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黄宗羲
一 略传及著书
长于顾炎武者四年,且后死于顾炎武者十四年,树立清初一大学统之人,即是黄宗羲。其学派不如顾炎武之扩大,然其所著《明儒学案》,当为“中国学术史”最初之作,其史学造诣之深,当与王船山相伯仲。其《易学象数论》六卷,与胡渭之《易图明辨》,互有发明,辨河洛方位图之非,颇多创说。而其《律吕新义》二卷,特开乐律研究之端绪。天算学为梅文鼎天算学之先导。其明敏之头脑,不逊于顾子。
宗羲字太冲,梨州及南雷,皆其号,越之余姚人,生于明神宗万历三十七年(纪元一六〇九)。父忠端公尊素,乃明室忠臣,为宦者魏忠贤所害,死于狱。梨州怀铁椎,欲报父仇,值逆阉已死,因手刺杀其父之狱卒,上书请诛逆臣,其气概凛烈如此。父遗命就学于刘蕺山,因奋起以扫越中之野狐学为能事。又体父“学者不可不通晓史事”之遗训,从有明《十三朝实录》起;上至《二十一史》,无所不研,更欲攻究九流百家之蕴奥,发家中藏书遍读之;不足,则出外游历,以补其缺,其博学勉励又如此。二弟宗炎、宗会亦有才学,彼教之使同成名。国亡时纠合志士御清兵,出入危难,九死一生。后奉母归里门,专心著述,教授子弟。康熙十七年,诏征为博学鸿儒,以年老固辞不出。圣祖乃命巡抚抄其所著关于史事者,送至京师,而召其养子百家,高弟万斯同使参订之。八十三岁,尚读书不废,常至午夜。康熙三十四年,以八十六岁之高龄殁。所著如上记诸书外,尚有《明儒学案》六十卷,全氏补足《宋元学案》百卷,《南雷集》二十卷,《文定》《文约》合四十卷,《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及其他数十种。
二 学说
宗羲是刘念台之高弟,念台以慎独二字为学的,梨洲亦修慎独之阳明学者。但其该博之知识,固不以“阳明学”自封。所著《明儒学案》一书,虽有人谓彼为护“阳明学”而作;但其史笔,决不偏于一方,长其所长,短其所短,客观态度,溢于全书。惟不慊于晚明“阳明学者”之流于口头禅,尤于越中周海门以后,学弊之深,多所不满,欲一洗此风,而复于阳明当年。故曰:“明人讲学,语录之糟粕耳;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不读,而从事于游谈。学者当先穷经,然拘执经术,不足以经世,欲免为迂儒,必兼读史。”又曰:“读书不多,则无以证理之变化,读书多而不求诸心,则又为俗学。”《清史》《黄宗羲传》观其言,明明是不埋头于心即理说,而表示其兼取朱王之态度。故受其教者,不蹈讲学之流弊,亦不为障雾之妄言。万氏兄弟大史家,全氏祖望,质实之学者,皆出其门。其刚毅之风,足以破当时雷同附和于“心万殊说”之小儒。故曰:
盈天地,皆心也;变化不测,不能不万殊;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故穷理者,穷此心之万殊,非穷万物之万殊也。是以古之君子,宁凿五丁之间道,而不假邯郸之野马,故其途亦不得不殊。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使美厥灵根者,化为焦芽绝港。夫先儒之语录,人人不同,只是印我之心体,变动不居;若执定成局,终是受用不得。此无他,修德而后可讲学;今讲学而不修德,又何怪其举一而废百乎!(《明儒学案序》)
此痛切之言,学者当正襟领受者。盖举万物之万殊,归于一心,以心理之阐明及修德之工夫为先,而以讲学为后。此言虽为陆王之言,然以心为万殊,而欲实现自己之心之处乃属于伦理上之自我实现说,不外发挥自己之人格及自己之个性也。
三 政治哲学
清初学者,人人不慊于明学之空疏,而以提倡经世致用为主旨。宗羲尤因精研史学,熟于古今治乱兴亡之事迹,议论尤有根柢。不落于抽象之说,而独标具体的实际的论旨,使人读之,感一种痛快之趣味。所著《明夷待访录》,正如今世所谓“政治哲学”,以民利民福为主眼,以民本主义为政治之本质。其意君主本为人民而设,即上世之酋长,此酋长;而有蔑视民意,自图私利之行为,则非君主而为独夫;如此其君主之资格自当剥失,汤之放桀,武王之伐纣,其目的在为民,自是事理上当然之行动。盖以亿兆人之心为心,方可称为圣人,称为君主。是故伊古以来,因为君主之责任重大,而不欲自劳其身心者,有许由务光。虽为君主,而让位于人者,有尧舜;初不欲为,而卒不得已而为之者,有大禹;可见三代以上之帝皇,皆不得已而为之。三代以后,则以天下为一姓之私产,视万民为己之臣妾,视土地为己之产业,立法之精神,全变为私法,绝无公法之内容。盖三代之时法尚存在,三代以后则法意全非矣。黄氏盖以孟子之王道,为政治本体;从社会学上之见地,应用史实,而与孟子王道以学理上之根据,树立其民本政治之哲学。彼以此理论为基础,而涉及一切之政治问题,如云以人民为主,则政治难行,当选举一人,依赖以行。此其见解,虽与现代民本主义,尚有消极积极之差。然于大体是以人民本位为主眼与民主政治相似。近代初革命时,为鼓吹民本共和之精神起见,一般志士,曾密印此书数十万部,颁布全国,且大收其效果。(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明夷待访录·原君篇》曰: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则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享受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不然,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雠,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使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密缄縢,固扃□,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以上取三代圣王为君之动机,与后世为君之动机,对照比论,痛斥后世之为私利。更进而断言其制定法律无何等之权威如下:
三代以上有法,三代以下无法。何以言之?二帝三王,知天下之不可无养也,为之授田以耕之;知天下之不可无衣也,为之授地以桑麻之;知天下之不可无教也,为之学校以兴之;为之婚姻之礼,以防其淫;为之卒乘之赋,以防其乱;此三代以上之法也。固未尝为一己而立也。后之人主,既得天下,惟恐其祚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夫非法之法,前王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创之,后王或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坏之。坏之者,固足以害天下;其创之者,亦未始非害天下者也。乃必欲周旋于此胶彼漆之中,以博宪章之余名,此俗儒之剿说也。即论者谓天下之治乱,不系于法之存亡。夫古今之变,至秦而一尽,至元而又一尽,经此二尽之后,古圣王之所恻隐爱人而经营者,荡然无具。苟非为之远思深览,一一通变,以复井田、封建、学校、卒乘之旧,虽小小更革,生民之戚戚,终无已时也。即论者谓有治人无治法,吾以为有治法而后有治人。(下略)(《原法》篇)
彼之政治理想,全在三代之民本精神,故以孟子之王道为根据,专以民利为主眼,而树立其政策。
四 结论
宗羲大才,于经学、史学、天算、乐律、无所不通。为国仇亲恨,屡罹危险,又是极富情感之人。国亡后,养母教弟,亦孝友可风。且亡国之痛,终身不忘,以所著《明夷待访录》,传其心事。此书晚清时,忽与“公羊学派”诸子之思想,无端相合。引起“革命”“排满”之大风潮,虽曰时运使然,宗羲一人正气之感召,关系实重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