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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3 晋桓庄之族逼(庄公二十三年)

晋士蒍杀游氏二子(庄公二十四年)晋士蒍杀群公子(庄公二十五年)晋献公使太子居曲沃重耳居蒲夷吾居屈(庄公二十八年)晋侯为太子城曲沃(闵公元年)晋侯使太子伐东山(闵公二年)晋杀太子申生(僖公四年)晋使士蒍为筑蒲与屈(僖公五年)晋侯使贾华伐屈(僖公六年)

“左传背景”

庄公二十三年,晋国的桓叔、庄伯这两个家族威胁到了晋国国君晋献公的统治,晋献公很担忧。在大夫士蒍的建议下,并由士蒍牵头,首先把桓叔、庄伯中的谋士富子杀害了。

庄公二十四年,晋国的士蒍又谋划着把桓叔、庄伯家族的游氏的两个儿子杀害了,并告诉晋献公说:“现在可以了。不会超过两年,您必定会没有祸患了。”

庄公二十五年,在士蒍的谋划下把游氏的家族都派到聚城筑城,全部杀光了。接着晋献公又把所有的桓叔、庄伯的后代杀光。

庄公二十八年,以前,晋献公和自己的父亲的寡妾齐姜私通,生下了太子申生。接着又在讨伐戎国时得到了两个女子,后来分别给晋献公生下了重耳和夷吾。后来又在讨伐骊戎的时候俘获骊姬及其妹妹,骊姬获得晋献公的宠幸,给晋献公生下了奚齐,她妹妹生下了卓子。在宠妾骊姬的谮言下晋献公把太子申生派到曲沃,把重耳派到蒲,把夷吾派到屈,都是边地,远离了晋国的都城。这样骊姬及其妹妹的儿子奚齐和卓子就很有机会获得太子位置了。

闵公元年,晋献公为太子申生修筑曲沃城,这便预示申生的太子位置即将被晋献公废掉了。士蒍劝申生逃走,但是申生不逃走。

闵公二年,晋献公又派遣申生去讨伐东山皋落氏。大夫里克进谏献公,认为太子身份尊贵,不当外出作战,但是晋献公却回答说:“我有好几个儿子,还不知道立谁为太子呢。”太子申生知道后十分害怕,别人劝他逃跑,但也有人说逃跑是不孝顺的。

僖公四年,晋献公扶立骊姬为夫人,接着立奚齐为太子。又在骊姬的阴谋下,使晋献公以为申生想谋杀献公,于是献公把申生的老师杀掉,申生逃跑到新城。有人劝他逃跑,但他拒绝逃跑,于是上吊自杀了。

僖公五年,晋献公派士蒍修筑蒲城和屈城,接着又派人去蒲城讨伐重耳,重耳逃到狄国。

僖公六年,晋献公又派贾华去屈城讨伐夷吾,夷吾抵抗不住,于是逃奔到梁国。至此,晋献公把奚齐的兄弟都去掉了,只剩骊姬和她妹妹以及她们的儿子奚齐和卓子在身边。

“原文”

晋杀其世子申生,孰杀之?士蒍杀之也。杀申生者,实骊姬之诸士,蒍何与焉?士蒍开其隙,骊姬乘其隙也。人有常言皆曰:“子弟,子之与弟,相去一间耳。”群公子之出于桓庄者,岂他人哉?其尊者固不待言,其卑者犹献公之从父昆弟[1]也。士蒍逢献公之恶,反覆诡诈,陷之于死地,使献公屠其宗族昆弟,如刈草菅,略无惨怛不忍之意。其于宗族昆弟之间既如此,何独难于其子乎?此所以来骊姬之谮也。对伯夷[2]者,不敢论贿赂;对比干[3]者,不敢论阿谀。骊姬虽嬖,苟非习见献公之残忍,亦岂敢一旦遽谮其三子哉?

