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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5 禹汤罪己桀纣罪人(庄公十一年)

“左传背景”

庄公十一年,宋国爆发了洪水,鲁庄公派人去慰问,说这是天灾,叫宋公不要难过。但是宋公认为这是自己的过错,深于自责。鲁国的臧文仲听到了,认为宋国有了这句话,就一定会兴盛,并说禹汤责备自己而兴盛,桀纣责备别人而灭亡。

东莱先生据此话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原文”

近禹汤者,莫如桀纣。禹汤,大圣也;桀纣,大恶也,其相去之远,不啻[1]天渊,何为其相近也?禹汤善之极,桀纣恶之极,善恶二也,其所以行之者,一也。禹汤归功于人,桀纣亦归罪于人。禹汤功冠天下,皆归而推之人,曰:“此左右之功,此群臣之功,此诸侯之功,此万姓之功。”自视不见有一毫之功焉。桀纣罪冠天下,皆推而归之人,曰:“此左右之罪,此群臣之罪,此诸侯之罪,此万姓之罪。”自视不见有一毫之罪焉。然则,禹汤归功之心,岂非即桀纣归罪之心乎?禹汤归罪于己,桀纣亦归功于己。禹汤引天下之罪而归之己,曰:“此我之愆,非汝之愆。此我之责,非汝之责。”欲以一身尽代天下之罪焉。桀纣引天下之功而归之己,曰:“此我之谋,非汝之谋,此我之力,非汝之力。”欲以一身尽攘天下之功焉。然则,禹汤归罪之心,岂非桀纣归功之心乎?由是观之,禹汤之所以为善,乃桀纣之所以为恶者也。

“注释”

[1]不啻:不只

“译文”

接近禹汤的,没有比得上桀纣的。禹汤是大圣人,桀纣是大恶人,他们相差的距离,无异于上天和深渊,为什么他们还会相近呢?禹汤善到了极点,桀纣恶到了极点,善恶两种不同,他们用来实行的只有一种。禹汤把功劳归给别人,桀纣也把罪恶归给别人。禹汤功劳是天下第一,都推让给别人,说:“这是我身边人的功劳,这是群臣的功劳,这是诸侯的功劳,这是天下百姓的功劳。”不认为自己拥有一丝一毫的功劳。桀纣的罪恶是天下第一的,都把罪恶推向别人,说:“这是我身边人的罪恶,这是群臣的罪恶,这是诸侯的罪恶,这是天下百姓的罪恶。”不认为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罪恶。这样的话,禹汤把功劳归到他人身上的心思,难道不是桀纣把罪恶归到他人身上的心思吗?禹汤把罪过归于自身,桀纣也把功劳归于自身。禹汤把天下的罪恶都引向自己,说:“这是我的过错,不是你的过错;这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责任。”想要以一个人来替天下人担待罪责。桀纣把天下的功劳都夺为己有,说:“这是我的谋略,不是你的谋略;这是我的力量,不是你的力量。”想要以一个人抢尽天下的功劳。既然如此,禹汤归罪之心岂不是桀纣邀功之心吗?从这里看来,禹汤所赖以行善的,乃是桀纣所赖以作恶的。

“原文”

使禹汤移归功之心为归罪之心,则桀纣矣。使桀纣移归罪之心为归功之心,则禹汤矣。惟圣罔[1]念作狂,惟狂克[2]念作圣,旦圣暮狂,特翻覆手耳。人之所甚尊而不敢仰望者,禹汤也;人之所甚贱而不足比数者,桀纣也。平居自期,以谓吾虽自奋,必不能为禹汤;吾虽自画,必不至为桀纣。今观自狂入圣如此之易,则吾有时为禹汤矣,安得而不喜?自圣入狂亦如此之易,则吾有时而为桀纣矣。安得而不惧?

一念之是,咫尺禹汤;一念之非,咫尺[3]桀纣。诱于前,迫于后,则善岂待勉,恶岂待戒哉?凡人之学,太高则骄,太卑则怠,二者学者之大病也。苟思去禹汤为甚近,怠乌乎[4]生?又思去桀纣为甚近,骄乌乎生?圣狂二法,更相惩劝;骄怠二病,更相扫除。或挽之,或推之,此颜子[5]所以欲罢不能也欤?久矣世之不知此理也!而臧文仲独知之,曰:“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判禹汤与桀纣,以人己之两语。意者古之遗言欤?至其论公子御,说之宜为君,则流入于瞽史之学。惜乎,狐裘而羔袖[6]也!

“注释”

[1]罔:同无。

[2]克:能够。

[3]咫尺:形容距离短。

[4]乌乎:怎么。

[5]颜子:颜回,孔子最赞赏的弟子,道德修养很高。

[6]狐裘而羔袖:珍贵的狐狸皮做的袄却用了不好的羊羔皮做袖子,比喻美玉有瑕疵,深为遗憾。

“译文”

假使禹汤把让功之心换作归罪之心,那么就成桀纣了。假使桀纣把归罪之心换作让功之心,那么就成禹汤了。只有圣人没有狂妄的念头,只有狂人才有做圣人的念头,早上是圣人晚上就成狂人,只是像把手反过来一样容易而已。人们非常尊敬而不敢仰望的,是禹汤;人们非常鄙视而不愿意与之比肩的,是桀纣。平时自我考虑,以为我即使自我奋发,必定不能成为禹汤;我即使替自己谋划,必定不会成为桀纣。现在看来,从狂妄进入圣善是这么容易,那么我有时候也会成为禹汤了,怎么会不感到高兴?从圣善进入狂妄也是这样容易,那我有时候会成为桀纣,怎么会不感到恐惧?

