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进与绯绡误入了一个时间静止的美丽庭院,主人是一个英俊的中年人,致力修仙。可是这桃源仙境的真相,却出人意表……
如果说夏天的太阳是无情的烈火,无处不在,烤得人无法喘息,那么秋天的烈日则是锋利的剑,只偶尔露一露剑锋,就能伤人皮肉。
就在这秋天的毒辣太阳下,有两匹马一前一后奔驰而来,在苍茫的土地上扬起一阵沙尘。
“绯绡啊,我们歇一歇吧,我都要干死了!”其中一匹马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不停抱怨,汗水顺着他稍有些消瘦的脸颊上流下来。
“不行,否则我们就要在这荒山野岭露宿!我才不要!”另一匹马上是个穿着白衣的俊美少年,用方巾围着自己的脸,似乎不堪沙尘。
“哎呀,我说你可真是!”王子进叫道,“以前你当狐狸的时候不是一直在山里跑来跑去,怕是那时还有猎人拿着弓箭跟在你的屁股后面射你呢,这个时候摆什么谱啊?”
“子进!”绯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揭到了他的短处,“我之所以努力变人,不过是为了睡温暖床铺,吃可口烧鸡,且不被人到处追赶!”说罢似乎语气激动,“我努力了几百年,这其中的辛苦你怎么能知道?”
王子进听了愣了一下:“你是为了这个才变人的?我怎么记得以前听的不是这个版本啊?”难道他当初说是为了报恩都是骗自己的不成?
“哎呀,不说了!”绯绡叫道,纵马往一处树阴奔去,“我们休息一下还不行吗?”
王子进一到树阴下就累得跟虚脱一样坐在地上,再看绯绡,一点疲惫之色都没有,似乎连白衣都没沾上半点沙尘。两人的坐骑一到树阴下就开始啃起地上的草皮来,看那马儿身上密布的汗珠,估计它们也是累坏了。
王子进喝了两口皮袋里的水,歪靠在树干上,望着那欢快吃草的两匹马,无比羡艳。他摸摸肚皮道:“我好饿啊,要是此时有一顿佳肴就好了!”
这话一出口他就开始后悔,果然听到绯绡叫道:“子进,子进,我们去找吃的吧,我也想吃鸡了!”
“你杀了我吧!”王子进哀号道,“这荒山野岭的你要到哪里找鸡吃啊?
“你可真是没用!”绯绡瞪了他一眼,“怪不得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鸡可以吃!”说罢,健步如飞,神采奕奕地走了,不一会白色背影就消失在苍茫的草原上。
王子进累坏了,歪靠在大树上,借着和煦温暖的风,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从远处走来一个人,那人也穿着白色衣服,一步一步踏在碧绿草地上,不徐不慢,像在闲庭信步一般。
“是绯绡吗?”王子进想问,但又苦于睡梦中无法开口。
那人在王子进面前停住,穿着一双青白缎子的绣花鞋,似乎是个女人,她的裙子里隐约有芳草的香气。
这人是谁?这样的荒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一个女人?
王子进半睡半醒,却听那女人轻轻抽泣起来:“救救齐儿,救救齐儿……”难道真是自己八字不好,在外面打个盹都会遇到女鬼哭丧?
那女人哭了一会儿就走了,穿过王子进歪靠着的那棵大树,继续往前走去。
他似乎也长了透视的眼睛,可以看到那女人背影窈窕,头上似乎带了一个奇怪的头饰,又像是蒙了一块轻纱,在后面看是个不同于发髻的三角形。那轻纱随风飘摇,王子进的心随着轻纱微荡,女人的背影渐渐隐没在一片接天的苍绿中。
这一定是个梦,不然自己怎么还能看到自己的身后事?
“子进,子进,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有人摇他起来,王子进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方始看清面前的是绯绡。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休息一下,舒服多了!”他伸了一个懒腰,只觉得无限精力又回复到体内。
“我找到吃的了!”绯绡正用自己白色的袍裾兜了满满一包吃的,开心地站在他面前,一张好看的脸,笑得比春花还灿烂。
王子进望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俊逸少年,秋天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什么东西?你找了野果回来?”
“当然不是野果!”绯绡双手一拽,把自己的袍裾拽了下来,又把那白色布包铺开,展现在王子进面前的是一顿丰盛的大餐——有馒头,有烤鸡,有烧好的猪腿。
“绯绡,绯绡,你太厉害了!居然能找到这么多吃的!”王子进说着一下坐了起来,抓起一个馒头就吃。
那边绯绡早已经撕下了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地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王子进一边吃一边说:“前面有饭馆?”
绯绡只顾吃鸡,根本无暇回答他,只是摇了摇头。
“这真的是野外的?”王子进望着那鸡,瞠目结舌,他长这么大,只见过活鸡,从来没有见过烤鸡在草原上奔跑。况且这鸡还烤得外焦里嫩,美味无比。
绯绡叼着鸡腿含糊不清地道:“后山,有风……”
“风?”王子进更是一头雾水,拿着馒头也不知该不该咽下去。
绯绡努力地把嘴里的鸡咽到胃里:“后山有坟墓啦,我看供品不错,而且又新鲜,就拿了一点回来!”
王子进听到这里,“扑”的一口把嘴里的馒头都吐到地上。
“绯绡,你怎么能吃给死人的东西?会遭报应的!”
“会遭什么报应?”绯绡说着继续狼吞虎咽,一张俊美的脸硬是给撑得变了形,“况且那些死人根本吃不到这些。这些鸡啊,猪啊,如果不被人吃掉,化为骨血的话,岂不是白白被宰?由着它们在野外坏掉吗?”
王子进被他抢白得一句话也接不上,他歪理一堆,自己口舌笨拙,但是不管绯绡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他还是觉得这些东西吃不得。
王子进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眼看着绯绡狼吞虎咽,大快朵颐。转眼间那白布上的鸡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馒头不见了,再过一会儿连猪腿也变成了猪骨。
他只觉得胃里如火烧一般难受,眼看着别人吃光食物,自己却连尝都不能尝,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痛苦的一顿饭。
绯绡吃完了东西,又翻身上马,准备出发了。一回头,望着王子进一张哭丧的脸,纳闷问道:“子进,你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没什么!”王子进只觉得饥肠辘辘,肚子里都能唱大戏了。
“那我们就走吧!”绯绡说着策马走在前面。
王子进只能忍着饥饿,硬着头皮跟上去。
两人行了不知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王子进也像一个皮影,饿得在马上直打晃。他两眼发花道:“绯绡,绯绡,我们要去哪里过夜啊?”
