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一想到那双眼的阴森,想去敲门的手便缩了回来。但此事关系重大,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咚咚咚。”三声响后,门吱呀开条缝,却没见到人影,冷冷的声音传出来,“进来。”
小二哪敢进房,退了两步,脸上挂满和煦的笑容,“客官,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刚才有个不速之客上楼,我怕是来捣乱子的,不知您见到没有?”
“没有。”答得干净利索,“以后没急事,我可不欢喜被人搅扰!”
“是是是!”小二摸了摸额头,飞也似地下楼。
屋里的男子一身黑衣,斗蓬搁在了床上,他深沉地凝视一眼,取过来戴上,开门出去。斜对面是个四方药店,店不大,但药品齐全。柜前站着个姑娘,袅袅娜娜的背影煞是动人,说出的话来也如珠脆圆润,“老板,你给我包上两味,银子不用找了。”一锭细银“当”地扔在柜台上。
男子倚着墙干眯着眼看。
姑娘买好药,出了药店,看不见她的容貌,脸上蒙着块纱巾,一双绰约灵动的大眼引人无限想象的空间。她走到近旁时,男子出人意料地闪出来,伸出三指搭在她面纱之上,有欲揭之意。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凶光随着侧头而消失,转而是惊喜。
“今天,怎么不乔装就出门?”男子斥责。
姑娘嘟起嘴,“鹁妈今日看得紧,我又急着给你买药,哪里得空?你不体谅人家也罢,反而说这风凉话!”
“记住,以后,别做这样的傻事。难道你还没感觉到,飞红楼周围尽是拓拨烈的眼线吗?”男子将斗蓬稍稍抬高了点。
“是,主上。”姑娘将药丢在他手里,“拓拨烈算什么东西,在西域混了几年,回来还得向他哥哥称臣。有本事,先把拓拨骁解决了!药我给你备好,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你这个东风了。”
“你可别小看了他,他可不比拓拨骁好对付。”男子将药掂了两掂,“你想得简单,以为凭这个就能要拓拨骁的命吗?今儿他的话,我到现在都还怀疑。只怕他对我,真心话说得还没对别人说得多,他才是真正老奸臣滑的狐狸。”
姑娘抿嘴,“这只老狐狸,可让你吃尽醋了?”
男子眼迸杀气,“这醋,可不是好吃的,是要付出代价的。大丈夫忍不得一时的窝囊气,又如何成大事业?”
“所以,你连她也肯牺牲。”姑娘语调降下,“她都能成为你的一枚棋子,蕊儿我,又怎么敢奢侈得到主上的真爱,此生此世,便是能伏侍主上也认了。”
男子避开她的灼灼目光,“我并不想利用她,这些也是她甘愿的。再说,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看清拓拨骁的真面目,否则,她的心里永远只装着拓拨骁一个人,早把当年向她求婚被拒的少年忘得一干二净。”
姑娘没答话,眼眶却红了。为何同是天姿国色,她怎么也比不上那个女人?何况她虽为飞红楼头牌,卖艺不卖身,长年为主上守身如玉,那个夺去主上真心的女人嫁做他人之妇,甚至还生过孩子,主上却为她痴迷流连。说甘心,她又如何能甘心?
