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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6 随会能贱而有耻(文公十三年)

“左传背景”

文公十三年,晋国人担心逃奔在国外的贾季和随会替外国人出谋划策,谋害晋国,于是商量把他们召回来。中行献子打算召回贾季,但是遭到了郤成子的反对,郤成子认为还是召回随会比较好,因为随会能安于卑贱而且知道羞耻。后来,果然随会为晋国建立了很大的功劳。

东莱先生针对“能贱而有耻”发表议论。

“原文”

儿人[1]之疾,能仰而不能俯,谓之籧篨[2];能俯而不能仰,谓之戚施[3]。二者均疾也,彼之不能仰犹如此之不能俯,其疾岂有深浅之辨哉?形而有疾,心亦有疾。可贵而不可贱者,籧篨之类也。厥疾之证,有余于节廉,而不足于劳苦。可贱而不可贵者,戚施之类也。厥疾之证,有余于劳苦,而不足于简廉。证虽不同,同于为疾而已矣。世俗乃喜其一,而恶其一。能贵而不能贱者,则谓之高;能贱而不能贵者,则谓之卑。是说既行,狷介之士,竞以高亢[4]自喜。闻金谷米盐之语,则傲睨而不听。视鞭扑箠楚之事,则呕哕而不观。

“注释”

[1]儿人:即身体麻痹、部分地失去了知觉的人。儿:音当作rén,不同于简化字“儿”。

[2]籧(qú)篨(chú):身有残疾不能俯身的人,叫做籧篨。《国语·晋语四》:“籧篨不可使俯。”

[3]戚施:身有残疾不能仰身的人。《国语·晋语四》:“戚施不可使仰。”

[4]高亢:高傲。

“译文”

麻痹不仁的人,如果能仰身而不能俯身,就叫做籧篨;能俯身而不能仰身的就叫做戚施。这二者都同样是有疾病,那人不能仰身就像这人不能俯身,难道他们的疾病还有深浅的分别吗?形体上有疾病,心里也有疾病。能够处在尊贵,却不能处在卑贱,这就像是籧篨之类的病。这样的疾病的症状是,在节俭和廉洁方面有余,但在勤苦辛劳方面却不足。能够处在卑贱,但却不能处在尊贵,这就像是戚施之类的疾病。这样的疾病的症状是,在勤苦辛劳方面有余,但却在节俭和廉洁方面不足。症状虽然不一样,同样是疾病而已。世俗的人却喜欢一个方面而厌恶另一个方面。能够处在尊贵却不能处在卑贱,就认为这很高尚;能够处在卑贱却不能处在尊贵,就认为这很卑劣。这样的说法风行以后,耿介的人竞相以高傲标榜。听到金钱米粮油盐的话,就傲慢地鄙视别人而不听;看到鞭笞扑打这样的事,就感到作呕而不看。

“原文”

清远闲旷,梦寐于大庭尊庐之上,周旋于浮邱洪涯[1]之间。方无事时,非不可喜也。一旦纳之于浩攘丛剧[2]之场,投之于迫急颠顿之地,则艴然[3]骇,怵然惧,虽舆台皂隶[4],平昔屏息避道,仰望之于泥涂之下者,皆得而靳侮[5]之。前日之高,乃所以为今日之卑,岂非世俗之说误之乎?身有俯仰,而疾无浅深。疾有贵贱,而名无高卑。以籧篨之所有,易戚施之所无,是谓无疾之人。以贵者之所有,易贱者之所无,是谓无偏之士。乌可喜其一,而恶其一哉?

“注释”

[1]浮邱洪涯:上接浮云的高山和临水的悬崖。这些地方常常是狷介之士所喜好的场所。

[2]浩攘丛剧:浩、丛,形容众多。攘、剧,指争斗而混乱。

[3]艴(fú)然:不高兴的样子。

[4]舆台皂隶:指低微的人。

[5]靳(jìn)侮:侮辱。

“译文”

清淡遐远,安闲旷达,在高大的门庭和尊贵的房屋上做着美梦,在有浮云的高山以及有洪水的崖岸处游玩。当没有什么事的时候,这不是不令人欢喜。一旦把他放到众人抢夺争闹的场地,把他放到紧急而颠簸动荡的境地,那他就会十分惊骇,十分恐惧,即使低微的仆人,平时屏住呼吸给他让路,像在泥土之下仰望他的人,现在都可以侮辱他了。以前的高傲,正好造成了现在的卑微,这难道不是世俗之说误导了他吗?身体有不能俯或不能仰的疾病,但疾病并没有深浅之分。疾病有尊贵的或卑贱的,但名声并没有高贵和卑贱之分。用籧篨所拥有的,来交换戚施所没有的,这样就是没有残疾的人。用处于尊贵地位的人所拥有的,来交换处在卑贱地位的人所没有的,这样就是没有偏颇的人。怎么可以喜欢其中的一者而讨厌另一者呢?

