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如意蛋(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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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天,有仙使在灵霄殿上禀报玉帝,碧华灵君终于将如意蛋孵化,灵兽出壳。

玉帝大喜:“碧华仙卿果然不负朕望!孵出了什么珍稀的灵兽?”

仙使道:“禀报玉帝,是只灵虎。”

灵霄殿上的众仙听见“灵虎”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都变了变。连御座上的玉帝,脸色都沉了一沉。

须知道,在天庭里,一只灵虎就好比凡间的一只普通小鸡,根本不值得一提。众仙面面相觑,都不相信碧华灵君居然只从如意蛋里孵出了一只灵虎。

太白星君咳了一声道:“虽然是只灵虎,但是居然能从一枚蛋中孵出老虎来,亦属不易。说不定这只灵虎有什么特别之处,兴许毛色特别些,灵气强一些……”

于是,从灵霄殿上告退后,几位上仙商议,去碧华灵君府上看个究竟。

太上老君、太白星君、东华帝君、命格星君、德化天王等几位上仙结伴,飘飘荡荡到了碧华灵君府,池生与云清两个小童引众仙进了府内,云清鼓着脸道:“众位仙君来得正好,我们灵君跟疯魔了似的,只管搂着那只幼虎不松手,什么也不做,求几位仙君劝劝吧。”池生比云清老成些,立刻喝止:“几位仙君面前莫要乱说话,灵君他兴许过两天就缓过来了,毕竟是如意蛋中孵出的灵虎,灵君自然看重些。”云清低下头小声嘀咕,“我就没看出有什么特别来。说到灵气,还不如元路和元休强。”

元路和元休,就是东华帝君曾见过的那一对小老虎的名字。

云清嘀嘀咕咕地引着几位上仙进了内室,东华帝君笑道:“碧华果然宝贝这只老虎,抱到自己卧房里养。”

打帘子进房,就看见碧华灵君抱着黄乎乎的一团,起身迎过来。东华帝君道:“听说灵兽出壳,就凑过来瞧瞧,你搂的这只就是?”

碧华灵君立刻眉开眼笑:“不错不错。”小心翼翼地将那黄乎乎的一团托起来,送到几位上仙面前,“瞧瞧,讨人爱吧。”几位上仙仔细留神地看过去,虎崽在碧华灵君手中半眯着眼睛打瞌睡,黄纹的毛皮,从头到爪都和寻常的虎崽没什么分别,灵气也只是稀松平常。但碧华灵君瞧着它,目光慈爱,活像在瞧一件无双的宝贝。

东华帝君晓得这只虎崽做蛋的时候听见不好就不肯出壳的往事,眼看几位仙僚面露调笑将要开口,连忙先呵呵笑了两声:“不错,不错,果然是惹人爱得很。”伸手摸了摸小老虎的头。

几位上仙立刻跟着附和道:“惹人爱!惹人爱!哈哈……”德化天王拍了拍碧华灵君的肩膀:“老弟你费工夫孵出它来,可辛苦了。长大了定然是一头猛虎!你打算养大后将它怎样?”

小老虎在碧华灵君的手中动了动,碧华灵君立刻爱怜地轻轻抚了抚它的脊背,小老虎用前爪挠了挠碧华灵君的手指,蠕动了一下换个姿势继续打瞌睡。

碧华灵君道:“此事自然要玉帝做主。我就先养着再说。”

众仙看碧华灵君双眼发直,只管盯在小老虎身上,确实像不大对头的样子,又不方便多说什么,寒暄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碧华灵君将虎崽放在被子上,亲自送到府门前。

德化天王素来直爽,忍不住向碧华灵君道:“碧华老弟,听我句劝,虽是你亲自从如意蛋中孵出的灵兽,到底不过是个玩意儿,养着玩玩就好,别费那么大工夫。”他看着碧华灵君蓬头垢面的模样,叹了口气。

碧华灵君直着眼道:“德化兄说的道理我自然晓得。不过……”他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万丈虚空,“也不知道是我亲自将它孵出来的还是怎的,我越看它就越顺眼,怎么看怎么合我胃口。这种事情,你们不懂。”

德化天王眼看劝不得,只好长吁短叹地告辞,走到半路,又忍不住道:“碧华这个模样,确实疯魔得厉害。”

东华帝君笑道:“敢情德化兄之前没见过碧华养灵兽,他一向如此,刚养的玩意儿头几天宝贝得不行,等过两天新鲜劲过去就懈怠了。这次确实比以往厉害,不知道能不能多撑两天。”

碧华灵君回了房去,捧起小老虎左看右看,依然怎么看怎么心爱。小老虎一直都懒懒的,只管赖着打瞌睡。云清拿了些鹿奶,送到小老虎鼻子边,小老虎看也不看,将头偏到一边。

碧华灵君立刻道:“它不爱喝这个。云清你去取些清水,换样玉石的容器端过来。”

云清只得遵命去了,用翡翠的深盘端了点清水,碧华灵君亲自接过,送到小老虎鼻子底下,小老虎方才懒懒地在盘子中舔了两下,舔完依旧缩回褥子上打瞌睡。

云清忍不住道:“灵君,看它恹恹无力的模样,别是先天失调吧。”

碧华灵君立马肃颜道:“咄!乱说什么!它先天待在蛋里,怎么失调。昨天刚孵出来,你今天让它在地上跑?出去帮池生喂食!”

云清挨了训,摸着鼻子愤愤地退出卧房,到了廊下,元路和元休正在台阶边滚成一团,云清顺手拎起元路,摸了摸它的皮毛:“明明你都比那只什么蛋里孵出来的强得多,灵君干什么费老大的工夫养它?”

元路黑漆漆的眼睛闪了闪,舔舔云清的脸。

一天两天,碧华灵君对如意蛋孵出的虎崽爱不释手,走着坐着都在怀里抱着。小老虎很挑,它孵出来就牙齿齐全,但是除了清水,什么都不吃。除了碧华灵君外,几个小童里面,它只认池生,偶尔让他摸摸毛。碧华灵君时常拿把玉梳替它梳毛,它蹲在碧华灵君膝盖上半闭着眼,十分受用。

养了近一个月后,小老虎精神了一些,爱自己溜达到房外去,在走廊上蹲蹲,兴致勃勃地远远看院子里的其他灵兽。碧华灵君于此事很开心,斟酌再三,给小老虎起了个名字叫源珟,觉得十分风雅。池生道:“灵君,这个名字固然风雅,但左听右听都不大像个老虎的名字……”

云清插嘴道:“它是从如意蛋里孵出来的,还不如就叫如意。上口。”

碧华灵君似笑非笑道:“那本君给你改个名字叫发财如何?更上口。”

云清缩了缩脖子,不敢多嘴了。

这一日,碧华灵君正在凉亭里替源珟梳毛,玉帝那里忽然有道紧急的仙旨过来,传碧华灵君速去。碧华灵君交代几个仙童将源珟抱回屋子里,便匆匆赶去灵霄殿。但当时池生不在,云清一向不大喜欢源珟,假装将此事忘记了,进屋去偷睡懒觉。源珟在凉亭的椅子上趴了片刻,跳到地面上,慢吞吞出了凉亭。

元路和元休正在凉亭附近玩闹,同样是虎崽,碧华灵君宠爱源珟,冷落了元路和元休,元路心中一直不高兴。它和元休都已长成半大的小老虎,将源珟一估量,觉得身形与灵气都不如自己,环顾左右没有小仙童在,便拦住源珟的去路,抬起前爪,将源珟重重扑翻在地,喉咙里低低吼了一声,龇了龇獠牙。

被四爪朝天压在地上的小老虎只是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忽然眯起眼,懒洋洋地瞧向元路的双眼。一瞬间,元路的双眼竟像被吸住一般,整个身子仿佛都要被吸进那双不见底的黑目中,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全身的毛顿时奓开来,像被雷劈到一样跳到一旁。

源珟从地上缓缓地翻身爬起来,抖了抖毛。

元路弓起脊背,向后倒退了几步,浑身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元休蹲在一旁,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

源珟一步步向元路走来,元路一步步后退,最终颤抖着趴在地上,低低地咆哮一声。

源珟逼近到眼前,将头凑到元路头边……

轻轻舔了舔元路的耳郭。

元路嗷的一声跳开去,眨眼竟变成了人形,是个十四五岁浓眉大眼的少年,因为修为尚浅,尾部和耳朵还是虎形,一团狼狈地单手撑地坐在地上,另一只手捂住左耳,满脸通红地怒吼:“你、你……”

声响惊动了小仙童们,云清与其他两个小仙童匆匆冲出屋外,看见灵君的心肝宝贝小老虎正一团天真地趴在人形模样的元路胸口,讨好地蹭了蹭他的下巴,舔了一舔。

元路立刻怒吼一声,拎起小老虎的颈毛,将它甩到一旁。源珟重重摔在地上,打了个滚,委委屈屈地呜了一声。

云清大步流星地奔过去,呵斥道:“做什么!”

源珟贴着地面趴着,又呜呜地哀叫了一声,将头放在两个前爪间。

云清虽然不喜欢它,但看见这个模样也忍不住心软了,伸手将源珟抱起来,向元路喝道:“趁着灵君不在以大欺小,太不像话了!赶快变回去!”