正沉默间,药店里又来了一位女子,慌慌张张地走进,不时回头查望,异常之态吸引去两人的注意。
“老板,有没有治风湿的药?”女子轻咳两声道。
“有,不知是外风湿还是内风湿?”老板站在柜头里关切地询问,柜台外的女子也戴了一个面纱,他正奇怪今天早上一开张来的两位女子打扮都如此神秘,女子忽然压低声音,“老板,我要的是三步倒。”
老板一愣,但凭着生意人的敏感,不再多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女子将药揣在怀里,站在店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朝南面走去,并摘下了面纱,若无其事。不料话早被耳边甚好的两人听去。
“这是皇后身边的宫女芙蓉,这么早出宫来买毒药。”男子面带冷笑。
“皇宫的水果然深得很。”姑娘嘟嚷了句,无关她的事,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注视着男子,“主上,今夜去飞红楼,让蕊儿侍候你一夜好吗?”主上也是男人,她不信他没有正常的需求。
男子却高挑俊眉,望着芙蓉远去的背影出神,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芙蓉强装镇定,心中却不停地打着鼓,捏着怀里的两个药包,手心满是汗珠,脑子里一个劲儿念,左边是肚痛药,右边是三步倒,千万不能弄混。
回到坤宁宫,今天本是皇后完颜珠思过解禁的日子,一大早中宫却放出话来,说皇后受了风寒。这一切,只有芙蓉知道原委。碧珠帘前,她俯身低语,“娘娘,你吩咐奴婢买的都买来了。”
“嗯。”完颜珠掀开帘子,挂在钩上。她只穿着一件衬衣,头发散乱地披着,脸上却没有半点病相,倒显得比平时还精神煜煜,“本宫渴了,沏杯龙井来。”
“是。”芙蓉低眉顺眼,当着她的面手脚轻快地沏好,端到床前。
“好香的茶。”完颜茶慢慢品着,似是在享受龙井之清香,脸上却出现一抹冷笑,“只怕,再新鲜的龙井也比不上皇上御赐的毛峰吧!淑妃贱人倒真是有福气。”
若是平日,芙蓉定会接话贬低一下杨淑妃,可她心里有鬼,仔细想着怀里那包药的事,便没作声。听得皇后道:“把波斯抱进来。”她答应着出去。
完颜珠见她转身,将手上的药粉倾了点放茶里,轻轻搅拌。芙蓉将完颜珠亲养的那条白毛波斯猫抱了进来,波斯跳到床上,与完颜珠亲热。
“乖乖,我的好波斯,洗得真干净!”完颜珠不避嫌地将它搂在臂弯中,满脸笑容地亲吻着波斯洁净的毛发,随手将茶盏移到它口旁,“来,波斯,喝口水哦,乖。”
芙蓉低头不看,皇后真是心狠手辣,竟拿最爱的猫猫做实验,平日里只有波斯伴着她。波斯不知所以,欢畅地伸出舌头,嗒了两下。
“瞧我的波斯,喜欢喝龙井呢!”完颜珠紧紧盯着它。波斯如夜般璀璨的眼珠子转溜着,忽然怜悯地朝她叫了两声,口吐白沫,四条腿扑腾起来,险些将完颜珠手里的茶盏打翻。
“快,接住,解药拿来!”完颜珠沉声道。芙蓉忙从怀里取出解药喂波斯服下,一会儿,波斯才止住躁动,前爪搭在完颜珠的臂上,哀怜地低鸣,似在诉说先前的痛苦。
“药没有假。”完颜珠喃喃道,“你收好,解药放我这。本宫不信,放出这么长的线钓不起玉萍宫这条鱼。”
芙蓉退下,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不得不承认,皇后这招苦肉计想得极好,也幸亏她跟着完颜珠多年,对她的用意一清二楚,才会想到去抓住这个机会。
正仔细盘算,有人唤她,“芙蓉姐姐,唐美人请您去美人院坐一坐。”芙蓉虽是丫头,但因主子的尊贵而贵,下面的妃嫔都努力巴结她,讨好她。像请她过去坐一坐、聊一聊、送点东西都是常事。不过这次来的,却是她所不喜的秋莺。
秋莺从前是贵妃跟前的,贵妃与皇后又是一对死冤家,两个丫头也曾互相攀比,见面如敌。贵妃死后,她历经磨难才避过了芙蓉的魔爪,在宫中讨得一生。此次是万般无奈之下被唐雪打发来请芙蓉过去,依她的脾气,本不想鸟唐雪这根葱,可想到她正得势,接近她说不定可以探到那张图的消息,也好早日交差,脱离皇宫这淌深水。
但勉强的笑容,心高气傲的她是怎么也装不来的。
“哟,真是稀客!”芙蓉得意地笑道,“别以为皇上赐你不死,你就可以逍遥自在了。总有一天皇上也不会管你的死活。”
“唐美人要我请芙蓉姐姐过去吃茶。”秋莺忍住气,重复了一遍。
“唐美人?”芙蓉从她身边走过,大笑,“你不是一直侍候金贵主子的吗?什么时候连美人也能使唤你了?”秋莺不言不语地跟在后面。
唐雪正在院里责骂下人,“这么点衣服就不好洗了?我告诉你啊,这两盆衣服,一个时辰内不给我洗干净,今天一天都没得饭吃!”
“春风得意的,谁惹你不高兴了?”芙蓉过来蹊跷地望去,蹲在地下搓着一件太监服的女子,极熟悉的背影,“唐宛?”洗衣的正是傅轻寒,手上的伤痛早已麻木,搓揉着盆里的衣服,瞧也不回头瞧一眼。
“是啊,我见她做事这么慢,忍不住要说上两句。”唐雪一脸谄媚的笑,请芙蓉到内殿坐。
“我不坐了,皇后凤体抱恙,你可得多敬点心意,我这会儿是没功夫了。”芙蓉盯着唐雪发髻上惹眼的簪子,“你背转身,我瞧瞧。”
“瞧什么?”唐雪转过头,芙蓉如何不认识那枝簪?顿了两顿,没有说破,笑了笑,“那我可走了。”
“姐姐。”洗衣的傅轻寒忽然站起身来,“依我看,芙蓉姑娘定是看上你头上这枝簪子了,不是吗?”
