老板氽氽嘴皮又说,“加收百分之十服务费!”

“要是他晓得价格……”

“我反正是在帮他赚钱。”他又补充,“羊毛出在羊身上!”

餐厅经理刚走,先杰后脚就来,这一情况搞得范老板眼皮一跳,难道说,先杰把菜价都记个烂熟,经理一开口他就算好价格不对?不,倒是表情不对。先杰脸上堆着许许多多的笑,仿佛故意用笑把脸廓僵硬的线条变得柔和。“爸,那边都差不多了,就等你了。”先杰轻车熟路把范老板叫成爸,同时他把自己那个爸叫成老东西,加以区分。

“呃,晓得。”范老板把手托在下巴颏上,打量着先杰。

“爸,你有心事?”

“呃,今天这种事,我没法和你一样开心。”在先杰那片灿烂笑容映照下,范老板心情愈加灰暗。迟疑好一会,他仍是憋不住问先杰:“要是你妈……我是打个比方,要是你妈,她有一天被人欺负了……”

“爸,这种事每个人都难免……”先杰脸上仍是知冷知暖的模样,赶紧绕过大的办公桌靠近范老板,同时将嘴凑近他的耳朵。“这种事情,你要知道,一般情况下,老妈和老婆都不是拿来让别人随便搞的!”

范老板一想,被搞似乎有些严重。难道我说过先杰的妈被别人搞了?他及时纠正:“不要会错意,我只是说被欺负。”

“蔡老二那杂种,做掉他原本不难!”先杰化掌为刀,狠狠地斜拉一道弧线。

“做掉?”范老板咀嚼这个词,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对,做掉!”

“不难?”

“对,原本不难!”

“原本?”他知道这意味着对方把球踢回来,又瞪了先杰一眼,“现在不行吗?你有空,去帮我做这事。你要枪,我去帮你找。”

“不是枪的问题,枪随时都拿得出,子弹也足够打死半打人,这肯定的。”先杰两只手撑向大桌,“问题是,爸,这事情你一开始没有找我,找了何卫青这样的老东西。这种事,必须一下子就找对人。现在谁都知道你找何卫青做掉……”

“谁都知道,谁知道?”

于是,先杰腾出一只手搂住范老板的脖颈,又说:“别急,听我说完。现在他们也都知道何卫青找不到人,他要亲自动手又没有枪。我不是不帮你弄这事,其实也没多大的事,但这必须不暴露。到了这一步,只要一动手,他们就知道这事是我做的。只能是我。”

“他们,到底是谁?”

“该知道的人。”

范老板本想问,一开始就找你,你真的可以“做掉”蔡老二?但他没开口。先杰是个杂种!这杂种又开口说话了:“爸,既然现在已经是一家人,我是想,再亲亲不过自家人。我可以把外面的事停下来,到酒店帮着点,照看着点。”

“这个不需要,一个萝卜一个坑,人事已经安排好了。”

“爸,一块菜地即使种满萝卜秧,空隙还可以点蒜籽,互不影响。蔡老二,现在做掉他固然时机不成熟,但平时我可以帮你盯着他。”

“我有什么需要你帮着盯着的?蔡老二跟你讲过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了吗?”

“没有没有,我又不是跟他一伙。”先杰明白人,知道今天讲话怎么都讲不顺了,只好打住。他挤了挤眉毛,提醒范老板:“爸,可以走了不?”

“我不想去可以不?”话一说出就后悔了,他回过神,冲着先杰发脾气,误伤的却是小倩。幸好,先杰是个死皮赖脸的人。

“好的,那我就不打搅。”先杰忽然良心发现似的,深深鞠了个躬,折身出去,轻轻带上门。

范老板咬咬牙,冲着先杰的背影暗骂一句脏话。独自待在偌大一个办公室,感到闷,外面传来爆竹的声音,爆响的间歇,还有人们碰杯吆喝的声音。还有主持人,他说普通话拿腔捏调,扩音系统却是全套德国进口的,所有的腔调都按比例扩大。窗外的天空既蓝且深。范老板走出去,自家酒店竟显得有点空旷,仿佛所有的人都挤进餐厅祝福那个杂种。他没有惊动司机,自己去开车。他很久没有开车了,但相比以前开过的摇把子拖拉机,自动挡简直可当成玩具,出厂时附一纸说明书,顾客看一眼,上手就能用。

他把车开出去,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何卫青撞进眼帘。

已是下午,何卫青拖着一个读幼儿园的小孩。小孩蹦蹦跳跳,相应地,何卫青竟有些蹒跚。他把车贴近人行道,摁了摁喇叭,何卫青没反应。

“老何!”他只有探出头去,冲他说,“你儿子?要不要上来?我送你们回家。要不去吃肯德基。”

“走走。”

“那我也走走。”

他停妥下车,和何卫青父子并排地走。小孩夹在中间,他也想拉小孩空出来那只手,小孩不接。何卫青就说:“不懂礼貌。你还没叫人呢,叫叔叔!”