哪想这话问出去却没有得到回答,再一看,绯绡面露痛苦之色,脸色惨白,手紧紧抓着缰绳。
“绯绡,绯绡,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王子进急忙伸手过去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像是摸到块烧红的烙铁。
“是吗?”绯绡虚弱地说,“这就是生病吗?我还没有生过病!”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神采。
说完,差点一头栽倒到马下去,王子进急忙一把扶住他,却见他面色惨白,状如金纸,紧闭的双唇微颤,吐了几个字出来:“往南,五里处,有户人家……”
“绯绡!绯绡!”王子进急忙把他扶下马,却见他身体软绵绵的,似乎失去了意识。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一直很健康,这病怎会来得如此突然?他把绯绡的身体横搭在马上,自己下去牵着两匹马走。
野草飞长,阻碍他前行,王子进眼见一轮圆月高高升起,自己举步维艰,这路不知何时才到尽头。
绯绡啊,绯绡,为什么你不变成狐狸以后再昏倒呢?这样我不是能省很多力气吗?可是无人能听到他的抱怨了。偶尔长草中会飞出几只觅食蝙蝠,以圆月为衬,在深蓝的天空中舞出诡异的影子。
不知走了多久,方看到前方有一户人家亮着灯火,那房子很大,似乎是个富户,只是不知为何把大宅建到如此偏僻的地方?
王子进走到那房子外面,身上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他用仅余的力气敲了敲那乌黑大门,门外红灯摇曳,空洞的敲门声在夜色里不停回荡。
“来了,来了,不要敲了!”门里传来一个老管家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那门便被打开一个缝,里面露出一张苍老的脸,王子进一见这脸,似乎看到救星,他虚弱地说:“我朋友,得重病了,能否借宝地休息一晚?”刚说完,他就眼前一黑,浑身脱力,倒在那大门旁边。两匹马一下失去牵制,发出了嘶鸣的叫声,撕裂寂静黑夜。
“老爷,这年轻人是怎么了?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此时那大屋中,红烛摇影,王子进和绯绡被并排安置在地上,身下都铺了厚厚的棉被。
“嗯!”被叫做老爷的却是一个年纪不过三十余岁的壮年男人,“这个人奇怪得很!”他说着把绯绡的手纳入被子中,“没有脉搏,心跳比常人快了很多!不知是得了怪病还是天生如此!”说罢,又指了指王子进道,“这个好治,得的是你我都无法避免的病,药方更是好拿!”
那管家昏花老眼中闪出疑惑神色,等待吩咐。
“他得的是饿病!”那男人笑道,“药方只要甜粥一碗,小菜若干,最好有鱼肉壮体!”
那管家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急忙去厨房吩咐侍女给王子进准备吃的。
中年人美髯飘飘,面如冠玉,可见年少时也是一个美男子,他疑惑的目光在绯绡脸上扫来扫去,这人怎么如此怪异?常人只要活着自有血脉流动之相,怎么这人只有心跳而无脉搏?
再看他一张脸,又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像是成人又像孩子,莫非这世上真的有妖怪不成?况且这深山野岭中他们又是如何找到这里?他家已经几年没有不速之客来访,难道有人为他们引路?
还没等想完,那昏迷的王子进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咕”的叫声,打破他的沉思,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也许是自己多虑了。这两人大概与自己年少时一样,不过是出来游玩遇到困难。他想着就走出室外,拉上房门。
自己年少时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位至交好友呢?那时是不是也曾与谁并驾齐驱,激扬文字,崭露抱负呢?可是现在却连朋友的脸都记不清了,真是一场愁梦酒醒时,少年心事谁当云?
王子进昏昏沉沉中似乎又看到一个白色衣服的女人,这次她是背对着自己,坐在墙角哭啼,声音摧人心肝,无限惆怅。
那屋子一片漆黑,绯绡就躺在他身边,可是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动弹。
“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啊!”王子进被她哭得心烦,想要出声制止。
那女人戴着一个三角形的白纱,缓缓转过头来,王子进被她吓了一跳,刚刚要伸头去看,就有人一把摇醒了他。
“这位公子,饭好了,不要睡了!”
王子进一下从梦乡中醒转,环顾四周,陌生的屋子,与刚刚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再一看,绯绡正躺在自己身边,双目紧闭,剑眉紧锁,似乎痛苦万分。
他面前一张方桌,上面放满食物。
“怎么样?吃了这个就会好了,快点吃吧!”有个老人在他身边说话,正是那个给他开门的管家。
“多谢老丈相助!”王子进急忙行礼。
“哎呀,不要紧,不过略加援手。快吃东西,吃完了就会好的!”
王子进急忙拿起饭碗往嘴里扒饭,边吃边看那墙角,一片清朗的白月光撒在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女人。难道是自己眼花?
“老丈,请问你们这里可有一位女眷?”王子进心中不安,急忙打听。
“什么样子?”那老人问道。
“是个苗条的女人,穿着绸缎的绣花白衣服,头上还带着一块像帽子一样的纱!”他说着放下饭碗,连连比划。
那管家听了,脸色一变:“你在哪里看到那个女人的?”
“刚刚做梦!”王子进指着那墙角道,“她就坐在那里!”
“天啊,难道是不祥预兆?”那管家面如死灰。
“怎么了啊?”王子进开始后悔起来,早知道会这样就不问了。
“那,那是我们这边死人入土才会穿的衣服!”那管家声音中带着颤抖,“这边的风俗就是如此,家里有女眷去世,都会做那副打扮钉棺入土!”
王子进听了,手中的饭碗一下就跌到地上,怎么办?他望着身边昏迷的绯绡,这次连绯绡也指望不上了,自己又该如何?
外面清朗的圆月,撒进室内一层淡淡的光辉,像是女人头上的白纱,朦胧而美丽。
“只是一个梦而已,或许没有什么事!”那管家急忙笑道,“老夫姓淮,叫我淮管家即可!”
“小生姓王名子进!”王子进吃饱了饭,说话都中气十足,“此番是与好友一同出来游玩的!”
“好,好,好!”那管家听了笑道,“王公子,不瞒你说,在你推门而入的时候老夫就知道你是个性情中人,年轻的时候能觅得一位知心好友,再快乐不过,王公子要好好珍惜啊!”
王子进想着自己和绯绡天天打打闹闹,吃吃喝喝,种种趣事,也挠着脑袋开心地笑了起来。那管家与他说了一会儿就要告辞了,王子进担心绯绡病情,也没有搬到客房居住,留在这大屋中照顾他。
“淮管家,这家主人姓什么?”