“原文”

晋人之称随会者,前后相望。独郤成子“能贱而有耻”一语,非特可以见随会之全德,亦可以起后世一偏之疾,此吾所以三复其言而不厌也。负于途,贩于肆,耕于野,泯泯棼棼[1],所谓贱者,天下岂少哉?然彼皆当贱者也,非能贱者也。以随会之雅量旷识,乃不屑不厌,下亲劳苦之事,宜廊庙而安闾阎,是以谓之能贱;宜丰组而安布韦,是以谓之能贱;宜钟鼎而安箪瓢[2],是以谓之能贱。既甘贱者之劳苦,而复去贱者之卑污,全人之所不能全,斯其所以为全德欤?

“注释”

[1]泯泯棼(fén)棼:忙忙碌碌,混乱一片。

[2]宜钟鼎而安箪瓢:钟鼎,钟鸣鼎食,指代豪华的宴饮。箪食瓢浆,指代吃得不好。

“译文”

晋国称赞随会的人,前后有很多。惟独郤成子说他“能处在卑贱而且有羞耻之心”的这一句话,不但可以展现随会完整的道德,也可以治好后世偏执的疾病,这就是我为什么再三读他的话而不会厌恶。在路上背负重物,到市场上去贩卖,在田野耕种,忙碌而混乱,所谓卑贱的人,天下难道很少吗?但是他们都是处于卑贱的人,并不是善于处在卑贱的人。凭着随会的雅量和博识,却不介意也不厌恶,到下面去亲自做劳苦的事情,本适合在朝廷却安于一般的闾巷,这就叫做善于处于卑贱;本适于华丽的衣服却安于粗布衣服,这就叫做能处于卑贱;本适于豪华的饮食却安于简陋的饮食,这就叫做能处于卑贱。既甘心于贫贱者的勤劳和困苦,又去掉贫贱者的卑劣和污秽,保全别人所不能保全的,这就是他能保有完整德行的原因吧?

“原文”

想随会身亲贱事之时,趋则皆趋,役则皆役,焦焦然,一庸保也。至于临之以利,迫之以害,则劲厉之节,凛然于冒没争夺之中。清微之风,肃然于埃土氛翳之表。昂屹涌溢,挺拔而出,盖有不可得而掩者。随会无贱者之所短,贱者无随会之所长,其独称全人于晋国,有以也哉!抑尝深味郤成子之语,能贱者固难于有耻。然所以无耻者,实由乎不能贱也。公卿大臣,出入禁门,吁谟[1]帝所,一有失节,则天下之责,四面而至,彼岂不知为可耻者?其所以忍愧附辱,徘徊而不敢发者,正以能贵而不能贱也。彼其心以谓,一旦忤旨,谴责随至,冕服褫[2]矣,徒驭散矣,宾客落矣。一闻其语,犹心悸而神泣,况身履之耶?此所以宁受耻而不顾也。向使其贵而能贱,则安能郁郁坐受天下之谯责耶?故郤成子之语,又当以马文渊之论[3]终之。

“注释”

[1]吁谟:呼吁谋划。

[2]褫(chǐ):剥夺,褫夺。

[3]马文渊之论:马文渊即马援,他曾经说:“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见《后汉书》卷二十四《马援列传》。

“译文”

我想,随会亲身经历卑贱事情的时候,别人要驱赶他就驱赶他,要使唤他就使唤他,焦急而忙碌,他就是一个平庸的仆人。等到让他面临利益,用危害来胁迫他,那么刚劲严厉的气节就在众人的进退争夺中凛然地展现出来了。就像轻微的风,静肃地飘荡在尘土和气云的上面。他昂然挺立,喷涌漫溢,挺拔而超出众人,没有什么可以掩盖得住。随会没有卑贱者的短处,卑贱者没有随会的长处,惟独他被晋国人称赞为完人,这也是有原因的啊!不过我也曾深深地体味郤成子说的话,能够善处卑贱的人本来难于有羞耻之心。但之所以没有羞耻,实际上是由于不能处在卑贱。公卿大臣,在禁门进进出出,在帝王的宫殿呼吁谋划,一旦失节,天下的责备就从四面八方而来,他难道不知道羞耻吗?他之所以忍受愧疚依顺屈辱,徘徊犹豫而不敢爆发,正是因为能处在高贵而不能处在卑贱。他的内心认为,一旦违背了旨意,谴责就随之而来,官服就会被褫夺了,手下的仆人也会散去了,宾客也会离开了。一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心惊胆战而且神情悲泣,何况亲身去履行呢?这就是为什么宁愿接受耻辱没有顾忌。以前如果他尊贵时又能处在卑贱,那么怎么会郁闷地坐在一边接受天下人的责骂呢?所以郤成子的话,又应当用马援的话作为最后的总结。