“叫伯伯!”范老板补充。

小孩终于开了口:“爷爷。”

“讨打,叫伯伯。”

“是爷爷!”小孩坚持自己的判断。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计较,信步往前走。走不远到桥头,有人摆开一排电摇车,车头做成喜羊羊,做成光头强,哄小孩上去坐,一块钱晃五分钟。何卫青的儿子老远就跑了过去,骑在海绵宝宝身上,海绵宝宝内裤里有一张小椅子。海绵宝宝上上下下地晃起来,小孩就乐不可支。范老板就把何卫青拉到一边说说话。桥下面,又有一对新人拍婚纱照,那女的几乎没有乳房,但也穿了低胸。两人扶着栏杆,脑袋九十度地垂向下方。

“那件事情想清楚了,你要枪,给你。”

“你肯定是香港片看多了,有点钱,老是想打死这个打死那个。要是赚钱就想杀人,你说,有没有意思?”

“你不要跟我绕来绕去,老何,以前你是最讲信用的人。我给了你钱,你不帮我办事,反倒要我弄枪。现在我帮你把枪也弄来了。”

何卫青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说:“你看到的,我们都老了,我儿子,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是我孙子。不要再打打杀杀的了,你不敢杀人,只想知道有钱到底能不能买一个人死。现在我回答你,有钱可以买一个人死,但那不是你干的。”

“我花钱就买你几句屁话?”

“我们加起来都一百多岁了,碰个面却在讲杀人,这像什么话?这又有什么意思?老范,你女儿都嫁人了。明年你有个外孙,抱在手里玩一玩,看他捏在手里像一块水豆腐,就会觉得杀人的想法很幼稚。”

“别说这个,说这个更想杀人。”

“拿你没办法,跟你讲什么都是空的,你反正就是想杀人。老范,我们都老了,反正我老了。我儿子在叫我,我要不过去他就会撒泼。没办法,我把他惯坏了,一想我都这么老了他还这么小,就舍不得打。要是你觉得你还年轻,不要成天想着杀人,有心情就看看桥下那个妹子。现在活着多好啊,年轻妹子都把胸脯露出来让人随便看。我们命苦,年轻的时候女的个个裹得像是粽子,你多看一眼她就亏了血本似的。”

何卫青说自己老,这时却年轻起来,拿烟蒂朝桥下那穿婚纱的妹子弹去,河风却把烟蒂带到看不见的地方。

蔡老二走过来,目光一触范老板,便条件反射似的拧出笑,笑得费力,看的人也是难过。范老板脑袋一阵恍惚,虽然蔡老二一直在酒店里干活,但已多时没见他人。喜苹有了新司机,这回找个女的,年轻且漂亮,唯个子矮喜苹半头。喜苹乐意跟那女司机处得像姊妹花一样,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但又看得出是贵妇带着丫鬟。

这一阵,若非出门见重要客户,范老板已习惯自己操方向盘,面对高速路上路口的交叠,方向盘一打,想去哪去哪。

今天脑袋一抽搐,又把蔡老二叫来。蔡老二成了酒店的客车司机,根据人数多少,开着商务车、中巴或者大巴去接人。他的收入远远比不上以前,只能挣几个死工资。以前贴近老板,只要人机灵一点,懂得摇尾乞怜,懂得看眼色行事,老板免不了会多扔几块肉骨头。

蔡老二心里窝着一把火,暗骂自己,花这么多力气留在范老板的酒店做事,还不照样是被人捏的螺蛳?心里怀着愤恨,一见着范老板,又像是见着爹娘,赶紧奉上一脸笑。笑一笑反正不要成本。

“老板,想去哪里?”

