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失败的母婴关系带来虚假自体
我已经拥有了一切,内在的无意义感却没有减轻,这太让人绝望了。
生活中,有些人常常会产生不想活了的念头。这其中有一部分人是因为遭遇了真实的外部困难,比如重大疾病、债务缠身,或者身心备受折磨等;还有一部分人,其实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外部困难,却也感觉活着没意思,这部分人就是心理学家温尼科特所说的“虚假自体”。具备虚假自体的人,无法体验到关系的安全感和相互满足感,极端的虚假自体甚至会引发严重的人格障碍。
虚假自体的形成源于失败的母婴关系。母亲不能根据婴儿的自发需求来回应,无法及时满足婴儿。这样的母亲对婴儿的反应,大多建立在自己内在幻想、自恋需求和神经症性冲突的基础上。婴儿想要生存,只能去适应母亲的反应,因而远离自己的真实需求。就这样,婴儿被逐渐训练成顺应母亲所给予的,而不是寻找和发现自己所需要的。
我曾经参加过一个母婴关系的课程,学员们观看一段母婴互动的录像,然后给录像中的母亲打分。在这段录像里,母亲面带灿烂的微笑,柔声细语地跟婴儿说话。她抱着婴儿的动作格外轻柔,托住婴儿的头颈,凝视婴儿的眼睛,充满耐心地抚摸着。大部分人看完录像,都会给母亲打高分。但是如果注意到更多细节,你就会发现其中的诡异——这位母亲不停地跟仅有五个月大的婴儿说:“宝贝说点什么吧,跟妈妈说点什么吧,你看你笑得多灿烂,你喜欢妈妈是吗?”事实上,婴儿从始至终都没有笑过。这是一位严重产后抑郁的母亲,经过几个月的药物治疗后,医生评估她已经走出抑郁,或许可以独立带孩子了,于是拍下这段录像以供观察。
确实,这位母亲努力想要做一个好妈妈,可她的状态其实是由抑郁转入躁狂,她跟婴儿的互动是建立在自己内在幻想的基础上——她幻想着五个月大的婴儿可以跟她说话,对她微笑,满足她躁狂状态下的自恋——这样的话,她就是一个好妈妈,婴儿也是一个好婴儿。然而,婴儿由于跟妈妈接触还比较少,尚未建立起顺从的外壳,只能呆呆地看着妈妈,妈妈的微笑和互动对他来说,都不具有真实感。所以,无论妈妈的笑容多么灿烂,言语行为多么温柔可亲,婴儿都拒绝配合给出反应。
可以想象,如果这个妈妈长期带孩子,孩子的内在感受将会是:“如果我想生存下去,就得顺应妈妈发出的信号,对妈妈的声音和微笑给予回应,否则妈妈可能会因为挫败感而放弃跟我互动,甚至对我感到愤怒。”
在另外一段录像里就出现了这个现象。孩子努力顺应妈妈的需求,他会在脸上挤出笑容,但是眼神和头部的方向却尽可能回避妈妈,不看妈妈的眼睛。孩子呈现出一种不协调感,肢体语言僵硬,这就是强迫性顺从,即虚假自体。
虚假自体建立的关系是单向的。比如,妈妈发出一个信号,这个信号跟婴儿的真实需求可能没有关系——婴儿本来犯困想睡觉,但是妈妈觉得他现在入睡不符合科学睡眠规律,或者是自己无聊想要逗婴儿,于是发出逗弄的声音,婴儿不得不顺从妈妈,打起精神给妈妈回应。过一会儿,妈妈觉得逗弄婴儿够了,或者按照睡眠时间表他该入睡了,就发出信号让婴儿睡觉,自己转身离开,婴儿又不得不接受妈妈的安排尽快入睡。在这个过程中,妈妈和婴儿之间其实并没有互动,妈妈只是把自己内心幻想的需求投射给婴儿,让婴儿来满足自己,符合自己的想象。
很多人提起自己的小时候:“妈妈说我小时候特别乖,可以一个人在婴儿床上待着,很少哭闹,不管谁逗都会笑。”这就是顺从的虚假自体。因为婴儿明白哭闹会带来更惨的结果,努力笑才能让别人多关注自己一会儿,哪怕是低质量的逗弄,也比自己待着要强。可想而知,这样长大的孩子在关系中会多么没有自我,多么容易放弃尊严,委曲求全,把自己放得特别低。