“主人姓郑,现下太晚了,不必叨扰他了!”管家说着已经退出房去,“当”的一声关上了房门,似乎不愿王子进打听主人的情况。
王子进一个人留在房中,望着那摇曳的烛影,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似乎少了什么东西。
绯绡依旧发着高烧,时而会发出低吟一样的梦呓,王子进不停给他用凉水敷额,总算有点气色。是不是今日他吃了死人的供品,真的遭了报应?他刚冒出这个想法就不敢继续想了,实在是害怕再有事情发生。
待到后半夜,王子进方迷迷糊糊地趴在棉被上睡着了。
秋夜凉爽的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带着桂花的香气,青草的芬芳,就像女人温柔的手,轻轻抚在他的脸上,这真是一个既甜美又痛苦的夜晚。
黎明时分,身边的绯绡发出痛苦的呻吟,王子进被他惊醒,再一看他的嘴上已经烧得起了水泡,那红若丹朱的唇,现在已经变成灰白的颜色。
王子进知他口渴,急忙爬起来去给他找水喝。
他抱着一个空空的水壶,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尚有朦胧晨雾笼罩在院子里。王子进望着那院子里的树木花草,突然间愣住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此时应该是八月初了,到了这个节气,就是夏花都应该谢了,草木也该有了衰败的迹象。可是那窄小庭院中,正是一副春意融融的热闹景象,不仅是夏天的木槿和芍药,就是春天的桃花和杏花都在各自的枝头展露着它们娇艳的容颜。
他望着眼前这花香满庭,绿意盎然,只觉得时间仿佛停滞在这方寸间,不再前进。春华与夏华齐放,秋虫与春草共舞,这景象虽然美丽却也可怕。
王子进望着那庭院发了会呆,想到屋子里受苦的绯绡,急忙小跑着往厢房去了。一般大户人家的厨房都在西边,这家也不例外吧。
他这一走起来,却听到身后似乎有细碎的脚步声,可回头一看,走廊上只有晨雾弥漫,自己身影修长,哪里有什么人?但是再一抬脚,那脚步声却又出现了。
王子进被惊得头皮发麻,又想起绯绡曾与他说过,遇到鬼怪就当没有看到他们,如果不是害人的东西自不会纠缠人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
他几步跑到厨房前面,推开木门,里面是黑暗的一片,清晨的阳光尚未照到这狭小房间。屋子角落里一个棕色水缸清晰可见,他急忙掀起缸盖,拿起旁边的木勺就要舀水。
哪想刚刚要舀,就见粼粼的水光中映出自己的倒影,是张消瘦的书生的面庞,而在自己身后,清晰可见一个庞大的身影,穿着松松垮垮的袍子,正站在他身后。
那人身材似乎甚为高大,从水光中只能看到他的脖颈,根本看不到头,王子进哆哆嗦嗦地回过头去,却见眼前一双碧绿的眼珠正紧紧盯着自己。那眼睛像是铜铃一般大,长在一张布满了疙瘩的脸上,甚是吓人。
王子进被它吓得一下坐在地上。这不是人,哪有人长了这么大的头?
那人的头比地上放的水缸还要大上几分,一双眼睛也是其大无比,鼻子和嘴小巧玲珑,皮肤隐隐泛出木板一样的棕色。
“不要害怕!”那古怪的鬼怪细声细气地说起话来,声音倒是像小孩子一样稚嫩。
王子进见它会说话,恐惧之心稍减。却见那鬼怪居然一下坐在厨房里的矮凳上,对王子进道:“请坐!”
他战战兢兢地也搬了个凳子坐下,身上大汗淋漓。真是鬼怪也分三六九等,脾性不同,怎的今日自己还遇到一个这样讲礼数的?“我是守护这个屋子的妖怪!”那鬼怪晃了晃大大的眼珠,“你知道,什么东西过了很长时间都会有灵气的,我就是这老房子的灵气集成的!”
王子进听它滔滔不绝,急忙道:“在下还有朋友生病,他口渴得要命,我还要拿水给他,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要回去了!”
“当然有事!”那怪物又说道,“你那朋友得的不是寻常疾病,是有人的怨气跟着他,让他无法脱身而已!”说罢,拿起王子进掉到地上的水壶。它的手像是猫一样的小,五指都蜷缩在一起,那水壶一到它手上,马上就注满了像是蜜一样粘稠的金色液体。
“拿这个给你朋友喝,应该就能好了!”
“这是什么?”王子进此时也不怕了,只觉着这怪物性情直爽,很是有趣。
“房子久了,自然也会有很多宝物,这是我积攒下来的佛龛前的净水!”
“多谢,多谢!”王子进急忙朝他行礼。
那怪物却用小小的手托住硕大的脑袋,面带愁容道:“可惜我白白有了人形,却无法走出这里。我变人不过为了锦衣玉食,能快活地、无忧无虑地去玩耍,不再永远站在一个地方!哪想却不能达成心愿。”
它的心愿竟与绯绡如出一辙。
王子进望着它的样子,上下打量,原来它变的是人啊!是不是因为是一栋房子变成的妖怪,天天从上往下俯视,不然怎么会变出这样大的一个头?
却听那妖怪道:“帮我个忙吧,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了!”
“你不会是让我拆房子吧?”王子进听它说了个开头就猜它想干吗。
“这个自然不会!”那妖怪继续道,“只不过这屋子被一个很有力量的东西封住,屋子里的人不会衰老与死亡,就是院落中的花草也是如此,终年开放。”
“你要我如何帮你?”
“我在这房中日夜生活,很多事也不大明白!”那妖怪似乎摇头叹息,“只知道这其中似乎有许多古怪,最奇怪的当数一件事!”它说这话的时候,滑稽的脸上居然现出惊恐表情。
“什么事?”王子进强自镇静。
“你要注意,这家里的女人……”
它话还没有说完,厨房的木门就被人推开了,一阵强光投射进来,那个大头的妖怪居然一下就在光束中烟消云散。王子进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睛,那光后闪出一个粗壮身影,却是厨娘来做早饭了。
他急忙抱着那装满了金色液体的水壶,跑回绯绡的房间。一路上他尚自疑惑,刚刚看到的是真的吗?如梦似幻,可是自己手中的水壶却沉甸甸的,如此真实。眼见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绽放得异常热闹,全然没有初秋的样子,也许那大头妖怪说的是对的。
它要自己注意家里的女人?王子进又想起前日做的梦来,那在角落里哭啼的女人,那奇怪的白纱头巾。
它说的,是她吗?