元路的脸涨得紫红:“明明、明明是它……”

云清道:“它什么!我亲眼看见,你还想赖它!是不是欺负它还不能变成人形说不出话?!从明天开始去守药圃三天!”

元路握紧拳头,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元休咬住它的衣襟,扯了扯。元路周身的光芒一闪,眨眼又变成了虎形,愤愤地低下头走了。

云清抬手摸了摸怀中小老虎的绒毛:“还疼不疼?灵君就快回来了。”

小老虎老老实实地被云清抱着,一动不动。云清带他穿过院子抄近道去厢房,路过一丛芭蕉时,源珟忽然动了动,侧头向芭蕉旁看,云清顺着它转头的方向瞧过去,看见芭蕉边一头银狼正眯着眼睛优雅地卧着。云清道:“哦,你看它吗,它是葛月,灵君刚把它抱回来的时候乐得要命,说它是百年难遇的奇品。就跟现在宝贝你差不多。”

源珟仍然盯着葛月看,云清又摸了摸它耳后的绒毛:“其实这个园子里,没有不珍贵的。不知道你之后,灵君又会弄回个什么。”怀中小老虎的喉咙里忽然发出咕的一声。

碧华灵君办了仙差回府,拔腿先回卧房,源珟卧在棉被上打瞌睡,碧华灵君伸出手指逗它,源珟抬起一只前爪懒懒地拨了一下,又倒头继续睡。碧华灵君笑眯眯地道:“好乖。”

从这天起,碧华灵君发觉,源珟开始时不时往屋外跑,和园子里的其他灵兽亲近。碧华灵君觉得这是件好事,源珟一天比一天大,老虎就是要多跑一跑多动一动,于是任由它去亲近。

池生云清这些负责照顾灵兽的小仙童便成天看见如意蛋小老虎在灵兽堆里打滚,舔舔漂亮的公母狐狸们,蹭蹭慵懒的公母雪豹们,扑向白毛的灰毛的紫毛的灵貂,碧华灵君豢养的那些乖顺的猫精也被它搂着滚了个遍。连元休都和它嗅嗅蹭蹭玩闹了不少回,唯有元路见到它就奓起毛绕路。自从园子里那一回之后,源珟除了池生,也赏脸让云清碰碰。整个府中的灵兽,源珟最爱去找葛月。

碧华灵君这些时日的心绪颇有些复杂,源珟爱往灵兽堆里扎了之后,就不怎么肯像刚孵出来的那段日子一样,被他搂在怀中顺毛,若不是还很眷恋碧华灵君的被窝,源珟在葛月身边蹲的时间,都要比碧华灵君能摸他毛的时间还要多。

碧华灵君忽然有一种儿子养大了留不住的感觉,有些小感慨。

葛月一向不喜欢与园中的灵兽们扎堆,都是独来独往。但源珟对它就像一只刚出壳的鸡崽认准了一只自认是娘的母鸡一样,十分执着。葛月走一步它就跟一步,葛月一向漠然,只当没瞧见有这么个东西跟着自己,它也只是静静地跟着,不胡乱舔舔扑扑,只是陪葛月寂寞地走走蹲蹲。终于有那么一天,葛月回头,瞧了瞧它身后的虎崽。

十来天后,云清路过灵君府后院的青石旁,眼角忽然瞄到一幅景象,大吃一惊。葛月幻出人形在地上半坐半卧,散着长长的银白发丝,源珟两只前爪按在葛月胸前,舔了舔葛月的颈侧,葛月清俊的脸上却有一丝纵容的笑意。

葛、葛月居然肯变成人形还在笑?云清半张开嘴。但是……这一幕图景为什么瞧着有些怪怪的,似乎有哪里不对……

云清摸摸鼻子回到前院,正好看见碧华灵君负手站在亭子边,就上前将方才瞧见的一五一十说了。碧华灵君听了后神色也很复杂,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沉思,半晌叹了口气。

第二日,太上老君来碧华灵君府上商议事情,谈罢出门,老君随口道:“碧华,你孵出的那只灵虎怎样了?”

碧华灵君向院子里一指:“那里的那只就是。”

老君看过去,只见一丛芍药前蹲着一只黄毛小虎,正低着头看它面前的一只兔子。

此兔生在太阴宫潋滟苑中,每个毛梢里都带着月宫的仙华,碧华灵君当时用了老大工夫才将它弄到手。但这只兔子十分胆小,只敢缩在角落里发抖,碧华灵君的灵兽实在太多,常在眼前晃的都记不太齐全,这只兔子没过百十来年就被他忘了,今天源珟与它面对面蹲着,碧华灵君方才想起还养过这么一只白毛兔子。

白兔红彤彤的眼睛中充满了畏惧,像蓄满泪水一般水汪汪的,耳朵紧紧贴着,缩着脖子卧成一团,不住颤抖。

对面的小老虎却正在用充满和善与怜爱的目光望着它,爱怜地舔了舔兔子的耳朵和头顶,后退一步,以示友善。

太上老君笑道:“碧华,你这只老虎忒有趣,跟看上了这只兔子似的。”

碧华灵君道:“它最近不知道怎的,爱在灵兽堆里打滚,今天这只明天那只,可能是年纪小,想找个玩伴吧。”

太上老君皱着眉向廊下看了看,开口道:“碧华,常言道物随主人形,何况它是如意蛋中孵出的,见什么学什么的能耐兴许越发高些。”望着碧华灵君,神色担忧地道,“老夫怕,它别是学了你那爱珍兽的毛病吧。”

碧华灵君一愣。

送走老君后,碧华灵君留神着源珟在院子里的举动,看它舔过两三只狐狸,蹭过四五只雪豹,逗弄过七八只灵貂,又到花丛边与葛月对头卧下,终于觉得这个情形确实不对。

次日,从灵霄殿出来后,碧华灵君向太上老君叹道:“老君,你昨日说过那话之后,我仔细瞧了瞧,它确实与园中的灵兽亲热得有些过头。”

太上老君道:“其实随你也没什么不好的,但一头灵虎,若和你一样见了毛茸茸的珍兽就欢喜,当真有些麻烦。”捋须一叹,“但它有这个特性也好,你不如想想要把它养成什么脾气性情,然后让有那个脾性的人替你养两日,一准就养得如你意了。”

太上老君的一席话让碧华灵君觉得像在藤蔓丛生的荒野里蓦然发现了一条平坦的小路一样,心中豁然通畅。但碧华灵君还是十分谨慎:“它跟着谁像谁只不过是你我的猜测,不知道是否属实,还是找可能通晓内情的问一下好些。”

可能通晓内情的,就是玉帝。

碧华灵君回到府中,见源珟正和一只黄毛的狐狸卧在一起,这只狐狸叫作傥荻,是麻姑送的,灵性很强,会变换毛色。在凡间,它的毛晴天是红黄的,阴天是灰扑扑的,晚上有月亮时是银白的,没月亮时还能变成纯黑的。等到了天庭,吸收仙气,毛色变换得越发繁多了。每靠近一位神仙,就能变出和那位神仙的仙气颜色相同的毛色来。靠近昴日星君,它的毛是红黄的;靠近太阴星君,它的毛是银白的;靠近紫微星君,它的毛变成紫的;靠近玉帝,变成金黄的。其实在碧华灵君府上,它的毛色本应是碧绿的,但是一只长着绿毛的狐狸实在有碍观瞻,碧华灵君强迫它不能换上这个颜色。狐狸很寂寞,它觉得自己都不介意变成绿的,碧华灵君却十分介意,这件事情很不合情理。于是只能成天在灵兽堆里钻来钻去,随着别的灵兽的毛色换着消遣。

此时,狐狸正把头枕在源珟的身子上,互相偎依着打瞌睡。狐狸身上的毛变成了和源珟的毛皮一样的黄色,还掺着黑色的横纹,如果不是那只尖嘴,乍一看去,还真像只老虎。

碧华灵君走到近前,傥荻抬抬头爬起来,噌地变成了人形,身上穿着虎皮花纹的长衫,笑嘻嘻地向碧华灵君道:“灵君。”

碧华灵君瞧了瞧他那身虎皮打扮,略略颔首,又看向慢吞吞爬起身的源珟:“它又缠上你了?”

