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商定的撤军计划,首先过江的是负责转运十万两饷银的盛军一哨人马。当初运来饷银的转运人员已经撤走,只余十人看护。运输饷银非同小可,袁世凯与叶志超、卫汝贵商定,从盛军中抽调身体健壮、腿脚利索的一哨人马交给一位吕姓哨官,由他全权负责运抵凤凰城。
军队过江的顺序,是丰升阿的马队、马玉昆的毅军、叶志超的部众、卫汝贵盛军一部,聂士成的芦台防军负责转运军械,卫汝贵的盛军两营负责殿后,吕本元的马队负责警戒。因为鸭绿江上只有一架浮桥,军队过江很费工夫。运输军械则更慢,运了四天还未完成。第五天吕本元派出的哨探报告,八十里外发现日军马队,另外有几艘日本船向义州方向驶来。负责殿后的盛军开始骚动,有人埋怨转运军械的芦台防军太慢。到了中午,两位营官去找袁世凯,希望撤回江西。袁世凯反问:“那没运完的军械呢?”
“只好扔掉了。军械丢了可以补充,如果被日本人困在义州,再搭上几千人实在不值。”一位营官道。
另一位则附和:“袁大人没与日本人打过仗,不知道厉害,就我们这些人根本不是对手。”
袁世凯不同意,希望再坚持一天,两位营官气咻咻走了。
到了晚上,突然砰砰枪声乱响,盛军中有人大喊:“快跑,倭寇来了。”
负责殿后的盛军两营根本不听约束,纷纷奔向鸭绿江边的浮桥。仓皇之中,有好几人失足落水。两位营官气得直跺脚:“袁大人你看,兵勇都如惊弓之鸟,实在没有办法。我们俩成了光杆营官,不如也过江去。”
袁世凯去找吕本元,问他马队发现新的敌情没有?吕本元说还没有。因为还有大批炮弹、枪子和近千石粮食,弃之太可惜。两人正在商议,叶志超派人过江,说为了避免浮桥为敌所用,今晚要拆掉浮桥,请连夜过江。
“粮食不能运回,不如就地分给义州的百姓。”于是袁世凯去找义州府尹,让他连夜把粮食分掉。至于未运走的炮弹枪子,则在南门外引爆。
聂士成的芦台防军和吕本元的马队,在连声爆炸中匆忙过江。第二天一早,浮桥就拆掉了。
过了江,袁世凯才听到几天前北洋水师与日军舰队在大东沟外大战一天,北洋水师连沉带伤七八条军舰,就连定镇两艘巨舰,竟然也暂时失去战斗力。这样所有的粮械转运失去了水师保护,不敢再走水路,全部改为陆路转运,特别费工夫。他忙了七八天,才勉强在九连城储备了十来天军粮和打一两天仗的弹药。
军队士气低落,军纪混乱。这时朝廷又下旨直隶提督叶志超调度无方,以致平壤大败,革职待勘;盛军统领卫汝贵治军懈怠,革职查办。叶志超一军交由聂士成统领,卫汝贵的盛军则交由吕本元和孙显寅两人共同统带。北洋水师济远舰管带方伯谦,激战之中率先逃走,僚舰也随之而逃,已经在旅顺被斩首。而李鸿章因为平壤大败、北洋水师损失巨大而被朝廷褫夺了黄马褂。文官要得黄马褂并非易事,李鸿章是因为军功而赏穿黄马褂,因此褫夺黄马褂等于否定他的不世军功,也是相当严重的惩罚。所以大家都知道,下一仗如果再打不好,不知要有多少人倒霉。
叶志超被革职待勘,新任命四川提督、驻军旅顺的宋庆为北洋军务帮办,统领除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所部外的各军。宋庆从旅顺北来,总要十来天才能赶到。整个鸭绿江的数万大军各自为政,益加混乱。
现在军械不但缺乏,而且质量还差,尤其是天津机器局自产的炮弹和枪子,往往对不上号,各军所用枪支又相当混杂,有天津自造的前门枪,也有江南制造局制造的后门枪,还有从德国、美国、英国购买的洋枪,往往一营中便有数种,枪弹不配套的问题非常突出,常常领去了军械,发现不配套又纷纷退还,把袁世凯弄得头昏眼花。
粮食也远远不够。鸭绿江防线所在的东边道土地并不肥沃,多是种豆子和高粱,而淮军吃惯了大米,牢骚满腹,各军统领都找袁世凯诉苦。李鸿章急电周馥,要他安排辽阳转运站从盛京一带采购辽河平原的稻米,袁世凯则到凤凰城周围采购粮食。此时,周馥从辽阳发来电报,让袁世凯督促疏通辽阳到凤凰城的运道。袁世凯安排好转运局的有关事宜,决定往辽阳方向去,临行前给李鸿章发封电报,报告自己的行程:
前敌军火均已运交,俱可敷用。凤凰厅军粮已由转运局员等赶办就绪,惟凤至辽阳,山水层叠,各村店为过兵所扰,多闭歇。现运车络绎,殊多未便。与周臬司商派员弁分站照料,并协修桥路,凯赴各站查看路店,督饬各员赴设店栈,以利运途。
没想到李鸿章立即回电:
电悉。后路站店、桥路查看修理可委员弁办理,大战在即,前敌军火必须及时接济,此时离凤何意?速回凤督率妥办。
袁世凯看罢,心里沉甸甸的。自从朝廷下旨让他带兵的事情发生后,李鸿章的冷淡是十分明显。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李鸿章是多聪明的人,何况在京中又有诸多眼线,自己走翁同龢、李鸿藻的门路肯定已被发觉。这次电报明显可看出李鸿章的不信任,显然以为他离开凤凰城是为了躲避战火。天地良心,自己一心为公,何有胆怯避战的一丝念头?袁世凯十分懊恼,觉得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
过了两天,周馥也赶到了凤凰城。袁世凯拿出李鸿章的电报向他诉苦,周馥安慰道:“慰廷,你想多了。中堂这一阵火气特别大,不但是你,就是我也常常受斥责。辽阳那边事情一大堆,他一封电报把我撵过来了!平壤大败,北洋水师在海战中也没沾到光,中堂被褫夺黄马褂。朝中的清流更是连篇累牍参劾中堂,参不倒中堂,就拿北洋水陆各军统领开刀,叶署青、卫达三完了,现在有人要参掉丁禹亭,为北洋水师换帅。日本兵舰一会儿到旅顺,一会儿到威海,一会儿又到天津,朝廷一会儿让北洋水师坚守门户,一会儿又要丁汝昌带舰巡航直沽。中堂每天只睡两三个钟点,苦不堪言,又无人理解。有时候可能我们正撞上他烦恼的时候,难免会说话不客气,慰廷,我们都是中堂的嫡系,多体谅吧。”
“世叔,侄儿只怕中堂有误会,将来有机会您务必为侄儿进言。”袁世凯想想也有道理,也许自己想多了。
“放心好了,你办事情向来用心扎实,别人不了解,我能不了解吗?你只管用心办事,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好了。”周馥大包大揽后又道,“慰廷,北地早寒,不到一个月,就要下雪封冻了。那时候办粮运更难,所以必须赶到封冻前储备下足够的粮食。现在仅靠我们设在辽阳和凤凰城的转运站采购是办不到了,我已经上禀中堂,从周边府县仓存中调粮,凤凰城一千石、辽阳四千八百石、岫岩四千石、盖州二千四百石、熊岳一千石、牛庄三千一百石、金州二千四百石、复州二千二百石,共两万石左右,中堂已经出奏,很快由各地负责直接运到凤凰城。有此两万石军粮,我们可以从容多了。”
听了此话,袁世凯由衷的佩服:“还是世叔的办法多,这比我们采购容易多了。”
“慰廷,明天你陪我到江边去,往上游走走看。”
袁世凯有些疑惑地问:“世叔怎么要去看江面?”