王子进回到屋里,绯绡还是没有醒转的样子,他从水壶里倒出一杯水,那水居然有一股刺鼻的气味,让人无法忍受。
他一手托住绯绡的头,一手掰开他紧闭的双唇,把水倒入绯绡口中。哪想刚刚倒进去,绯绡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把口中的水全都吐了出来,面色憔悴,但神智显然已经清醒了。
“子进,你,你拿了什么东西喂我?”他还在拼命地把手塞到嘴里干呕。
“是,是佛龛前的净水!”王子进见他似乎十分痛苦,说话不由心虚。
“是吗?”绯绡拿起那杯子闻了闻,俊俏的五官马上就扭曲到了一起,“这好像是变臭了的净水!”
“绯绡,不管怎样,你好了不就成了?”王子进声音中夹着喜悦,从昨日绯绡生病,他的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无法放心,这次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看来那大头妖怪还真的有些办法。
“谁说我生病了?”绯绡纳闷道。
“你,你明明高烧不止,面色憔悴,怎么不是生病?”
“说来惭愧!”绯绡似乎低头思量什么事情,“昨日因为吃了那坟前的供品,却被一个女人的鬼魂纠缠住,一直求我帮她!”
“那你答应不就好了!”王子进哀道,就是因为他这一坚持,自己昨日不知吃了多少苦。
“关键是一个死了很久的鬼魂,记性能好到哪里去?”绯绡面带愁色,以往只有没有鸡吃才会见他如此痛苦,“她只说,要我救救齐儿,救救齐儿,却连齐儿是谁都说不上来,最后只告诉我她家就是这大宅……”
绯绡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子进颤声问:“是,是不是一个穿着白色绣花裙子的女人?带着一个奇怪的白纱头巾?”
绯绡听了面色一冷,望着王子进道:“你也看到了?”
王子进想起自己所见的,缓缓地点了点头。
两人都是心存疑惑,为何没吃供品的王子进也看到了一样的女人?齐儿又是谁?听这名字似乎是个孩子的小名,难不成在这屋子里,有没长大的孩子吗?
正在此时,“咚咚咚”的敲门声打破房间里的寂静,把王子进吓了一跳,却是这家的丫鬟来叫两人用餐了。
绯绡神智一清醒,身体也恢复了七八分,他打开房门,望着屋外的景致,突然愣住了,笑道:“蓬莱仙境?”
“此话怎讲?”王子进不知他何出此言。
“你看这庭院布置,一池一幽冥,一花一风景,又有薄雾终日不散,便是草木都各成景致,不正是书上写的人间仙境吗?”
王子进经他这样一提醒,才发现确是这样,只差一只仙鹤在荷花池中翩翩起舞了。
“不知这家主人是个什么样的想成仙的人物!”绯绡在他耳边悄声坏笑。
王子进不敢搭腔,与绯绡跟着那侍女往饭厅走去,只见院落后面似乎有一片乌云遮天,再一看,却是一棵极大的槐树,估计怎么也有几百年的年龄了。这样的参天古树,大概只有这样的庭院里才有吧。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到饭厅。
只见长桌之上摆了几副碗筷,一个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俊美男子正端坐在桌前等他们。那人估计三十左右年纪,留着长长美髯,头戴碧玉金冠,穿着枣红色缎子衣服,正面带微笑看着他二人。
“二位公子看来已经大好了啊?在下就是这家的主人,免贵姓郑。”他说着顿了一顿道,“年轻的时候求取功名而不得,教书为生,二位叫我郑先生即可!”
王子进望着那家主人,只觉得他似乎自有一番风度,不能言说。他急忙上前一步行了个礼:“在下王子进!多谢郑先生相助!”
绯绡在一边抱拳道:“胡绯绡!”
那家主人笑了笑,摆了摆手,面带歉意望着绯绡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本来我对医术也略懂一二,可惜只学了皮毛,对于这位胡公子的病,无法加以援手!”
“小生天生体质比常人强壮许多,现在已经好了,劳烦郑先生挂心了!”绯绡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打量着这郑先生,嘴边带笑,似乎完全恢复了以往的狡黠神态。
三人寒暄一会儿就开始吃饭,王子进坐在饭桌上,吃着清粥小菜,一边打量着那郑先生,怎么也不信他以前是个教书的。
绯绡却只翻肉吃,对他轻笑道:“我刚刚说什么来着?果然有想成仙的人物吧?”
“绯绡!”王子进怕人听到,急忙叫他闭嘴。
三人坐在桌子上一直无话,绯绡见人声寂静,也不说什么了,一顿早饭吃得压抑而难过。
“两位看我的庭院如何?”那郑先生指着窗外美景道,估计是想打破寂静。
“是,是,很美!”王子进连连应声,只是那种美似乎很不真实。
“其实说来惭愧!”那郑先生嘴上虽说惭愧却面有得意之色,“我近年以来一直在探求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之术,只想摆脱人世凡尘!”
“那怎么样?”王子进只知历代帝王皆追求不死之术,没有想到这荒山野岭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奇人。
“王公子,你仔细看看这院落就知道了!”那郑先生笑道,“这里的花不会谢,树木不会调零,就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也能一样永葆青春!”
绯绡却轻笑一声,偏头看那庭院,阳光把他的一张脸映得晶莹剔透,如映月白雪,他嘴角一牵,不以为然:“不老不死,就是得道成仙了吗?”
“怎么不是?”郑先生笑道,“你看古书中记载,仙人皆能长生不老,那蓬莱仙境也无四季之分,仙人每日生活其中,岁月不会流逝,每日悠然度过,得道成仙,不过如此!”
绯绡又笑道:“那先生每日生活在这方寸间,对外界不闻不问,日子波澜不惊,不觉得寂寞吗?”
那郑先生听了,似乎心中郁结,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世上哪有事情能够两全,能永葆青春,得道成仙已是我最大心愿,哪还管得了寂寞不寂寞?”说罢,似乎心灰意懒,拂袖离席。
王子进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无比落寞,看来绯绡是一句话说中了这郑先生的心事。眼见那院落里薄雾缭绕,荷花池里金鲤戏水,一副繁荣热闹景象,这是假的热闹,还是真的寂寞?永恒的生命,真的就意味着快乐?
他又想起那大头妖怪的落寞表情,微笑道:“连他家的房子都捱不住了,他也真是厉害!”
“你说什么?”绯绡凑过来问道。
“没有什么!”王子进恰好看到丫鬟在收拾碗筷,急忙问道:“请问这家可有小孩?”
那丫鬟垂首道:“老爷并无子嗣!”
那齐儿是谁?绯绡和王子进相视一望,满眼皆是疑惑。
“那可有女眷?”
“夫人一直重病,老爷不让任何人靠近夫人,只亲自伺候她!”