真实的母婴互动,最开始是妈妈完全围绕婴儿的需求,帮助婴儿发现自己的需求,及时满足婴儿。等婴儿大一些,母婴之间就可以像打网球那样,彼此轮换着发出和接收信号。每个人都是主动发出信号的一方,也是接收并且回应信号的一方。在这个互动中产生有意义的联结,双方都能获得真实的满足感,这就是幸福的源泉。
虚假自体长大后,会通过一个外壳与世界产生联系。这个外壳可能是适应失败的,比如人际关系一塌糊涂,冲突不断;也可能是适应良好的,比如通过自身的修养和认知,建立起良好的工作关系、和谐的朋友关系。但致命的问题是,当事人感受不到关系对自己的滋养,感受不到真实的意义。如果仔细观察这种关系,就会发现它通常是单向的,缺少互动性和交互性。比如“我向你展示我的才华、我的善解人意、我能给予你什么”,或者“我向你展示我的柔弱、我的可爱、我对你的依赖”等,虽然这样也能营造出和谐关系的表象,但却没有深沉的真实感。
极端适应良好的虚假自体,可能表现出这样的特征:每个人提到他都会交口称赞——善良、为人着想、才华卓越、谦虚礼貌……然而谁也没想到,这样的人会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自杀。虚假自体带来持久的无意义感、不存在感,自体越是感觉痛苦,越会努力想要适应外部环境、搞好各种关系,让自己变得更优秀,因为头脑会以为:“我变得更优秀、更强大,和周围人关系更好,就可以解除痛苦了。”这就是一些别人眼中的成功者会在功成名就之时绝望自杀的原因——“我已经拥有了一切,内在的无意义感却没有减轻,这太让人绝望了”。
02 虚假自体让孩子耗尽生命能量
真实自体就像自带电池的笔记本电脑,一个好的关系可以给自己充电,没插电源的时候也能照常运转;而虚假自体没有自带电池,只要关系断裂,就像被拔掉了充电线一样。
有一个故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一位女士,面容姣好,工作体面,身边经常围着一群追求者。但是论相貌,这位女士也算不上美若天仙,那她的魅力究竟在哪儿呢?据说一位富商为了追求她,曾激情澎湃地开了一千多公里的车来到她家楼下,给她打电话说:“我想你了,开了一天一夜的车来看你。”这位女士却说:“我现在并不想见你,你也没有提前跟我约好,所以我不见你。”富商没办法,最后只能悻悻而归。
我想,大多数女人如果遇到一个男人这样不管不顾,千里迢迢来看自己,肯定会被感动。即便不感动,内心不愿意见,恐怕也会顾及一下对方的辛劳和面子,下楼见一见。但是这位女士很有自己的中心:我不想见就不见,你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那是你自己的事。后来,这位女士没有嫁给富商,而是选择了一位帅气体贴、事业蒸蒸日上的男士,婚姻非常幸福。
我自己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曾经有一位追求我的男士,他晚上忙完工作,在去飞机场之前,硬是挤出时间跑到我家楼下,想见我一面,可我当时并不想见他。他苦苦哀求说:“我这么累、这么辛苦,本来可以有半个小时在机场休息室吃点东西,但还是绕路过来看你了,连看你一眼都不行吗?”听他这样说,我顿时感觉很内疚,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绝情了。我虽然无意跟他发展亲密关系,却也害怕把关系搞砸。我感觉到内心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在撕扯,使我失去中心,内耗严重。而开头讲到的那位女士,她能够清晰而轻松地维护自己的边界,知道自己要什么、该拒绝什么。这让我开始思考,是什么造成了我和那位女士之间如此巨大的人格力量差别呢?
