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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灭顶之灾

何玉凤给学校说好,宋书恩周一就去学校上班。趁着星期天,何玉凤想去一趟县城,两人再看场电影,顺便买点儿东西。

宋书恩的情绪特别高涨,对何玉凤的任何要求都会无条件答应,他还提议两个人骑车去,他有太多的精力无处使。何玉凤当然也没意见。

两个人一大早就出发了,宋书恩骑车,何玉凤坐在后边,两臂亲昵地环绕着他。

虽然过了春节,气温却很低,风不大,仍透着刺骨的寒冷。一出村,何玉凤就说:“真冷,这么受罪,还不如搭公共汽车呢。”

宋书恩却不感觉冷,他说:“坐车哪能感受到骑车的美妙。你看这田野,麦苗返青,小草发芽,柳枝泛绿,多美呀!”

“作家就是不一样,把什么都看得那么美好。”

“确实就是这样啊,你没看见吗?”

“看见了,你一说我也觉得很美。”何玉凤把头往他背上靠靠,“你要是骑累了就换我骑啊。”

“没问题,这几十里路算个啥?上学的时候步行都不怕,骑车算轻松呢。”

两个人一路说着悄悄话。带着心爱的姑娘,宋书恩脚下生风,飕飕地向前飞驶,一气就骑到了城关。当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宋书恩向右一转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路边一家盖房子吊水泥板的铁杆正要放倒,就在倒地的当儿,宋书恩刚好骑到那里,那直径足有十几厘米、高有五六米的铁杆正好落在他的头上。刹那,伴随着何玉凤的一声尖叫,自行车摔倒在地。倒在地上的宋书恩感觉左耳朵一阵热,伸手一摸,有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他知道那是血。他企图用手捂住那血流不让它往外涌,但他的手是徒劳的——那血流继续喷涌。他的头也在痛——那种钝痛像用一个木槌在敲击脑袋;而头部的另一处伤口,就是被铁杆顶端亲吻过的那块头皮,这时候也像一个血泉一样往外冒血。他的脸上、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血。那根铁杆饶过了何玉凤,她看见宋书恩倒在血泊之中,扑在他身上大叫着他的名字,宋书恩惨淡地笑笑,说:“玉凤,没事,去医院。”

何玉凤哭着喊叫:“快来人啊,快来人把他送医院啊!”

几个人把宋书恩抬到一个平板车上,何玉凤坐在车上抱着他,他躺在平车上缩成一团,疼痛已经让他昏迷。

宋书恩被送到就近的城关镇医院急诊科。医生们一阵忙活,先是处理伤口、止血。缝合头部十余厘米的伤口的时候,因为紧急没有用麻药,宋书恩禁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拖着长长的声音叫了一声:“疼啊——”

何玉凤被惊吓得连身上的土都顾不上拍打,始终陪护在宋书恩身边,看着针刺进他头皮时他疼得直抖,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停地在他手上摩挲,传递着对他的牵挂与关心。

缝合好伤口,接下来是接受X光、脑电图等检查。检查结果倒没有大问题,但医生说危险随时可能出现,一周之内,如过颅内不出现水肿就不会有大的问题,养养即可出院;倘若一旦出现水肿,就得立即转院做开颅手术,那后果就不好说了,也许会痊愈,也许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或出现脑功能障碍,或变成傻子,或变成植物人,甚至生命走到尽头。

何玉凤的心再次被吊起来。她不住地埋怨自己:“我咋就想着来县城呢……”折腾到中午,宋书恩终于被安顿在床上开始输液。他已经从剧烈的疼痛中缓过劲来,精神还不错,很乐观地跟何玉凤说笑。

“玉凤,别愁眉苦脸的,没事,我哪能那么娇气,这么点儿事就把我打发了?”

“你还笑,把人都吓死了。”何玉凤泪眼迷蒙,“你有啥不舒服马上说,可不能有半点儿闪失。”

输液到下午三四点,宋书恩突然浑身燥热,开始起红疱,奇痒无比,还满头、满身是汗。这时候偏偏何玉凤正好去厕所了,她回来一看他的样子,马上喊来医生,拔掉吊瓶。

医生说输的有细胞色素C,他对这种药过敏,没啥大事,然后又给他打抗过敏的针。抗过敏药一打,没几分钟他又开始发冷,然后是抖动不止,浑身如筛糠,他感觉心都要缩成一粒小米了。

何玉凤问医生:“他一直不停地抖,不会有啥事吧?”