周馥解释道:“宋祝三将军已经到了九连城,他考察了江防,认为九连城往下江防力量较厚,但往上兵力过单,希望依将军带人去充实北部江防,但依将军不肯去。中堂的意思,让我实地踏勘,然后居中协调宋、依两军门。”宋祝三就是被任命为军务帮办的宋庆,依将军则是指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
袁世凯不解地问道:“那现在宋军门和依军门,到底谁主谁副?”
“问题就出在这里,依将军是满人,朝廷自然不肯委屈他,让他屈居宋军门之下。这样,依将军的人马宋军门就调不动了,难免有不痛快。”
两人第二天一早出发,带十几个随从兼护卫,从九连城往上游到了蒲石河、宽甸、长甸等地,返回九连城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时年七十四岁、须发皆白的老将军宋庆亲自安排备饭,十分客气。周馥与宋庆是老朋友,向他介绍袁世凯:“宋军门,这就是袁子久的侄子,袁慰廷。”
宋庆捋着胡须,端详良久后道:“与子久竟然有几分像。子久是个厚道人,为了旅顺船坞工程活活累死,连年靠在工地上哪有不累倒的。我与你叔父,好的像亲兄弟。”
“叔父也常在家信中赞扬宋军门,船坞工程,多赖宋军门支持,才算得以交差。”袁世凯的确知道叔父与宋庆关系不错,但船坞工程是不是得到宋庆的支持,他不过是顺口恭维,好在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宋庆笑道:“子久这话倒也真,我毅军的确为船坞工程下了一番死力。”
等两人简单吃完饭,宋庆开始介绍鸭绿江防线情况。鸭绿江防线,从江口大东沟溯流而上。大东沟到沙河一带,由丰升阿和盛军驻防,再往上九连城一带是驻防重点,因为这里与对岸的义州隔江相望,日军要进攻,这里是最近的路线。九连城及附近江岸,由铭军刘盛休部驻防,往北的爱河两岸,由聂士成、吕本元马队驻防,宋庆部及马玉昆所部毅军作为机动部队。同时朝廷曾经下旨,依克唐阿部马队也在此驻防。再往北就是今天周馥和袁世凯考察过的蒲石河、长甸、宽甸。这几个地方都有通往盛京的道路,而且江面变窄,有些地方骑马就可渡河。而这一带驻防的只有倭恒额和聂桂林的两营人马,实在太过单薄。如果日军舍近求远,由此过江,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宋庆认为,应当加强这一段的兵力,他的想法是让依克唐阿率部到这里驻守。依克唐阿是满洲上三旗中最尊贵的镶黄旗,身份贵重,上谕说得明白,依克唐阿部不归宋庆调遣。不归他调遣,又把人摆到他眼皮底下,到时打起仗来,到底是宋庆来指挥,还是依克唐阿来指挥?而鸭绿江防线的责任,又完全压到宋庆头上,这显然不合适。宋庆的如意算盘是两人分段防守,依克唐阿负责九连城上游,而他只管九连城往下。昨天宋庆跑到边门镇,迎接从盛京带兵过来的依克唐阿,与他商议分段防守的想法。没想到依克唐阿根本不买账:“我奉旨驻扎九连城。”只此一句话,把宋庆堵得无话可说。依克唐阿说得不错,上谕的确如此安排。于是他致电李鸿章,认为“九连城一带兵集如云,而马队向不扎营,散处村庄,似太拥挤,一遇敌至,政令不一,极为棘手。似依将军移防北路为宜,纵兵力未逮,庆必亲督接应,义不容辞”。李鸿章接电报后,电令周馥先行协调。
“兰溪,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如果中堂不能协调此事,那就请依将军负责整个防线好了,我悉听调度。”
“宋军门,我今天晚上就发电给中堂,请他奏请朝廷,加强上游防务,调依将军北上最好。明天我去边门见依将军,一定设法劝通。”
周馥把这件事情揽了下来,但宋庆依然愁肠百结:“兰溪,我这个帮办不好当。你知道,淮军各营头都视所属营伍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营哨各官也都是自己的亲属部旧,外人轻易统领不了。平时各有驻地,鲜有往来,从无大规模的集训演练。如今,把这么多营头布置到鸭绿江上让我来统领,实话说,他们有几个人能买账?”
周馥对淮军的毛病和整个清军体制的弊端非常清楚,但他还是安慰道:“老将军,你是钦命军务帮办,又有中堂对各军的督责,他们谁敢不遵军令?你放心大胆地指挥就是,谁不奉令,军法从事。”
“话虽如此,但要行起军令来就难了。行军打仗,全靠大家能够密切协作,想取胜,非视如一家不可,一有敌情,并力杀敌,不分彼此。可这么多营头,哪位统领又能做到这一点?淮军看在李中堂的面子可能好一点,淮军以外的各军更不好说了。还有,如今的淮军不是当年的淮军了,各位统领都积了不少钱财,谁还肯像当年那样拼命挣前程?淮军承平日久,积弊难返,平日大家都视而不见,如今一拉到战场上就掩盖不住了。叶军门和卫总镇如今被朝廷革职,自然有咎由自取的方面,可各营头不听调度,你进我退,叶署青也是有苦难言。如今,我也坐到这个火盘上来烤了。”
周馥知道宋庆说的是实情,但还要百般剖析,给他鼓劲打气。
第二天上午,周馥和袁世凯打算去边门会见依克唐阿,却得到报告,说依将军已经率部向九连城赶来,于是就在九连城坐等。边门到九连城有五十里左右,下午三点多依克唐阿就赶到了。宋庆、周馥、袁世凯同陪依克唐阿吃饭。吃过饭,周馥和袁世凯到依克唐阿的住处“闲谈”。
依克唐阿虽是满人,却很忠厚,而且当年中俄勘界时同周馥共事过一段时间,算得上老朋友,所以见面后,依克唐阿把周馥一家上下都问候了个遍,这是满人好礼的传统,周馥也一一回问。等这一套敷衍完,周馥转入正题道:“依将军到了就好了,江防由你和宋老军门把守,可保万无一失。”
依克唐阿回道:“谬赞谬赞,何敢称万无一失!”