“你随便开,散散心,透透气。”

“随便开?那要不要……”

“不要!”范老板很少这么斩钉截铁。

很久以前,要说散心大都是往城郊走走,但现在城郊成了稀罕之物,每个城市都塞得满满当当。开着车散心,一晃眼穿过两三处县城。蔡老二本想抓紧时间说些贴心贴肺的话,逗趣开心的话,让范老板恢复记忆,记起他蔡老二不光开车还可以解闷。嘴却像是堵住了,蔡老二有话始终说不出来,车内古怪地宁静。

终于,蔡老二说:“范老板,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

“呃,说说。”

“先杰是个杂种!”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一生下来。”

范老板不语,心里一酸。小倩和先杰的婚宴还没摆,各种状况就不断冒出来——和这种人渣搅在一起,哪有不吃亏的道理?先杰在外面有的是女人,两人扯证以后,先杰就认为用不着隐瞒了。最近小倩好多次哭红了眼睛回到他身边,说自己被骗了,想离婚。范老板只好苦笑,先杰盘算了那么多年才把结婚证扯上,可能也是他一辈子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现在想摆脱,不见血怕是不可能。见血的事,恰恰又是先杰的长项。

范老板摸了摸包,枪在里面,但没上子弹。把枪带上车以前,他心子就发紧,怕子弹压在膛里,敲死一个人变得太过容易。万一自己想起这么多年的委屈,突然一下灵魂出窍,掏枪就敲了蔡老二的脑袋……只这么想想,头皮就发麻,背膛心一阵阵发紧。人又如何保证任何时候、每分每秒都牢牢地管控自己?他赶紧卸了子弹,留在房间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感受到枪沉沉实实待在包里,范老板情绪才稍稍有所放松。

“要是你女儿被先杰这样的杂种骗了,你该怎么办?”

“他要是敢惹到我家……”蔡老二欲说又止,正好前面会车,路面忽然变窄,他要处理眼前的情况。稍后到了平阔路段,蔡老二把车停在路边,扭过头来,认真地看着范老板。“本来,我可以帮范老板处理这事,但现在已经迟了。”

“怎么说?”

“先杰和你家小倩领证请酒那天,你都没有露面,而是去找何卫青处理这事。你怎么能找何卫青呢?何卫青处理不了你的问题,但别的人都知道你要处理先杰。现在已弄得人尽皆知,你再叫我处理问题,难度就无限地增加了。”

“你说的别的人是谁?”

“该知道的人。”

“我不认为有谁应该知道。”

“你都不知道何卫青是个漏勺。”

“我找何卫青根本不是为了处理先杰,那时候我还没有这个想法。”

“那你找他……”

蔡老二问得太多,范老板不想有问必答,于是他说:“我和他认识很多年,偶然碰了面,想请他吃个饭可不可以?”

又是一阵沉默,蔡老二继续将车往前开。后来,蔡老二若不经意地又启开了这个话题。“何卫青不敢帮你办事,他就问你要一把枪。如果给他一把枪,不要以为他就真能给你办事。他会说这把枪不能用。”

“枪为什么不能用?”

“仿造的枪,质量没有保证。新桃县出来的货往往这样,当着客户的面啪啪打两枪,看着没问题,实际上枪管已经严重变形。再开第三枪,子弹说不定会在枪膛里爆开,像周星驰电影里演的那样,瞄着对方开枪,伤着的却是自己。”

“这样啊?”

“所以嘛,新桃县的地下枪械厂,即使公安局不去查,质量监督局也要去查。买枪的人往往都是心里有事说不出的苦命人,这些狗日的枪贩子还拿着残次品卖给人家,简直伤天害理,没有人性。”

范老板不吭声,又摸了摸自己的包,硬邦邦的。这枪看上去质量还不错,枪管变不变形,他也不会检查。

“已经到朗山了,要不要找个地方?我知道这里有个地方,还不错。”

“不用,掉个头回去。”

“范老板,不是你想象的。朗山龙潭古镇现在搞起旅游,也随时在拍电影电视剧,有点像影视基地。要是你碰见你喜欢的女明星,比如章冰冰或者范子怡,我就麻起胆子帮你问问,看人家搞不搞援助交际。”

“援助交际?”

“给她钱,看能不能一起吃个饭。”

“呃,那也行,范子怡也姓范。”

“那就范子怡!”蔡老二这时真的扭过头来,皮条客的嘴脸。

龙潭古镇的旅游生意才开张,稀稀拉拉有些游人,此外看不到任何剧组拍戏,别说大明星,电视上稍微相熟的脸都找不出一张。两人在古镇里转两圈,蔡老二的厚脸皮也有些绷不住。“他们明明是这么说的。”

“谁说的?范子怡跟你打电话说她在这里等你?”