医生说:“没事,这是用了抗过敏药后的反应,一会儿就好了。”

宋书恩颤着声音说:“不行了医生,真受不了了,从来没这么难受过。”

这样的痛苦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那时候,宋书恩真正体味到了生不如死!到了晚上,其他痛苦减少了,宋书恩感觉到右臂很疼——一检查,尺骨骨折,正骨,打夹板固定,又一番折腾,疼得他嗷嗷乱叫,满头大汗。

在接下来漫长的一周里,何玉凤所受的煎熬不言而喻,她所承受的精神压力难以言表。

过后,她对他说:“一想到你会变傻,我就会想到大街上在垃圾堆里捡吃的、衣衫褴褛的傻子。要是那样,我不知道我还怎么生活下去。”

在这一周里,宋书恩也想了很多很多。他想到了死后的情境——爷爷、奶奶、父亲和哥哥弟弟将会多么难过,玉凤将会多么悲伤,同学朋友将会多么惋惜……每每思考这些问题,他都会变得心情沉重。夜里,在黑暗中他悄悄流泪,他渴望活下去!他不愿就这么毫无意义地死去。此时,他才意识到,生与死其实只有一步之遥。跨越生与死的鸿沟,实在太容易了。一场意外事故,一场疾病,都会让你转瞬完成从生到死的质变。也是这次灭顶之灾,让他对何玉凤充满了感恩,让他认识到只要平平安安、健康地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一周之后,危险没有发生,而且宋书恩恢复得很快。他第一次下床走路的时候,真是头重脚轻,头还隐隐地痛。两周之后,除了左臂吊着不能动,他基本可以自由活动了,头部痛苦的感觉也一天天减轻,但还要继续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去学校上班的事暂时搁在了那里。

这可苦了何玉凤,开始请假全天陪护,等他能自理了,既要上班,还要抽出时间去医院照顾宋书恩,几乎一天一趟,不到一个月,人不光瘦了,脸都变黑了。

尤为让何玉凤受不了的,是娘的担心。当宋书恩躺在医院处于危险的时候,看着何玉凤着急地跑来跑去,还从家拿钱,娘就说:“玉凤,要说娘不该说这话,书恩要是有个啥三长两短,别说死了,就是傻了残了你咋办?你还要砸手里啊?我说你得留点儿退路。”

何玉凤恼火地说:“你说的这叫啥话?他不管啥样,我都不会嫌弃他。”

娘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娘都是为你好,听不听在你了。”

何玉凤说:“谁让你为我好?我的事不用你管。”

娘唠叨说:“这小妮,娘给你提个醒也不中?真是有了姑爷忘了娘。”

何玉凤根本顾不上听娘说啥,早已急匆匆地走出家门。

老四来医院看过宋书恩一次,何玉凤因为紧急去工地找老四借钱,不得不实话实说。老四来的时候宋书恩还处在危险期。他握着宋书恩的手,叹了口气说:“兄弟,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别担心,没事,保准没事。”

宋书恩笑笑说:“我是真倒霉,几秒钟就过去了,偏偏让我赶上。”

老四摇摇头说:“可不能那样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孟子那话怎么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些道理你都懂,不用我多说。”

“谢谢你四哥,你不说我真不懂。”

“跟我还客气,谁都会有不顺的时候,啥也别想,好好养伤,出院了去不了学校,先去看护工地,啥时候能去学校了再去。”

宋书恩点点头没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四哥这样一个知音,也是他生命中的贵人。在他人生的低谷时期,他给了他方向,给了他精神支撑。

受伤事件让宋书恩更清楚地看到了何玉凤对他的深情。特别是住院以后,当事的建筑班是个没有注册登记的松散型民间组织,根本没有能力支付他的医药费,当天交上几百块钱之后,工头就再也没露过面;房东更是一推六二五,干脆不接茬。接下来花的三千多块钱,全是何玉凤筹借的。如果以前宋书恩对入赘何家还有一点点动摇,那么现在他已经变得死心塌地,只要能跟何玉凤相亲相爱,入赘又何妨?何况自己家里又是那么一个状况。

危险期过后,何玉凤扑在他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了好大一会儿,她说:“书恩,我知道你会没事的,可我总担心,天天夜里做噩梦,我都快崩溃了。”

宋书恩替她擦了一把眼泪,笑着说:“说说,你都做什么噩梦了?是我死了,还是成植物人了,要不是傻了?”