回想当时拒绝那位男士的情景,我看到自己有两种恐惧:一种是恐惧对方受伤,另一种是恐惧失去关系。当他满怀希望来见我而没有见到,必然会失落,但这个失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选择了不跟我商量,自作主张跑过来,那么他就得承受做出这个选择的后果。而我却把这个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觉得是自己的冷酷导致他失落。
在我的整个童年,妈妈都在跟我玩这个游戏,她经常把自己的不幸推到我身上。比如下楼给我买东西时不小心崴了脚,她就会怪我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要东西。我也习惯性地把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大包大揽下来,因为我的妈妈太脆弱了,她随时会崩溃,会威胁摧毁关系。我恐惧失去妈妈,这是一个根本的恐惧,也是我跟那位女士之间的核心区别:她有真实自体,而我没有,或者说我的真实自体暂时被剧情包裹着,无法展示力量。
真实自体是可以独立存在的,而虚假自体必须依赖关系而存在。可以这样理解:真实自体就像自带电池的笔记本电脑,一个好的关系可以给自己充电,没插电源的时候也能照常运转;而虚假自体没有自带电池,只要关系断裂,就像被拔掉了充电线一样,让人两眼一抹黑,在慌乱中没有存在感。所以,虚假自体总是恐惧失去关系,会为了保住关系而做出各种妥协,任凭这些妥协伤害自己。
虚假自体常常表现为界限不清晰,难以拒绝别人。更严重的是,意识不能安驻在身体上,总是向外寻求刺激。比如没事情做的时候就不停刷手机、看电视,总是要找一个外面的事物来抓住自己的注意力,不能跟自己安静相处。
虚假自体是可以发展出优异智力的。因为父母提供的养育环境很失败,孩子可能选择过度依赖自己的精神智力来保护自己,不断思考总结,试图理解艰难的外界环境,给自己找到生存之路,比如,“真实的妈妈很无能,那么我就在脑中发展出一个超能妈妈,来养育自己、教育自己、陪伴自己”。然而,虚假自体的外在成就越大,内在虚假感就会越强,总是在莫名地承受精神上的痛苦。外在看上去像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内在却没有现实感和自我体验的真实感,这就是“不存在”的感觉。
过去,每当有人夸我聪明有才华,我的内心深处就会升起一个挥之不去的声音:假的,这都是假的。我把这种感觉告诉别人,别人说:“你的聪明才华是有目共睹的,怎么可能是假的呢?”其实,我说的不是外在成就的真假,而是我作为一个人,体验不到自己的存在感,内在破碎而空洞。也就是说,我的自我体验是假的。这种虚假的自我体验,就像生命底层的毒瘤,让我无法享受自己取得的任何成就。这种感觉就像是,“活是我干的,名利是我赚来的,然而享受这一切的人却无法是我。我看着自己赚来的一切,就像看着别人的东西,没法去体验和享受它”。
虚假自体有可能工作很努力,看着很有动力,但却缺乏自然的活力。而真实自体会直接体现在身体活力上,比如有些人高兴的时候,肢体会自发做出动作,挥舞手臂、跳跃、喝彩等,这些动作是真实自体能量自由伸展的体现,因为他能享受当下。相比之下,虚假自体做出的动作会很别扭,还会说一些“好棒呀、真美呀、太好啦”之类的空洞溢美之词。如果说真实自体的身体内在是协调舒适的,包括心脏的跳动、呼吸,都有一个舒适的韵律,那么虚假自体体内的能量则是混乱的,他会持久地感到不舒适,但是到医院检查却查不出问题。这种持久的不舒适,会使虚假自体时常把注意力从身体上拉走,去工作、刷手机等。
虚假自体跟身体的关系确实是个大难题。我们要尽量多地把注意力拉回到身体上,通过对呼吸的觉察,通过一些自己喜欢的运动方式,比如舞蹈,去整合自己的身体,让身体逐步协调起来。把注意力放在身体上,这是最方便的回到当下的方式。这份注意力会滋养身体,让破碎的自我逐步完整起来,慢慢找回扎实的存在感。
这个过程着实不易。你会体验到身体的很多痛苦,过去的麻木因为觉察而一层层浮现,头脑会不断把你拉走,离开当下,逃离痛苦。而你需要千百万次地努力,把觉知拉回当下。
03 从虚假自体走向真实体验
得到无条件的爱的孩子,并不会因为父母对自己没有要求就变得堕落、沉沦,反而会把全部的生命能量都用来发展自己、享受人生,创造彼此滋养、轻松无消耗的关系。
虚假自体是养育失败的结果,母亲没能给予抱持性环境,孩子无法在其中发展出真实自体。那么,我们可以通过什么方式从虚假自体走向真实自体,体验到活着的意义呢?
