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摇摇晃晃的人间(余秀华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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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雨落在窗外

潜伏

但是它终将暴露,一朵桃花预谋了许久,一呈现

就凋谢

——我的日子只与桃花有关:俗艳,好活而苟活

但是它也不会暴露,一些纤细的真理,关于温暖,怨恨

一个人的来龙去脉,一些日子的往来

我们说着说着,就离题千里

我厌倦的黄昏,不是因为一贯的病症

绕来绕去的呓语

哦,这么长久地活着,耗费了多少耐心

他们在诗句里把词语搬来搬去

把一个人对世界的看法搬来搬去

我以为,划过一条小河,在村庄里散步,就够了

有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多经验

无疾而终

初夏,有雨的下午

它们小跑起来,河流在海的入口,云朵变绿

布谷第一次叫响,雨滴时缓时慢

一棵树听见花朵叩门声:我在海底等你,不见不散

一个村庄容纳一个女人,穿粗布衣裙的女人

她恍惚的心思被一串雨,“啪”打进一棵香樟树

她的质地粗糙,忧伤也无华丽之感

点燃了,飘飘忽忽的劣质香烟,烟灰慢慢堆长

陡然掉落

——这和日子不一样,她说

不耐烦的时候,是虚无等一场虚无

就是说果实挂上枝头也被怀疑

何况,来路漫长

但是它们,它们知道去向哪里

清晰的

让我无比疲惫

同时照在我背上,照在核桃树,葡萄树,和小麦油菜身上

蹲在一棵月季旁边:它小小的叶片在风里摇晃

无法预计的花期沉睡在茎里

还要等多久?我的影子覆盖在它身上

在横店,在富饶的江汉平原,在鄂中部

我们不知道从哪里要来了一个春天,装满了口袋

它装满了花,我装的是开花的心意

太阳照在一棵月季身上,同时照在二叔的屋脊上

太阳照在一棵月季身上

鳏居多年的二叔学会了侍弄花草

他说,它们都有开花的欲望,开不开的没关系

它们的绿叶在晃动,这就是好的

它们能被太阳照着,这就是好的

太阳同时照在你的,我的,它们的身上

这样的好我是说不出来的

我们又一次约会

五月。白杨树绿了,花椒树绿了,哦,人间

预谋的花朵打开,意外的雨水到来

我必然以握住闪电的决心握住你

你站在麦田那头对我招手,风把你吹得单薄

如一块暗淡的色斑

但是你把一团光举得那么高

是的,要又一次相聚

你知道我的田野多么丰盈,你从哪个方向走来

都会碰到枝头搁不下的绿

我老了,这无关紧要

你应该对我持续到年迈的情谊怀抱感激

如同感激大地又一次花红柳绿

与道北的耳语

万物先于我们打开:比如此刻,流动在麦田上的月色

雨后的,在微风里轻轻摇摆的月色

麦子自己收割了自己,然后低下头把自己交给

余下的仪式

我也完成了对你的爱,剩下的光阴

就让吹过麦田的风吹着

你要相信一个农人的爱情,经过的流水,黑暗,飓风

以麦子的姿势呈现:褐色的

被包裹的白不是一种色彩

我能给的,不过如此。不过是需要你在黄昏里

掐灭烟头,仔细打开

哦,你在一个农人的爱情里找不到一个虚影

阳光灼灼

雨落在窗外

但是我依旧呆在被烘干的地方,喝完一瓶酒

把瓶子倒扣,推倒,扶正

再倒扣

窗外的雨忽略着我:一滴抱着一滴,落下

一滴推着一滴,落下

融合也是毁灭,毁灭也是融合

但是一个人要多久才能返回天空,在天空多久才要到

一个落下的过程

——当我把一段烟灰弹落,另一段烟灰已经呈现

我把一个人爱到死去

另一个已在腹中

雨落在不同的地方就有不同声响

没有谁消失得比谁快

没有谁到来得比谁完整

没有谁在雨里,没有谁不在雨里

停顿

它浑身透红,立在枯了的草尖上

——这一声惊叹

第三次回头,它还在

风把草压下去,又让它弹起来

它倔强地停在那里

万物都和我一样,忍受了那样的红

翅膀扇动的频率

我放下镰刀,一动不动

美再惊悚,也不得不心生敬意

哦,这该死的蜻蜓

让流云也停顿

九月的云

真的,那么白。能把人压死的白