傥荻笑道:“不是,是我逗它的。我这几日都在假山那里和龟兄聊天,见它跟着葛月来来去去,就变成葛月的样儿逗它。”

碧华灵君依稀记起,这几天云清似乎曾来向他报告过,说傥荻在假山上住的玄龟那里缩成了一个团儿,毛色跟龟壳似的,像一只长了毛的龟,一动不动好几天。云清最初以为它病了,急惶惶来报告,后来才发现它是在学玄龟入定。

这样说来,跟着谁像谁,这个特性和傥荻的毛病其实差不多,碧华灵君再看看傥荻身上的那身虎皮衣裳,有些忧心。

傥荻的眼光在碧华灵君脸上打了个圈儿,浑身立刻灵光一闪,换了身碧绿的衣裳,绿毛的狐狸虽然难看,但傥荻穿着碧绿的衣衫却真的挺合衬,瞧起来越发俊俏风流了。

源珟不爬向碧华灵君,却蹲到傥荻脚边,傥荻弯腰将它抱起来,源珟舔了舔他的下巴和耳垂。傥荻有些痒,侧着脸笑:“你乖你乖,灵君来找你了,乖乖过去吧。”又摸了摸它后脑的绒毛,将它递给碧华灵君,“我先告退了。”灵光再一闪,又变回狐狸,毛色却成了身边的栏杆一样的朱红色,迈着小步走了。

源珟蜷进碧华灵君怀里,碧华灵君挟着它走进厢房,将它放在床上,顺着它的毛问:“外面的那些狐狸豹子雪貂,你都喜欢吗?”

源珟从胸腔中咕了一声。

碧华灵君再拿出一块布,一块毛皮,同时铺在床上,源珟立刻毫不犹豫地滚上毛皮。

恰好小仙童来报,说鹤云仙使奉玉帝旨意来找灵君,碧华灵君立刻出了厢房,鹤云正被小仙童引着向前厅去,碧华灵君迎上去,二话不说,向鹤云道:“劳烦鹤云兄和我到厢房一趟。”

鹤云一愣,道:“灵君,小仙奉玉帝旨意,请灵君过去一趟。”碧华灵君道:“只要片刻,有劳有劳。”

鹤云只得笑道:“灵君吩咐,鹤云自当照办。”

其实鹤云的原身本是一只仙鹤,一两千年前也曾是碧华灵君府中的一只珍禽。那时候碧华灵君还养养禽鸟。

碧华灵君转头吩咐池生道:“去将葛月叫过来……”忽然又改口,“葛月就罢了,将傥荻、元路、元休一道喊过来吧。”

因为碧华灵君传唤,又有仙使在场,傥荻、元路、元休都幻成人形进了厢房。傥荻一见鹤云,立刻将一身朱红的衣裳变成了白色镶黑边的。

碧华灵君向鹤云道:“能否有劳你变回原身,暂时在这里站片刻?”

鹤云又怔了怔,道:“灵君不用如此客气,鹤云本是灵君一手栽培,虽然侥幸担当仙职,灵君仍将我当成以前的鹤云就好。”

碧华灵君道:“你已担当仙职,天庭有天庭的规矩,还是遵守的好。”

鹤云低下眼睑,道了声:“是。”合眼念了个仙诀,化成了一只仙鹤。

鹤云的相貌清秀异常,原身果然是只美貌的仙鹤,羽翅洁白,纤细优雅。碧华灵君向傥荻道:“你也先变回原身,和鹤云使站在一起。”

傥荻笑嘻嘻地答了声是,嗖地变回狐形,毛色银白,耳尖、尾巴梢和四个爪上带了黑色,可惜长相与仙鹤实在差了太远,体形不像。

碧华灵君将源珟放到鹤云和傥荻面前,源珟看了看鹤云,蹿向傥荻。

碧华灵君让傥荻退下,换上元路。元路与源珟不和,但碍着灵君的命令,只得悻悻地蹲着。源珟立刻向元路走去。

碧华灵君再将元路换成元休,源珟走到元休身边,还蹭了下元休。

碧华灵君略叹出一口气道:“好了,就这样吧。”傥荻、元路和元休告退出去,鹤云也幻回仙身,站在碧华灵君身边。

碧华灵君道:“先去玉帝座前吧。”

到了玉帝座前,说完一件仙务,碧华灵君道:“小仙还有一事,想斗胆请教玉帝。”

玉帝问:“何事?”

碧华灵君道:“小仙自孵化如意蛋后,对灵虎的驯化养育不敢倦怠,但……近日小仙察到灵虎的一些习性,大为不解,想请问玉帝,如意蛋孵出灵物的脾性是会随着抚养者的脾性吗?”

玉帝皱了眉头,似在沉思,片刻后道:“朕似乎觉得有这么一说,但天庭有如意蛋是极稀有之事。朕也不能肯定。”

碧华灵君揣着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回了府中,经过察看再试炼,源珟对珍兽的兴趣确实很大,而且好像也只爱毛茸茸四个爪的珍兽。碧华灵君无奈地想,只有托给其他仙友养养看了。

到了就寝时,源珟照例钻进碧华灵君的被窝,蜷成了一团,咕噜咕噜地轻轻打着鼾,碧华灵君心绪浮动,不能安睡,琢磨着究竟将它托给哪位仙友好些。

第二日,碧华灵君将虎崽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先去北天门找武德元帅。

武德元帅是天庭的一员猛将,红面蓝须,彪悍魁梧,降妖伏魔无数,战功赫赫。身边的几位得力战将都曾是碧华灵君府上的珍兽,坐骑黑麒麟也曾经托碧华灵君养过一阵子。碧华灵君心想,源珟如果能跟着武德元帅,说不定就会变成天界第一猛虎,可以算作前程远大。

武德元帅新近轮值镇守北天门,听碧华灵君说明来意,立刻满口答应,十分豪爽:“在天庭上一向托灵君诸多照顾,不过是带一头虎崽,小事一桩!灵君放心,小神一定将它养得精精神神的,油光水滑的,让小妖小怪看见它腿就发软!”

碧华灵君揣着源珟笑道:“如此,便有劳武德兄。”正要将虎崽递上,源珟却在他怀中半抬起眼皮,淡漠地瞄了一眼武德元帅,偏过头,像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武德元帅正满面笑容伸手来接,笑和手都僵在半空中。

碧华灵君正要将它向武德元帅手中送,源珟一口咬住了碧华灵君的袖子,死不松口,两只前爪紧紧扒住碧华灵君的胳膊。

武德元帅道:“灵君,这只虎崽似乎看不上小神,听说它还是只蛋的时候,玉帝就曾要亲自抚养,想来像小神这样的,也带不好它,你不如去找其他的上仙和上君试试。”

碧华灵君向武德元帅赔了半天不是,幸亏武德元帅是武将,乐呵呵的不怎么在意。碧华灵君再揣着虎崽,去找托塔天王,此次碧华灵君学谨慎了,怕再生出什么事端来,预先并没向托塔天王说来意,只寒暄了几句,然后向托塔天王道:“对了天王,上次在灵霄殿上你曾问过我,如意蛋里孵出的那只虎崽长得怎样。我想天王你事务繁忙,恐怕没工夫到鄙府上看,因此今天带它来给你瞧瞧。”

一面说,一面举起源珟给托塔天王看。

托塔天王立刻欣欣然道:“我说你怎么揣了个黄毛小虎在怀里,原来就是那只从如意蛋中孵出来的,我瞧瞧我瞧瞧。”捋须凑过面孔,碧华灵君留神看着手中的源珟,只见它半耷着眼皮,又淡漠地瞧了一眼托塔天王,再次不屑地转过头,托塔天王欲摸摸它的脑袋,源珟将头一偏,闪开了去。碧华灵君急忙赔笑道:“我不曾带它出来过,它怕生得很,哈哈。”

揣着源珟出了李天王的府邸,碧华灵君又东跑西逛去找了几位神将天王。前几位源珟还半撑着眼皮看看,最后连看也不看了,碧华灵君跑得筋疲力尽,从某处出来时,恰好遇见刚和月老下完棋预备回府的东华帝君。东华帝君一眼望去,立刻道:“碧华兄,你揣着你的这个心肝儿到处晃,难道还没想好托给谁?”

碧华灵君将东华帝君扯到个僻静的地方,低声道:“别提了,本君今日跑断了腿,险些得罪了不少仙友……”将之前的经过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东华帝君神色凝重地听着,末了捻了捻胡子,向碧华灵君怀中的虎崽道:“本君乃是东华帝君,虽不是武将,教你些降妖伏魔的法术亦不难,你可愿到本君的道场中略住几日?”

小老虎见过东华帝君不少回,抬头恹恹地看了看他,将头重新搁在碧华灵君胳膊上。

碧华灵君叹道:“东华你看见了吧,它方才就总这么个小样,对你还算最客气的。它在院子中和那些灵兽闹得挺欢,怎的今天总是此般模样。”

东华帝君道:“依我猜度,缘由可能有二:一则是它晓得你要将它送走,舍不得你;二则……你也算是司文职的仙君,它被你养了许久,兴许对降妖伏魔与武将没什么兴趣,你换两个文的试试。若是见了司文职的仙者它也是这个模样,那就是不想被你送走了。”

碧华灵君道:“其实我也是斟酌许久,才想着托与一位武将仙友。”

碧华灵君首先考虑的,是天庭上与自己交情最好的几位仙友,但左思右想都不合适,方才将主意转到了武将身上。试想一下,如果将源珟托给月老,兴许就变成了一只爱扯红线的老虎;如果托给太上老君,可能变成一只成天炼丹的老虎;如果托给元始天尊,大约会变成个成天打坐的老虎;如果托给东华帝君,就是一只成天下棋乱逛的老虎……

比起上面的种种……还是变成一只降妖伏魔的武将老虎比较像回事。

东华帝君道:“先试试看吧,不过是托出去养个月把几十天的。真的觉得有些不对你立刻接回去便是了。瞻前顾后此事就做不成了。来来来,我想到了一位仙友,你带它去一试,就能看出我方才的揣测哪种是真。”

碧华灵君便和东华帝君一起御云前行,在天庭中兜兜转转,远远看到了一角屋脊,碧华灵君在这角屋脊的门前踌躇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这角屋脊的殿阁是文司殿,掌文天君陆景正端坐殿上,批阅公文。听了仙使通报两位上君来访,陆景放下手中的朱笔,整衣相迎。碧华灵君寒暄道:“陆仙不用客气,本君只是偶尔气闷,到处走走,无意中走到此处,就进来拜望一番。啊,这只虎崽就是玉帝托与本君的如意蛋中孵出的灵虎,陆仙你看它长得可好?”