我们首先需要觉察到虚假自体是如何运作的。这个运作过程很难被觉察,因为它是从婴儿期开始就被写入大脑的程序,如后台程序一般,每天自动运行。想要觉察,需要很勤奋地练习觉知。比如我发现自己每次见到韩雪的女儿小诗迪,脸上都会自动露出灿烂的笑容。这个笑容看上去似乎很合时宜:我看到一个可爱的孩子,作为一个成年人,面带笑容,很正常啊!但问题是,我觉察到这里面包含着一个模式——只要我看到小诗迪,就会立刻面带笑容,这其实不正常。我看到孩子的时候,不可能每一次都心情灿烂,那么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对小诗迪展现的笑容难道是一种虚情假意吗?我见证了韩雪跟丈夫从相识到相爱,最终诞生小诗迪的整个过程,这个过程中我也出了不少力,所以我很爱小诗迪。而且,小诗迪从小生活在充满爱和自由的环境中,确实人见人爱,我对她的情感并不虚假。于是,我反复觉察整个过程,想要揪出矛盾的源头,同时也发现:这背后程序的运转竟然如此迅速并且难以觉察!
我对小诗迪的情感是真实的,很想跟她亲近,但是当我看到她时,我的虚假自体立刻接管了这个关系,使我瞬间露出标准的表情:笑容灿烂,眼神温柔地凝视,以满足孩子的需求。也就是说,虚假自体程序把我瞬间包装成一个心理学上“足够好的妈妈”。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完全自动,丝毫不需要我的意识参与,就像鸟儿听见枪响会立刻飞走一样,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反应。但鸟儿不会去思考自己为什么听见枪响就要飞走,生而为人的宝贵之处就在于,我们可以对习以为常的自动反应进行觉知,用觉知切断惯性。
我细细品味自己跟小诗迪的关系,结果发现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我其实并没有很享受这个关系。在这个关系中,我做得很好,小诗迪也确实招人喜爱。但看护小诗迪一小会儿,我就会觉得累,想把她交给别人,我在这个关系中没有感受到满足和滋养。于是我开始怀疑自己:李雪,你是不是真的没救了?你是一个心理闭塞、爱无能的人,你不适合养孩子。然而,当我理解了虚假自体,觉察到虚假自体是如何自动接管我跟小诗迪的关系,从而破坏这个关系的真实链接时,我明白了——不是我对小诗迪的情感虚假,也不是我爱无能,只是真实的链接被虚假自体横插一刀,导致我不能享受到关系带来的真实感和满足感。
虚假自体就像一个急速运转的程序,它会消耗能量,所以跟外界建立的关系不能维持太久,否则就会觉得累。很多内向的人之所以内向,就是因为关系对自己的消耗大于滋养。越完美的虚假自体,运行起来要消耗的能量就越多,他或许会给别人带来很好的感觉,留下很好的印象,但是对于自己却是种消耗。有些人与别人见一次面,就需要休息一两天才能缓过来。
那么,如果我们不用虚假自体接管关系,我们会表现成什么样?真实本性的自己会不会很自私、很笨拙,不知所措地搞砸关系?于是,当我再次见到小诗迪时,就尝试不让自己进入虚假自体的程序,不再试图去做一个完美的客体。当她靠近我,我只是看看她;她爬到我怀里,我就摸摸她,给她一些支撑,以免她摔倒;她想爬走就爬走,想哭就哭,我只是单纯地把她抱在怀里,顺其自然地拍拍,并没有想要哄好她。小诗迪对我微笑,她的笑容富有感染力,我会不自觉地跟着嘴角上扬。整个过程轻松流畅,没有出现什么不好的结果。于是我明白了,真实自体并不会自私笨拙,不知所措的其实是虚假自体。