夫人?夫人重病?王子进听了一颗心如打鼓般乱跳起来,那婢女口中的夫人,可是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吗?是不是也是那大头妖怪要他多加注意的女人呢?待要再问下去,旁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一把掩住了他的嘴,王子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到了肚子里。只见绯绡面色严肃,眼角瞥着门外道:“有人!”
王子进回头一看,那饭厅的门旁站了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儿,长须飘飘,一双眼睛正露着凶光望向二人。
正是那姓淮的管家。
两人吃了早饭就回到自己的房里,绯绡似乎已经完全好了,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拔起地上的小草放在手掌中把玩,脸上全是专注神色。
“绯绡,你又在干吗?”王子进见他在大太阳下晃来晃去,头都被他晃大了一圈。
“假的,都是假的!”绯绡一身白衣,正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分外刺眼。
“什么假的?”王子进急忙从房里跑出来,也拔起地上的小草,沾了一手绿色的草汁,一切都是这样的真实,怎么说这是假的?
绯绡一手遮着晃眼阳光,笑着看着他:“今晚我们就去找那个生病的夫人吧,也许就会水落石出!”
“你已经知道这其中古怪了?”王子进问道。
“大概吧,只是不知道那叫齐儿的到底是谁?”
“听起来,像是个小孩的名字!”
绯绡望着蔚蓝天空道:“我也知道,可是这家并没有孩子啊!”
王子进听他这样说,心里一阵发毛,颤声道:“不会是那小孩死了吧?不然怎么会消失?”
绯绡却不答话,手里抓着几根轻轻嫩嫩的小草,似乎若有所思,神智刚刚集中,就感觉一股寒冷的视线如胶似漆,紧紧地粘在他背后。他急忙回头一看,身后却是高大的房檐,一枝老槐的枝桠正探过头来,伸展着茂密的枝叶。
“怎么了?”王子进也回头看去,哪里有一个人?
“没什么!”绯绡弹落掌中小草,负手走入屋中,笑道,“子进,今日好好休息吧,晚上还有事情要做!”
王子进精神却很好,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等他回来的时候,却见绯绡已然伏在被子上睡着了,桃花的花瓣飘进房里,撒在他白色的衣襟与长长的黑发上。
王子进望着他那几近婴儿般的香甜睡脸,不禁摇头暗笑,他怎么在哪里都能睡着啊?哪怕是在这怪异的桃源仙境,也能安之若素。
此时屋外落英缤纷,轻雾缭绕,王子进抱膝坐在窗旁,望着窗外美景和旁边酣睡的绯绡,心中竟隐隐不愿从这里离去。或许让时间静止,也不是一件坏事?
绯绡一觉睡到下午,晚上丫鬟端了晚饭过来给他们吃,显是那郑先生不愿见他们。
王子进只觉得怏怏地没趣,看那郑先生一副仙风道骨模样,没想到如此小气,只因为绯绡一句话不和,就连饭也不与他们同吃了。
绯绡却不在意,在一边欢快地喝着酒,吃着鸡腿:“子进,你说今早偷瞧咱们的是谁?”
“是这家管家,姓淮!”王子进一边吃饭一边答道,“昨夜看起来还是很和蔼的一个老人家啊!”
“和蔼不和蔼,不是用眼睛瞧的!”绯绡笑道,“你看我和善不和善?”
王子进看他一张脸孔,虽然俊美无双,眼睛里却写满狡猾,一看就不是善类,不禁摇头不语。
“可我要是生起气来也是很吓人的!”
“是啊,有人和你抢鸡吃,你是气得挺厉害的!”王子进抱着饭碗哈哈笑道。
两人说说笑笑,转眼就是半夜了,此时一轮明月高悬,偶尔有鸟儿的叫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漆黑的走廊中,仅有烛火忽明忽暗,庭院里的花木影影绰绰,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窜出来。此时一扇雕花木门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打开,从门后走出两个人影来,黑暗中依稀可见是两个男人的影子。
“那家夫人在哪?”王子进伸手拿下走廊上的一盏油灯,用手端着照明,“我们为何要先去找她?”
“一个没有人见过的女主人,你不觉得奇怪吗?”绯绡已经沿着回廊往内院走去。
王子进左右张望了一下,虽然心中害怕,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往前走。
两人又穿过一个庭院,眼前出现了几间房子,看布置似乎是收藏东西的地方。
“不是这里,去那边看看!”绯绡说着转身要走。
“等等!”王子进指着一扇大门半开的房间道:“那里好像是书房,我想去看看!”见绯绡不高兴,急忙道,“你先去找那位生病的夫人,我马上就过去!”
说完也不理绯绡了,端着忽明忽暗的油灯,往那半开的门中走去。那房门中黑漆漆的一片,像是等人踏入的陷阱。
可是好奇心还是驱使他要去里面看看,那郑先生说他是读书人,不巧王子进也是读书人。但凡天下的读书人,都喜欢把秘密藏在书里。
绯绡顺着回廊七拐八拐已然走到后院,在这大宅中,似乎有人布下了机关,他也不敢轻易展露法术,所以才用这样粗浅的法子找人。后院的景致已经远远不如前面的庭院,他却像是有灵感一样,径直往一个有着琉璃瓦顶的房子走了过去。
在黑夜中都能感觉到这屋子里飘出来的死气。这家的夫人真的重病了?那这死亡的味道怎么这样浓?
他踏在青石砖上,环视左右见无人后,推门就要进入那房中,哪想门却上了锁。真是奇怪,哪有人住在家里还要锁上自己的房门?而且还是从外面锁的?
他伸出长指拨了一下那亮晃晃的门锁,那门应声就开了。里面一股浓郁的呛人气息迎面扑来,似乎还夹杂着厚重的脂粉味道。他急忙用手掩鼻,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有着帷帐的房间,厅里放着一张八仙桌,与别的房间并无不同。只是过分干净,似乎没有人居住一般。
这屋子的主人,会是那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吗?
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只好伸手唤出青火,托在掌心。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只见那帷帐重重,屋子里仅有家具,哪有人的影子?他拨开帷帐,往内室走去,刚刚走了几步,就见眼前一张雕花大床,厚厚的深红色帷帐遮住了整张床,床下的踏脚凳旁,放了一双女人的绣鞋。
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重病的女人是谁?会是那个人吗?