一个念头对了,则靠近禹汤;一个念头错了,则靠近桀纣。引诱在前面,逼迫在后面,那么,善难道还需要勉励吗?恶难道还需要警戒吗?一般人学习,资质高就骄傲,资质低就懈怠,这二者是学者的大病。如果想着离禹汤很近,懈怠怎么会产生?又想着离桀纣很近,骄傲怎么会产生?圣与狂这两种法则在轮流地惩罚和劝诫,骄傲和懈怠这两种病,要轮流扫除。有时挽留,有时推却,这便是颜回想停止而不能够的原因吧?已经很久了,世人不知道这个道理!然而单单臧文仲知道,说:“禹汤责怪自己,他们的兴盛就很快;桀纣怪罪别人,他们灭亡就很突然。”评判禹汤与桀纣,只用怪罪自己和怪罪别人这两句话。我想这是古时候遗留下来的格言吗?至于他评论公子御,说他应当做国君,就堕入瞽史之辈的学问了。可惜呀,狐皮袄子却续一双羊羔皮的袖子!

“原文”

吾又尝论之,禹汤能收天下之恶,桀纣能长天下之恶。天下之人,忿争贪暴,众恶蔓延,遍布海内,禹汤皆敛之于己,以谓己罪。人见禹汤之罪己,忿者平,争者息,贪者愧,暴者悔。禹汤一罪己,而尽收天下之恶,使归于善,天下皆归于善,是亦禹汤之善也。

虽曰罪己,然天下功孰有居禹汤之右[1]者哉?禹汤所收者恶,所得者善;所引者罪,所得者功。何耶?盖既除稂莠[2],何必复求稼之茂?既除尘垢,何必复求镜之明?但收其恶,不必求善。恶既尽,则善将焉往哉?此所以收恶而得善也,引罪而得功也。桀纣安于为恶,不自咎而咎人,天下亦从而相咎。本所犯者一恶耳,讳其恶而不自咎,诈也;嫁其恶而咎人,险也。变一恶而数恶,日滋月长,自十而百,自百而千,自千而万。覆国亡身,遗臭后世,由不能收天下之恶,而长天下之恶也。

禹汤受其罪,而终不能污。桀纣辞其罪,而终不能逃。一兴一亡,邈然辽绝[3]。揆厥本原[4],不过差之辞受之间而已,吾是以益知其相近。虽然大圣大恶相近若此,屠酤盗贼[5]翻然为善者,尚多有之,未闻有既圣而复为恶者,何也?曰:河之险,入则死,出则生,死生之分,才跬步。人固有陷其中而得脱者矣,岂有既出而复肯入者哉?

“注释”

[1]居禹汤之右:超过禹汤的。居……之右:表示超过某某,通常古以右为尊。

[2]稂莠:杂草。

[3]邈然辽绝:邈然:悠远的样子。辽,遥远的意思。指相隔很远。

[4]揆厥本原:揆:度,测,量。厥:其。本原:根本。

[5]屠酤盗贼:屠:屠夫。酤:卖酒的人。盗:偷窃的人。贼:抢劫的人。

“译文”

我又常议论,禹汤能够收纳天下的罪恶,桀纣能增加天下的罪恶。天下的人,怨恨争斗,贪婪凶暴,民众的罪恶在蔓延,遍布到整个天下,禹汤都能收纳到自己这里来,把它当作自己的罪恶。人们看见禹汤责怪自己,怨恨和争斗的人都平息了,贪婪和凶暴的人都有愧疚了。禹汤一旦责怪自己,而把天下的恶都收纳尽,便使天下都归于善,天下都归于善,这也是由于禹汤的善。

虽然说是责怪自己,但天下的功劳有谁超过禹汤的呢?禹汤所收纳的是恶,所得到的却是善;所引向自己的是恶,所获得的却是功。为什么?因为杂草既除,何必再去苛求庄稼的茂盛?已经除去尘垢,何必再去苛求镜子明亮?只管收纳恶,不必去要求善。恶已经收尽,那么善又会跑到哪里去呢?这就是为什么收纳恶而得到善,把罪引向自己却得到功。桀纣安于作恶,不责怪自己而责怪别人,天下也跟着互相责怪。本来所犯的只是一种罪恶而已,隐藏自己的恶而不怪罪自己,这是狡诈;把自己的罪恶嫁接到别人身上,怪罪别人,这很危险。把一种恶变为几种恶,随着时间而增长,从十变为百,从百变为千,从千变为万。国家灭亡,自身也走向灭亡,遗留给后世的是臭气冲天的恶名,这是由于不能收纳天下的罪恶,反而增加天下的罪恶造成的。

禹汤收纳罪恶,但终究不能玷污他们。桀纣推辞罪恶,但终究不能逃脱罪恶。一边是兴盛,一边是灭亡,相差十万八千里。推测其中的根本,不过是收纳和推辞之间的差别而已,我于是更认为他们是很相近的。虽然大圣和大恶如此的相近,杀猪的、卖酒的以及偷窃抢劫的人忽然为善,这样的例子还是有很多,但没有听说有已经达到圣善的人又再作恶,为什么?回答是:黄河很凶险,进去了就会丧命,出来了就可活着,死生的分别,才半步。固然有陷到里面而挣脱的人,难道还有已经出来了又要陷进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