对于虚假自体来说,面对一个新鲜场景,如果头脑储备库里没有相应的“我应该怎么表现”的程序,就会感到无助。有一次我参加一个家庭聚会,大家都在聊孩子上学和旅行的相关话题,因为他们的孩子都在同一个学校,也经常一起旅行。我就像一个局外人,插不上话。按照平时我习惯的那个虚假自体,我应该是那个才华横溢、能够给大家带来心理学知识、能够帮大家答疑解惑的导师,是个聪明伶俐、幽默可爱的角色。但是在这个家庭聚会的场景里,我没有可以应对的角色,因此感到不知所措。我问同行的朋友:“这种情景下我该怎么做?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朋友很轻松地说:“你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这样也很好。”这句寻常的话突然带给我很大震撼——原来我可以什么都不做。也就是说,我可以不启用任何虚假自体程序来应对关系,什么贡献也不必有,别人一样可以接纳我的存在,而这本来就应该是关系的常态。
联想到我的童年,我几乎没有怡然自得的时候。我必须时刻留意妈妈的动向,她在做家务,我就要去看她的脸色,表现出一个好孩子的样子,要么在紧张地写作业,要么也在做家务。真是活得非常累。
一个孩子,本来就可以即使不做任何贡献,不讨好父母,没有考出好成绩,也能得到父母无条件的爱和关注。父母仅仅是因为想要把爱传承下去,所以选择生下他。得到无条件的爱的孩子,并不会因为父母对自己没有要求就变得堕落、沉沦,反而会把全部的生命能量都用来发展自己、享受人生,创造彼此滋养、轻松无消耗的关系。他不会绕弯子,建立各种虚假自体来消耗自己,他的生命天然富有真实感和意义感。
通往真实自体之路确实不易,但不是毫无可能。无论我们现在年龄多大,只要有一个瞬间能够感受到真实,感受到无条件的存在,都是巨大的进步。坚持活着,不要放弃。
04 碰触真实的世界
一个孩子,不应该因为不完美而被父母攻击;一个成年人,也不应该因为做得不好就被亲朋好友指责。当怀有一颗渴望光明的心时,我们会发现,所有人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周都会接受一次心理咨询。咨询师身在台湾,所以我们只能通过视频沟通。但是有好几次,我完全忘记了,错过了咨询时间。我很想请求咨询师下一次提前发邮件提醒我,却一直没能说出口,因为我头脑里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在说:“记住咨询时间是你自己的事,别人没有义务提醒你,你不应该提出这么过分的请求!”但有一天,我还是忍不住对咨询师说了,出乎意料,他很高兴,因为他看到我在积极地发出连接的意愿。事实上,他很愿意发邮件提醒我,很愿意为我做这件事。
于是我开始思考:为什么我对自己这么苛刻,如此担心提出的请求过分?
我想起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冬天去北京旅游。我想穿新衣服出门,于是问妈妈能不能穿她的羽绒服,妈妈却愤怒地指责我“从小爱慕虚荣,连妈妈的羽绒服都想剥夺,简直蛇蝎心肠”。这么可怕的罪名忽然扣到我头上,我顿时感觉自己犯了天大的错。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但凡提出一个请求,都会被妈妈恶意责难。更要命的是,那时的我还不能区分什么请求是过分的,什么请求是合理的。因为任何请求都会被妈妈攻击,我没有机会碰触到现实的边界感。
英国哈里王子的妻子梅根·马克尔出生于贫民家庭,是个不知名的演员,还是非洲裔混血。这样一个女人,与万众瞩目、出身高贵的王子走在一起时,却自信满满、神采奕奕。这是什么原因呢?可能是因为,梅根从小就是一个敢于提出请求的人。有一次,她看到电视上的洗涤剂广告宣扬“女人属于厨房”,感到很愤怒,想要为此做些什么。梅根的爸爸鼓励她表达自己的想法,于是她给包括当时的第一夫人希拉里·克林顿在内的很多名人都写了信,其中很多人都回应了她,广告公司也因此改了广告词。这让梅根相信:我可以向这个世界发出声音,这个世界是善意的、愿意回应我的;即使不回应,我也不会怎么样。这或许就是梅根能自信满满地跟哈里王子走到一起的原因之一吧!