绯绡轻轻地伸手掀开布帘,只看了一眼,脸上便露出诧异神色。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放下了帷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望着窗外隐隐透过的月光,只觉得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本以为自己料到七八分,哪想事实却全然和自己想的不同。
这屋子里,有太多的事无法明白。
王子进拿着油灯摸到书房里,那书房中棕黑色的书架靠墙而立,在黑夜中带来一种压迫的感觉。
他一进去就关上了房门,点上蜡烛,急忙在书桌旁翻找东西。
怎么会没有?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书房中应该有家书。虽然是不道德的行为,但是从只言片语中,或许可以知道一些有关郑先生的事情。他手忙脚乱地翻着,把书桌前的书本都碰落在地上。书房里几乎全是有关药石灵丹的书,看来这家主人真是想成神仙想疯了。
他一本本地翻着散落在地上的书籍,终于从一本书里找到一张泛黄的纸条。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那泛黄纸条似乎是一张花笺,上面写了两行字: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字迹清瘦端正,似乎是个男人的笔迹,下面的落款有些看不清楚。
王子进急忙将那花笺凑到烛光下,隐隐可见几个小字:礼部侍郎郑仕齐。
果然,果然,那郑先生哪是教书的先生那样普通?那样风度翩翩,那样傲于凡人,确实只有朝廷中的官员,而且是专门负责迎来送往,司仪祭奠的礼部侍郎才该有的风度。
他望着那花笺上的署名,脑海中似有电光闪过,似乎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面如死灰。王子进急忙一口吹灭了蜡烛,连油灯也不拿了,匆匆忙忙地跑出门外。刚刚走出书房,就见漆黑的庭院中有人站在树影中等他,那人白衣如雪,黑发如墨,却是绯绡。
“绯绡啊,绯绡!”王子进见了他急忙跑过去,“你发现什么没有?那女人是不是那个坟里的女人啊?”
“回去再说!”绯绡似乎满面愁容,像是有解不开的心结。
“等等!”王子进慌道,“我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啊!”
“什么事?”绯绡问道,见王子进神色异常,双眼发亮,似乎受了什么惊吓。
“你,你有没有想到小孩子的事?”王子进颤声道,“小孩子除了死了,还有一种方法可以消失!”
绯绡偏着脑袋,似乎隐隐也察觉到这其中玄机。
只听王子进瞪着眼睛小声道:“小孩子,还能变成大人啊,他会长大的啊!”说完又继续道,“这家主人全名叫郑仕齐,名字中刚好有一个齐字,会不会是那白衣女人口中的齐儿啊?”
此时树影摇曳,似乎连月亮都隐去了光辉,两人在这时间停滞的院落间,只觉得有太多的事无法了解。
这里,真的是桃源仙境吗?
正在这时,只见绯绡突然眼角一斜,把王子进一把拉进树木的阴影里,一只手按在他嘴上。王子进大气也不敢喘,只见眼前的回廊石阶上,有一双穿着缎子面靴子的脚从二人面前缓缓踏过,卷起一阵风,风夹着尘土扑面而来,他甚至能闻到灰土的味道。如果不是绯绡耳力了得,两人此时定会被发现。
那人踱着步子,甚为稳重地往后院去了,看那颀长的背影,似乎是这家的主人郑先生。
绯绡松开按着王子进的手,一把拉住他。两人就借着黑暗,跟在郑先生身后往内院走去。只见那郑先生径直走到一个有着琉璃瓦顶的房前,看了一眼门上的锁,似乎甚为惊讶,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后,确定没有人,一闪身就推门进去了,跟着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唉!”王子进望着那郑先生隐没的身影对绯绡道,“你看他身手如此敏捷,正当壮年,有什么要别人救助的地方啊?”
绯绡却摇头道:“子进,现在不可妄下定论,我们肉眼所见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说罢又笑道,“你莫忘了那绿竹村庄,当时你看到的一切皆是幻象!”
王子进想起以前发生的一切,自己在千山镇遍寻不着的景况,心有余悸,颤声道:“你,你说,我们看到的都是假的?”
“不见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绯绡回头对王子进道,“我们且去看看他在干什么吧!”说完,拉着王子进就往那房子方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此时层层树影中,突然闪出一个人来,眼见着王子进和绯绡一步步接近那房间,又拉开房门走了进去,一双明亮的眼睛中闪出一抹凶狠之色,如嗜血猛兽。
王子进一路双腿颤抖,万万没有想到绯绡会拉着自己走了进来,他本以为绯绡是要在窗外偷听,哪想他如此大胆。
一进那屋子,就有一股刺鼻香粉味扑面而来,屋子里挂满层层叠叠的纱缦,似乎要把人埋葬在里面一样。在这样的房子里,怕是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看不清。
绯绡冰冷的手一直紧紧地拽着他,两人蹑手蹑脚地穿过大厅,在黑夜中隐约可以听到一个男人温柔的声音。
绯绡转头看他,伸出一只长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要听仔细。那男人声音浑厚低沉,语气中似乎夹杂哽咽。
“芸儿,芸儿,你听得到吗?我好久都没有听你说话了,我好想念你啊!”似是在对床上的女人诉说衷情。
王子进只觉得听人说私房话不妥,却见绯绡依旧满脸认真地偷听,只好跟着他一起听了下去。
越往下听,越觉得不对劲,只听他的话语中似乎隐约可以听到东京汴梁什么的,还有开宝年间的什么事。
王子进听他所说朝代,立时就惊呆了,此时已是元丰年间,距离这郑先生所说的开宝年间,已经过了近二百年。莫非这郑先生真的有不死之术?
却见绯绡面色如常,显是人间年号,朝代轮换,在他那里都没有意义。
“芸儿啊,芸儿!”郑先生继续道,“我的人生少了你,多活这许多年又有什么用呢?”说罢,又无限温柔地说,“我今日已经与淮管家说了,让他尽力医治你,让你早日好起来。他是那样厉害的一个人,又有求必应,你定能好起来的!”
这话一出口,王子进和绯绡都听得清清楚楚,两人相视一愣,淮管家?这又关他什么事?难道那淮管家,才是这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吗?
绯绡在黑暗中却突然面色一变,拉着王子进的手,身子斜斜地往旁边一闪。
王子进一个趔趄没有站稳,坐在地上,还没等出口询问,就听耳边一阵布帛撕裂之声,一只干枯的手臂居然撕裂帷帐,直取两人后心。若绯绡慢上一时片刻,两人此时就成了串糖葫芦了。
“来了!”绯绡说着一把把王子进拉到自己身后,只见暗夜里,层层叠叠的帷帐随风慢慢飘摇出不尽的风情。
这样美丽婀娜的柔软帷帐中,又有什么隐藏在后面,又遮盖了怎样的恐怖?