“你还笑,都把人煎熬死了。”她把宋书恩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老梦见你变傻了,披散着可长可乱的头发,穿着破烂的脏衣服,在大街上一边走,手里一边拿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吃。”

“这哪是傻子,分明是大侠形象,还知道吃东西,能算傻?”宋书恩轻松地哈哈大笑。笑过,突然眼睛一热,鼻子一酸,一时泣不成声。

何玉凤双手捧着他的脸,哄他:“书恩,别这样,这不过来了吗?没事了,没事了……”

两人又相拥落泪,惹得同病房的病友及家属也跟着垂泪。

止住哭,宋书恩开玩笑说:“玉凤,其实,我要是真傻了,倒也简单,你再找个就中了……”

“宋书恩你个没良心的,到这会儿了你还说这话。”何玉凤拽着他的耳朵,“看你还瞎不瞎说?”

“不瞎说了,不瞎说了,我错了,我错了。我就剩这一个好耳朵了,你是不是也想把它拽坏?”

“干脆都坏了好对称。”

宋书恩看着何玉凤,越看越可爱,越看越可心,越看越美丽。他动情地附在她耳朵上说:“姐,这辈子我娶定你了,等一够年龄我就跟你领结婚证。”

何玉凤身子一扭,害羞地说:“谁稀罕你。”

宋书恩大声说:“你不稀罕我我稀罕你,何玉凤,我稀罕你!”

病房里的人都瞪大眼看着这对一会儿天阴下雨一会儿阳光灿烂的年轻人,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在悲伤还是在高兴。

在医院里住了近一个月,将要出院,宋书恩突然发现自己喝水的时候嘴老合不严,右眼还老流泪,也闭不上。开始他没在意,等到刷牙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嘴不当家了,喷水都喷不成。说给玉凤,她仔细一看,他周正的脸已经变形,真是嘴歪眼斜。去问医生,医生检查后诊断:颅外伤引起的面神经麻痹,俗称面瘫,也不是什么大病,但需要针灸治疗一段时间。

医生建议,附近有一个老中医治疗面瘫很拿手,一天去治一次就行,可以出院再治。宋书恩的好心情一下子又没了。他说:“真麻烦,干脆不治了。”

何玉凤一听他说话,吐字都不清晰了,她说:“不治怎么行?嘴歪眼斜,说话不清,你不嫌难看我还嫌难看呢。”

两人问清老中医的地址,先去看了一回。老中医说没事,年轻人恢复快,十天就能治得差不多。接着让他躺下开始治疗:先用点燃的艾香在面部穴位点灼了几下,皮肤上留下了灼伤的点痕,焦灼的疼痛让宋书恩眉头不住地紧皱;然后老中医用一根毛衣针样的钢钎在他嘴里一侧的腮帮位置挑拨,老中医的手真够狠,钢钎挑动得筋嘭嘭作响,口水伴着血在嘴里一点点积满,禁不住流出来,一股血腥味在嘴里萦绕;接下来在面部扎了好几根银针,银针刺破表皮进入的刹那,发出的细微的“嘭”声竟也有些震耳,每扎进去一根银针,老中医要往深处捻,一边捻一边问沉不沉,受得了吧,直到书恩龇牙咧嘴地说中了,老中医才罢手。

等到十几根针都扎好,宋书恩的头上布满了汗珠儿,满脸感觉都是麻木的。老中医说闭目静候十分钟起针,这次治疗就算完成了。

起针后宋书恩双手在脸上来回摩擦几遍,艾香灼伤的热痛,钢钎挑拨的锐痛,银针刺过的酸沉,在脸部集合起来,简直让他痛不欲生。

何玉凤摸摸他的脸,问:“疼不疼?”

没等宋书恩说话,老中医就说:“疼肯定有一点儿,治病嘛。”

宋书恩故作轻松地说:“就是就是,说一点都不疼是假的,就像蚊子蚂蚁叮了一下,男子大汉,这点儿疼还受不了?”

宋书恩又转过去问老中医:“明天还烧不烧?还要用钢针挑吗?”