而中国父母遇到这种情况,多数会数落孩子:“你太幼稚了,别痴心妄想谁会理睬你,社会就是这样,没事找事,迟早是会吃亏的。”这样的回应,其实是对孩子的攻击,让孩子认为外部世界充满敌意,别人不会善待自己。
我上小学时,曾经有一位语文老师很和善,很多小朋友都喜欢她。放学后,老师时常会邀请几个住得近的孩子去她家玩儿,我也在其中。这段时光很难得,我在老师家体验到了少有的轻松快乐的感觉。后来妈妈知道了,严厉地告诉我:“其实老师很讨厌你去打扰她,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拒绝你而已,你别再厚着脸皮去惹人烦了。”这样的话,妈妈反反复复地说,以至于我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假象,最后留在我心里的只有绝望:美好和善意是不可能的,外面的世界都讨厌我。
后来我升入高中,偶然间又遇到了这个语文老师,发现她怀孕了,大着肚子,一脸幸福。她热情地邀请我和妈妈去她家吃饭,妈妈同意了,我特别高兴,想把家里的一本护理书送给老师,妈妈也同意了。可是吃完饭回家后,妈妈阴着脸对我说:“你对小学老师这么好有什么用?她不可能再教你了,你还对她好,把家里唯一一本护理书送给了她,要是你以后生病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被妈妈一通“洗脑”之后,我也觉得自己愚蠢可笑,“一厢情愿对别人好,真是傻啊”。我内心深处藏着的一块柔软之地终于被绞杀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这个在小学唯一给过我温暖的老师。
我提出请求,对外面的世界发出声音,最后都遭到妈妈的恶意解读和攻击。这种攻击,最终内化成我对自己的攻击——严苛地要求自己必须独立自主,恐惧向别人提出请求,恐惧表达善意,也恐惧接受善意。我对外部世界的敌意过度敏感,又毫无抵抗力。很多时候,当别人,尤其是亲近的人污蔑诋毁我时,我的反应不是反抗和捍卫自己,而是自我怀疑、自我攻击:“我是不是真的像对方说的那么恶劣?我是不是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如果我有做得不完美的地方,我就活该被攻击!”
我已经把妈妈对我的攻击完全合理化了,并且开始习惯性地自我攻击。可是,人都会有不完美之处,作为身边亲近的人,发现对方有问题,不应该借此攻击,而应帮助对方觉察和成长。一个孩子,不应该因为不完美而被父母攻击;一个成年人,也不应该因为做得不好就被亲朋好友指责。当怀有一颗渴望光明的心时,我们会发现,所有人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05 成为善意的源头
真正的善意是无论结果如何,都为自己负责——“我向这个世界发出善意,得到回应很好;没有回应,我也保持了内在的宽广和平静”。
除了冷漠回应,妈妈对待我还有一种模式,就是“不情不愿地自我牺牲”。
记得上初中时,有一次逛街,我说想吃巧克力和牛肉干,妈妈给我买了,可是回家后,她突然开始指责我:“你知不知道这些零食有多贵?我们家没钱,你还要吃这么贵的零食!”我感到很委屈,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我对妈妈说:“家里没钱,你可以不给我买,请你不要买了之后又来指责我。”妈妈当时没有说话,我以为她听懂了,但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却让我大跌眼镜。
后来她再带我逛超市,我学乖了,只买一样零食,妈妈却硬是多拿了一些塞给我。等回到家,我刚开始吃,妈妈又指责我,说我一天花掉的钱比她一星期的生活费还多。
我想,每个孩子受到这样的指责都会愤愤不平,宁可不吃零食,也不愿意承受这样的压力和痛苦。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付出感是婚姻关系的杀手》,其实不只是婚姻关系,在任何关系中,一旦有一方总觉得自己在为对方付出,那这个人就已经丧失了主体性,爱也就不存在了,只剩下道德资本累积起来的愤怒和痛苦。
妈妈为我做每件事,几乎都带着怨气,这是因为她自身的能量非常弱。当一个人能量微弱的时候,回应别人是对自己的损耗。只有当一个人能量正常时,彼此回应才能够创造滋养和快乐。妈妈的能量,供她自己活着就已经不容易了。我发出信号,请求她回应,在她看来就是对她的侵犯。
她其实对我有些不满,但有些事情又不得不为我做,比如半夜起床带幼小的我去上厕所。充满怨气地做事,就像是一种自我牺牲,慢慢地形成惯性。以至于到后来,妈妈甚至会故意找自我牺牲的机会,来累积道德资本。
我本以为自己觉察出了这些,它们就不会再困扰我。但事实上,它们一直深刻地影响着我生活的方方面面。