“谁来了啊?”王子进颤声问道,还没等得到回答,就见身边的绯绡似乎发现了什么,身子一窜,就往屋子的一个角落去了,白色的身影立刻隐没在那重重叠叠的帷帐中。
王子进一个人坐在地上,只听黑暗之中不停传来布帛撕裂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正借着这帷帐与黑暗的掩护,在互相搏斗。他吓得浑身颤抖,急忙手脚并用地往屋里爬去,黑暗之中看不清方向,那帷帐又挡住他视线,再抬头时,却见眼前有个踏脚的凳子,那凳子上面放了一双女人的绣鞋。那绣鞋做得精致而小巧,只是不沾泥土,看起来倒不像是给人穿的。
似乎是到了女人的闺房?王子进站起身,抬头看了一眼,果然,自己面前正有一张雕花木床,那床上也挂着厚厚帷帐,透出暧昧气氛。
这就是那夫人的床吗?这床里的,会不会是那白衣的女人?王子进想到那个女人的白色头纱,身上冷汗直冒,颤抖地伸出手,缓缓拉开了挡在床前的帷帐。
一股腐败的气息随之扑面而来,他一眼看去,只觉得心脏都快停止了跳动。
借着黑暗中透进来的点点月光,可以看到那床上锦缎做的被褥发出的淡淡光泽。那上面躺着一具骷髅,穿着华丽而又绣着繁复花纹的衣服,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那骷髅的云鬓上,插了一个非常精致的金色发簪,上面镶满珠玉,宝光流动,衬得那没有皮肉的骷髅更是凄惨可怕。
“不,不是,不是她!”王子进颤声道,这个躺在床上的女人,这具骷髅,根本就不是那个自己梦到的白衣女人。虽然不知那女子面目,可是感觉完全不同。
这到底怎么回事?这家夫人已经化作白骨,可是那纠缠自己和绯绡,指引他们到这里来的女人又是谁?正在这时,他只觉得颈上一凉,似乎有什么兵刃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只见黑暗之中一个人渐渐从床边的帷帐中显出身影,手中拿着一柄泛着冷冷光泽的长剑,那人面如冠玉,美髯飘飘,却是这家主人郑先生。
“你是谁?”那郑先生眼睛里全是恼怒神色,“为何夜探我夫人房间?”
“这?这是你夫人?”王子进指着那床上的骷髅,这男人真的想成仙想疯了吗?
“不错!”那郑先生答道,“她现在是这副模样,有一天一定会变成人的,她一定会复活!”
王子进用眼光扫了一下那床上骷髅,这么个东西就是真的复活了估计也不会是善类,他的胆子也忒大了一点吧。
只听那郑先生继续说道:“淮管家定有办法,她一定还会像以前一样与我吟歌唱曲,谈诗论画的!”
“真,真的吗?”王子进实在不敢多说,毕竟一把宝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争几分志气也不在这一时三刻。
“自是真的!”郑先生似乎非常生气,眼睛中冒出异光,王子进只觉得自己脖子吃痛,似乎那剑锋已经割破了他的皮肤,有温热的血流了下来。
“自我记事起,那淮管家就一直住在这里,他本领很大的,我想永葆青春,他就让我一直不老,我想要桃源仙境,他就让这庭院中的时间静止,薄雾终年不散。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是,是,不算什么!”眼见这郑先生的神智明显不是很正常,他只好顺着他说话。心中暗暗叫苦,绯绡啊,绯绡,你还在外面折腾什么?还不快来帮我?
刚刚想完,就见一个东西裹着一团红色帷帐打了几个滚就冲了进来,正停在二人脚边。
“这又是什么东西?”那郑先生吓了一跳,急忙把剑从王子进的脖子上撤了下来,直指着那地上的帷帐。
那帐子中突然伸出一个人的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就夹住那闪亮的剑锋,再一抽手,郑先生手上的那把宝剑居然脱手而飞,一下就钉在了房梁上,剑柄兀自摇晃颤动。
王子进见了这人身手,知道必是绯绡无疑了,心中开心异常。
果然地上的人缓缓站起身来,抖落裹在身上的红色帷帐,露出一头如瀑黑发,一张桃花春风面,眼角带笑,正是绯绡!
“你,你又是什么人?”那郑先生颤声道。
“在下胡绯绡啊!”绯绡说着朝他行了个礼,“郑侍郎也太健忘了吧?”
这话一出口,那郑先生突然面色一变,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浑身颤抖,一步步往后退去,目光涣散,口中喃喃念叨:“对,对了,我是,我是礼部侍郎来着。后来,后来呢?因为追求方术,被同僚奏到皇上面前,就被贬了官,回到自己老家!”他又四处张望,“旅途劳累,芸儿一到我的老家就得病死了,然后呢?然后呢?”他说罢拍着脑袋,“我的记性怎么这样差?好多事都想不起来!淮管家呢?淮管家呢?我有好多事要问他,他在哪里?”
“你的那个仆人就在那里!”绯绡说着指着身后那重重帷帐,“只是他不敢出来见你!”
“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郑先生跳脚叫道,“淮管家,淮管家,你快出来吧,我有好多事要问你!”
却见帷帐缓缓飘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走出来。渐渐地紫红色的帷帐中显出一个轮廓来,凸起了非常大的一片,好像是个庞然大物渐渐显出身影。接着布帛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从里面走出一个巨大黑影,那郑先生见了,一下坐在地上,颤声道:“你就是淮管家?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王子进眼望着眼前出现的怪物,不禁也吓得呆了。
只见那怪物身高两丈有余,头颅快要顶到房梁,身上疙疙瘩瘩,四肢如虬枝纠结而成,躯干上凭空多了一双眼睛,却是无头无脸,可怕异常。
“淮,淮管家?”郑先生指着眼前的怪物,死活都不敢相信这是那个面容慈祥,与自己相伴了许多年的管家。
“不错,是我!”声音却还是一样的。
“这样说你是妖怪?”那郑先生惊愕道,“那我呢?我呢?我没有成仙吗?我没有死?是不是也是妖怪呢?”
绯绡见他忘记往事,急忙插口道:“你好好想想,你是真的没有死吗?”
这话一出口,那淮管家突然伸出树枝一样的手臂,就往绯绡身上抓去,怒道:“我救了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吗?还不快快离开这里?”
绯绡一伸手架住它的手臂道:“你要瞒他到何时?让他在这里灵魂得不到超升,当一辈子糊涂神仙就是幸福吗?”
那怪物听了,似乎触动心事,语气竟带呜咽:“我,我本是这院子里的槐树,因为活得太久,渐渐成了精魅。小公子出生的时候我就守护着他!哪想着后来公子飞黄腾达,全家搬离这里,这房子就空了!”