源珟在碧华灵君怀中撑起眼皮,看了看陆景,却没有偏过头,睁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陆景。

陆景本是文司殿的掌案,因司文命的衡文清君被贬方才升做了掌文天君,陆景的相貌端正斯文,只是素来太过谨慎,所以瞧起来有些死板。

陆景看着小老虎,笑道:“果然十分可爱。”声音也是一丝不苟的。

源珟在碧华灵君怀中探了探身子,像是想了一想,还是将头搁到碧华灵君胳膊上。

碧华灵君连忙道:“陆仙正忙于公务,不便打扰,本君与东华帝君先告辞了。”

陆景躬身行礼,将两位仙君恭恭敬敬送到门口。

出了文司殿,东华帝君道:“被本君说中了吧,你看它对陆景倒像有些兴趣,这只灵虎是个好文不好武的。”

碧华灵君心道,幸亏它对陆景兴趣不大,倘若交给陆景,变成只文绉绉的老虎,也挺犯愁的。

东华帝君道:“其实,碧华……从你这只灵虎的情形看来,最合适养它的人选当是……”话说到此处,隐约见不远处一袭素袍的淡雅身影,正迎面走来。东华帝君与碧华灵君急忙迎过去,东华帝君拱了拱手,碧华灵君揣着幼虎,只得歉然一笑,然后道:“天枢星君,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碧华怀中的源珟顿时抬头探出身子,望着天枢星君,嗓子中咕了一声。

东华与碧华和天枢星君寒暄了几句,问起要向何处去,天枢道:“近日要潜修仙道,百年不得出北斗宫,今日有一两件事务正待处理,要去老君处拜望。”他望向碧华灵君的怀中,笑道,“这只幼虎如此可爱,是灵君养的?”

碧华灵君道:“就是玉帝下赐的那枚如意蛋中孵出的灵虎,今日带它出来逛逛。”

源珟从碧华灵君怀中挣出半个身子,探向天枢星君,水汪汪的双眼睁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天枢,天枢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顶,源珟仰起脖子,吧嗒吧嗒,舔了舔天枢的手。

碧华灵君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将源珟向怀中按了一把,笑着向天枢道:“可惜星君正有要事待办,不然还可请你去鄙府喝杯新茶,看来只好待你潜修之后再相请了。”

天枢微微笑道:“多谢灵君,来日定赴贵府拜望,此时还有事,告辞先行了。”道了别,飘然而去,源珟从碧华灵君怀中探侧过身,眼巴巴地望着天枢的背影。

碧华灵君半忧半喜地看着它,东华伸手拍了拍碧华灵君的肩膀:“碧华兄,你这只幼虎似乎爱天枢那一类的。”

碧华灵君的眉头挑了挑,东华帝君叹道:“碧华啊,方才我就想同你说,从你这只灵虎的形容来看,你只有托与我说的这一位养,最合适不过。”

碧华灵君面色忧愁道:“我知道,我就是想到了这一茬,方才有些发愁。可惜天枢要潜修,不然托给他十分合适。看源珟的情形,喜欢陆景身上的文命之气与天枢身上的清淡仙气。这天庭上,身系文命,仙格仙品都无可挑剔的……唯有衡文清君。”

源珟伏在碧华灵君怀中闭着眼睛,耳尖却轻轻地动了动。

“只是……”碧华灵君神色有些犹豫,“衡文住在孤岛,清静惯了,会不会嫌源珟淘气?”

东华帝君道:“碧华,你忒多虑了,这只虎崽才一点点大,能有多淘气?”

碧华灵君想了想,道:“这倒是。”抚摸了一把源珟的绒毛,“那就托给衡文吧。”

碧华灵君本打算即刻动身,到底没舍得,还是将源珟抱回府中,放在被窝里又睡了一宿,方才乘一股清风,到了极东的海岛上。

碧华灵君一只手揣着源珟,另一只手叩了叩门,少顷,门便开了,宋珧站在门内,一眼看见碧华灵君,顿时笑道:“原来是碧华兄!许久不见,听说你生产完毕,在府中休养,怎么此时可以出门了?赶紧算算你出了月子没有,听说这种事情最讲究,受了风就不好了。”

碧华灵君的面皮抖了两抖,小心翼翼地将源珟从怀中向外托了托。源珟刚才头扎在他怀中睡着,此时扭动了一下,继续将头抵在碧华灵君胸前。碧华灵君摸了摸它的毛,宋珧探身上下仔细地瞧了瞧:“这只黄花的,是猫?”

碧华灵君肃然道:“是虎。”

宋珧恍然道:“我听闻你从那枚蛋里孵了只老虎出来,难道是它?”

碧华灵君满脸得色:“正是,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情想托给你和衡文。”

碧华灵君跟着宋珧进了内院,远远看见衡文清君站在敞厅门前相迎。宋珧大步走过去:“衡文,碧华兄捎着他孵的那只虎崽一同过来了。”

衡文清君立刻欣然道:“当真?碧华兄亲自孵的虎崽,一定要好好瞧瞧。”

碧华灵君紧跟着宋珧走到敞厅前,伏在他怀中佯睡的小老虎将左眼皮撑开了一条缝儿,朝着衡文清君的方向望去,复又合上。

碧华灵君将源珟托在掌中,源珟打了个哈欠,在清风中眯起困倦的眼,轻轻地蠕动了一下。

碧华灵君笑得像朵桃花,托着源珟又向宋、衡的方向举了举,道:“宋兄、衡文兄,你们看它是不是很可爱?”

宋珧和衡文围着虎崽左右端详,又各自伸手摸了摸毛,都肯定地说,确实很可爱,十分可爱。

碧华灵君很开心。

等进了敞厅坐下,一杯茶下肚后,碧华灵君抚摸着卧在他膝盖上酣睡的源珟,挑明来意道:“宋兄、衡文兄,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相托。我有些仙务缠身,可否将源珟在你府上寄养几日?”

衡文清君立刻道:“碧华兄太客气了,不过是区区小事,何况这只虎崽如此可爱,碧华兄就宽心将它留在此处吧。”

碧华灵君十分欣喜,但宋珧看了看衡文,再看了看碧华灵君膝盖上的虎崽,神色却有些犹豫:“碧华兄,你知道我从没养过灵兽,这只如意蛋虎崽养的时候有无什么讲究,你先都给兄弟一一说明,比如它吃荤吃素,几时洗澡,一天梳几次毛,你要是写下来给我最好,我一向粗糙,别将你的心肝养坏了。”

碧华灵君立刻道:“宋兄,你放心,没什么讲究,它乖得很,很好养。只喝清水,不吃别的。一天洗一次澡,洗完后给它梳梳毛就成。它在我府中,平时也就睡一睡再到院子里转一转,不乱跑也不缠人。”低头又爱怜地看了一眼膝盖上的源珟,“我养了这么多灵兽,它算是最乖的。”

宋珧嘿然笑道:“碧华兄,你瞧它那小眼神,跟瞧儿子似的。哈哈,你放心,你儿子就是我侄子,我一定好好照顾!”

碧华灵君又絮絮叨叨了半天,历数源珟自孵出来之后的一件件小事,直到他喝完一壶茶水后,总算告一段落。他这才将源珟从膝盖上抱起来,恋恋不舍地送到宋珧和衡文面前。

宋珧伸手接,源珟从碧华灵君怀里抬起头,水汪汪的双眼看着衡文清君,胸腔中撒娇似的咕咕了两声。衡文笑道:“呀,它竟会撒娇。”伸手拍了拍源珟的头顶。

宋珧将它从碧华灵君手中接过,搂在怀中:“碧华兄你放心,一个月后它若少了半两肉,你只管来找我。”

碧华灵君郑重地道:“拜托你二位了。”再唠叨了一会儿源珟平时都如何如何,将小老虎摸了又摸,方才告辞走了。

待碧华灵君离去的仙风消失无踪,宋珧才惆怅地叹了口气,向衡文清君道:“你觉不觉得碧华怪愁人的,因为这只老虎,搞得跟疯魔了一样。他以往和我见面十回说的话,都没有今天说这只老虎说得多。”拎着源珟的后颈毛,将它的头抬起,端详了一下道,“也就是一只黄毛老虎,灵气……我看很平常。难道因为是如意蛋中孵出来的,又是他孵的,才觉得不寻常?”