她突然的话令芙蓉微微一惊,忙掩饰,“哪里,我只是觉得这簪有点眼熟,皇后等着我,我先回去。”她才不愿惹麻烦上身。
傅轻寒一眼猜透了她的心理。纵芙蓉骄横无比,也深知皇宫里的保命之道。跟在皇后身边,如果说从没见过九凤钗,那倒是天大的笑话。偏偏唐雪脑子一根筋。
唐雪极喜欢这簪,没提送芙蓉的话,客气道,“姐姐慢走,皇后那多说些好话,回头我会多送点补药过去。”
傅轻寒心里暗笑,这又是愚蠢之见了!拼命地搓着衣服,听着芙蓉的脚步声远去,狮子吼又到了身后,“你给我手脚麻利点!”傅轻寒却停了手,笑道:“姐姐,你知妹妹一向是个斯文人,做事快不了。不过,可要奉劝姐姐一句,补药还是别送了,若是出了个三长两短,姐姐可要将命也赔上。”
“唐宛?你是不是忌妒我命比你好,天天没事就诅咒我短命?前头说你这簪子不能戴,刚故意把话说明白,存心不想给我是不是?今儿又阻止我送药,是不是怕我得了皇后的中意,你就越加没机会了?”
傅轻寒叹口气,果然是头发长见识短,她从小娇贵惯了,如我先前般,又怎么知道这宫里的邪恶?虽然她虐待自己,待自己不好,但她实在不想看她往火坑里跳,唐雪的一番义正言辞倒显得她小鸡肚肠了,边洗衣边道:“你若听不进我的话,我也没办法。”瞅着自己在水里泡肿的手,一阵惋惜。
唐雪扭了扭腰肢,探过头借傅轻寒的洗衣水照镜,水里,傅轻寒凌乱的发丝下朴素的脸蛋衬得唐雪格外妖娆,她摸了摸发后精致的碧玉簪,一脸欢喜,“皇上若是见了我这么漂亮,说不定一高兴升我为四妃,那时,杨淑妃我也不会放在眼里了。秋莺,你去太医院给我包些治风寒的上好药材,我去看看皇后姐姐。”
她前脚刚走,青儿就摸索着,轻手轻脚从花丛中溜过来,“小姐,我来帮你洗!”
“你来得正好。”傅轻寒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身子本就差极,头晕眼花地从怀里掏出西罗月敷在手背上,“事情办得怎么样?”
青儿轻快地答道:“你家丫环我天生丽质,哪有办不好的事?话我已经找小公公带过去了,就是不知完颜将军会不会把咱们的事放在心上。”
傅轻寒笑了笑,“别的不说,做好今晚出宫的准备。”
碧水天池边,有个小巧的亭子,拓拨骁命名为碧水亭。傅轻寒选择了这个亭子等候完颜君浩。晚风习习,树下,一抹倩影翘望。
“青儿,你确定话带到了吗?”傅轻寒低问,掩不住的焦急。
“我确定啊!”青儿道,“是不是完颜将军忘记了?”话音落,一个黑影从树下钻出来。
“娘娘,我让你久等了。”完颜君浩打掉粘在衣服上的碎草叶子,挠挠头,憋了半天想出这个称呼,“你约我到这来,是有什么急事要我帮忙吗?”说着话上下两眼将她看清,衣饰是极普通的宫女装扮,脸上有隐隐的疲倦,但那双眼,却光彩异常。
“完颜大哥。”傅轻寒欣喜地上前,笑道,“你不用叫我娘娘,再说了,皇上眼里承认的根本不是我这个唐美人。你叫我宛儿就行了。”看到完颜君浩眼里闪烁的犹豫,她低下头,“完颜珠是你妹子,我想,我叫你一声哥哥也不为过吧!”