“的确不敢轻言万无一失。下游兵力较厚,但由此往上游,蒲河口、宽甸、长甸都可通往盛京,而且江面变窄,处处可渡,人马又少,需要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将军去镇守。”
“兰翁,你该不是宋祝三请来的说客吧?前天他去见我,就想让我去守上游。可我奉到的旨意是守九连城,怎么能够说变就变?”依克唐阿听出点味道来了。
“依将军,我绝非宋军门的说客。我和慰廷专程往北边去了一趟,是亲眼所见,觉得上游最为可虑。不信,你问慰廷。”
袁世凯站起来,向依克唐阿抱拳一揖道:“依将军,周臬台所言句句属实,我们两个的确去跑了一趟,在路上周臬台就说,上游必须增调得力一军前往驻防才行。”
依克唐阿还是心有疑虑:“兰翁的话我当然不怀疑。可要说加强上游防务,为什么非要撵我去驻防?”
“依将军言重了,谁敢撵将军前往?只是九连城及下游地段,是以淮军为主防守,上游地段都是依将军的部属。宋将军当然也可以去上游,但只怕到时候防线太长,鞭长莫及。而依将军远离部属,指挥起来也不方便。当然,依将军和宋军门都可以不动,同住九连城也无不可。不过,说句私心话,如果万一江防有疏漏,上游出了毛病,是依将军的部下,要问责,当然要问到将军。九连城这里出了毛病,到时候皇上追责,你们两位都在九连城,打板子先打个高的,依将军身份贵重,皇上自然特别倚重,打板子当然也要先打将军,将军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可如果依将军驻防上游,九连城往下出了毛病,就不关将军的事了。而且,倭寇重点进攻九连城的可能最大。”
依克唐阿一想道理是这样,便道:“啊,兰翁一指点果不其然!可是,我是奉旨驻防九连城,奈何?”
“当然只有皇上才能调得动了将军。李中堂委我为前敌营务处总办,负有协调各位将军的责任,如果将军没有意见,我上禀李中堂请旨如何?”
“只要有旨意,我换防上游绝无问题。”
见此事办成,周馥又鼓气道:“鸭绿江一线至关重要。如果倭寇过了鸭绿江,往北可攻盛京,往南可取旅顺,往西南可搏山海关。只有诸位将军全力协防,如坚持一月,届时江面封冻,天寒地冻,行军作战极为不利,听说倭寇不耐寒,到时候也许会知难而退。我援军得此机会,源源补充,鸭绿江便成深固不摇之势。那时候各位将军都有功可赏,将军自然是首功。”
依克唐阿连忙摇手道:“首功不首功我不在乎,我之所以请缨前来,是不想让小日本觊觎大清根本之地,尤其是盛京,皇陵所在,怎能任由小鬼子猖狂?我是咽不下这口气。”
周馥协调很快有了结果,第二天上午,李鸿章转电宋庆、依克唐阿:
奉旨:前因九连城防务紧要,谕令依克唐阿驻扎该处。现在宋庆已抵九连城,诸军云集,惟长甸、蒲河一带尚觉空虚,虽有倭恒额、聂桂林两军,兵力过单。着依克唐阿即于长甸、蒲河一带酌度地势,移军驻扎,所有倭恒额、聂桂林两军均归节制。依克唐阿、宋庆仍当会商布置,督饬各营,联络声势,合力严防。如有贼船驶近,或于浅水处偷渡,即行迎头痛剿。倘防守不力,致令贼踪窜渡,即以军法从事。钦此。即转依将军、宋提督钦遵云。鸿。
依克唐阿说话算数,奉旨而行,临行前只有一项要求,如果日军攻打上游,请宋军门一定设法救援。宋庆拍着胸脯保证道:“依将军,咱们唇齿相依,你放心,如果敌军攻打上游,我一定分兵救援。”
随后几天,从各方得到的消息都是日军正在向义州集结,估计已达两万余众。大家都知道大战将至,只是不知道日军将于何时从何地开始进攻。宋庆估计,日军向九连城进攻的可能性比较大,他沿着鸭绿江防线巡查,鼓励大家严防死守。周馥则回到凤凰城,向辽阳方向督促沿途站店加紧赶运,袁世凯则因为有两批军火还未到,留在鸭绿江畔,此时便跟随宋庆巡查江防。
这次,巡查到九连城北的叆河一带。九连城东边,便是由北而南的鸭绿江,沿江是连绵丘陵,上置炮台,俯瞰江面;北面的叆河由西北往东南流来,自边门以下分为两股,流入鸭绿江。要从北面进攻九连城,便要渡过两道叆河,每道都宽百余米,河水深及马腹,算得上天然屏障。因此九连城一带,得江河环流,天然形势,易于防守。然而,叆河北边是一片旷野,只有鸭绿江边有一座山头,名虎耳山——像一只虎耳朵,耸在江边,俯视江面。
袁世凯指着虎耳山道:“宋军门,此山十分独特,如果我军得之,可俯击江面及山下旷地之敌,如果被日军所得,便可居高临下,炮击叆河两岸,野战炮甚至都可能威胁九连城,所以此地最好有精锐布防。”
真是当局者迷,当初宋庆全副精力都放在如何固守九连城,因此叆河东北没派一兵一卒。如今袁世凯一语点醒梦中人,他一拍大腿道:“慰廷好眼力!我也正有此意,打算派一支得力兵勇前来据守。”
原来的计划,聂士成部、吕本元马队守叆河东南岸,宋庆带来的四营及马玉昆从平壤带回的两千残兵作为机动游击部队。宋庆打算派聂士成、吕本元部过河守虎耳山,而他和马玉昆的人马则改为游击兼防叆河东南岸。他问聂士成和吕本元道:“你们两位的部下,有谁胆略俱佳,可守虎耳山?将来报功,必是首功。”
独守虎耳山,将是一副千钧众担,两人不能不慎重考虑,一时都没有回答。宋庆手下的总兵马金叙却沉不住气了,道:“军门,若无人愿往,我愿带千人前去驻守。”
马金叙是安徽蒙城人,当年跟着刘铭传与太平军、捻军作战,屡立战功。后来又归毅军到旅顺驻守,向来以勇敢著称。宋庆指着他统领预备队,有些不想放手。马金叙又请战道:“军门,虎耳山位置极其重要,属下愿效命死守。”
见状,聂士成自告奋勇道:“马总镇毛遂自荐守虎耳山,我愿率部队过河,在山下配合马总镇。”
于是马金叙立即带人前往虎山建炮台,筑工事,聂士成一军也过河驻扎。为了便于叆河南北行动方便,宋庆派人与当地百姓联系,在叆河上架浮桥。
到了晚上八点多,倭恒额派来专差飞报,昨天夜里有倭寇二三百人由安平河口潜渡,被击退。今天早晨又有两路倭寇抢渡,皆被击退。但下午敌军分作数股,堵遏不及,纷纷踹渡,有一两千倭寇已经渡河,倭恒额寡不敌众,已经退至红石磊子,请宋庆速派援军。
这名专差衣冠不整,身上多处泥水,显然吃了不少苦头。宋庆打发他先下去吃饭,他与将军们商议。大家一致认为,日军行的是声东击西之计,进攻的重点肯定还是虎耳山或九连城方向。
宋庆问道:“日军大队人马还在义州,进攻重点必是我们这一带,这毫无疑问。但当初我向依将军承诺,他若有难,我必定派人驰援。绝不能食言。哪位将军率人前去救援?”