小老虎撑着眼皮,兴味索然地看了看宋珧,在宋珧怀中扭过身,睁大水汪汪的双眼瞧着衡文。

衡文清君笑道:“但它确实可爱,方才碧华说了好养,就留心替他照料一个月吧。”

宋珧在一张软榻上铺上被褥,给幼虎做了个不错的窝,又特意找出一个木桶,留做浴桶用,再将擦毛的手巾和梳毛的梳子一一准备齐全。

宋珧整好东西,回了厢房内,却看见源珟正依偎在衡文的怀中,衡文端着碧玉碗,喂它喝清水。

宋珧却忽然觉得,小老虎卧在衡文怀中和方才卧在他怀中,有那么一些些的不同。

那颗毛茸茸的头,总不断磨蹭着衡文的胸口,舌头舔了衡文的手数次,待衡文将碗放下,小老虎撑起身子,吧嗒一声,舌尖舔过衡文的双唇。

宋珧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直了直。小老虎舔完后,在衡文胸前蹭了又蹭,前爪似乎要渐渐伸进衡文的衣襟。

宋珧大踏步向前,一把拎住源珟的后颈毛,将它从衡文的怀中拎了出来。衡文向他笑道:“你倒挺快,将东西都预备好了。”

宋珧拎着源珟皱眉看着,道:“预备好了。”将源珟往怀中一挟,到了隔壁厢房的软榻前,再把它往榻上一放,“这就是你的窝。”

小老虎像是看出他的脸色不善,一脸天真地抬起头,目光中带了一丝委屈,细细地哼了一声,低头嗅了嗅被褥,盘身趴下,似乎偷偷地看了看宋珧的脸色,又赶紧低下头,将身子蜷得紧了一些。

衡文一直跟在宋珧身后,看见此情此景,道:“你怎么无缘无故地拉下了脸,像吓着它了。”

软榻上的黄毛团儿又蜷了蜷,再细细地哼了一声。

宋珧瞧着它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龌龊,刚出生不久的小虎崽,能有什么想法,尴尬地干笑道:“没什么,我可能是刚才预备东西预备得有些急,哈哈。”伸手抱起源珟,“来,乖乖,宋叔叔带你去洗澡。”

小老虎向后缩了缩,别开头,不看他。衡文道:“你方才吓着了它,它记仇了。我带它去洗吧。”

源珟果然老老实实地任衡文抱起,蜷进衡文怀中,又委屈地呜呜两声,头在衡文胸前蹭了数次。

宋珧亦步亦趋跟在衡文身后,衡文抱着源珟来到后院,宋珧方才已经在木桶中预备下清水,源珟泡进水中,宋珧站在衡文身边,端端清水,递递梳子毛巾。衡文替小老虎洗完澡,擦干了毛,再用梳子将它的毛细细梳顺,源珟自始至终眯着双眼,十分享受。

源珟腻着衡文清君,腻了一整天。到了就寝时,宋珧拎着源珟的颈毛,将它拎到窝里,回到卧房中,插上房门。衡文正半躺在床上,宋珧坐到床沿边:“说是养这只老虎不费神,今天一天还是挺费事的,难为碧华有精力,你说他养了一府的灵兽,成天都怎么过的。”

衡文道:“他喜欢,便不觉得费事。”手握着折扇在额头上敲了敲,“宋珧,你看这只从如意蛋中孵出的老虎,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宋珧扯了扯嘴角道:“没,毛色就是寻常老虎的那个样儿,灵气稀松平常,兴许就是从如意蛋中孵出来才显得金贵吧。”

衡文握着折扇又在额头上敲了敲,打了个哈欠道:“兴许吧。”

第二天,宋珧起身后就拿了一碗清水去喂源珟,源珟倒没有再像昨天一样看见他就缩成一团,宋珧将碗放在它嘴边,它就低头喝了几口。宋珧喂完它,端着空碗去小厅,衡文正在厅中喝茶,宋珧将空碗放在桌上,坐到衡文身边,从桌上摸了个茶盅,衡文端起茶壶替他斟满茶水,宋珧笑道:“老虎我刚刚喂过,你不用管了。别说,碧华养灵兽还真有一手,这只老虎崽子喝水都喝得挺斯文。”抿了一口茶水,又道,“但好歹是只老虎,只喝清水真能饱吗。不然我拿些别的给它吃吃看?”

衡文举着茶杯道:“你省省吧,万一它吃别的东西吃坏了,碧华一定找你拼命。”

宋珧摸了摸鼻子:“也是。”就此将这个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上午,宋珧和衡文在院中下棋。这座孤岛现如今被宋珧种遍了果树,果树都是从天庭弄来的仙树,这厢绚烂地开花,那厢热闹地结果。宋珧洗了一盘现摘的杏子放在棋盘边当赌注,谁赢一局,就能吃一个。这种杏子长得比寻常的杏大些,香气诱人,果肉肥厚,结杏的杏树乃是西方如来座下的妙法尊者送的,本来只有西天才有,在天庭中也难得一见。下了半天的棋,杏子被衡文吃掉半盘,宋珧连皮都没有啃到一口。又一局下完,宋珧抛下手中的棋子:“今天风头不顺。”衡文从盘中拿起一枚杏子,道:“唉,我一直指望你哪天风头能顺一顺,这么多年,半分长进都没有。”源珟卧在衡文身边,懒懒地翻了个身。

正在此时,有敲门声起,宋珧出去开门,原来是东海龙王的外甥女过几日出嫁,龙太子亲自来送喜帖。宋珧和衡文在厅中陪着龙太子说了几句话,龙太子告辞离去后,宋珧和衡文再回到院中。宋珧卷起袖子道:“你我再杀一盘,我就不信我今天吃不到一枚杏。”衡文笑吟吟地道:“随你。”再到石桌边坐下,宋珧忽然道,“咦,盘中的杏怎么少了一个?”

衡文扬眉道:“敢情这盘杏子你还记了数。”

宋珧道:“当然,我洗了十二个,你我下了六局棋,盘子里面应该还有六个杏,现在怎么只剩了五个?”起身看了看在衡文身边的石凳上酣睡的源珟,“不会它偷着啃了一个吧?”

衡文道:“它?你见过老虎啃杏子吗?”

宋珧皱眉道:“否则怎会无缘无故少了一个?”摸起衡文的折扇,拨了拨他面前的杏核,“你看,这只杏核啃得格外干净,与你吃的其他几个都不同,一定是它偷着啃了。”斜眼看衡文身边,小老虎侧着身大模大样地躺着,像是正在酣睡,什么都没听见。

衡文缓声道:“可能你我下了七盘棋,你记错了数吧。我从未听说过老虎吃杏子。”夹起一枚白子在手指间转了转,“我这局让你三子,你再赢不了,就别怪我将一盘杏都独吞了。”

衡文清君有个习惯,爱下午时在回廊下的竹榻上小睡片刻,不喜欢有人在近处打扰。因此,每天的这个时候,宋珧都独自去树林中照看果树,日日如此。

今天,衡文清君照例去廊下小睡,宋珧提前将源珟喂饱,放到了窝中。衡文清君在榻上合上眼,听见大门轻轻一响,宋珧出门去了。

衡文浅梦之中,觉得有什么靠近了榻前,面颊与唇上被极柔软地触了触,于是侧了侧身,再缓缓睁开眼,却看见茸茸一团黄毛蹲在枕边,低头瞧他。衡文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它的绒毛,小老虎立刻靠着枕侧,趴卧下,衡文合上眼,继续睡了。

到了傍晚,宋珧在房中捣鼓晚饭,将水煮花生、凉拌野菜之类的一样样端上桌,饭桌上居然摆了五六盘。衡文道:“你既然弄了这么多菜,干脆今天晚上再拿壶酒出来小酌两杯。我记得上次东华送了两坛凡间的好酒,还没开封过,今天取一壶来喝。”

宋珧立刻眉开眼笑地道:“好,好。”一溜烟地进了一扇门中,少顷抱了一只酒坛出来,打开封,顿时酒香四溢。宋珧也不将酒舀进酒壶中了,直接摆出两只玉碗,倒了两碗。衡文端起一碗,饮了一口,脱口道:“果然是好酒。天庭中的酒也没有如此香醇。”

宋珧灌了一口,道:“那是当然,据说这种酒在凡间有个别称叫‘神仙不换’,就是说喝了这种酒,连神仙都懒得当。哈哈,名不虚传吧。”

这一坛酒甚大,宋珧与衡文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碗后,方才意犹未尽地丢下酒碗,踉踉跄跄地回卧房睡了。

第二天早上,宋珧先起床,端了一碗清水送到源珟窝前。小老虎趴在软榻上睡得正香,宋珧将水碗放下,揉了揉鼻子喃喃自语道:“昨天晚上果然喝多了,闻着哪里都是酒味,连老虎身上都像有酒气。”再径直去厅内收拾昨天晚上的残局。正在收拾时,衡文也起来了,懒洋洋地靠在厅边袖手看宋珧收拾桌子。宋珧抱起酒坛来看了看,只剩下浅浅一层酒底,他一面将酒坛封好,一面道:“原以为昨天晚上只喝了小半坛,哪知道咱俩居然喝了几乎一整坛。”衡文低声笑道:“只顾着喝了,还真忘了到底喝了多少。对了,昨天晚上,碧华兄的老虎一直在桌边卧着,是你将它送回窝里睡的?”