比如我去理发店洗头,有时候水温不够热,有时候服务员扯得我头皮疼,有时候我想停下来起身接个电话……每当遇到这些情况时,我都很难提出请求,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一样。我觉察到,在这个过程中,我预设了服务员是不情愿为我服务的,他们拿着那么少的工资,手头有很多活儿要干,所以我最好乖乖不要动,不要提出额外的要求,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虽然从理性上讲,我知道自己花了钱,有资格享受服务,提出的要求也很合理,但就是有一种特别沉重的压力,压得我开不了口。
其实,在任何需要别人为我服务的时候,我都会控制不住地想象对方是不情愿的。而之所以在洗头时这种感觉最强烈,我猜测是因为姿势——洗头时,我躺着,服务员在我头部站着,这个角度特别像婴儿躺在床上看着妈妈,这种退行的感觉会更强烈地引发我的无助感。
或许,我在婴儿时期就已经感知到:眼前这个我完全仰赖的人——我的妈妈,并不心甘情愿地哺育我,我得乖乖的,不要添麻烦,尽量降低自己的需求,以避免被嫌弃,甚至被攻击。婴儿期的感受会深深植入身体每个细胞,哪怕我现在已经有了清晰的觉知,依然发不出自己的声音。
这件事情也启发了我:我们在做自我觉察的时候,需要重视身体姿势。如果你有孩子,当你向孩子表达爱,尤其是想要修复孩子婴儿期创伤的时候,可以尝试坐在床上,把孩子的头抱在怀里,用充满爱意的眼神凝视他,向他表达爱意,同时也传递歉意——“宝贝,当你还是小宝宝的时候,有时候你一直哭,妈妈很不耐烦。妈妈现在向你道歉,现在妈妈有能力看见你、回应你,为你做的每件事情都心甘情愿,因为妈妈爱你”。
情侣之间也可以这样彼此安抚。让对方把你的头抱在怀里,彼此凝视,说甜蜜的话,帮助彼此疗愈婴儿期的创伤。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没法改变,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尽可能地给自己创造新的体验。
因为遭遇过太多的无回应、连续攻击和不情愿的付出,我发现自己遇到事情时,对外部世界的想象通常都是消极的。比如在网上买东西,收到后过了好几天才发现有缺件或破损,我的第一反应是很急很气,心想对方肯定会赖账。但实际上只要我主动沟通,大多数卖家都是愿意承担责任的。几次类似的经历后,我开始觉察自己的投射,当发生冲突时,先静下来,平静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不去想象对方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有一次,我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心想多亏提前买了意外伤害保险,这下派上用场了。然而转念一想,我有些资料准备得不完善,保险公司一贯是能不赔就不赔,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难为我、克扣我。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就像是妈妈附体一样,抱着一种“外面的世界很黑暗,别人都不会善待你”的心态。
觉察到这一点后,我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试着用善意去想象外部世界。我把手头能找到的资料都收集起来、装订好,带着善意和希望把资料寄给保险公司。结果出乎意料,对方收到资料后非但没有为难我,还替我想办法补齐资料,最终获得的赔付金额也比我预期的多。
可能有人会问:“你善意地期待对方,对方不回应你的善意怎么办?”发出善意,确实能够提高我们被友善对待的概率,但仍旧遭遇敌意也是有可能的。如果觉得“只要我发出了善意,别人就一定会用同样的善意回应我”,这就是陷入全能自恋的躁狂妄想了。
如果善意没有得到回应,也没关系。比如,就算获得的保险赔付很少,我也不会被摧毁,我照样好好活着。在准备资料的过程中,我抱有善意,收获了内心的平静;若是抱有敌意,那也是自己受罪。真正的善意是无论结果如何,都为自己负责——“我向这个世界发出善意,得到回应很好;没有回应,我也保持了内在的宽广和平静”。
对于孩子来讲,父母就是整个天地,若是得不到父母善意的回应,就会像天塌了一般。而作为成年人,我们的世界很宽广,无论有没有被好好对待,都可以保持内在的阳光。不必恐惧自己的善意,也不必因为得不到回应而羞耻愤恨,因为我们自己就是善意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