救援讲究的是快,要论快,当然是马队。吕本元拱手道:“我去吧,什么时候起程?”
“那就偏劳了。无论如何先让兄弟们睡一觉,不然人困马乏,到了也没用。明天一早寅时出发如何?”
“好,明天寅正准时起程。”
寅正是早上四点。吕本元所部纪律严明,四点钟准备时起行。但夜里雾大,虽然点上马灯,却只能看十几步远。又加之要从叆河上游的桥上绕过,因此到了五点多,才到了虎耳山北侧,结果与一队人马迎头相遇,原来竟是日军。双方立即开枪互击,然后各找地方隐蔽。虎耳山下的聂士城,山上的马金叙和叆河南岸的宋庆等人都听到了枪声,但大雾弥漫,根本弄不清情况。吕本元马队目标太大,不易隐蔽,只好暂时后撤。
一直到了近七点,大雾渐散,这时才隐约看到江上竟然已架起两座浮桥,日军正匆忙过江。而虎耳山东侧已有两千多日军占据一个小土岭。宋庆拿望远镜观察情况,两座浮桥再加从上游下来的日军,共有三股向虎耳山进攻。他连忙传令,吕本元不必再去上游,就地支援虎耳山。到了近八点,大雾完全散去,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战斗。虎耳山居高临下对日军造成极大威胁,三路日军集中炮火向山上轰击,山头阵地失而复得,争夺数次。山下的聂士成部、吕本元部与日军激战,无奈敌众我寡,形势渐危。宋庆命令马玉昆过河驰援,叆河上的浮桥还没来得及搭建,马玉昆督率部下涉水过河。关外天寒,河水刺骨,但军情万急,都顾不得了。他的两千人过了河,清军声势大振,日军开始后退。
鸭绿江对岸的义州统军亭上,日军第一军司令山县有朋发现情况危急,命令列炮十余尊隔江猛轰虎耳山,又派出预备队抢过浮桥。与日军作战的清军,包括聂士成、吕本元、马玉昆所部,再加山上的马金叙不到七千人。而日军三股人马,大约有一万五六千人,而且配合作战,进退有据,分合有序。有时三股合为两股,有时又分四五股。站在叆河南畔高地上的宋庆和袁世凯等人,对战场形势看得清清楚楚,清军的各自为战与日军的整体配合形成鲜明对比。袁世凯深感震惊,因为他指挥作战,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四营人马。像日军这样庞大的队伍却能如此指挥自如,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宋庆看到军情危急,传令铭军统领刘盛休,让他率部过河增援虎耳山。然而铭军迟迟没有行动,半个小时后,一支一千余人的铭军队伍才向叆河靠拢,但只是隔河开炮,无一人下水。而炮兵显然技术并不熟练,连开三炮,只有一炮落到阵地上,却是落在吕本元的马队中。宋庆气得破口大骂,令传令兵再去找刘盛休,命人必须过河。然而,此时战场形势已经不可逆转,日军分三路攻上虎耳山,马金叙部伤亡过半,只好率残部在聂士成的接应下从西侧下山,与聂士成、马玉昆等人往西撤退。日军完全占领虎耳山及叆河北岸。前来增援的铭军仓皇撤走,匆忙中将一门山炮弃之不顾。宋庆气得大骂,但又无可奈何。
九连城里还有大量军粮及军械。袁世凯建议先退回九连城,抽调部分兵勇帮忙先把多余的军械、粮食运走。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们还没到九连城,却见九连城的铭军已经有数百人向西溃退。有人在溃军面前开枪镇压,不但没有镇住溃军,反而引起更大混乱。守江岸的铭军也骚动起来,然后开始哗溃。而占据虎耳山的日军向这边开炮,虽然打不到清军阵地,但声势震撼。宋庆的部下也劝宋庆不能进九连城了,因为日军已经越过叆河,一旦压下来,就被困在城中。宋庆大声道:“我是一军统帅,要死也死在九连城。”
“正因为军门是统帅,才不能轻易赴险,不如暂且退到凤凰城,再做打算。”宋庆的亲兵营营官向部下使了个眼色,拉着宋庆战马的缰绳就走。
袁世凯看着争先恐后逃命的清军,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兵败如山倒。他知道组织人去抢运丢在九连城的军械和粮饷已不可能,只好追随宋庆往西撤。
宋庆、袁世凯黄昏前到达边门,马玉昆、马金叙等将领都暂驻扎此地。吕本元派出马队侦骑,随时送来信息,日军大队已经跨过叆河,但没有向西追击的迹象,大家总算可以松口气。聂士成、马玉昆和马金叙三人都向宋庆请罪,宋庆看看三人都是战后余生,又都受了伤,尤其是马金叙,身上受伤十余处,所幸都不致命,便道:“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们都是好样的,实在是寡不敌众,何罪之有?要论有罪,罪在我一人。宋某征战半生,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敌手。怪只怪宋某不孚众望,调不动友军。”
他所说的友军,便是指铭军刘盛休。如果铭军能够像毅军一样抢过河去,战局也许不会如此之惨。
次日一早,又得到消息,日军已经占据九连城,而沙河、安东县城一带的丰升阿部、孙显寅率领的盛军,都已经往岫岩方向西撤。鸭绿江防线没两天竟全线崩溃,宋庆异常沮丧,但在众将面前还要鼓励大家振作,以挡敌锋。日军下一步的行动,一个可能是往南进攻旅顺,那是北洋舰队的基地;再一个可能就是西进,追击溃逃的清军。众将都劝宋庆,请他先到凤凰城布防,他们则在边门驻扎。