宋珧道:“你我不是一道进房的吗?啊,昨天晚上居然将它忘了!我刚才去给它送水,它正在窝里睡,居然知道自己回窝睡觉。昨天也忘记给它洗澡,毛上都是酒气。”

衡文道:“没什么,上午再给它洗洗。”

宋珧将源珟按进水盆里洗了一通,毛皮风干后,源珟照旧蹭到衡文身边。待到下午,宋珧将源珟又送回窝中,自己去树林中转转,衡文在回廊下的竹榻上小憩。

清风徐缓,四处寂寂,一道影子行到廊下的竹榻前。恰恰此时,有一片树叶被风吹落到衡文脸侧,一只手缓缓地伸到枕边,将这片树叶夹了起来,手指再略略一松,树叶随着清风荡到廊下。

那道身影站在榻前,端详了衡文片刻,缓缓俯身,正在此时,榻上闭目沉睡的衡文忽然一动,睁开了双眼。

衡文睁开眼,只看见碧华灵君的黄毛小虎像昨天一样蹲在枕前,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天真烂漫。

衡文站起身,对着榻上的小老虎拱了拱手:“阁下的行迹已被小仙看破,不知可否现出真身,到厅中一叙。”

榻上的小老虎口中传出一声低笑:“我还以为,玉帝而今已经不中用了,满天庭的小神仙们也一个不如一个,一个比一个傻。没想到竟然还有个能看破本座伪身的。哈哈,看来天庭还有点指望。”

宋珧正在一棵石榴树边徘徊,忽然感到附近仙气大盛,急忙转头看向住所方向,只见瑞云四聚,灼灼绚烂,祥光耀眼,直冲云霄。

仙光震慑九霄,四海龙族与天上众仙多被惊动,有游神急惶惶去禀报玉帝:“极东海岛忽然仙光大现,不知为何。”玉帝只说了句高深莫测的话:“暂莫惊动。”

东华帝君却觉出了些蹊跷,隐约觉得与碧华的如意蛋老虎有些关系,上灵霄殿请问玉帝,玉帝也只是道:“暂莫惊动,看他高兴怎样再说。”东华帝君再要问这个“他”是谁,玉帝半闭着眼道:“此次确实有些对不住碧华,唉……”

宋珧做神仙许多年,却从未见过如此强盛的仙光。他来不及考虑是何等的大人物大驾光临,急急忙忙向住所赶,撞开大门,进入内院,瑞云与仙光已敛去多半,但依然光华满院。一道身影与衡文一起站在回廊上,衡文正对那道身影恭恭敬敬地一揖:“小仙愚钝,未辨出尊上法身,斗胆请教尊上名讳。”

宋珧看着那道身影,呆了一呆。

他做神仙数千年,这样扎眼的人物还是第一回看到。他的相貌十分好,好得扎眼,满天庭的莲花梨花牡丹花芍药花及其他林林总总的花,都堆在一起,也不如他的脸扎眼。一身华贵的衣袍虽然有点花里胡哨,在他身上却仙气十足,墨发随意地散着,再配上这位尊上身边正在慢慢敛去却依然刺眼的万道光华,简直就是无比扎眼。

这位尊上此时面露惆怅之色,有些唏嘘地开口道:“唉,名讳啊。你认不出我来也情有可原,像我这种可以算是中间死了万儿八千年的老家伙,不知道你们这些小神仙都听说过我没。”

但这位自称老家伙的尊上看起来只不过是凡人二十上下的年纪,十分年轻,他的声音也很年轻。用这么年轻的声音说出如此沧桑的言辞,扎耳得很。

这位尊上又叹了口气,坐到竹榻上,向衡文和宋珧招招手:“哎,来来,别板板正正地杵着,我看了难受。尤其是你,你的仙衔是叫衡文清君吧,不错不错,满天庭的小神仙,数你长得好,本座喜欢。过来坐在本座身边,我告诉你我是谁。”

衡文站在原地,依然恭恭敬敬道:“尊上若不赐言名讳,小仙不敢唐突。”

扎眼的尊上便道:“好吧,我就先告诉你,本座叫丹絑。你们都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衡文满面惊诧,宋珧又呆了一呆。

当年太虚初现,天庭始立时,除玉帝之外,天庭中以两位仙帝为尊,这两位仙帝便是神霄仙帝浮黎和紫虚仙帝丹絑。

后来,魔界作乱,攻打天庭,人间几乎覆灭,神霄仙帝浮黎原身是一条青龙,便以自己的身躯化成凡土山脉,救扶凡世,龙骨撑起天庭九霄。天庭与魔界大战时,紫虚仙帝丹絑将自身化成仙火焚尽魔族,魔界从此气数败尽。但是丹絑——

紫虚仙帝丹絑,原身是一只凤凰,化成仙火焚尽魔族,等于与魔族同归于尽。

两位仙帝的悲壮事迹时常被提起,天庭中的每位神仙都铭记于心。

他对衡文又招了招手:“本座已经告诉你我是谁了,你可以过来,在本座身边坐下了吧。”

宋珧愣愣怔怔,看这仙帝陛下大模大样地坐在竹榻上,大模大样地扇了扇风,大模大样地感慨道:“隔了万儿八千年看天庭,确实大不相同了,但就本座做老虎待在那个小神仙府里的这些时日看,天庭被玉帝管得挺像个样子,我见着的新一茬小神仙们,各个都还不错,有几个瞧起来颇好,让我心中十分欣慰。”

宋珧顿时直了眼:“你你你,你竟是碧华的那只老虎崽子?!”

宋小神仙恍若五雷轰顶,目瞪口呆,张口结舌。

半晌,宋珧诚恳地向竹榻上瑞气千条的尊上道:“恕小仙冒昧,大不敬问一句,帝座您变化成……幼虎糊弄碧华这种小神仙,不觉得……有些……无……牙吗?”

丹絑帝座道:“无牙?!无牙是什么?”

宋珧道:“咳……无牙的意思和无耻有些相近。”衡文侧头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丹絑仙帝满面惊讶:“哦,那无耻又是什么?”

宋珧嘿然笑道:“无耻嘛,就是做事不那么对,不怎么地道。”

丹絑释然道:“这样啊,唉,死了万把年,许多词儿都生疏忘记了。变老虎嘛,我是觉得那小神仙费了很大工夫,我老人家才能从壳里爬出来,本座便暂时圆他个念想只当奖赏了,而且我刚出了那个蛋正好也有点懒,以前太白金星那些小神仙看到本座总是闪闪避避的,我不喜欢。模样,不就是个虚的嘛,非要分什么鸟兽神仙的,本座就爱亲切些,不拘什么样儿。”

宋珧听得双眼更加直勾勾的,用力抖动脸皮干笑两声:“帝座的见解果然独到,哈哈……”

丹絑仙帝阐述完独到的见解,打了个哈欠:“对了,你们两个小神仙,住在这个野岛上,是因为犯了什么过错,让玉帝发放过来的吧。”

宋珧立刻道:“咳,帝座,小仙们是因为……”

丹絑的目光却直接黏上了衡文:“那个过错,一定一时半会儿的工夫也说不完。”说着再次亲切地向衡文招了招手,“来来,别站着了,在我面前没那么多规矩,来本座身边坐,慢慢和我说。”

衡文依然满脸恭谦有礼,宋珧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丹絑又道:“本座说了几句话,倒有些口渴。”将黏在衡文身上的目光暂时地向宋珧一瞟,“这个小神仙,你叫宋什么来着?你去给本座倒杯茶。还有,你摘的那个杏子,本座昨天吃了一个,觉得甚为可口,不用太麻烦,再摘十来个便可。似乎此杏与茶不大匹配,配酒反而更有趣味……哦,那就不用茶了,昨天晚上的酒,再取一壶过来。”

宋珧在心中大骂无耻的老败坏,悻悻去取酒摘杏子。

宋珧先取了酒放在厅内,再端了个篮子出去摘杏子,一想到衡文正在廊下和老不修聊天,心中就火燎一样。老家伙既然能装成一只吃奶的幼虎,卖弄天真,一定什么无牙的事情都做得出。宋珧在心中骂一声老不修,又腹诽一回玉帝,偶尔同情一下做了冤大头的碧华。在此种心境下还能分神同情碧华,宋珧觉得自己真重情义。

刚摘了几个杏子,远处忽然一阵海涛拍岸的声响。宋珧抬头望去,只见仙瑞聚拢,环着几个黑影越走越近,居然是品服正装的东海龙王与几位龙子一起向此处奔来。

宋珧拎着篮子迎上去,龙王红光满面地向宋珧拱手:“宋珧仙,今日岛上仙光大作,定有尊贵仙座降临,敖广不敢怠慢,特意带着儿子们前来拜见。不知是哪位仙座,可还在否?”