“哪里呢,能让娘娘唤我一声哥哥,是我完颜君浩毕生的福气。”他还是没能改口。
“如果你眼里只认我是那个有名无实的娘娘,那宛儿今夜,也就不麻烦将军了。”傅轻寒面带薄怒,转身欲去。
完颜君浩急着拉住她的衣袖,一声“宛儿”脱口而出,可心里千万遍地否定,她不是宛儿,她是轻寒,他梦里的轻寒。傅轻寒才回嗔作喜,“这就对了嘛,大哥,你的伤好些了吗?”她看到他肩上缠着白布,碍于男女有别,不好替他查看。
“没什么事,小伤而已,战场之上,这样的伤疤是家常便饭。”听到她还记着自己的伤,他心里是甜的。傅轻寒却皱着眉,郁郁不欢。他的伤是因她而起,他在万剑中将她救下赤足寺,而她准备相求的事,又该如何向他提起?
“你有什么事?”他果真问了。
傅轻寒望着一池清水,叹气,“我本想你带我再去一次赤足寺,可你伤势依旧,我只求你带我与青儿出宫,我们自己去。”
“你们自己去赤足寺?”完颜君浩摇头,“那里怕已是反贼的根据地,你怎么能去冒险?”
“你忘了吗?那些反贼口口声声说认识我,像是我引诱拓拨骁上山送死。我也曾答应过柳姬,会去赤足寺救人,我在想,那里一定酝酿着一个天大的阴谋,而我便是这个阴谋最大的受害者。不管是为了傅家还是唐家,我都必须去亲探虎穴。”
“要不等等?我多备些人马,改日一同上去。”完颜君浩思量着,她们主仆二人上山定是行不通,反贼势力之大不容忽视,靠他一人也无法胜算。
傅轻寒苦笑,“可我怕等不到那一天。”
完颜君浩心一阵发酸,她在宫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能不了然吗?可他又有什么办法?“我先带你出去,到府上再想想应对之策。”
三个身影隐入茂林深处。
热闹的燕京城,空气如此新鲜,傅轻寒的脚步越走越轻快,没有流连街道两旁夜市的吆喝声,猛不防一个乞丐迎面冲冲撞撞跌过来,“小姐,给点银子吧!”定睛一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衣衫褴褛,嬉皮笑脸地伸着双手问她要钱。她善心大发,侧头看向完颜君浩,完颜君浩一把将她抓到身边,低声道:“注意一点,我觉着今天的气氛很不寻常。”
傅轻寒本来愉悦的心忽然沉重起来,不寻常?难道今天的赤足寺之行又会是一场劫难不成?她警觉地将青儿拉近了一点。前头街道之上,又拥挤过来一大群江湖汉子,放纵大笑,比拳画指,完颜君浩左手护住傅轻寒,右手将宝剑抽出半分。走了几步又碰上十几个乞丐。正左右观望间,他的背被人敲了下。
“君浩,哪里去?”
“烈,你怎么在这里?”完颜君浩见来人是拓拨烈,舒口气,“感觉今晚的燕京很不太平。”
“今天人杂,因为飞红楼在举行花魁大赛。三年一次,各地的男人都纷纷来起哄。”看见傅轻寒素装站在一边,拍手笑道,“我说是哪个女人,原来将我哥哥哥的女人拐出来了!”心里万分疑惑,妃嫔出宫本是不敬,这个女人又怎么会和君浩一同出现?莫非,她身后是完颜家?
“你别瞎说。”傅轻寒见到他已是不安,拓拨烈城府很深,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简单,在这撞见他恐不是什么好事,一扬头,“拓拨烈,若说诱拐当今皇上的妃嫔,你也有份呢!这事可不许给我捅露出去。”
拓拨烈裂嘴一笑,“皇嫂,你是在威胁本王吗?”
“我哪敢!”她得意地笑。
“如果想本王不把今天所见告诉皇兄,两位是不是要做个小东啊?宫里的红杏长到宫外,这事儿可不是说着完的。”拓拨烈油嘴滑舌,完颜君浩倒不在意,他们从小骑马长大,关系非比一般,笑道:“改日为兄请你便是,唐美人出宫这回事,你当没看见,成么?”
“这前面就是飞红楼,三年一次的花魁赛,没有道理不上去坐坐,君浩,你说是不是?这西单离你将军府甚远,你说回府谁相信?不是带我皇嫂到郊外去吧?不过那感觉才刺激。”拓拨烈笑得很暧昧。
“你脑子里别胡思乱想行吗?别用你那肮脏的思想去猜度别人。”傅轻寒叱骂,拉了拉完颜君浩的袖子。
拓拨烈一脸无辜,“我哪有乱想了?我什么也没说啊,皇嫂,你想到歪处去了吧?”
傅轻寒红了脸,啐他一口,“究竟谁乱想谁心里清楚!”
完颜君浩扑哧笑了,他一向稳重的人,那声笑却极是欢快,“好了,烈的性格便是如此,既然三年一遇,不如就去看看。此时人多,南山也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