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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 滕薛争长(隐公十一年)

“左传背景”

隐公十一年,滕侯、薛侯到鲁国朝见,双方争执行礼的先后。薛侯说:“我先受封。”滕侯说:“我是成周的正系,薛国是庶姓。我不能落后于他。”鲁隐公出面调停,派羽父向薛侯请求说:“承蒙你们问候寡人,成周的谚语说:‘山上有树木,工匠就加以整治;宾客有礼貌,主人就加以选择。’成王的会盟,异姓在后面。寡人如果到薛国朝见,就不敢和任姓诸国争先。如果您加恩于我,那就希望您同意滕君的请求。”薛侯同意了。

东莱先生在这篇文章里展示了谦卑的力量。谦卑的言辞和态度可以达到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效果,可以化解冲突于须臾之间。实际上,这种谦卑柔和正是东莱先生自己躬身履之的为人品格。

“原文”

以辞服人主于直,世之通论也。吾以谓辞之直固可使人之服,然亦可以起人之争。天下之理至于直而止,今反曰起人之争,何耶?

盖闻过而喜者,君子也;闻过而怒者,众人也。君子心口为一,故其与人辨,心既屈则口亦屈;众人心口为二,故其与人辨,心虽屈而口不屈。辞之直者,固可以服君子矣。苟与众人辨,则在我虽直,在彼虽曲,苟恃吾之直,而与之较曲直,彼安肯内讼[1]其曲,而甘处于不胜之地乎?其势必与吾辨,辨而不胜必争,争而不胜必忿,忿心一生,其祸有不可胜言者矣。

君子常少,众人常多,则辞之直者利天下少,而害天下多。信如是,则辞不可以直乎?曰:非直之罪也,有其直之罪也。使吾不有其直,亦何自而起人之争哉?

“注释”

[1]讼:责备。《论语·公冶长》:“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也。”

“译文”

拿言语来说服人主要在于严正,这是人们的基本说法。我以为言辞直率固然可以使人信服,但是也可以引起人们的争斗。天下的道理达到直率公正就是最终目的,今天我反而说这会引起争斗,是什么原因呢?

这是因为一般听到别人指出自己的过失而能欢喜的人是君子,听到别人指出自己的过失而愤怒的人却是平常人。君子心里所想和嘴上所说是一致的,所以他与人辩论,心里屈服了那么嘴里也屈服;众人心里所想和嘴上所说不一致,所以他们与人辩论,心里屈服了但嘴上却不肯屈服。言辞的直率本来只是可以使君子信服的。假若与普通人辩论,那么即使我是正确的,对方是错误的,如果倚仗我的严正而与对方较量对错,对方怎么肯在内心责备自己的错误,甘心处于不胜的地位?他必定要与我争辩,辩论不胜必然要争斗,争斗不胜必然怨恨,怨恨的心一旦产生,那祸害就说不尽了。

君子通常是很少的,而普通人通常是很多的,所以言辞的直率有利于天下的地方少,而为害于天下的地方多。情况真要是这样的话,那么言辞就不可以直率了吗?我说:这不是直率的罪过,而是固守这种直率的罪过啊。假使我不坚持这种言辞的直率,又怎么会引起与人的争斗呢?

“原文”

昔滕侯、薛侯朝于鲁。滕,同姓也,所当先也;薛,异姓也,所当后也。方其争长,举鲁国之人,孰不知滕之直而薛之曲乎?为隐公者,若主滕之直,责薛之曲,则滕将自矜其直而益骄,薛将自耻其曲而益忿。

使隐公之辞,果出于此,非徒不能解二国之斗,乃合二国之斗也。惟隐公不有其直而婉其辞,未尝明言薛侯之曲,乃退讬于卑下寡弱之域,以己而喻人,其辞曰:“寡人若朝于薛,不敢与诸任[1]齿。君若辱贶[2]寡人,则愿以滕君为请。”其言巽[3]顺和易,纡余闲暇,不躁不迫,不矜[4]不扬。想薛侯闻之,必自思曰:“为主者谦抑如此,为宾者当如何耶?为大国者谦抑如此,为小国者当如何耶?”虽有忿戾之心,游泳[5]此言,如随春风,如醉醇醪。见鲁之恭而不见滕之傲也,见鲁之逊而不见滕之争也,向之虚气骄色固已云散雾除而无复存矣。吾以是知鲁之善为辞令也。

“注释”

[1]诸任:各个任姓的诸侯国,薛国的国君为任姓。

[2]贶:赏赐。君若辱贶:您若是耻辱地赏赐,谦辞,表示恳请。

[3]巽:通“逊”,谦逊,恭顺。

[4]矜:骄傲。

[5]游泳:这里是体会琢磨的意思。游,游览。泳,沉浮,都引申为深入体会之意。

“译文”

当初滕侯和薛侯,到鲁国朝见鲁君。滕国是鲁国的同姓国,所以滕侯应当在前面;薛国是异姓国,所以薛君应当在后面。当他们争论谁地位更尊贵时,全鲁国的人,有谁会不知道滕国有理而薛国没理呢?身为鲁隐公,假如判定滕国有理而责备薛国的无理,那么滕国将会矜持于他的有理而更加骄傲,薛国将会自己把这种无理当作耻辱而更加愤怒。

假使鲁隐公的言辞果然这样说的话,就非但不能开解滕、薛两国的争斗,反会促成它。但鲁隐公不直率地说出言辞反而将言辞变得委婉,没有明说薛侯的不对,而是退缩到卑下柔弱的地位,拿自己来比喻别人。他的话是这样说的:“寡人我要是到薛国去朝见薛侯,我也不敢跟各个与薛国同姓的任姓国的国君并列。薛君您要是肯屈辱一下赠予我这个恩情,那么寡人希望拿滕君的事来请求您。”

鲁隐公的言辞逊让、柔顺、平和而又舒缓,不急躁不紧迫,不骄傲不张扬。想必薛侯听到了,自己必然会想:“做主人的如此谦虚抑制,做客人的该怎么做呢?做大国的如此谦虚抑制,做小国的该怎么做呢?”薛侯虽然有愤怒暴戾的心,但仔细体会琢磨这番话,就如同跟随春风,如同沉醉于美酒。他从鲁隐公的言辞中只看见鲁国的恭敬而看不见滕国的骄傲,只看见鲁国的谦逊而看不见滕国的争斗,所以先前争斗时虚浮骄傲的气色就如同云雾消散一样不再存在了。我从这件事知道鲁君擅长辞令啊。

“原文”

呜呼!屈己服人近于弱,屈人服己近于强。凡人之情,未有不耻弱而喜强者。然我欲服人,人亦欲服我,两强不相下,其争何时而已乎?

隐公降大国之尊而屈于小国之卑,其始虽若弱,然以片言而平二国之争强,孰大焉?故致强之道,始于弱;致弱之道,始于强。非忘强弱者,孰能真知强弱之辨哉?

“译文”

呜呼!使自己委屈来征服别人看上去是弱小的,使别人委屈来服从自己看上去是强大的。一般说来,人的感情,没有不以弱小为耻辱而喜欢强大的。但是我想要使别人屈服,别人也想要使我屈服,两个强者都不甘拜下风,他们的争斗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

鲁隐公降低大国的尊贵而屈从于小国的卑微,他刚开始的时候态势虽然像是很弱小,但是他以只言片语就平息了两国争强的大事,哪个才是强大的呢?所以通向强大的大道,是从弱小开始的;导致弱小的道路,是从强大开始的。除非是淡忘了强弱的人,谁又能真正知道强与弱的分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