“注释”

[1]从父昆弟:从父兄弟,即同一曾祖父的兄弟。

[2]伯夷:历史上有名的义士。

[3]比干:历史上有名的正直之士。

“译文”

晋国杀害他的太子申生,谁杀的?士蒍杀的。杀害申生的,实际上是骊姬身边的人,士蒍哪里参与了?士蒍开启了祸端,骊姬利用了这个祸端。人们常常说:“子弟,就是儿子与兄弟,相差只有一点点而已。”晋桓公和晋庄公生的各位公子,难道是别人?他们当中尊贵的固然不必去说,他们当中卑微的也是晋献公同一个曾祖父的同宗兄弟。士蒍逢迎晋献公的罪恶,反反复复,诡异奸诈,把他们陷害于死亡之地,使晋献公屠杀自己的宗族兄弟,像收割茅草一样,丝毫没有害怕怜悯的心意。他对宗族兄弟之间既然如此,难道独独对自己的儿子下手时会感到为难吗?这就是招来骊姬的谮言的原因。面对着伯夷的人,不敢谈论贿赂;面对着比干的人,不敢谈论阿谀。骊姬虽然是受晋献公宠爱之人,如果不是常常看见晋献公的残忍,怎么敢有一天突然谮害晋献公的三个儿子呢?

“原文”

彼士蒍忧申生之不得立,忧蒲、屈之不可城[1],终日焦然,忧晋之祸。忧之诚是也,抑不知造是祸者果谁乎?骊姬之谮,即袭吾前日谮富子之术也。蒲屈之城,即袭吾前日城聚之术也。使我不倡之,彼乌得而和之?使我不先之,彼乌得而继之?是故开献公残忍之心者,士蒍也;教骊姬离间之术者,亦士蒍也。已开则不能复闭,已教则不可复悔。授贼以刃,而禁其杀人,世宁有是理耶?虽使一法吏蔽[2]是狱,亦必首士蒍而从骊姬也。

吾尝考观晋国之本末,泝其流而寻其源,又知开祸端者,非独士蒍,其所从来远矣。晋穆侯之二子,长则文侯,而桓叔其季也。同自于穆侯,而自桓叔以来,视文侯之子孙,不啻寇仇,必锄其根而夺其国者,不过欲启子孙之业耳。殊不思杀文侯之子孙,是杀吾之子孙也。吾私其子而杀其昆弟,则吾之子亦私其子而杀其昆弟矣。吾子之所谓昆弟者,乃吾之子也。吾始欲私其子,而终至于杀其子,尚得为善谋耶?

“注释”

[1]城:守城,筑城。

[2]蔽:决断,断案。

“译文”

那士蒍忧虑申生不能够被立为太子,担心守不住蒲城和屈城,整天焦虑,担心晋国的祸害。忧虑确实是对的,但是不知道制造这个祸害的究竟是谁?骊姬的谮言,就是因袭我以前谮害富子的计谋。守蒲、屈二城的计谋,即是因袭我以前派人修筑聚城的计谋。假使我不倡导,她怎么能附和我呢?假使我不先用,她怎么能跟着我呢?所以开启晋献公残忍的心思的人是士蒍,教骊姬离间计的人也是士蒍。已经开启了就不能再封闭了,已经示范了就不能再后悔了。把兵器给了强盗,却想禁止他杀人,世界上难道会有这样的道理吗?即使让一个秉公执法的官吏来断这个案子,也必定会把士蒍当作罪魁祸首而把骊姬当作从犯。

我曾经观察思考过晋国的源流本末,追溯它的支流而找到源头,又知道开启祸端的,并不仅仅是士蒍,其中渊源很久远啊。晋穆侯有两个儿子,大的是晋文侯,而桓叔是小儿子。都是晋穆侯的儿子,但从晋桓叔以来,看待晋文侯的子孙,不异于仇敌,一定要斩草除根而且争夺他的国家,不过是想为子孙开创功业而已。却不知道想一想,杀害晋文侯的子孙就是杀害我的子孙。我偏爱儿子但杀兄弟,那么我的儿子也偏爱他的儿子而杀害他的兄弟。我的儿子所谓的兄弟,乃是我的儿子。我本来想偏爱自己的儿子,然而最后却杀害了自己的儿子,还算得上善于谋划吗?