宋庆接受众将的劝说,带着亲兵继续往西,晚饭前赶到凤凰城。凤凰城已经是人心惶惶,店铺关门,有钱人纷纷出城逃避。到了电报局,已经不能发报,因为局员都已经逃走,只有分理一人不敢擅离职守。意外的是周馥也在,原来他巡查完凤凰城到辽阳的运站,考虑到前线转运量大,就赶了回来,没想到一回来就得到了大败的消息。
几个人心事重重吃了点晚饭。宋庆苦笑道:“我得向朝廷写请罪折。”
周馥劝道:“宋军门,如今电报不通,请罪的事不急于一时,我已经将战况向李中堂发报,估计朝廷已经了解。当前,咱们先盘算下一步的防守计划。”
“凤凰城是通往辽阳的咽喉,应当先在此处拒敌。”凤凰城是分巡奉天东边兵备道(简称东边道)的驻地,建有方圆不足十里的小城,而且四面环山,并非易守之地。
“军门说得不错,不过也要做好下一步的打算。”周馥所说的下一步的打算,就是凤凰城一旦不守,再在哪里驻扎御敌,“我这几次往返辽阳凤凰城之间,对地势地形还算有所了解。凤凰城往西不足二百里有摩天岭,地势最为险要,是易守难攻之地。岭北又有小高岭、韭菜岭,岭南又有新开岭,岭东又有分水岭。军门可考虑以摩天岭为中心,在几处山岭驻扎,阻敌西去辽阳。”
宋庆赞同道:“我也有此打算。兰溪可否先去预为布置,我留在凤凰城阻敌。”
“这五处山岭要地,每处须有二三营驻守,二三营巡击。摩天岭还要厚集兵力。这样算下来,总要有二三十营。此外,南边还有海城通辽阳的大道,北面宽甸也有通盛京的大道都要派人驻守,就目前兵力,左支右绌,必须向中堂再请援兵。”
“兰溪所虑极是,几仗下来,鸭绿江防线上的兵勇恐怕靠不住。我向朝廷请援,兰溪也向李中堂进言,尽快增派大军。”
“我已经安排凤凰城电报局分理,派人把跑掉的局员设法找回来,到摩天岭去建临时电报局。我明天就去摩天岭,加紧在各岭头建草屋,以备将来驻扎。”言罢,周馥又对袁世凯道,“慰廷,你先在凤凰城随宋军门行动,如果形势不好,就应当考虑将凤凰城军械粮饷运往摩天岭。”
“世叔放心去摩天岭,侄儿先盯在这里。现在的难处是,如果把军械粮饷运出去,又不便大军补充;可是运晚了,又难免被敌所获。比如九连城的军械粮饷,根本来不及外运,已经完全资敌。”袁世凯也是十分为难。
周馥也是有所感叹:“是啊,这就是我们办粮远的难处,不有所储备,大军难以补充;千方百计运到了,却又有资敌的可能。只有尽人力而看天命了。”
闻言,宋庆插话道:“凤凰城的军械、粮草,等大军退扎补充后立即起运,到时候我派兵勇帮忙。”
袁世凯若有所思道:“摩天岭是辽阳最后一道防线,如果此地再挡不住日军,辽阳、盛京必受震动,所以必须死守摩天岭,不能轻易再退。”
宋庆茫然地点头称是。
周馥知道袁世凯又有什么想法,就催促他说道:“慰廷,你有什么好主意,直接说来听听。”
“好主意谈不上,我在想援兵一时也未必能到,新招募也来不及,守摩天岭还要靠当前的兵勇。现在必须对溃退、逃跑者严行军法,杀人立威。我愿带一支执法队,镇压溃兵,以肃军纪。”袁世凯很看重军纪,当初随吴长庆入朝,清军能站住脚,关键就是军纪好。
宋庆赞同道:“此议甚好,此事就委托慰廷如何?我从亲兵中拨二百名给你如何?”
袁世凯拿眼睛问周馥,周馥应道:“好,但粮械转运的事你依然要负责。”
次日一早,周馥起程前往摩天岭。到了下午,开始有溃兵涌向凤凰城,说是日军开始向西进攻。袁世凯在凤凰城东、南、西三路设执法队,拦截溃勇。但溃勇络绎,根本拦不住。袁世凯命令执法队,对胆敢越过关卡者立即击毙。枪声一响,便有四个溃勇当场毙命,这下把溃勇镇住了。但有一个溃勇不顾袁世凯的警告,越过了关卡,但并未逃走,而是抱起一个已经死去的溃勇放声大哭。原来这是亲兄弟俩。他跪下给袁世凯磕头道:“大人,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我家有七十岁老母,还有吃奶的孩子,你总要给俺们条活路。”
袁世凯大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谁也不能逃跑。”
那个溃勇抹一把泪,倔强地站起来道:“我们进军营连两个月都不够,哪里说得到养兵千日!我们连枪也不会放,让我们上战场,就是送死。”
原来,一个多月前,铭军到辽阳募兵,说是驻守旅顺,按月发饷。结果到了旅顺训练十几天,就随着刘盛休北上,说是驻守九连城,而且说日军绝对渡不过鸭绿江,绝无打仗的可能。谁知道,到九连城不到二十天,日军就打了过来。
“大人请想,俺们连枪也没摸热,让我们打仗,不是要俺们送死吗?俺们一听到枪炮声就害怕,谁不想逃跑拣条性命?”溃勇一副豁出去的神情,“铭军中有一半是新招募的,把俺们这样的人赶到战场上,能怪俺们怕死吗?”
袁世凯暗暗吃惊,想不到各军中新募的勇丁会这样多。凭这样的兵勇上阵杀敌,如何能够取胜?到时候闻风而逃,反而会扰乱军心。但他知道此时自己不能松口,便道:“既然当了兵,那就要上阵杀敌,这又什么好说的?你们各回本队,既往不咎,如果胆敢再逃,他们就是下场!”