东海龙王一向爱结朋拜友,拜见上仙这种事也总冲在前头,宋珧望着龙王庄严肃穆的华服衬托下闪闪发光的面孔道:“还在,正在内院中坐着。小仙就是出来给这位尊座摘杏子的。这位上仙的尊号,敖广殿下您一定听过——就是当年以身化火大败魔族的紫虚仙帝,丹絑帝座。”

名号说出后,龙王震惊了,几位龙子也跟着一起震惊了,龙王不但面孔闪闪发亮,连胡子梢都亮了起来:“想不到,想不到,昔年的帝座竟能再现仙身……”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宋珧仙,为何帝座他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就蓦然冒了出来,难道数万年间,竟就沉睡在此岛上?”

宋珧道:“征兆?其实有,龙王你之前应该见过这位帝座不少回。碧华灵君成天抱的那只从蛋里孵出的老虎崽子,经常见吧,正是这位丹絑帝座变的。那个蛋里真正装的,就是这位帝座。”

龙王与几位龙子再次震惊,宋珧拿起一个杏子,咬了一口,叹道:“唉……”

宋珧拎着杏子筐,引着龙王和几位龙子去拜见丹絑仙帝。丹絑仙帝豪迈悲壮的事迹一直深深刻在众仙心中,龙王与龙子们拜见丹絑时,态度极其尊敬。丹絑帝座的目光越过龙王,依次将几位龙子挨个儿瞧去,眉开眼笑:“东海龙君,本座几次从东海上过时,都觉得气泽平和,可见你将东海治理得十分不错。你的龙子模样都好,本座十分喜欢。但本座重生之事,想来玉帝处有安排,待他与众仙说吧。玉帝未说之前,我想先清静过几天,望龙君与诸位龙子暂时不要泄露此事。”

东海龙王立刻叩头:“承蒙帝座谬赞,小龙惶恐。小龙今日乃是被帝座仙光所惊,唐突来拜见,望帝座谅之,小龙与众子绝不会将帝座之事泄露。”

宋珧已趁此机会踱到衡文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拉他一起到廊下站着。

丹絑笑了笑,众位龙子依年纪顺序由左至右在龙王身后跪成一排,丹絑的视线落在从右边数第二位龙子身上:“龙君与几位龙子无须如此拘谨,起身吧。那个叫宋什么来着的小神仙,你去拿几把椅子,让龙君与龙子们坐下说话。”龙王与众龙子起身,丹絑对一直望着的那位龙子招了招手:“本座看你挺亲切,过来我身边坐。”

这名龙子乃是龙王的第七个儿子,与其他几位龙子不同母,是龙王最宠爱的一位侧妃所生,名叫摩渊,真身为一条红龙。他尚未成年,外貌看来像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唇红齿白,极其俊俏。丹絑仙帝唤他上前,他觉得有点羞怯,低头应了声,恭恭敬敬走到丹絑身边坐下。

龙王与众龙子待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起身拜别。宋珧与衡文并肩站在廊下,啃着杏子,看丹絑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摩渊,浮动七彩流光,极其华美,乃是一根凤凰毛,应该是现从身上拔的。

摩渊惶恐惊喜地接了,龙王拉着儿子连连拜谢。丹絑眯眼笑道:“不必这么拘礼,本座一向爱和年轻的后辈们无拘无束地聊聊,他日可时常过来,你愿意吗?”

摩渊兴奋得红了脸,恭敬道:“愿意。”

宋珧将龙王与龙子们送出门去,龙王大赞紫虚仙帝既没有架子,又随和亲切,宋珧惦记着丹絑“想清静过几天”及让摩渊“时常过来”的几句话,难道老凤凰竟然想在这座岛上扎根?在大门处,宋珧一把扯住龙太子,低声道:“劳驾去天庭给碧华灵君捎个话,让他赶紧将这尊大神请走,我这光秃秃的孤岛,可招待不起。”

龙太子面露难色:“但帝座吩咐,玉帝未告知众仙之前,不准泄露他重生之事。”

宋珧道:“你只说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不指名道姓,哪里会泄露?玉帝既然将如意蛋托给碧华,一定觉得他服侍帝座最合适,因此帝座还是回碧华灵君府住着最好。”

龙太子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便应承下来。

龙王父子离去后,丹絑仙帝吃了几个杏子,喝了两杯小酒,笑眯眯地看衡文,手中忽然托出一根长长的羽毛,递给衡文:“我方才送给小红龙的那根,是我真身上寻常的凤毛,此根却是我的尾羽。我送羽毛一向极其慎重,得我尾羽的,你是第一个。”

衡文道:“小仙不敢受此重赏,还请帝座收回,留待赐予其他仙者。”

丹絑道:“难道你与那碧华小神仙相似,爱兽毛不喜羽毛?”宋珧立刻张口道:“衡文,既然帝座诚心下赐,自然当恭敬收之。帝座的羽毛,尤其尾羽如此珍贵,一定要恭敬地供在瓶中。不过还好,帝座你下赐羽毛都有择而赐。小仙方才还在担忧,若是帝座你见一个便赐一根,到时众仙来拜,恐怕不大拔得过来。”

丹絑道:“你所言甚是,如果寻常庸庸小仙如你者本座也赏,岂不早秃了。”

宋珧嘿嘿笑道:“帝座仙仪光华,岂会随便就秃,即便偶有一秃,亦有别然仙风,瑞照四方。”

丹絑道:“此当自然。若偶尔折损羽毛,就变得和你等小仙似的,只能勉强入眼了,我这个仙帝还做个甚?”

宋珧道:“帝座言辞精辟,小仙恍然大悟。唉,只因成天困在这光秃秃的岛上,除了树和石头,见不着别的,见识渐渐浅薄,有些对不住这个仙字,如碧华兄等风采飘逸、修为高深的仙友,小仙更是万难企及了。”

丹絑拣了个杏子,捏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那个将本座孵出来的小神仙,什么都挺不错的。只有他爱灵兽不爱灵禽的毛病,我有些不明白。难道曾有过什么事让他对羽禽族有些偏见?本座就一向不计较这些,像最近为了奖赏那个小神仙,做了几天老虎,觉得做老虎还挺不错的。”

宋珧殷勤笑道:“我们这些做小神仙的后生晚辈,有几个能达到像帝座一样豁达的境界?碧华兄不怎么爱灵禽的缘故,小仙没当面问过他,仙僚中间的谣传有不少种。其中一种貌似是说,碧华兄曾经发誓,灵禽要养就养天上地下最名贵的,一般的入不了他眼。”

丹絑转着杏子,饶有兴趣地说:“哦?竟有这种说法?早知如此本座从壳里出来时就不变灵虎了,看看我的真身能否入得了他的眼。”

宋珧像是要说什么,又咽了,继而又笑道:“您贵为仙帝,他怎敢对您有如此大不敬的评判。”

丹絑道:“本座的原身确实是只鸟,评评没什么大不敬的。但你刚才分明有句话咽到了肚子里,后面这句是托词。咽下去那句是什么?”

宋珧将袖子举到嘴边,咳了一声,吞吞吐吐道:“这个,也只是小仙道听途说。据说当年西天如来处的大鹏与孔雀大明王都曾玩笑间问过碧华,譬如他们的原身,碧华看得上吗?碧华他……咳……”

丹絑扬眉笑了笑:“有趣,他的眼光我竟有些欣赏了。”说着,他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宋珧转口道:“对了,有件事忘记请问帝座,您今日歇息,欲回碧华兄府上,还是屈尊在小仙的孤岛?”

丹絑并未答话,若有所思。

衡文只管笑着不开口,宋珧又道:“再禀报帝座一件事情,小仙因唯恐孤岛寂寞,委屈了帝座,其实已请龙太子向碧华灵君捎话,请他来接帝座回天庭。”急忙忙又道,“当然,帝座吩咐,暂时不要透露您的身份,所以小仙让龙太子告诉碧华灵君说灵虎有事,别的什么也没说。”

碧华灵君送走了源珟,回到府中,颇觉思念。在卧房里闲坐了片刻,到凉亭里走神了一时,又于中庭之中踱步数回。府里的灵兽们大多在庭院里各自躺着,碧华灵君打眼看见元路和元休正在花丛边扑闹玩耍,便踱步过去,两只小虎立刻顺服地卧下。元路和元休已半大,不能抱了,碧华灵君俯下身捋了捋它们的毛,触手处,却觉得不如源珟的绒毛柔软,长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踱步走了。

东华帝君过来闲逛时,只见碧华灵君府的门前静悄悄的,没有小仙童守门,大门虚掩,东华帝君抬脚进府,前庭寂静一片,东华帝君从回廊绕向中庭,依稀听见笑闹声,远远看去,只见中庭的一个凉亭内身影攒动,飘出一阵阵的喧闹声。东华帝君走近凉亭,看见碧华灵君豢养的灵兽们难得都化成了人身,与小仙童们在凉亭的石桌前围成个圈儿,圈儿中间却是云清和傥荻各守着石桌的一方,云清卷着袖子摇一个扣碗,傥荻穿着一身与云清摇的那个扣碗相似的白底蓝花纹衣裳,笑嘻嘻地抱着手站着,云清将扣碗猛地扣上桌面,傥荻道:“押小。”

云清道:“你还押小?”