让人死去就不想活过来的白

抠了一辈子,也抠不出这样的白

下午,我被这几朵云摁住呼吸

满场的稻子沉默

悬在屋檐的丝瓜不语

一群麻雀夹着翅膀从白杨树缝里穿过

它们要等这片云过去

而且没有回声

我这一次说到幸福

没有那么提心吊胆

霜降

再怎么逃,你的胡子也白了

早晨,窗外的香樟树有另外的反光

落在上面的麻雀儿有着和你我一样大小的心脏

我哆哆嗦嗦想把一句话说完整,还是徒劳

远远看去,你也缩小为一粒草籽

为此,我得在心脏上重新开荒了

我们白白流失了那么多好时光,那么多花朵绽开的黎明

而这中年,我不知道要准备多久

才能迎接你的到来

而此刻,你在守望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烟灰不停地落下来

微微颤栗的空气里,你预感到远方的事物

枯黄的理由

就要按捺不住了

连呼吸都陡峭起来,风里有火

你看到的,雪山皑皑是假象,牛羊是假象

她给不同的人斟酒,眼睛盯着远方,远方一直远着

她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眼睛里的灰烬一层层洗去在泪水里

这泪水不再是暗涌,是戾啸,是尖锐的铁锥

把她,把一切被遮盖的击穿

让沉睡的血液为又一个春天竖起旗帜

竖起金黄而厚实的欲望

但是她说一切都没有准备好

她还在午夜

她说着说着,就被卷进去,没了头顶

隐居者

连江水都缓慢了,光阴到了这里就有停泊的愿望

它允许一个女人在小巷里慢慢走

允许她慢慢地爱,慢慢老

“他此刻已经离舟上岸,他金黄的呼吸

被我闻见”

她惊诧于红透的树冠,惊诧于穿过树冠的晨光

和拐角处的牵牛花

“哦,这些永恒的。我必以消逝证明

对它们的悲悯”

此刻,有门咿呀打开,问候传来

正式打开一个清晨

晦涩又明朗的方言里的清晨

她提着竹篮。而日子在篮底漏不下去

真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她那些小小的欢喜,在裙子里摆来摆去

一不留神,就过去半生

“你看看这个秋天,好得更比从前”

她自言自语。抬头就见云朵往江边飞去

过程

总是快要熄灭的时候让我醉心

如同逃出一场劫难,而你我无损

从春到秋,一只鼹鼠把一个洞越挖越深

位置隐秘,避开了风吹草动

爱如雷霆

熄于心口,又如灰烬

我唯一能做到的

是把一个名字带进坟墓

他不停老去,直到死

也不知道这里发生过的事情

秋之湖

在倒影里遇见自己过去的人走远了

风怎么吹,都是扁平的

我所见的事物依旧摇晃,这让我闭紧嘴

从大地深处掏出来的会更深地沉下去

我所执的情怀多么不值一提

卑微又疼痛

水从草尖滚落于秋,就没有远方了

如一场游戏:那个大胡子男人兜着自己发福的中年

和谁遇见后,在街边吸烟

烟圈儿吐得浑圆

梧桐树叶往下落,天空越来越没有边了

他看见自己天空里的倒影

对曾经遇见过的充满怀疑

如一种悲悯

但是我还在湖边逗留,看见水里的草

枯黄起来

最后的苹果

忍了一个秋天

仰望天空不敢把血咳出的人啊

“我宁愿这棵树枯萎,我宁愿它的香味消逝”

许多深夜,她也望着它

在群星沉默后打出火焰的果

她撕碎衣衫,把双手绑住,打死结

“总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千山万水以后

在许多人以后,从容地走来

让你陷进巨大的沉默,无法动弹”

湖水

匍匐而行,命运是一颗饱满的雨水

有几十年善于愈合的心

活着即慈悲。雨后,能看到广阔的蓝

和广阔的风

半夜举起灯盏,沿河而行

鱼群指出了未来

三月的花朵经过秋天,生出了雪

那些涟漪相遇,相约静止

歌声持续,我心忍不住悲悯

钟声隐约,黄昏里依山而行

我的喜悦如同这里的湖水

倒影多余

一把刀

危险并非来自搁放的位置以及锈迹

每个人都深处江湖

而更多的人会在我身上溺水

不轻易示众,那日至交醉饮闺房

我口袋里的地图已被自己掉包

月色当空,我会默念几个字

我一直赤手空拳,黑夜潜行

口袋装满果实

以及蜜

越来越薄的我自己

整夜躺在磨刀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