“原文”

然则桓庄之族虽曰献公杀之,其实桓庄杀之也。桓庄亲其子而仇昆弟,于一族之中,分亲与仇,其私已甚。及献公亲奚齐而仇申生,又于诸子之中分亲与仇,可谓私之私矣。私日胜则心日狭,心日狭则毒日深,其末流安得不至此哉?当桓庄殄灭文侯子孙之时,其心必谓是害既除,则吾子孙可以享无穷之利也。岂自料害其子孙者,乃吾子孙耶?当献公灭桓庄子孙之时,其心必谓是害既除,则申生可以享无穷之安也。岂自料害申生者,乃吾身耶?

所防在外,而祸发于内;所防在人,而祸发于身:祸机在此,而不在彼。是数君之戕杀其族,吾未尝不悯其虚受邱山之恶,而实无锱铢之益也。哀哉!

呜呼!私生于爱,而害爱者莫如私,天下未有私而能爱者也。献公始私申生,至于尽灭桓庄之族,以除其逼,爱之亦至矣。曾未阅[1]时,嬖于骊姬,遽移其爱于奚齐,其为奚齐而杀申生,即为申生而杀桓庄之族者也。向之爱申生之心,果何所在耶?申生之爱既可移于奚齐,则异时嬖宠奚齐之爱亦可移而之他矣。不惟昔之爱申生者不可保,今之爱奚齐者亦未可保也。然则徇私者,岂能真有所爱哉?果出于真,则必不可移矣。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2],天性之爱,岂外物所能移耶?献公苟能悟此爱之非真,一念之中,识天性之爱,则本根枝叶,与生俱生,而不可离,何忧乎士蒍?何畏乎骊姬哉?

“注释”

[1]阅:经历。

[2]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典出《庄子·山木》。

“译文”

既然如此,那么桓叔、庄伯的家族虽然说是晋献公杀害的,但这实际上是桓叔、庄伯杀害的。桓叔、庄伯偏爱自己儿子而仇恨兄弟,在一个家族内部中区分亲人和仇敌,他们已经很自私了。等到晋献公偏爱奚齐而仇恨申生,又在各个儿子中区分亲人和仇敌,可以说是自私中的自私了。自私日日增长那么心胸日日变狭窄,心胸日日变狭窄那么怨毒就逐日加深,到最后怎么会不到这样的境地呢?当桓叔、庄伯殄灭晋文侯的子孙的时候,他们的内心必定会说这个祸害已经除去,那么我的子孙就可以享受无穷无尽的好处了。怎么会想到谋害自己子孙的,却是我自己的子孙呢?当晋献公消灭桓叔、庄伯的子孙的时候,他的内心必定会说这个祸害已经除去,那么申生就可以享受无穷的安稳了。怎么会想到谋害申生的就是我自己呢?

所防范的在外面,然而祸害却发生在内部;所防范的在别人,而祸害却发生在自身:祸害的先机在这里,而不在那里。这几位君主杀害他们的族人,我未尝不怜悯他们白白得到了山丘一样厚重的罪恶,但实际上却没有得到丝毫的好处。可悲呀!

呜呼!自私是出于偏爱,而伤害所偏爱的没有比得上自私的。天下未尝有偏私而能真爱的。晋献公当初偏爱申生,以至于把桓叔、庄伯的家族消灭掉,以免除他们的威胁,爱护申生可以说到了极点了。还没经过多久,宠爱上了骊姬,迅速地把他的爱转移到奚齐身上,为了奚齐而杀了申生,就相当于为申生而杀了桓、庄的家族。以前偏爱申生的心思,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对申生的爱既然可以转移到奚齐身上,那么以后宠爱奚齐的爱也可以转移到其他人了。不只是过去偏爱申生的人不可保全,现在偏爱奚齐的人也不可以保全。既然如此,那么徇私情的人,难道真的有所爱的人吗?如果真的是出于爱,那么必定不可以转移了。林回抛弃价值千金的玉璧,背着自己的儿子而跑,是天生的爱,难道是外界事物能够改变的吗?晋献公如果能够明白这种爱不是真爱,在一念之中,认识到天生的爱,那么就像树根与枝叶,一起生存,不可以分离,士蒍有什么担心的呢?对骊姬有什么可害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