傥荻道:“为什么不押小。数数你身后的人数,已经输给我几个?”

云清的神情愤愤,眼睛泛红,道:“我就不信次次都被你猜着,这回一定是大。”

傥荻道:“猜不猜得着开了就知道,这次你若再输了,便将池生抵给我吧。”

云清“哼”了一声,正要再说些什么,东华帝君走近,小仙童们与灵兽们猛然察觉,都纷纷站直起身退到一边,傥荻从桌前起身垂手站定,笑嘻嘻道:“帝君。”云清亦急忙放开扣碗弯腰行礼:“帝君。”

东华帝君向桌上扫了一眼:“猜骰子赌大小?”

傥荻极顺溜地答道:“是。”云清红了红脸。

东华帝君笑道:“当年那位宋珧元君来府上串门的时候教你们的吧。拿什么做注?”

傥荻道:“禀报帝君,我们输人数的,云清那边十一位小仙,我们这边二十二位同道,他输了他那边的小仙过来我们这边一个,我输了我们这边输给他两个,一赔二。”

东华帝君捋了捋胡子,看云清身后的小仙只剩了四个,一只灵兽都没有,云清显然输得有点急,狠狠地瞪傥荻。傥荻道:“哎呀,你莫恼,这把如果开出大来,我就输大点,将我们这边最值钱的葛月输给你,搭上元路元休,一大带俩小,怎样?”

元休扯了扯傥荻的袖子,满面茫然问:“傥荻哥,为什么我们两个算一个?什么是一大带俩小?”

傥荻道:“方才我不是说要输大点吗,你们两个和葛月一样值钱,人间有句话,叫作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两兄弟加在一起,便非常厉害,你看我连顶厉害的麝馨姐都没说,单说了你们两个,懂了没?”

元休满脸感动似懂非懂地点头:“傥荻哥,你真好。”傥荻笑眯眯地拍拍他的头。

云清冷笑一声,葛月远远站在凉亭的一个角落,一副与己无关的淡漠模样。

东华帝君呵呵笑了一声,道:“你们灵君在何处?”

云清身后的池生向前一步道:“灵君他在房中。”

傥荻接口道:“灵君在房中参修仙法。”

东华帝君道:“怪哉,这个上下两不靠的时辰憋在房里,参修哪门子的仙法?”

云清小声道:“哪里是参修。帝君您给灵君出了个好主意,让他把那个如意蛋老虎送给别的仙君去养,灵君回来后就眼直直地长吁短叹,一园子的珍兽他挨个儿顺毛,顺一个长叹一次,叹得它们没办法都化成了人形,灵君他就进了房里,没动静了。”

一群小仙都愁眉苦脸,眼巴巴地看着东华帝君。池生道:“帝君,您可有什么方法能把灵君扳过来一些?小仙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东华帝君沉思片刻道:“我晓得了,待我想想。那只小虎因是你们灵君亲自孵出来的,他难免重视些,要是能再找个什么让他养一养,把那股爱怜之情转过去些就好了。”

傥荻笑道:“要找与源珟近似的让灵君喜欢,第一需找个年幼的才好,我们之中,连元路和元休都已是半大不小的,再没有年幼的了。”

一群小仙和一群灵兽又一齐看向东华帝君,东华帝君叹了口气,道:“待本君去找找看。”

东华帝君径直出了碧华灵君府,在天庭里东寻西找了半天,又到各个仙岛上去逛,最后转道到了西天,好不容易在西天善法尊者那里借到了两只还在吃奶的云豹,笼在怀里抱到碧华灵君面前。

碧华灵君看到这两只小豹子,总算稍微抖擞了一下精神,吩咐小仙童们找碟子盛鹿奶喂食,不再到处堵着灵兽顺毛叹气。灵兽们终于能变回原身,各自寻僻静的地方打哈欠。

这两只小豹子,一只非常不怕生,埋头大口喝奶,喝饱了就一头扎下睡觉,云清和池生伸手逗它,它便亲昵地抬爪拨动,滚来滚去。另一只却像被抱来这陌生的处所不大乐意的样子,扭头一动不动地趴着,不吃不喝,任小仙童们怎么哄,眼皮都不抬一下。

再一日,碧华灵君一手挟着一只云豹在庭院中坐,东海龙太子忽然匆匆来访,向碧华灵君道:“碧华兄,宋珧兄让小弟给你捎句话,说你托给他的那尊大神他侍候不起,让你赶紧把大神请回你府里。”

碧华灵君愣了愣,难道源珟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宋珧?在碧华灵君的心里,源珟一向乖巧伶俐又好养,没有一丝一毫能讨人嫌的地方。向龙太子询问究竟,龙太子的神色有点莫测,支支吾吾的,却像知道什么重大内情又被谁封了口,只是催促碧华灵君快去宋珧住的孤岛。碧华灵君便放下两只幼豹,急忙忙赶向宋珧处。

碧华灵君急惶惶赶到了极东孤岛,进门劈头就问,是否源珟惹了什么事情。宋珧看着他的脸,叹了口气,道:“你的源珟在杏子林里,你去了就知道了。”再拍拍碧华的肩膀,满脸诚恳,“你今日可能会受些惊吓,要挺着点。”

碧华灵君被他说得疑云大生,匆匆向杏子林而去,刚踏进树林,就看见几棵树中间的青草丛中,卧着黄毛茸茸的一团。

碧华灵君唤了声源珟,快步上前,那茸茸的一团却缩了缩,怯怯抬头,看了碧华灵君一眼。那一眼中,包含着些怯意,包含着些惭愧,包含着些自卑……

碧华灵君走到源珟身边,俯身想将它抱起,源珟却又向后缩了缩,低下头,身上忽然冒出微弱的灵光。

碧华灵君不明所以,皱眉看着,灵光并不强烈,将源珟的小身子团团裹住,待渐渐散去时,黄毛小虎踪影不见,只有一只秃毛的小鹌鹑缩头蹲在草丛中。

碧华灵君吃了一惊,秃毛小鹌鹑突然口吐人言:“灵君,对不起,我……我骗了你……”是五六岁男童的声音,十分稚嫩,带着怯怯的哭腔,“我出壳的时候,灵君似乎不喜欢,我怕你不要我,就变成了一只老虎骗你。对不起……我……我……我被那两位仙君看了出来,不能再骗灵君了……灵君只喜欢灵兽,如果养珍禽恐怕也只养最名贵的珍禽……我……我……我不配再被灵君养……请灵君把我扔掉吧……”

杏子林中,一片寂静,小鹌鹑闭上眼,缩着脖子,浑身发抖。碧华灵君面无表情,片刻之后,叹了口气,蹲下身:“方才宋珧兄和我说的惊吓原来是这个,确实吓了我一跳,有些意外。我多年不养羽禽,看来与羽禽还是有些仙缘,玉帝将如意蛋赐给我,应该是想点醒我一个道理。”他伸手摸了摸小鹌鹑身上稀稀疏疏的硬毛,“我既然已经养了你,只要玉帝不要你回去,就会一直养着你。”

小鹌鹑仍在他手下瑟瑟颤抖,将头埋进草丛中:“灵君府上的灵兽都是珍品,我只是一只鹌鹑,灵君养我不怕丢脸吗?”

碧华灵君的手顿了顿,这只秃毛小鹌鹑养着确实有点……但它在自己手下抖得太可怜,碧华灵君想起源珟以前的模样,心就软了软:“修仙者不应执着于皮相,丑些……也无须自卑。况且你既然从如意蛋中生,必有仙根,你变成灵虎数日,本君都没看出来,可见你其实灵力很强。就算你日后仍是这般模样,只要你愿意留在本君府中,本君一定不会赶你。”

小鹌鹑从草中抬起头,忽然长笑一声:“说得好!”

声音清朗,中气十足,却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碧华灵君惊得一跳,摸着小鹌鹑毛的手不由得一松。秃毛小鹌鹑从草丛中振翅飞起,飞到半空,仙光大盛。

碧华灵君直着眼慢慢站起身,已经傻了。

繁盛绚烂的仙光是他前所未见的,祥云缭绕,万丈斑斓的瑞彩中,飞舞着一只硕大的朱红色火凤。双翼环着祥云,尾羽绚丽胜过耀眼的仙光与瑞彩。太阳太阴与天庭所有的星宿可以在这一瞬间全没了光芒,九重天阙的云霞,可以在这一刹那全失却了颜色。

方才长笑的声音继续从火凤口中吐出:“碧华小仙,其实我本是紫虚仙帝丹絑,数年前与魔族一战中不慎将自己烧回了一枚蛋。潜修数年后,亦多亏你出力,方才脱壳重生。你助我有功,方才的一番试练,你能破了成见,我甚欣慰,因此,我便给你一个奖赏。”

仙光与瑞彩,在一瞬间蓦地又收敛住,朱红的火凤幻化成一个瑞气腾腾的身影,飘飘然从半空落到碧华灵君面前:“碧华小仙,本座赏给你个豢养最珍贵仙禽的机会。本座已然现出真身,便将自己算作一只仙禽,权且在你府中小憩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