那郑先生听着,神情恍惚,他的脑海中又浮现起儿时在这院落中玩耍的情景,那时是多么地开心。自己年少时雄心万丈,想着去一展抱负,出人头地,这才离家向学,最后终于在朝廷中身居要职。可是那又怎样呢?纵使有荣华富贵,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却是在这偏远庭院中度过,纵使死去也不能忘怀的快乐时光。
却听那槐树继续说道:“我一个人,在这里一站就是二十年,如果没有灵魂还不觉得怎样,有了灵魂却知道了寂寞的滋味。好不容易等到长大了的小公子携了家眷回来,却住了没多久就双双病死了!”说罢,眼中老泪纵横,“小公子,你一心想脱离尘世,得道成仙,我就自私地留下你的灵魂过来陪我,你不会怪老奴吧?”
郑先生听了,茫然地望着床上的骷髅,对了对了,芸儿一到这里就得了风寒死了,就像憔悴的花,经不住风雨,提前凋谢了。他是那样地的伤心,不久也跟着去了,这一切的一切,是这样重要,他怎么忘了呢?
他回头朝王子进和绯绡道:“多谢二位相助,不然郑某还迷途而不知返!”朝二人行了个大礼,眼中却有泪水流出。回头朝那槐树道:“我怎么会怪你?你看,是你让我做了一个多美好的梦啊!”郑先生说罢负手道,“来人世一遭,才知富贵如浮云过眼,转瞬即逝,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过于执著于高官厚禄,长生不老,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他望着那窗外明月,过往一切历历在目,自己最快乐的时候,不过是儿时爬到那院落后的老槐顶端的那一瞬。远望长河落日,风景美不胜收,凉风习习,如在天上翱翔。
原来自己想得到的,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得到了。他笑了一下,回头朝那槐树道:“让我走吧,我已明白所有一切,不能再执迷不悟!”
那槐树却一下隐没身影,从屋中消失了,似乎不愿与他话别:“拔掉那女人头上金钗,一切皆可恢复如常!”
王子进听了望向那床上骷髅,头上一枚金钗耀眼,原来那大头怪物口中所说的女人就是指这个死去了的女人。
一切关键,就在她的身上。
他刚刚要伸手去拔,斜里却伸出一只手阻住了他,却是那郑先生。他眼角带泪,笑道:“我来拔!”只见他伸手无限爱怜地捋了捋那死尸的如云秀发,笑道,“芸儿,芸儿,昔日这凤头钗是我给你插上的,现在我要拿下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那骷髅黑洞洞的双眼似乎露出几许笑意。
郑先生见了,点了点头,伸手拔下那骷髅头上金钗。
王子进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似乎突然间变了天地,屋中帷帐一下布满蛛网,破落得不成样子。再一看,那床上躺着两具骸骨,不知死去多长时间了,皮肉都烂没了,身上只余下褴褛的衣服,其中一具干枯的手掌中还抓着一枝凤头金钗。
王子进见了,吓了一跳,对绯绡道:“这就是人间仙境吗?”
绯绡笑道:“仙境与地狱,有时不过一线之隔!”
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两人往屋外走去,只见幻术一去,这庭院破旧不堪,房子几近倒塌,断垣残壁无处不在,池塘早已干涸,院落里杂草丛生,哪里还有一丝桃源的样子。
王子进望着这破败房子,又想起屋子里的那两具干尸,不由心中郁结,这破落房子,竟成了一个死人的仙境,一个死后还在做的美梦,这是何等讽刺?
“绯绡!”王子进叹道,“我想岁月的极美,就在于它的必然流逝,是吧!”
绯绡笑了笑:“子进,说得有道理啊!”
“原来我会老,也是一件好事啊!”王子进乐颠颠地走出门去,只见大门外面似乎隐隐约约地站了一个带着白纱帽,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
王子进和绯绡见了这女人,都呆住了,只见那女人脸上皱纹密布,似乎已经上了年纪,她朝二人鞠了个躬,转身就走了,白衣背影又消失在连天碧草中。
“绯,绯绡,那个是什么?不是屋子里的那个吗?”
“可能是那郑先生的母亲或祖母的灵魂吧!”绯绡望着那远方消失了的女人,叹道,“虽然死了可是惦记自己的骨肉无法超升,才四处托梦找人助他吧!”
两人正在说着,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房屋倒塌之声,却是那破旧屋子的大梁年久失修,终于断了,扬起一片灰尘,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只见那灰尘中缓缓露出一个大大的头来,却是那日王子进所见的大头妖怪。它还是穿着那蓝色的破旧衣服,摆着小小的手,从灰尘中走了出来,一双碧绿大眼睛里全是喜色。它走到王子进面前道:“多谢王公子啦,我终于能下山去玩了!”声音稚嫩,如孩童一般。
王子进无奈地朝它摆了摆手,那妖怪大摇大摆地走出破落庭院,往山下去了。
绯绡望着它背影道:“子进,这,这是什么东西?”
“它说是这个房子的灵魂,一直想出去看看,可是苦于被困,不能得偿心愿!”
“不,不是!”绯绡望着它棕色的蒜头一样的脑袋道,“我问的是它变的是什么?蒜头吗?”
“它说它变的是个人!”
“真的?”绯绡听了不由紧张地摸起自己的脸来,“我没有那个样子吧?”
“你?”王子进笑道,“你绝色无双,容貌无人能及,是古往今来第一美男啊!”
绯绡听了也不觉是讽刺,甚为得意地走出庭院,笑道:“子进,你还磨蹭什么?莫非真的要在这仙境中做神仙不成?”
王子进见他白衣胜雪,负手在前面等他,急忙跟着他去了。两人找到马匹,一阵疾驰,将这桃源仙境远远地抛到了身后。
“绯绡,绯绡,我想到一首诗,唱给你听好不好?”王子进在马上赶路,眼见绿柳如荫,景色宜人,不由雅兴大发。
“你唱吧,我听着!”
王子进伸手折了一支绿柳,朗声唱道:“一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绯绡笑道:“你什么时候当农夫了?”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王子进继续摇头晃脑,“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绯绡在一边听他唱歌,不禁摇头浅笑。却听王子进突然提高嗓门,挥舞手中枝条继续道:“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这话甚得绯绡心意,他不由抚掌大笑。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王子进继续提高嗓门,声音变得破落难听,“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子进,恭喜你!得道成仙了!”绯绡听了这句,会心地大笑了起来。
两人迎着和煦微风,青草芳香,踏歌远去,路上野花点点,美不胜收,一片芳草接天映碧,两人身影渐渐消失在这美丽的青绿色海洋之间。
谁说长生不老,锦衣玉食就是神仙?
所谓神仙,不过一时心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