执法队的镇压起了作用,溃勇都退回凤凰城。宋庆召集众将商议,打算坚守凤凰城,因为凤凰城四面环山,人马应当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坚守城池,一部分驻守山岭。大家为谁守城、守岭争论不休,议而不绝。袁世凯看不下去了,大声道:“宋军门,您是诸军统领,您下军令就是,谁不遵,按军法处置,如此议而不决,总不是办法。”
众人都闭了嘴,等着宋庆发话。还没等他开口,突然南门附近枪炮声不断,又燃起冲天大火,有人高喊:“倭寇来了,快逃命!”
全城立即骚动起来,被袁世凯截回的溃勇纷纷夺路而逃。宋庆下令各位统领立即约束部属,不得惊溃,但根本无用。各军惊溃奔逃,而且有人乘机放火抢掠,火借风势,由南城向北延烧。到了天亮清点人数,逃走了有四千余人。铭军逃走的最多,有两千余众。而凤凰城更遭劫难,城南千余户被焚,商铺近百家被洗劫一空。
凤凰城中哭声骂声一片,宋庆看着家无片瓦的百姓,连连顿足。马玉昆劝道:“军门,此地形势与平壤相似,如果日军占据山头,向城中开炮,根本无坚守的可能。而且民心尽失,不如暂且退往摩天岭,好好整顿各军后再战。”
宋庆无奈地仰天长叹,最后下决心道:“暂且退往摩天岭,好好整顿各军,把那些贪生怕死者、为非作歹者以及老兵油子统统裁汰,不然,这仗真是没法打了!”
宋庆抽出四营人马,帮助袁世凯转运粮械。凤凰城存粮极多,未运走三分之一,日军已经追赶过来,袁世凯只好下令放火烧掉,以免资敌。袁世凯乘着夜色撤走,回望凤凰城,但见烈火腾空。他在心里想:必须尽快按新法练兵,不然指望这样的军队,根本不可能取胜。
袁世凯自从出关后,经常将他在军中所见所闻密寄北京,由他的堂兄袁世勋转交李鸿藻和翁同龢。这次鸭绿江防线崩溃,袁世凯感慨尤深,认为要想取胜,必须加紧以西法练兵。这一想法与翁同龢不谋而合,他向光绪建议,可请洋人汉纳根到京详询。
汉纳根是德国人,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的女婿,十几年前从陆军退伍,被岳丈推荐给李鸿章,专门负责建造旅顺和威海的炮台。炮台建完后,又被李鸿章聘为军事顾问。李鸿章雇请英国商船“高升”号向朝鲜运兵的时候,汉纳根受李鸿章之命,随船行动。“高升”号被日本军舰击沉后,汉纳根凭着良好的水性得以逃生,回到天津后提供了详尽的情况。随后他被李鸿章任命为北洋舰队总察,黄海大海战时,他在旗舰定远舰上,受轻伤。一个洋人为中国的战事而负伤,汉纳根声名鹊起,光绪下旨褒奖,加恩赏给二等宝星。如今中国军队丢城失地,光绪很想听听这位洋军事专家的意见。
汉纳根一到京,翁同龢、李鸿藻奉旨先向他征询对中日战事的建议。
翁同龢问:“如今倭寇已经侵入奉边,关外军务吃紧,你有什么好办法能够帮助中国取胜?”
汉纳根回道:“中国是大国,战胜日本并非难事,但要切实办好三件事。”
“是哪三件?”翁同龢、李鸿藻异口同声地问。
“第一件,要接济、增援宋将军,不要与日军大战,也不要不战。遇到日军,与之小战一场即撤走,边打边撤,边撤边打,战线拉长,日军补给困难,兵力吃紧,而中国军队不断得到补充和增援,时间一久,必定能够反败为胜。”
建议是不错,但现在从皇上到普通百姓,都急于打一个大胜仗,要天长日久地坚持下去,朝廷等不起。
翁同龢又问:“你说的有道理。那么第二条呢?”
“中日大海战,中国舰队吃亏太大,制海权已经被日本控制。日本与中国作战,必须从海上运兵、接济,争夺制海权至关重要。因此,中国必须尽快购买军舰,组建一支新的海军,并聘请外国人统领,按照最新式的战法与日本舰队争夺制海权。”
这一条,目前根本不可能,因为要建一支舰队,花费巨大不说,一时间从哪里购买称手的军舰?而且要聘请洋人来指挥,军机上那一关根本就过不去,说实话,就是翁同龢本人也不赞同。
李鸿藻接着问:“这一条也需从长计议。那么第三条呢?”
“应当尽快编练新式军队。中国的陆军,每一个统领都有私心,根本不能形成统一的战斗力。而且军纪很差,作风不好。如果要想战胜日本军队,必须训练一支与现在军队完全不同的军队,至少应当十万人。可以聘请洋人出任首领和教习,完全按照德国陆军操典操练。如果有半年时间,就一定能够成为一支精锐部队,必定能够取得胜利。”
翁同龢、李鸿藻对第三点都很感兴趣,让汉纳根写出一个练兵的节略,由他们呈给皇帝。汉纳根临行前已经备好练兵计划,当天就交给翁同龢一份。次日光绪便有旨意,请督办军务处商议。
督办军务处是二十几天前恭亲王复出后才成立的,作为光绪指挥对日作战的参谋机构。中日开战后,请恭亲王复出的呼声日高。翁同龢也极力促成,一方面恭亲王是亲贵中最有见识的,曾经主持朝政二十余年,同治中兴他功不可没;二则翁同龢有个小心计,因为恭亲王是被慈禧罢黜赋闲的,如今光绪请他复出,他自然应当对光绪知恩图报。
督办军务处由恭亲王主持,庆亲王帮办,翁同龢、李鸿藻、长麟、荣禄会办。翁同龢已经将汉纳根的练兵节略着人抄录督办军处所有成员,所以会议直奔主题。恭亲王复出不久,行事极为谨慎小心,他不置可否,等着众人说话。庆亲王以贪贿出名,谈到军国大计实在没有主见,翁同龢、李鸿藻是汉纳根练兵的始作俑者,态度不想可知。而礼部侍郎长麟对练兵也是外行。所以,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到刚入京不久的九门提督荣禄身上。
荣禄是满洲正白旗人,时年已经五十八岁。当年他与翁同龢都曾经力主拥立光绪,被慈禧看重,更一同受知于醇亲王,一文一武,是醇亲王的左膀右臂,两人从此官运亨通,荣禄更是做到了内务府大臣、九门提督。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荣禄失宠于慈禧。据说,是慈禧要自己选内监,而荣禄上折劝谏惹怒了老太太,被开去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使,随后又被降二级调用,由提督降为副将,三载闭门,赋闲家中。后来醇亲王代替恭亲王主政,荣禄得以复出,却不曾恢复到九门提督的威风。光绪十七年醇亲王薨逝,荣禄再次失去靠山,被调离京城,出任西安将军,从此远离政治中心。今年十月十日是慈禧的六十整寿,他备了一份厚礼进京祝寿,同时精心准备了一份奏疏,提出巩固畿辅、稳定根本之策,深为光绪和恭亲王赏识。军务处缺的是知兵的大员,而荣禄不仅当过九门提督,而且追随醇亲王统领神机营,因此翁同龢极力促成他留京出任九门提督,并进入督办军务处。
恭亲王首先询问道:“仲华,我们这些人中,你是唯一用西法练过兵的,汉纳根的建议如何?你的意见很要紧。”
“王爷,别怪我扫大家的兴,汉纳根的建议决不可行。”
荣禄这话大大出乎大家的预料,尤其是翁同龢,全力促成荣禄留京并入军务处,可以说是帮了荣禄的大忙,没想到军务处第一次商讨大事,他竟然提出反对意见。
翁同龢几乎不假思索地问道:“为什么?”