老中医笑了笑,说:“不用了,这两样都不用了,以后光扎针,连扎十天,不好了再说。”

宋书恩松了口气,说:“那我就不用那么怕了。”

回到医院,他们办完出院手续,直接去了工地。家离老中医太远,宋书恩让何玉凤回家,自己先住在工地,每天骑自行车去找老中医也方便。

老四在他屋里为宋书恩支了个钢丝床,把木板床让给了他。宋书恩也不客气,心里又增加了一份感激。

看着何玉凤对宋书恩那么上心,老四就说:“看来何玉凤对你是吃了秤锤铁了心,真让人感动啊,现在我是真担心你,等到有一天你有出息了,会负了人家。”

“你不用担心,四哥,这次我真正看到了玉凤对我的好,那是绝对的真心实意,没半点掺杂,只要她不嫌弃我,我保证绝对不会辜负她。”

“那就好,那就好,真为你高兴。”老四慷慨道,“我现在终于明白,女人为了爱情是什么都可以不顾的。像西施,为了跟范蠡的爱情,即使做了吴王的妃子,仍然对范蠡忠心耿耿。还有三国时期孙权的妹妹孙尚香,铁了心要跟刘备,把祖传的江山置之不顾。还有祝英台与梁山伯、朱丽叶与罗密欧,这样的例子说不完,女人一旦爱起来,啥也挡不住。”

老四又说:“何玉凤也是一个情种,这也是你的福分。”

宋书恩点点头,附和道:“是啊,她真是太痴情了。”

宋书恩含混不清的话语中,充满了对何玉凤的爱恋与感恩。他在心里悄悄地发誓:这辈子,一定与玉凤白头偕老,尽心尽力让她幸福!

十天,对于人生来说是短暂的,但作为宋书恩治疗面瘫的一个疗程,简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每天上午骑着车跑到老中医的诊所接受针灸治疗,每一次治疗都是一次酷刑。银针刺破表皮进入肌肤的时候,他的心在收缩,面部的肌肉似乎也在颤动。之前听说的针灸不痛的说法,被彻底地否定。

他不止一次地对玉凤和老四说:“谁说扎旱针不疼?肯定是没扎过,让他试一回,肯定就不那样说了。”

到第十天,宋书恩的嘴仍然歪着,眼睛仍然闭不上,说话仍然吐字不清。他走在去诊所的路上,心想,这老中医是吹牛的吧?说十天就治好了,这都治了九天,还不见轻,今天扎完不行了咋办?是继续治,还是想别的办法?要不是自己病得厉害?别人十天能治好,自己需要多治几天?

胡思乱想着到了诊所,宋书恩进门就问老中医:“韩大夫,今天就够十天了,我这咋还不见轻啊?”

老中医不紧不慢地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今儿个治完回去,说不定明天早上就好了。”

宋书恩说:“要是不好了咋办?还继续扎?我是真怕了。”

老中医淡淡地说:“明天再说,明天再说。男子大汉,还怕几根银针?这又不是刀枪。”

宋书恩捂着脸说:“韩大夫,这旱针哪能跟刀枪比啊?”

老中医左手把他的手拿起来放到一边,右手拿起银针噌噌地往他脸上扎,一边扎一边说:“今天扎狠点,你忍着点啊。”

老中医果然把针扎得很深,每一个穴位都酸沉难忍,宋书恩的整个身体绷得如石头般僵硬,嘴里吃吃哈哈,心说,韩大夫,你可真能下得去手啊,我的脸都不是脸了。

老中医说:“小伙子,最后一回,再忍忍吧。”

因为脸上扎着针,一说话整个脸如针刺般疼痛,宋书恩只能闭着嘴发声。他疑惑地看着老中医,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老中医拍拍手,说:“我说过了,明天再说。”

治完回来,宋书恩站在镜子前仔细观察,看来看去还是老样子,心里不免犯嘀咕,这老中医真嘴硬,到了这一步还在那儿吹牛。这治不好可咋办?就没治了?今后就这样一副嘴歪眼斜的样子?真是越看越不顺眼,简直就是不堪入目。担忧带来了情绪变化,他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中午饭没吃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下午两三点,老四来屋里看见他蒙头睡觉,就把他拽起来,他一坐起来,老四就惊呼:“哟,好了?彻底好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嘴歪了。”

宋书恩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去照镜子,看着自己的脸竟端正如初,他鼓了鼓腮帮,也可以合住嘴了。他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大声说:“四哥,我真好了,我真好了……”

说话吐字也清晰了,他顾不上吃饭,骑着车一溜烟去找老中医了。进门就喊:“韩大夫,韩大夫,你真神,说十天治好就是十天治好,一点儿都不含糊,你真神啊……”

老中医得意地说:“年轻人,我还是有点把握的。”

老中医又给他交代:以后就不用治了,回去多拍打拍打面部,揉搓揉搓,注意别受热受凉,过几天就彻底好了。

宋书恩欢快地出了诊所的门,骑起车来风驰电掣。他高兴得忘乎所以,禁不住用吊着的右手去扶车把,一用力胳膊疼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手臂还需要恢复。

健康真好!宋书恩大声地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