既然已来,就接着转,蔡老二眼睛放亮,很想找出些有意思的东西,戴罪立功。这样,他就发现,在河畔几棵大柏树下,摆了一溜道具服装,有皇帝穿的,有土匪穿的,有日本兵穿的,也有古代将军的铠甲,铠甲是用一块块亮片串成的。蔡老二手一指,说:“范老板,要不然我们也换上戏装,拍几个照片?这是有些不高级,但是,总是不高级的事情会让人开心起来。”

“你说得对。我就是看你不高级所以容易开心得起。”范老板走过去,走到一堆道具服装中间,挑了一件日本少佐的军装。这种服装把他稍显臃肿的身体绷得板板正正,穿好以后他胸腹不自觉地挺直一些。蔡老二帮着他把日本军装穿好,自己准备去找一件日本士兵的服装。

“不行,你穿这件。”他指了指国民党女兵的服装。他记得,以前电影里女特务都是穿这衣服,帽子像一块西瓜皮,要是没有别针,可能没法稳稳地扣在人脑袋上。

“这是女人穿的。”

“有什么关系?我叫你穿你就穿。”

蔡老二撇撇嘴,艰难地把偌大块头一点点藏进女人的衣服里面,旁边就有人停下来欣赏这一幕。范老板指定租道具服装的老板掌机,然后他要蔡老二跪下来。蔡老二挺聪明的一个人,穿上女人衣服立即现傻。他问,为什么要跪下来。

“演戏,情节发展需要这样。难道还是我给你跪下来?”

“这是哪里话嘛?范老板……”

“少啰唆,跪下!”他用力喝了一声,竟然快感十足,还想上去补一脚。但蔡老二已经应声跪下了。

范老板操起了一把手枪,是木头削成的,涂上黑漆,看着像一块炭。首先,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讲一讲“剧情”:“是这样,好比一伙日本兵抓住你,一个国军女兵。好比他们每个人把你摁在地上尽情轮奸了一圈,发泄了兽性,完事裤子一提还不认人,要枪毙你。这种事不讲道理,本来就是这样。”

“范老板!”蔡老二无奈地说,“演戏就演戏,请求太君不要一手拿枪一手拿手机,更不要刷微博。”

“你考虑得周全,那个时候没有微博。”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蔡老二这时候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能不能不跪,站着枪毙行不行?”

“我认为还是跪着更有真实性。”

蔡老二刚调整好跪姿(要摆出合符范老板要求的姿势),范老板忽然变得敏捷,向他靠近。就在这一刹那,范老板扔掉手中那只木驳壳,从屁股后头抽出一把仿六四式,比着蔡老二的脑袋。“叭勾”,他嘴里这么叫了一声,其实很不专业,那是汉阳造的打向山谷的回响。蔡老二演得特别投入,腿倏忽一软,整个人就像一摊鼻涕黏在了地上。他的演技甚至引来一片掌声,有好事者高叫再来一个。围观的人也纷纷举起手机。

好一会之后,范老板去拉他,他两条腿还聚不起力气,一脸假白。

稍后回到车上,范老板看这情况,就让蔡老二坐在驾驶副座,自己开车。

“现在我是你的司机,你闭目养神。”

“那怎么行?老板,还是我来开。”

“你看,你那个样,手也不稳当,你敢开我也不敢坐。”

蔡老二本来就没有完全回过神,现在范老板客串了司机,他更不自在,赶紧找话讲:“……话说有一天,戈尔巴乔夫让司机停下来,他自己要过过开车的瘾。经过一个收费站,收费的只敢敬礼不敢掏收款单。别人问他看到什么样的人,吓成这样。收费的说这人不认识,但戈尔巴乔夫是他司机。”蔡老二的脸仍然没有血色,磕磕巴巴地讲起这个笑话。范老板笑不起来,认真看向前面,一脚踩到百码以上的速度。

天开始黑了。进到一个隧洞,蔡老二才说:“那把枪太真了。”

“是啊,我一看这玩具枪,跟真的一样,就买下来玩一玩。”被一团团暖色的光晕照耀,范老板的心情一点点好了起来。他又说:“还是你懂得让我开心,从明天起,还是你来帮我开车!”

蔡老二闭目养神,仿佛回应了一声。之后蔡老二懒得说话,范老板心情却不错,又不想耳畔太安静。蔡老二既然不愿说话,他也就体恤民情,不强求,扭开车载广播找台。一个名嘴的声音蹦出来,仍然是在讲段子。话说一个老大对一个马仔不太放心,因为该马仔晓得的事太多。有一天老大把马仔找了来问话。“一加一等于几?”马仔说二。“那二加二又等于几?”马仔掐了掐指头说四。“你知道得太多了。”老大认为理由已经找足,一枪把马仔撸了。

蔡老二明明是睡着了,这一下忽然被自己的笑呛醒了。范老板也会心地一笑,暗自想,名嘴就是名嘴,被他们一说,老大永远那么潇洒。

注释:

[1]田耳,本名田永,湖南凤凰县人,1976年出生。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中篇小说《一个人张灯结彩》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曾获“贝塔斯曼”杯网络文学大赛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