荣禄反问道:“汉纳根练十万兵要三千万两银子,叔平,你是户部尚书,知道国库的家底,朝廷一年的收入,满打满算不过九千万两左右,从哪里拿出这一笔巨款?”
翁同龢回道:“户部千方百计想办法就是。再不行,可以请各省先预收明后年的钱粮。国家危难,事急从权。”
荣禄又道:“好,就算银子可以弄到,汉纳根要聘请三百名洋人出任教习,仓促之间,哪里去聘三百名懂军务的洋人?而且,中日开战,许多国家宣布中立,不给任何一方提供军事方面的援助,其中就包括军事人员一项,难道汉纳根想把轮船上的水手也聘请了来?”
“也并非一定要三百名,而且边聘边用,也并非一次就聘足。”这一点翁同龢的确未加考虑,总认为有银子不愁雇不到洋人。
荣禄又问:“汉纳根建议洋教习要有指挥权,这岂不是要把十万大军拱手交给外国人?中国的海关收入被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控制着,再把十万大军交由洋人控制,汉纳根这个想法简直是丧心病狂!”
说汉纳根是丧心病狂,而翁同龢支持汉纳根,便相当于指责他也是丧心病狂。翁同龢语带不满道:“仲华,大家都是为大清前途着想,何谓丧心病狂?营哨各官还是由中国人出任,洋人不过是负责教习之责。”
“那好,就算可以规定洋人教习无指挥权,那十万大军只营官就要三四百名,仓促之间何处觅这三四百人?如今能打仗的都已经到了前线,是把他们调回来,还是从哨官里提拔?说到哨官,那为数更巨,需要近千人。”
这个问题翁同龢更不曾细想,当初他所得意的是练出十万新兵,就可以不再看李鸿章的脸色。
荣禄又提了一个问题:“还有一项更具体的问题,训练十万大军,在哪里训练,需要建多少营房,是建在一处,还是分散建立?我可以告诉大家,十万大军所需营房,不亚于一个颇具规模的镇子。”
大家都不作声,翁同龢实在无法回答荣禄的问题。
恭亲王这时插话问:“仲华,如果十万之数太巨,你认为可以先练多少?”
荣禄回道:“当年编练神机营,练了四五年,不过才达到一万五千人的规模。耗费了醇贤亲王多少心血,六爷是最清楚不过。”
“一万五太少,能有什么用?怎么着也得有四五万才顶用。”最后,在翁同龢的一再坚持下,确定先练三万人。
军务处散会后,恭亲王在路上等着荣禄,招手让他过去,暗暗竖起大拇指道:“仲华,高见。”
“王爷,您谬赞。不是我高见,是这个计划形同儿戏,叔平竟然抱这样大的热望,真是不可思议。”荣禄摇了摇头。
“你总知道什么叫书生,什么叫清流了吧。”恭亲王也笑着摇了摇头。
翁同龢回到书房越想越觉得憋屈,好好的练兵计划被荣禄搅黄了。如今关外直接与日军作战的清军不下十万,却一再丢城失地,练三万能有什么用?在他看来,荣禄所提的问题并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只恨自己没有预先想清楚。
翁同龢做梦都想练就一支劲旅,开赴前线,捷报频传。皇上需要捷报,朝臣需要捷报,大清国的百姓更需要捷报。当初他一力主战,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在他看来,全误在李鸿章手里。而李鸿章一提前线战败原因,总拿光绪十七年部议停购船械说事,显然是把责任推到他这户部尚书头上。天地良心,停购船械,实因部库支绌,不得已而为之。而且他更坚信,就以目前实力根本不应该如此狼狈。如果有一支劲旅,到前线狠狠教训一下日本人,不但可出口恶气,也让李鸿章口服心服。他不能让练兵计划流产,他还有挽救的办法,那就是借皇上到书房的机会独奏。光绪快午膳时到书房来了,他所关心的也正是练兵一事。
“皇上,臣办砸了差使。”翁同龢一脸羞愧。
“怎么回事?说来朕听听。”光绪一听也十分着急。
“臣实在没想到,最不应该反对的荣仲华竟反对练兵之议。”
“他反对?理由是什么?”光绪又问。
翁同龢将荣禄反对的理由奏给光绪,当然在回奏的时候,他预留了反驳荣禄理由的机会。光绪听了之后说道:“荣禄反对的理由也不是全无道理,但这些困难也不是没法解决。再说,练兵十万是个总计划,并没说要凑够了十万人一起开练。困难当然有,但只要想办法,总会有解决的路子。活人总不能让尿给憋死,你说是不是翁师傅?”皇上着急之中,鄙俗俚语也是脱口而出。
翁同龢等的正是光绪这样的态度,回奏道:“老臣以为,千难万难,练兵御敌是当务之急。在前线办粮械转运的袁世凯亲历鸭绿江防线崩溃经过,他认为,倭寇胜就胜在以西法练兵,数万人作战,如臂使指,灵捷高效。而我军虽然配备洋枪洋炮,但未得西法精髓,各营头互不统属,互不配合,尤其新募各军,技艺不熟,一闻炮声就心慌,未见敌面就自惊溃,他认为,当务之急也是按西法练兵。至于荣仲华担心军权被洋人所夺,有其道理,但也不是没办法解决。臣建议,应当着派一位老成持重且宜于练兵的干员与汉纳根会同练兵。”
光绪问:“师傅可有合适的人选?”
翁同龢推荐的是广西按察使胡燏棻。他是安徽泗州人,字芸楣,当过天津海关道,深得李鸿章赏识。三年前出任广西按察使,十几天前到京,准备参加慈禧六十万寿,已被派往天津办理后路粮台,为大军筹集粮饷、转运军械。他进京时上了一份奏疏,就是谈采用西法练兵。
光绪却有顾虑:“又是安徽人,还是李鸿章欣赏的人。”
“是,胡燏棻当年在天津海关道上,被李鸿章依为臂膀。但此人人品尚好,且善于与洋人打交道,又于练兵颇有见地。”
“那就让他与汉纳根一同练兵,该计划立即施行,任何人不得掣肘。”
次日一早,荣禄早早到督办军务处。军机大臣们正在见起,军务处只有荣禄和礼部侍郎长麟。长麟为人属谨慎一路,向来不妄发议论,不过今天却就练兵十万一事发表议论,表示支持荣禄的看法。
等军机见起结束后,恭亲王、李鸿藻、翁同龢一起到军务处来,翁同龢带来了一份上谕,是发给天津的胡燏棻。他对荣禄说道:“仲华,皇上圣意已决,要千方百计推行练兵计划,为了防止洋人操控兵权,让胡芸楣会同办理。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又谕,电寄胡燏棻:前据汉纳根呈递练军节略,意以倭氛甚炽,非赶募新勇十万人,选派洋将,用西法认真训练,成一大枝劲旅,不足以大挫凶锋。现在海军单弱,亦亟须购置船炮,自成一军,纵横海面,截击敌之运船,水陆相辅,可操胜算。其说颇多中肯。倭人此次专用西法制胜,我军新挫之余,难期振作。其新募多营,技艺未娴,号令不一,猝遇大敌,均不可靠。详察汉纳根所议,实为救时之法,著照所请,由督办王大臣谕知汉纳根,一面迅购船械,一面开召新勇,招募洋将,即日来华,赶速教练成军。所有一切章程,均责成臬司胡燏棻,会同该员悉心筹划,禀明督办王大臣,立予施行,不令掣肘。至一切教练之法,悉听该员约束,倘有故违,准该员据实申呈,按律严办,决不宽贷。胡燏棻准其专摺奏事。
荣禄看到“赶募新勇十万人”一句,只觉得热血冲头。昨天议定先募三万,怎么又成了十万?通篇所谕,还是要采取汉纳根那一套,昨天所议完全被推翻。按他的脾气,恨不得立即质问翁同龢,但官场挫跌赋闲十余年,练就了他越是激动越不动声色的习惯。他对上谕不置一字之评,与众人谈起天气来。
关外已近天寒地冻,原来都以为倭寇惧寒,一入冬就停止攻势。可是,日军又增兵数万,在辽东半岛登陆,顺势南下,已经占据金州、大连,旅顺也是危在旦夕!先期侵入东北的倭寇第一军已经占据凤凰、岫岩、安东等整个东边道的地方,兵锋直指营口至盛京的咽喉海城。
过了几天,荣禄趁李莲英出宫回家的机会登门拜访。他入京时已经有一份极厚的见面的礼,此次登门所赠依然不菲。李莲英拱手道:“荣大人,你这样可让我怎么说?受之有愧。”
荣禄请道:“我是有事拜托李总管。我有大事要面奏太后,而且不想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请李总管一定设法。”
李莲英问道:“你是为私事还是公事?若私事,是为官还是为别的?我心里总要有点数才好说话。”
“不是私事,是关乎国家存亡的国事。”荣禄不瞒李莲英,将汉纳根练兵十万的事情告诉他。
“这件事,太后也有耳闻。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是,不是一般的不妥。”荣禄将自己的担忧告诉李莲英。
“荣大人,您老不必说给我听,说了我也不懂不是。太后知道你是一心为国,定然会见你。不过,怎么说你可要好好盘算。”说完这些,李莲英又道,“您听我信好了。”
三天后,荣禄在宁寿宫晋见慈禧。等他叩拜后将暖帽放在金砖地上,慈禧才以很恬淡的语气问:“听说,你有国事要面奏,国事应该去奏给皇上。”
荣禄回道:“皇上受人蒙蔽,奴才奏也无用。”
“什么事,你说吧。”
荣禄并不直接说事,而是问道:“太后,如果要把十万大军交给洋人,太后以为这样的军队能成我大清的长城否?”
“有这样的荒唐事?那不是让洋人在咱头上悬了一把刀?”慈禧警告道,“你可别危言耸听。”
“奴才不敢。朝廷如果把三千万两巨款也交给洋人,让他们帮忙练兵,太后以为可行否?”
“三千万两?有这么多银子,朝廷还天天为银子发愁?当年六爷托英国人买几条军舰,结果让人骗了,最后只好把舰退回去,白白搭上了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三千万两交给洋人,那还不得打水漂?”
有此两问,慈禧已经有了成见,接下来听荣禄讲完,她也觉得这个计划太荒唐,但嘴上却道:“是有不妥,不过皇上已经亲政,总要让他自己去历练。你们多帮衬着他就是。”
“是,奴才们不敢不为国尽忠。本来此事督办军务处已经有了成议,军机上也都认可,可第二天又全部推翻了,奴才这才来启奏太后。奴才所担心的不是练兵一事,而是有人凌驾于军机之上。”
这是朝政的大忌。军机处向皇上有所奏陈,包括平时见起,都是军机全班一起面圣,为的就是谁说的什么大家都清楚,军机所奏也是集体决策的结果,以免偏听偏信。而新入军机的翁同龢以南书房师傅的身份得以独对,这也等于出现了军机大臣一人独奏的弊情。
慈禧嗯了一声回道:“这才是顶坏的事情。你们放心好了,我会抽时机提醒皇帝的。”
练兵十万的事情又起波澜,会同练兵的胡燏棻到督办军务处大发牢骚。他经过与汉纳根的几次交涉,发现他不但有窃取军权的野心,而且想通过购买军舰枪炮自肥。他与汉纳根的每次谈话都录有节略,每次翻译是谁,陪同何人都有记录:“各位大人如果认为胡某人所言为虚,可叫这些人前来对质。”
大家看了节略,汉纳根的野心和唯利是图展露无遗。翁同龢则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正打算派人密查,此刻,汉纳根却提交了辞呈,主要原因是嫌几百万的经费难成大事,而且胡大人对经费使用颇多掣肘。这反而证明了汉纳根的确是想乘机发财,见没了机会,就没了练兵的兴趣。
这一结果让翁同龢十分尴尬,而在同一天,太后下懿旨,皇帝已经亲政,且典学有成,不必再设上书房,上书房著即撤去。
练兵十万的庞大计划,最后变为由胡橘棻参纳西法聘请洋人,先练三千五百人,名“定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